似乎找不到更合適的詞了,姑且就用“凄美”來形容它吧——
拉雪茲墓地正門巍峨,正對大門是一條寬闊的大道,兩旁的墓冢,掩映在綠影婆娑的樹叢之中。
進門左拐,先去和繆塞打個招呼吧。都說他的詩具有悲觀主義情緒,對后來頹廢派詩歌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他的詩我讀得不多,但知道他那場驚動歐洲的戀愛。
繆塞從小接受貴族教育,舞勺之年開始寫詩,舞象之年出版處女作詩集《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故事》。他是許多少女的夢中情人、名媛少婦的出墻對象。塞納河兩岸留下無數(shù)他的香艷故事,就連“老山羊”波德萊爾都說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花花公子”。
繆塞當時在巴黎已經(jīng)大名鼎鼎,但他的女友卻更勝一籌,她就是喬治·桑。雨果曾說:“她在我們這個時代具有獨一無二的地位,特別是,其他偉人都是男子,唯獨她是女性。”喬治·桑一生寫下兩百多部作品,是最具風情、最另類的作家。她家學淵源,是教科書式的法國女性,還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旗手。這位抽雪茄、飲烈酒、騎駿馬、穿長褲,喜歡男裝做派的名媛,頗有古龍小說里風四娘的風采。
都是走過百花叢的人,一個是英俊優(yōu)雅的少年貴族,一個是清秀可人的巴黎名媛。在一次名流聚會上,兩人一見鐘情,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
情深不壽,繆塞四十七歲病歿。他的墓做得很精致,上方鑿出一個半開放的石龕,中間的石頭托座上,安放著繆塞的頭像雕塑,上面的弧形石拱一年四季為繆塞遮風避雨,似乎是在安慰“一個氣餒的靈魂和一顆充血的心”。雕像下方刻著他的詩句——
等我死去……
請在我墓前栽一棵楊柳
阿波利奈爾也長眠在這里。這位繼承十九世紀象征主義、開創(chuàng)二十世紀詩歌新局面的人物,不僅讓法國抒情詩改弦更張,更創(chuàng)立了立體未來派詩歌。他的一生雖然短暫,卻依舊留下了熠熠生輝的印痕,詩歌《醇酒集》和《美好的文字》對法國現(xiàn)代詩的發(fā)展影響極為深遠,劇作《蒂雷西亞的乳房》也被看作是超現(xiàn)實主義的發(fā)軔。
阿波利奈爾去世十年后,畢加索為其立了墓碑。墓碑上刻著兩首詩。一首是:我常常掂量生活"/"盡管它反復無常"/"我卻可以笑著死去。另一首是:我的心啊!宛如一朵顛倒的火焰。全詩由七個法語單詞排列成一顆心的圖案,也象征著火焰。
在塞納河畔,我曾邂逅鐫刻在米拉波橋上的阿波利奈爾詩句。米拉波橋在巴爾扎克故居南面,連接巴黎的十五、十六區(qū)。這座橋建于一百多年前,是金屬建筑物的代表作,舊工業(yè)時代的鋼鐵鑄件、螺紋、鉚釘和青銅雕塑,也為大橋平添了幾分滄桑。
阿波利奈爾感嘆時光流逝,于1912年寫下一首題為“米拉波橋”的詩,詩句連同詩人的簽名被鑄成青銅鑄件,鑲嵌在橋邊的石塊上,使這座橋由此名聲大振。這首詩在中國有十多個譯本,我較早讀到的是戴望舒的——
米拉波橋下塞納水長流
柔情蜜意
寸心還應憶否
多少歡樂事總在悲哀后
鐘聲其響夜其來
日月逝矣人長在
