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尼亞加拉的大巴坐了四十幾個人,除了一對西班牙夫婦,中國人、印度人正好各占一半。
導(dǎo)游小崔穿著檸檬黃的連帽衛(wèi)衣,喊一個名字,報出一個座位號,往紙上劃拉一下,像勾掉就要被槍斃的人。
喊到他們,一對母子也一起叫了過去。
和她年紀(jì)相仿的女人先笑著招呼她,“也帶孩子出來?”
“暑假了,出來走走?!秉S芯說著也笑了一下。
“你們就在美國嗎?還是國內(nèi)來的?”女人又問,鼓起的蘋果肌從側(cè)面看有一點點像安吉麗娜·朱莉,演《古墓麗影》的那個朱莉。
“國內(nèi)。你們呢?”
“我國內(nèi)來,我兒子在這兒讀本科。”
她應(yīng)付著點點頭,從女人又細(xì)又彎的眉毛和閃爍不定的眼神里看到向來討厭的精明。她倒是有點喜歡那個男孩,臉瘦瘦的,額頭一片紅通通的小疙瘩,蓄長的頭發(fā)隨意地扎了個半丸子頭——黃凡說這種扎法叫什么艾倫·耶格爾——手插在褲袋里,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和他站在一起,黃凡顯得很拘謹(jǐn)。
亂哄哄地找?guī)賮y哄哄地上車。四個人被安排在同一排,黃凡和艾倫——就叫他艾倫吧——都選了靠窗的座位,坐下就把頭扭向窗外。像朱莉的那個媽媽隔著走道熱切地看著她,“路上我們一起走,做個伴嘛!”
黃芯笑了笑,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小崔說這三天座位就不動了,叫他們互相看看周圍都有哪些朋友認(rèn)識一下,互相給個微笑,她劃著手機(jī)屏幕,就像不知道朱莉看了她一會兒才把頭轉(zhuǎn)開。一開始還是別太熱情了,也怕途中不得清凈。她和黃凡都不太愛說話。內(nèi)向、宅、被動,他都挺像她。一心學(xué)畫的那幾年,不是把黃凡扔給外公外婆,就是扔給爺爺奶奶,錯過了他最需要她的階段。今年他都大學(xué)畢業(yè),要去南方讀碩士了,要是找工作順利,沒準(zhǔn)就留那兒了,以后一起吃個飯都得挑時間,還有空沒空的。至于她自己,前年摘除了卵巢,摘得很干凈,反正快到絕經(jīng)期了,一個比沒有更讓人不安的器官,不如摘了好——只要不擴(kuò)散復(fù)發(fā)就沒危險,她懂醫(yī)生的意思,可術(shù)后不久頸根便冒出星星點點的紅斑,沒到半年,從后腦爬滿整個頭皮,像有人從云南回來在群里曬的狼毒花,腥紅的芯子,圍著一圈圈小白花。白天還好,晚上總是驚恐,確信這也是一種毒,說不好哪天攻破她的免疫系統(tǒng),猝死,或慢慢地死,反正都是死。也正是因為這樣,一天和黃凡聊起都沒出過國,找了幾條出境游的熱門線路,多少也想過藏在日本哪座小山里的流水小瀑布,最后選這個團(tuán),還是想走得遠(yuǎn)一點,不要以后聽人講起來什么是時差都不知道——她是這么跟黃凡、也跟知道他們這趟旅行的少數(shù)幾個人說的——看完瀑布,途經(jīng)華盛頓轉(zhuǎn)一圈,回到紐約,行程就算結(jié)束。畢竟飛一趟不容易,離團(tuán)后說好在紐約多住兩天,自己找?guī)讉€地方看看。開始她想訂兩間房,憋到要交團(tuán)費了,在紐約的那兩晚房費也得支付了,才決定住一間算了。好在黃凡對她為什么戴帽子睡并不奇怪,也許以為她有潔癖,嫌酒店的枕頭不干凈,就像她信不過酒店的水壺。
