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氣真反常。酷暑時接連下了幾場大暴雨,街道上漂的都是救援的沖鋒舟,而入冬到現(xiàn)在又沒落一點雨雪,四九已經(jīng)第二天了,溫度還有十三四攝氏度,老天爺是不是在天上喝酒喝糊涂了,忘了正常的氣候啥樣了。志剛開著自己的破長城越野車行駛在回老家的高速上,不時望著窗外灰蒙蒙的景物發(fā)呆。北方就是這個樣子,不落雨雪,哪里都罩著一層塵土。
離家還有二百多公里,志剛看到一閃而過的路牌在心里盤算著,兩個小時的車程,下了高速直接去房產(chǎn)服務(wù)中心,應該還來得及。這時車子顛簸起來,志剛收了收油門,望見前面的路面平平整整,沒有坑洼?。〈蜷_右轉(zhuǎn)向,把車從超車道改到右側(cè),行駛了一段,似乎恢復了正常。右腳往下壓了壓油門,把車速提到100公里,車子又開始抖動顛簸起來。不好,這個老伙計要罷工!志剛打開雙閃,準備下服務(wù)區(qū)檢查一下,高速上車速這么快可不是鬧著玩的。
安平服務(wù)區(qū)?沒想到這么巧。志剛苦笑了一下,十年前自己就是在這個高速標段起步的,老天爺是故意讓我“故地重游”。志剛停穩(wěn)車子,下來點著一支煙,深吸了一口,淡藍色的煙霧飄蕩在眼前,好像給眼睛增加了一層濾鏡。服務(wù)區(qū)變化不大,邊緣綠化帶里的石楠樹大了許多,圓鼓鼓的,修成了一個大球狀。
志剛?cè)拥魺煹?,趴伏在車底看了看,全是泥污,沒鼻子沒眼的,哪個零件壞了一時半會可找不到??!這不耽誤事嗎?今天都臘月二十六了。二十六,割塊肉。不用想也知道,老家的工友都眼巴巴等著自己結(jié)算了工錢置辦年貨呢?!鞍Γ 敝緞傉酒鹕硪荒_踹在車輪上。發(fā)泄完,志剛馬上又后悔了,這時候不該遷怒于老伙計,這些年它跟著自己容易嗎?在工地上風里來雨里去,泥里蹚水里跑,它可曾抱怨過自己?有時候去向甲方老板要錢,趕不上時間點,自己就蜷縮在車里過夜,說和它相依為命都不為過。
志剛把車開進服務(wù)區(qū)的汽車維修站,雖然他知道在這里修車價格不菲,但沒有更好的辦法,馬上就過年了,他不想冒著生命危險來一次賭博,更何況他身后不只他自己。車子上了車臺,被升降機吊了起來,修車工敲敲打打,把車底的泥污簡單清理了一下,然后干脆地說道:“右擺臂壞了,要更換!”
“多少錢?”
“四千五?!?/p>
志剛知道在高速服務(wù)區(qū)修車貴,沒想到會這么貴。
“能不能便宜點?”
“便宜不了。馬上就放假了,都等著回家過年呢!”
如果在以前,不要說四五千塊,就是一萬兩萬志剛眼睛都不眨一下。今年情況特殊,工地出了個事故,甲方老板因為某些狀況失聯(lián)了,幾件事擠在一起,讓志剛不僅是被動,而且是捉襟見肘了,不然縣城剛剛裝好的房子也不會這么匆忙地賣掉。
“修吧,修吧!”志剛不耐煩了,反正就這樣了,虱子多了不怕咬。
修理工做成了這一單生意,立刻投入緊張工作當中。他從庫房拉出一件漆黑的鐵家伙,放在一邊,又鉆到車底,丁零當啷地卸壞的零件。志剛心里焦灼,眼不見心不煩,他踱到空調(diào)前的椅子旁刷起手機。短視頻一個接一個,五花八門,讓人暫時忘掉煩惱。這時一條微信跳出來:“志剛哥,你回來了嗎?是東子他們讓我問的?!?/p>
“車壞安平服務(wù)區(qū)了,原來我們干過的工地,還記得嗎?”發(fā)完信息,為了印證自己話的真實性,志剛還拍了修車的圖片一塊發(fā)過去。
“好了!”升降機咯咯噔噔響著,把車子落在了地面上。
志剛從恍惚中醒轉(zhuǎn)過來,扭過身子去找收款碼,掃了掃,輸入“4500”,再輸入密碼,提示余額不足。重新掃,又換一張支付卡,依然提示余額不足。這時志剛有些氣餒了:“老板,能不能少點?”
那個滿手油污的修理工沒有回答他,用衛(wèi)生紙擦擦手,拿起手機給一個人打電話。
沒過幾分鐘,一輛大眾急速地停在門口,從車里下來一個年輕人,也是穿著工裝,只是沒有那么多的油污。他眼光犀利,進門看了看那輛破長城越野車,又把目光投射到車的主人身上。
志剛組織著語言,想提供幾種解決方式,比如先把身份證或駕駛證什么的抵押在這里,真不行就讓東子他們轉(zhuǎn)一點救急,畢竟他一回到縣城,賣房合同一簽,款馬上就打過來了。
“一斤棉花與一斤鐵,哪個更重?”年輕人突然問了一個怪異的問題。
“什么……哪個……我的信用卡凍結(jié)了!”志剛吞吞吐吐,他走南闖北這么些年,第一次感覺這么局促。
“一斤棉花與一斤鐵,哪個更重?”年輕人又問一遍。
“那個……一樣重!”志剛只好答道。
“回答正確。這一單免費!”年輕人犀利的眼神突然噙滿淚光?!笆?,你忘了嗎,這個問題是你問過我的,十年前,在這個服務(wù)區(qū)的工地上……”
“十年前?”志剛在紛雜的記憶里搜索著。似乎有一天晚上,他剛準備睡下,看工地的老吳拉著兩個人咋咋呼呼進了指揮部。兩個人一進門就跪下了,志剛瞥見是個四十多歲的憔悴的婦女,身后跟著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老吳把編織袋扔在地上,里面露出幾段生銹的鋼筋頭。志剛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
年輕人說道:“您問我‘一斤棉花與一斤鐵,哪個更重?’我立刻回答出來,您沒有責罵我們,還夸我是個學習的好苗子。后來您又讓媽媽在工地幫忙做飯,幫我們度過了最困難的時光,后來我學了修車,開起了修車店……”
上路后的志剛還在回憶著剛才的經(jīng)歷和之前的往事,忽然覺得其實“棉花與鐵”這個腦筋急轉(zhuǎn)彎并不高明,卻有著那么一點咀嚼不盡的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