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4月7日,春風吹拂敦煌大地,母親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莫高窟第一位藝術(shù)家黨員。
新中國成立初期,第一個五年計劃出臺,在中共中央和國務(wù)院倡導及中華全國總工會主席團指導下,先進生產(chǎn)者運動蓬勃開展。1956年,母親擔任敦煌文物研究所秘書,作為“中共甘肅省敦煌縣優(yōu)秀黨員”,由研究所推薦到甘肅省,獲評“全國先進工作者”稱號。
1963年,母親任中共敦煌文物研究所黨支部書記,在日常行政工作之余,她仍堅持壁畫臨摹,長期深入一線,完成了包括《五臺山圖》等大型壁畫和敦煌莫高窟第285窟大原色的原大臨摹復制,為時代畫像、為時代明德。
1962年暑假,12歲的我終于盼來了去敦煌的機會。奔向父母的火車走了幾天幾夜,最終抵達柳園站,母親搭乘研究所拉貨的便車來接我。從車站回家的路長達幾百公里,母親溫柔地指引我趴在車廂上看風景,感受絲綢之路上東西方文明交匯的軌跡。
可惜,好景不長。盛夏的大漠升起一道漫天沙墻,瞬間天昏地暗,伸手不見五指,卡車在石子路上顛簸,我腸胃翻涌,當場嘔吐。母親請司機把車臨時停在路邊的一座小土房前,端來一碗水讓我喝。我喝了幾口,看見碗底有泥沙,就隨手潑到地上。見狀,母親引導我去學習土房上的墻報,讓我明白沙漠里顛簸的石子路凝結(jié)了無數(shù)工人的汗水,每一份水源更是彌足珍貴。從西子湖畔到三危山下,我用心領(lǐng)略不同的地貌文化、風土人情。
到了敦煌縣城研究所辦事處,母親又端來一碗水說:“這是甜水,你到了山上(莫高窟)就沒有這么好喝的水了?!蔽液攘艘豢?,并未察覺有什么甜味,晚上到了莫高窟才知道,這里都是咸水,所以本地人把淡水稱為甜水。
童年記憶里的莫高窟如同一片凈土,父親、母親每天天不亮就伏案工作,全體工作人員伴隨第一縷陽光走進石窟。
為節(jié)約糧食、減少浪費,研究所集體食堂實行每人每餐登記制。如果晚上忘了登記,第二天就會餓肚子。父親經(jīng)常親自下廚,做拿手菜為員工加餐,邀請大家到小院葡萄架下,一邊吃飯,一邊談工作,母親為大家端茶倒水做服務(wù),同時要做工作記錄。
在我印象中,父親、母親夜以繼日地工作,吃飯喝茶時也都聊工作……我整個暑假都與他們朝夕相處,卻總感覺他們遙不可及。除了周日,他們偶爾會抽空帶我進城買東西,或到莫高窟的宕泉上游峽谷跋涉。
這一年,我正式落戶蘭州,與姐姐、弟弟共同生活,這是我童年歲月里的第五個家,但仍與敦煌相隔一千多公里。父親、母親每次來蘭州開會工作,我們才有闔家團圓的機會。當時,由于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母親患有肝炎,但是她總是把分配所得的營養(yǎng)品和砂糖留給我們姐弟三人。
半個世紀后,我在整理家族文書材料時,發(fā)現(xiàn)一封母親從甘肅省山丹縣寄給父親的信,企盼西北貧瘠旱地早日改善生態(tài),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她生活很艱苦,仍見不得別人受苦。她出身富庶,卻在敦煌養(yǎng)成了極端勤儉節(jié)約的生活作風。她崇德尚藝,也愿俯身親近大地。她對莫高窟的熱愛,不只有國寶一般的藝術(shù)品,還與廣大西北人民血脈相依、深切共情。母親總教育我,要成為“人民的藝術(shù)家”,而她的人民情懷,早已根植敦煌熱土、鋪陳在絲綢之路。
父親在回憶錄中寫下母親與敦煌的機緣,紀念他們二人的姻緣:
1947年夏天,我們研究所又增添了一批年輕人,有孫儒、黃文馥、歐陽琳、李承仙、薛德嘉、蕭克儉等人。
李承仙是重慶國立藝專西畫系的畢業(yè)生,也是四川省立藝術(shù)專科學校教員,立志于敦煌藝術(shù)事業(yè)。她在從國立藝專畢業(yè)的那年,就想去敦煌。1946年5月,我在重慶招收敦煌工作人員時,她來找過我。我讓她在筆記本上寫下她的名字,她留下了“李承仙”三個字。我問她:“你是油畫專業(yè)的,為何去敦煌?”她回答說:“我父親叫李宏惠,原名李寄緣、李容恢,辛亥革命前是孫中山已創(chuàng)建的同盟會的第七位簽名者,南洋籌款總辦,是一位反清革命家。二伯父叫李瑞清,曾教過張大千先生。當時父親對我說,作為一名中國畫家,首先應該去敦煌,研究中國的民族遺產(chǎn),研究敦煌,然后創(chuàng)立自己的風格。我父親與張大千也有較深的交往。張大千去敦煌取得重要收獲也啟發(fā)了我,于是,我下決心去敦煌?!蔽覍λf:“敦煌是遠離人煙之地,古代只有軍隊和流放的犯人才去那里,而且生活非常艱苦,你能受得住嗎?”她說:“我已決心獻身于藝術(shù),不會因困苦而退卻的,您放心吧?!钡且荒晁龥]有如約來敦煌,因為她父親病了。她做了四川省立藝術(shù)??茖W校的助教。第二年,我的好友沈福文、學生畢晉吉把我的經(jīng)歷告訴了她。之后,沈、畢二君一直觀察她的行止,為她去敦煌的意志所打動。他們認為她會和我一樣,成為“敦煌癡人”,于是替我談到結(jié)婚的事。1947年9月,李承仙從成都赴蘭州,我從敦煌去蘭州,在那里結(jié)婚后,一起回到敦煌,從此我們成了一對“敦煌癡人”。(摘自《九十春秋——敦煌五十年》,常書鴻著)
事實上,在2003年3月接受鳳凰衛(wèi)視專訪時,母親才第一次主動講述她與父親不為人知的故事。1947年夏天,母親動身離開重慶赴蘭州前,張大千等人就曾積極撮合她與父親,但她性格倔強不為所動,拒絕了父親的求婚。后來,父親在黃河邊向她敞開心扉,講述不堪回首的前塵往事,母親為之動容,才決定永遠與父親相伴于敦煌。
1972年,受周總理的特殊關(guān)懷,父親客居京華治病療養(yǎng),由我負責陪伴照顧,我們與母親暫時分隔兩地。夜夜敦煌入夢來,父親思念莫高窟、思念母親的心從未停止。直到他們重獲自由,又相繼共同生活在蘭州和北京,我也才真正感受到家的穩(wěn)定和溫暖。幾十年間,我既是他們的兒子,又是他們的學生和助理,跟隨他們創(chuàng)作、研究,親身體驗他們的藝術(shù)風骨和精神風貌。
從那時起,幼時印象中,父母遙遠的身影越來越近,一直融入我的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