大巴停下的第一站是一個玻璃中心。
幾十個人擠在走廊上等機(jī)器出票等了有三四十分鐘,黃芯不耐煩地說:“這就是跟團(tuán)的好處,什么都讓你等?!?/p>
“反正我們想去的點,行程都包含了,自己找交通工具也麻煩?!秉S凡倒是無所謂。
上了廁所出來,四個人又撞到了。
“那什么表演一起看?”朱莉說。
“是那邊嗎?”她掉過頭去問黃凡,很怕朱莉上來挽她。
玻璃工藝表演沒想象的那么糟,看著女匠人敲敲打打吹出一只雪白漂亮的燈罩,還是蠻激動人心的,看完當(dāng)即決定去賣場逛逛。抽到獎的男人拎著燈罩走在她們前面,很有節(jié)奏地邁著大步。也是旅游鞋,薄外套,要算特別的,倒是那只單肩包,背帶拉那么長,都要碰到膝蓋了,走一步,擺一擺。不見得是這只桀驁不馴的包把他從游客里劃出,自成一類?跟誰都不匹配,不合拍,特立獨行?剛才還羨慕他,這時倒覺得不是人挑獎品,而是獎品挑人,這只燈罩被生產(chǎn)出來就為了跟著他旅行一趟,然后被帶回家。
餐廳鬧哄哄的,正想吃飯不要也是四人一起,隊伍到了窗口就亂了。朱莉想吃中餐,去了另一頭。她要了漢堡咖啡,穿過四人位的區(qū)域,坐到靠窗的吧椅上,對著窗外的草坪和樹,解開漢堡的包裝紙。
從小母親就嫌她看不來別人的眼色,本地人所謂的聰明面孔笨肚腸,出門不如鄰居,讀書不如同學(xué),工作了不如同事,生的兒子都不如別人家的,幾十年聽下來再像一耳括子一耳刮子打到臉上也就擦著皮過去一點肉都碰不到了。反正以后黃凡不用管了,盡可以做點自己喜歡的事,畫畫就不用說了,鋼琴也是她從前的夢啊,那幾本買來就沒看過的書也可以拿下來讀了。還有,出來走走。醫(yī)生不是這么說的嗎?
她吃完先乘自動扶梯上去。一邊是展廳入口,另一邊有棵大玻璃樹。和樓下那些瓶瓶罐罐比起來,這樹的姿態(tài)太超現(xiàn)實了,每根枝條都彎成不可思議的弧度,披著白光,就像站在月光或霧氣里,等著魔法把它弄醒。
自動扶梯那邊浮上幾個黑色的頭頂,最前面的又是那對母子。
躲是來不及了,只能看著這個新朋友歡快地迎上來:“怎么就你?你兒子呢?”
“呃,還沒吃好。你看這樹!”
朱莉一時也被迷住了,艾倫還是手插褲袋,一副落落寡歡誰也不理的樣子。
“你們先去,我再等會兒,這家伙可真慢。”她說。
朱莉退后幾步,一邊欣賞著樹,一邊閑閑地問她,“你兒子什么時候畢業(yè)???”
“就今年?!?/p>
“還讀博嗎?”
“不讀了。讀個碩早點工作,隨他吧。”
“我們也是,學(xué)習(xí)上的事他自己說了算?!?/p>
“孩子大了都差不多……”
“你說我們能出多好的主意呢?還管這管那的……”
“要不我們先過去看看?”她說,說不清怕耽誤他們,還是想換個地方擺脫他們,反正黃凡走路快,不怕找不到她。
到了門口,她剛想到門票在黃凡那兒,穿黑制服的工作人員微笑著請他們進(jìn)去,沒讓她們出示票據(jù)。
“咦,這兒不收門票嗎?”她和朱莉不免奇怪。
一直沒開過口的艾倫突然說:“那個小崔騙我們的,這里什么人都能進(jìn)來,根本不用買票?!?/p>
難怪剛才在售票中心就覺得不對,說來說去所有人都得買聯(lián)票,她根本連那個玻璃工藝表演也不想看,可只有幾個人反對,最后也只能算了。
“讀大幾啦?”她沒話找話,想彌補(bǔ)一下之前的冷淡。
“大四。”
“也今年畢業(yè)?”