米拉波橋注定與詩歌有著不解之緣,它是塞納河上三十多座橋中唯一刻有詩歌的。1970年4月20日夜,詩人保羅·策蘭也是在這座橋上結束了生命。保羅·策蘭雖然沒有留下遺書,但一切早就被他寫下。在寫于1962年的《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中,就有這樣一節(jié)——
來自那座橋
來自界石,從它
他跳起并越過
生命,創(chuàng)傷之展翅
——從那
米拉波橋……
老巴的墓,總是要去拜謁一下的。他的大名如雷貫耳,無須交代。誰不知道他是現(xiàn)代法國小說之父呢?他的《人間喜劇》被譽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百科全書”,恩格斯稱他為整個法國最全面的記錄者。巴爾扎克的墓四周用一米高的鐵柵欄圈圍著,四方體的石柱上方,疊加了一個梯形的坡臺,青銅頭像高居其上。墓碑上的主體圖案是一個十字架凹槽,下面鐫刻著他的名字。底座有一支蘸水鋼筆的浮雕,好像他還在天堂觀察人世,續(xù)寫“人間喜劇”。筆的上方有一本青銅鑄成的書,這是墓落成多年后,一位仰慕者捐獻的。
與巴爾扎克為鄰的,還有英國詩人王爾德,他的墓被編為八十九號。王爾德是年少成名的典范,不僅獲得牛津大學全額獎學金,其詩作《拉凡納》還榮膺校園最高獎項,并由學校出資刊印。
莎士比亞對王爾德有很大的影響,不唯戲劇,王爾德童話里也滲透著莎翁作品中的情愫?!犊鞓吠踝印烽_篇便有悲傷又唯美的情境:“某一個夜晚,一只小燕子飛過城市的上空。他的朋友們六個星期以前就到埃及去了,但是他還留在后面,因為他戀著那根最美麗的蘆葦。”才女林徽因捧讀王爾德童話,欲罷不能,還動手翻譯了《夜鶯與玫瑰》。
王爾德出生在世界文學之都愛爾蘭,英國人卻樂于把他認作同胞。有人曾問丘吉爾死后愿與誰在天堂會面。丘吉爾不假思索地回答:“王爾德。”
我在王爾德的家鄉(xiāng)都柏林看到過他的彩色雕塑,是在梅林公園內。他留一頭長發(fā),臉上閃現(xiàn)出一絲揶揄塵世的笑容,穿著綠色的外套、深藍色的褲子,兩條腿一屈一伸,優(yōu)雅、隨意、漫不經(jīng)心地斜躺在一塊巖石上。正前方不遠,就是他的故居,他每天都注視著自己曾經(jīng)的家。
1900年,王爾德因患腦膜炎客死巴黎,終年四十六歲。當時幾位友人在巴黎郊區(qū)尋得一塊最普通的墓地,將他草草下葬。九年后,文學經(jīng)紀人羅斯通過出售王爾德作品版權籌集到一些錢,才在拉雪茲買下這塊十平方米的地皮,將他重新安葬。彼時,一位王爾德的“女粉”匿名捐款兩千英鎊,希望在墓前立一塊石碑。王爾德的墓碑由英國著名雕塑家雅各布·愛潑斯坦制作。他挑選了一方重達二十噸的芝麻白花崗石為基料,采用王爾德詩作《斯芬克斯》中的意象進行設計。愛潑斯坦將石材劈削成高逾兩米的方形石板,下面的底座鐫刻王爾德名字,上面的碑體雕成一個天使。天使頭戴峨冠,全身赤裸,雙腿微屈,兩臂向后平伸,臂上生有又寬又長的翅膀,帶動整個身軀呈飛翔狀。
九十年前,朱自清從揚州六圩乘小火輪到鎮(zhèn)江,而后坐火車去了上海。在那里,他上了海輪,開始了他的歐洲之行。他花了兩個多月,走了五個國家。朱先生自己說,不少地方都是匆匆忙忙走馬觀花,唯有巴黎看得還算比較細,也到了拉雪茲,還額外花了點筆墨,記錄了這個墳場。他對王爾德的墓描述道:“墳上雕著個大飛人,昂著頭,直著腳,長翅膀,像是合埃及的獅人與亞述的翅兒牛而為一,雄偉飛動,與王爾德并不很稱?!辈贿^也有人說這墓碑是鬼斧神工,配在王爾德墓前再合適不過了。