他點頭。
她問什么專業(yè),聽說是心理學(xué),倒有點意外。有個“郁”友就是弗洛伊德迷,靠著弗洛伊德的書硬是把自己從抑郁的泥潭里拉出來,不過她實在很難接受弗洛伊德把一切心理問題指向性欲的不滿足,還不如讀讀卡倫·霍尼的神經(jīng)癥人格和內(nèi)心沖突,(因為弗洛伊德是男的?而霍尼是女的,視角不一樣?)越看越覺得她就是書中的回避型人格,跟誰都保持距離,只想豎起一個自己的世界——大自然、玩具、書和夢組成的世界。
可在這兒談霍尼合適嗎?她不想占用他們的時間,也不想在一個心理學(xué)本科生面前自暴淺薄。就讀了幾本書,她懂什么?不然也不會問出“本科側(cè)重實踐嗎?”這種問題。
“主要還是基本理論。實踐要等研究生階段,根據(jù)不同的方向?!彼f。
她以為他肯定是要繼續(xù)讀下去的,在他搖頭之后,朱莉替他說,“他不想讀了,不想留在這兒了?!?/p>
“是嗎?”
“誰知道,就是不想呆了,反正呆了四年也夠了,陪我玩幾天就一起回去?!敝炖驌u頭嘆氣,卻掩飾不住兒子回到身邊的高興。
艾倫仍若無其事,一副別人怎么認(rèn)為都跟他沒關(guān)系不生氣也不辯解的樣子。
不知不覺一起走完了整個展廳。她注意的是懸掛的冰刀,十幾把透明的玻璃短刀從天花板上垂下,既有冷冷的殺氣,也有放手?jǐn)財嘁磺械妮p松。朱莉看的是一個花紋繁復(fù)的盤子,艾倫在一個真人大小的機(jī)器人面前站了好一會兒,等他走開,她發(fā)現(xiàn)上面爬滿了手指大的人,擠著,掙扎著,不愿意掉下去。
黃昏時分,大巴到達(dá)尼亞加拉小鎮(zhèn)。辦完入住,在大堂又等了三四十分鐘等到最后一家印度人五大八小浩浩蕩蕩地下樓,輕裝上陣,跟著小崔來到一幢孤零零的藍(lán)色大樓前。晚飯被安排在底層的美食城解決,四個人不知什么時候又迎面撞上了。
她和朱莉都不想花150塊錢吃一碗面,艾倫說可以去別的地方吃,他搜了下,離這兒六七百米有家意大利餐廳。聲音雖輕,卻立刻成了四個人的中心。
天還沒黑透,沿街全是櫻花,正開到最盛,被天色映照成奇異的藍(lán)色。
“看,對面不是有一家?”朱莉腳步輕盈地飛奔過馬路,到了人行道上,轉(zhuǎn)身沖著他們說,“我現(xiàn)在吃什么都行,這地方這么美,我不吃都行!”
“我也是,不吃了,我就看櫻花!”她叫著笑起來。
兩個男孩互相看看,好像容忍她們必須發(fā)一下瘋似的笑著搖搖頭,推開餐廳的門走進(jìn)去。她對準(zhǔn)一株櫻花拍了一二十張照片,剛想跟上他們,他們已經(jīng)出來了,說這家不行。
“那去你說的那家?!彼f,四周充滿了說不出來的神秘氣體。這樣的天色,這樣的櫻花,連朱莉也變得可愛可親起來。
只是那家的光線也太幽暗了,離她最近的臉都模模糊糊只剩一條輪廓線。艾倫把菜單拿到黃凡也能看見的位置,她聽不懂他在說什么,看他把菜單放了回去。
當(dāng)然,也只能是因為太貴了。她剛想說貴就貴吧,看來整個尼亞加拉都找不出便宜的東西,朱莉說她就吃碗面算了,熱湯熱水還舒服一點。
也是,不如早點吃好出發(fā),都能聽到瀑布的聲響了,轟隆隆的果然很像雷聲,不是這個才是今晚最重要的嗎?
沿著先前走過的櫻花道再往前走一段,穿過圓形廣場,人多起來,越往前,人墻的厚度越大。
“他們呢?”她問黃凡。
“我看看,剛才還在前面。”
“算了,不管他們了。”她說,找空隙鉆進(jìn)去,看到飛流的藍(lán)色水花,很快,藍(lán)色變成綠色,又變成黃色,紫色,紅色和白色。
那是射燈打出的光,霧氣中,巨大的光柱仿佛是從很低的地面投上來的。
美國看到的只是同一道瀑布的側(cè)面,沒有對面加拿大那邊壯觀,來之前就百度過??山阱氤叩母邩呛蜔艄猓€是讓她一陣失望。
瀑布這種東西,不是應(yīng)該在野外的嗎?現(xiàn)在卻像是被人造的鋼筋混凝土圍了起來。這讓她想起被關(guān)在籠子里的老虎獅子。不管多么兇猛的動物,一旦進(jìn)了籠子,就只有被消磨掉銳氣的萎靡和懶散。
“連瀑布都成籠中之物了?!彼龑S凡說,想想還不過癮,又說,“可見人的偉大,什么都敢圈養(yǎng)。”
她站在那兒,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么深的挫敗感。被圍起來的又不是她,作為會計,她的自由時間還蠻多,想出去了,就跟同事說聲“去銀行了”。而且再過幾年她就退休了,沒人會跟一個馬上不再是“自己人”的人計較,她以前就不是別人上升路上的障礙物,以后更不是了??伤趩柿四敲淳?,直到黃凡問她:“超市還去嗎?”她說:“去啊,不然明天早上吃什么?”才從那種被膠水黏住一般難以動彈的感覺里拔出來。
第二天早上,大巴開出酒店,小崔便開始講解這一天的安排:漩渦公園,古堡——時間可以追溯到獨立戰(zhàn)爭以前,背后就是安大略湖——然后坐船,漂流尼亞加拉河,聽上去每一處都必不可少,精彩不容錯過。瀑布呢?她最關(guān)心的還是瀑布??蓻]人說話,沒人提瀑布什么事兒,一車的人都沒睡好似的在補(bǔ)覺。
她想起昨晚的夢,成百上千只螃蟹脫掉了腳和鉗子,只剩一個光禿禿的身體,排得整整齊齊,在史前荒無人煙的空地上朝著一個地方爬著——認(rèn)真點說,是移動——簡直就是一道螃蟹組成的瀑布,醒過來也沒有消失,還是幕布一樣掛在眼前,讓她胸悶,想吐,這種反應(yīng)本身大概就屬于噩夢的一部分。
那個安大略湖其實蠻不錯的,湖岸的樹很老,那么大的草坪只有在電影里看見過。隨緣不也蠻好?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她的興致又好起來。之前小崔的解說沒全聽進(jìn)去,一直以為漂流能近距離看見瀑布,船行過中段才發(fā)覺那只是一個嬉皮風(fēng)格的船長在相對危險的河段炫了把技,對小崔來說多一個收費項目,沒瀑布的事。
開船前,她和朱莉猶豫到最后時刻才換上僅剩的兩件救生衣,像兩個下定決心瘋一把的女人,坐到離河面更近的艙外。那本來是男人們的游戲,每次船身側(cè)過去,在頭頂掀起幾米高的浪,都引來一片吼叫。她幾次扭頭,黃凡的眼神都聚焦在她探測不到的點上,幾乎對她視而不見。艾倫仍一貫的不動聲色,卻也能從他卷起的褲腿、淌水的腿看出他多少從自己的世界出來了一點。下船后,濕淋淋地沖向更衣室,仍然有一點壓抑不下去的余興。她把船上拍的照片翻給朱莉看,有一張?zhí)貏e好,黃救生衣和橘紅馬甲把朱莉的笑臉襯托得明媚鮮亮。
“等下加個微信?把照片傳給你?!彼f,把看瀑布寄托到下一個景點。
她的情緒是到了風(fēng)之洞,按規(guī)定看完紀(jì)錄片排隊等電梯的時候變壞的。