王爾德說過,少女的紅唇,是最好的墓志銘。他的墓碑的四周都是層疊的唇印,大紅、粉紅、紫調的“姨媽色”……唇印各式各樣,排列無序,大小不等,新舊不一,唯美地傳遞出女性特有的香艷、細膩和痛惜。為了保護王爾德墓,墓地的管理者修建了一個一米多高的玻璃圍墻。于是,愛慕者們再也無法親吻到王爾德的墓碑了,不過,玻璃圍墻上,甚至墓旁的樹上,依然可以看到許多鮮艷的唇印。
距離王爾德數(shù)米之遙,是智利女詩人特蕾莎的墓。特蕾莎短暫的生命如流星劃過。流星湮滅,那光直到今天依然明亮。生于貴族家庭的她,及笄之年就與家人決裂,在經(jīng)歷了被囚修道院、愛人自殺等悲劇后,開始了自己的文學生涯。她將內心的傷口和對痛苦的認知化為文字,用熱烈、真摯、澎湃的情感,書寫屬于自己的生命之歌。愛人自殺四年后,她也吞下一整瓶安眠藥,時年僅有二十八歲。
我要走了,跟我出生時一樣,對世事一無所知。
特蕾莎的作品在中文市場并不多,只有漓江出版社出過她的兩本詩集《多情的不安》與《在大理石的沉默中》?!抖嗲榈牟话病肥杖胛迨咨⑽脑?。正如作者在第一頁所言:“我并沒有試圖制造文學?!彼膶懽骶拖褚话训?,剖開自己內心的傷口。她對痛苦的認知,對世界的感受,對逝去愛人奧拉西奧的深切緬懷,都從傷口噴涌而出。《在大理石的沉默中》比《多情的不安》更多出一種絕望的深邃,在這本書中,特蕾莎對已故愛人的呼喚更為熱烈。七十多聲“阿奴阿利”仿佛咒語,又似禱詞,在綿綿不絕間就要突破生死。特蕾莎勇敢地把自己的悲痛、懦弱、猶豫、堅決和情欲和盤裸呈,一絲不掛,血肉淋漓,最后以一句決絕的詩戛然而止:“世間只有一個真相和太陽一樣偉大:那就是死亡。”
莫里哀和拉封丹的墓在拉雪茲的中心區(qū)域,是1804年在一次盛大儀式中被同時遷到這里的,二人生前就是好友,死后又彼此為鄰。兩個墓不約而同地采用了懸棺結構,高高在上的棺槨,仿佛喻示著兩位大師顯赫的文學地位。
莫里哀是古典主義喜劇的創(chuàng)建者,代表作品有《無病呻吟》《偽君子》等。喜劇的責任是通過娛樂糾正人的缺點。莫里哀以筆為武器,真實地揭露人性的虛偽與貪婪。對鄙視的東西說出鄙視,這就是全部,這就是莫里哀。法蘭西學院的大廳里,立有莫里哀石像,其底座上的題詞體現(xiàn)了對其高度的評價和紀念——“他的光榮什么也不少,我們的光榮卻少了他。”
莫里哀的第一個中國粉絲是陳季同。陳季同為清政府駐法公使,曾將《聊齋志異》譯成法語,引起轟動。他還著有《中國人的戲劇》一書,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戲曲。為了便于對勘,他在書中提到莫里哀,并自稱是“莫里哀的弟子”。二十世紀二十年代,莫里哀的作品被大量譯成中文,在中國形成“莫里哀熱”。胡適認為莫里哀的戲本,正好符合他在《文學改良芻議》中的主張——“務去濫調套語”“不避俗字俗語”。
莫里哀的墓由四根方形的石柱托舉著,兩側裝飾著四個銅鑄的戲劇面具。
拉封丹是寓言詩人,被稱為“法國的荷馬”。他常使用民間語言,通過動物形象譏諷當時法國上層社會的丑行和罪惡,嘲笑教會的黑暗和經(jīng)院的腐朽。他的寓言正是我們童年的搖籃,誰沒有讀過他的《烏鴉與狐貍》《龜兔賽跑》《狼和小羊》呢?