“不能早點叫我們過來?”她看著不見首尾的隊伍抱怨,“就一個電梯,這么多人,半小時都排不到,還被那個紀(jì)錄片浪費二十幾分鐘。”
黃凡認(rèn)為這是他們調(diào)整人流的策略,不然人全集中到這里來了。
也對,她想。不提了。耐心點兒,總會輪到進(jìn)電梯的,降到谷底,穿過棲滿鴿子的礁石群,垂直上去就是昨晚站過的地方?,F(xiàn)在他們是在瀑布腳下,棧道修得足夠長,也足夠高,不怕風(fēng)吹走帽子,盡可以讓汽霧升騰的水流給自己從里到外來一次清洗,只是距離瀑布中心越近,吸力也越強(qiáng)勁,有一會兒她幾乎站不直,趔趄著,隨時都會摔倒在棧道上。
等黃凡下來的時候,她注意到還有一片瀑布和他們遙遙相對,更壯觀,也更遠(yuǎn),被巖石擋掉了一塊,所以導(dǎo)游沒安排他們?nèi)タ矗?/p>
花了和下去差不多的時間排隊,回到地面,離小崔規(guī)定的時間只有十來分鐘了??缮厦嫫鋵嵧Υ蟆?/p>
“你看,人都往那邊走。”黃凡指指邊上。
跟他們要去的停車場正好反方向。她問黃凡,“你想去嗎?要不你去吧?你走起來快。”
“我隨便??!”黃凡說。
“那我們快點?”說是這樣,想到肯定要遲到,之前都是他們等別人別人是不是也愿意等他們一次?猶猶豫豫怎么都快不起來,走了一段才跟著漩渦一樣的人群跑起來。突然之間天地一空,盡頭出現(xiàn)一道巨大的裂口,風(fēng)和水汽朝她撲過來,把她吸進(jìn)一大團(tuán)綠光中——原來最好看的瀑布在這里!小崔竟然不告訴他們,可是奔騰著朝下泄去的水流震得她說不出話,遲鈍地明白過來,這就是剛才她遙望過的那道瀑布,也就是一路過來在廣告牌上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瀑布,他們這趟旅行真正的目的地。
“覺得跟圖片還是有點不一樣?”
黃凡看看她,“那是航拍的,你得飛上去才有那樣的角度。”
好吧。她自嘲著閉上嘴,往四面搜尋著還有什么值得看的別漏掉了。
黃凡叫她不用急,邊上有兩個團(tuán)友也沒走。
是一個團(tuán)的。一對老夫妻,篤定地走著,就像完全沒有催他們上車這回事。
“到那邊看下就走?”她看準(zhǔn)前面一段欄桿,空著,就像特意留給她的,在等她過去。握住欄桿,再小心伸直手臂,水差不多正好從她腳尖齊平的地方落下,就好像她自己也是水也在往下掉,四十幾、三十幾的她,更年輕更小,每個時間點上的她全在往下掉,和有幾年一樣——失眠到一個時候,有時兩點,有時一點,就開始從山頂那么高的地方往下掉,怎么都掉不到底——她要到這里來想明白什么?沒法把這個聲音想成書上描述的地底回響的死者的喊聲,也不可能來個電影里的情節(jié),在這里碰到過世的父親,給她一番用得著的諄告;鉆到瀑布的另一邊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就更不可能了,只知道盯著水流下,遲鈍地帶著點夢游味道地想到水是到了懸崖才變成瀑布的,水就是走投無路了,和她最抑郁的時候一樣走投無路,那么還有什么辦法?能做的就只有重新來過,從最底下的位置重新來過。
一離開欄桿,她就急起來。老夫妻已經(jīng)不見了。一個背相機(jī)的男人,也是一個團(tuán)的,開始還在前面,一晃也不見了。
黃凡的手機(jī)響了,不用說,是小崔打的。果然,黃凡掛斷電話說:“車走了,不等我們了,叫我們自己打車回去,就是昨晚吃飯的地方?!?/p>
“這地方,到哪兒打車?”她皺眉,“昨天那幾個印度人晚了半個多小時,也沒讓他們自己去?!?/p>