拉封丹在世時尚無稿酬制度,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沒有經(jīng)濟收益,窮困落魄,竟至于無家可歸,流浪街頭。他于1695年復活節(jié)后撒手人寰,下葬時身裹苦行僧的破爛衣衫,恰如他生前自擬的墓志銘所說:“讓·拉封丹來而復去,吃盡了微薄的收益?!?/p>
拉封丹的墓兩側飾有淺浮雕,分別是《狼與鸛》《狼和小羊》的故事情境。
與許多墓形成強烈反差的是普魯斯特的墓。它沒有任何裝飾,一塊低矮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僅刻下了他的名字,簡潔得就像是一本書——"一個長方形的幾何體,靜靜地躺在墓園中。
作為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普魯斯特是意識流文學的先驅與大師,那部卷帙浩繁巨細靡遺的《追憶逝水年華》就是他的代表作,其篇幅達到了《紅樓夢》的三倍。對此,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作家法朗士有粲花之論——人生太短,而普魯斯特太長。
我曾在一文中介紹過普魯斯特的“無意記憶”——當瑪?shù)氯R娜小蛋糕碰到茶,在口腔里溶化,并觸碰到上腭時,普魯斯特渾身一顫,一種美妙的感覺傳遍全身,整個貢布雷和它周圍的景物,全都現(xiàn)出形貌,真切實在的街道小巷、園林花圃就會從他的茶杯中浮現(xiàn)出來。這種感覺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普魯斯特時刻”,指人被味覺、聽覺、視覺等感覺擊中,從而讓過去重現(xiàn)于腦海。這不是普通的記憶,而是被釀造過的味覺中的主動記憶。這記憶遠比記在紙上的文字來得熱烈與真實可觸。
普魯斯特的墓除了簡潔還相對冷清,不過偶爾也會有人獻上鮮花、咖啡和瑪?shù)氯R娜點心,在他的墓前追憶似水年華。
東北角的吉姆·莫里森墓,永遠是拉雪茲的打卡熱點。
莫里森既是一位詩人,又是搖滾樂隊的主唱。他在文學上或許沒有多少擁躉,卻是無數(shù)歌迷的偶像,一代又一代的搖滾樂愛好者為之迷狂。莫里森因在表演時即興創(chuàng)作并朗誦詩歌而聞名,被評論家和歌迷認為是搖滾樂史上最有代表性與魅力及開創(chuàng)性的前臺人物之一。受布萊克詩句“如果知覺之門得以凈化,萬事萬物將如其本來面目般無窮無際”影響,他的樂隊以“大門”命名。莫里森說:“有一些事情是人們所知道的,有一些則是人們所不知道的。把這兩者分隔開來的,正是一扇大門,我就想成為這樣的一扇門?!?/p>
他在歌中唱道:“毀掉屋頂與墻壁,便可看到所有房屋……”有一種人,永遠都是年輕的模樣,高傲又悲傷,人們看不到他老去。披頭士太純情,滾石又太做作,只有莫里森向死而生,因自毀而得永生。莫里森的聲音中,有種刺破痛楚的沙啞,磁性中有雌雄同體般的瘋狂。莫里森酗酒、吸毒,行為不可預知。最為過分的一次是1969年,在邁阿密的演唱會上,吉姆·莫里森公然裸露生殖器官,并在《結束》這首歌的演唱中,歇斯底里地大吼臟話:“Mother,"I"wanna"Fuck"You!”就在生命之花怒放之時,他死了,溺死在沒有詩歌和酒的浴缸里,二十七歲的人生就此畫上了句號。相信“只有死亡可以拯救死亡”的他,墓碑上的字仍繚繞著詩意——忠實于自己的心靈。
在去世半個世紀后,仍有來自世界各地的粉絲在他墓前獻上鮮花,留下寫有情詩的明信片,甚至還有煙和酒。他的墓地欄桿上裝飾的各色絲帶、手鏈、手環(huán),已成為一道美麗的風景線。還記得蘭波的詩句嗎——
生命曾經(jīng)是一場盛宴
在那里所有的心靈全都敞開
所有的美酒紛紛溢出……
用這樣的詩句概括莫里森的一生,也許再恰當不過了。
責任編輯:施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