黃凡用手機(jī)搜了一下,“到有車的地方估計都有一半路了。走過去也就半小時,不遠(yuǎn)?!?/p>
拐過彎,她看到前面聳起一座橋,都快高到云里去了,不過只有半個橋面,像條斷臂,上面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就是個觀景平臺吧。河那邊就是加拿大了。”黃凡說。
“硬把我們拉出去半天,早知道離酒店這么近,古堡和坐船就不去了,退了房直接過來還能到橋上看看。”想想,又抱怨,“這不是很荒謬嗎?我們是來看瀑布的,結(jié)果,好,只給我們一小時。就一小時——”
昨晚已經(jīng)吃過一餐,進(jìn)了美食城,又不知道吃什么了??袋S凡點了牛肉飯,估摸著直到天黑都是趕路,點了分量大的排骨飯算數(shù)。
照片上的排骨燉得濃油赤醬,像淮海路“上海人家”燉出來的。趕路太急,她有些提不起勁,付了錢,懶懶地貼著柜臺看向里面。
伙計和小崔差不多年紀(jì),比她還要懶,閉著眼睛往燒烤臺倒幾粒黃豆大的肉丁,撒上醬汁,有氣無力地翻炒著。簾子后面走出一個男人,扎著和伙計一樣的圍裙,長得卻端正,神情也嚴(yán)厲。也沒想防著她,對著伙計耳語的幾句,聲音雖小,她全聽了進(jìn)去,特別是最后一句:“這樣的飯做出來,要被顧客罵的?!?/p>
伙計還是睜不開眼,倒也聽話加了肉,重新做了一份遞給黃凡。稍后,她的也好了。這種地方的飯,也沒指望好到哪兒,打開蓋子,還是被那幾塊白慘慘的瘦骨驚到,不至于馬虎到這樣,下水漂了漂,醬油里打個滾就端了出來?
吃了也就吃了,什么難吃的團(tuán)餐沒吃過?不差這一次。可有樣?xùn)|西直沖上來,她連想都沒有想——其實也還是想了一下,但是來不及了,她已經(jīng)走了過去,像是被一個力道很大的東西彈過去的,指著招牌問柜臺里的人,“這也算紅燒排骨?”
收錢的女人敲敲招牌,淡定地指指墻上貼的“照片不等同于實物”,挑起細(xì)長的指甲在那行字下劃了一劃。
這意思是說,她是白癡?有妄想癥?吃方便面想吃出畫在盒子上的肉?她向來最恨這種人,最能讓她拿出雞蛋的姿勢去撞一塊石頭的也是這種人:賺她的錢,還要說她蠢,鄙視她。
“你們自己知道這個飯做得怎么樣?!?/p>
“賣出的飯不退?!笔斟X的女人終于開口了,但也只說了這一句就走開了。
吃不吃隨她,還想怎么樣?
午飯高峰時段已過,拉來的旅行團(tuán)大多吃好了,閑坐著談天,這時并沒有顧客過來,也不會有人過來理她。大家都吃了,為什么她不能吃?她和他們的分歧也在這里——大家都吃了,她就得吃?
不能老站著不動。她得做點什么,必須做點什么。挾著飯盒回去,就當(dāng)什么話沒說,默不作聲吃掉,也不是不可以。可她的手反應(yīng)快過腦子,“嘩啦”一聲,飯盒就像潑出去的水,落到柜臺里,盒蓋彈開,飯撒得滿地是,那幾塊惹事的排骨不知道跳到了哪里。
“你干什么?!”沖過來的正是剛才跟伙計耳語的男人,臉色發(fā)青,五官猙獰,看上去像是想撕開她,像撕開一條青蟲,一只麻雀。
收錢的女人也過來了,用了打圓場的語氣,“不滿意,好好跟我說呀?”
“好好說,有用嗎?”她問。
“有事好商量的嘛,砸我們的飯算什么!”
“我也想好商量,你愿意嗎?”她問收錢的女人,否認(rèn)自己砸了飯,她只是用她的方式退掉這份飯。
“你敢說你沒砸?”臉色發(fā)青的男人走近一步,指著她,“今天,你必須給我掃干凈了,聽明白了?”
“我會掃的?!彼f,是,她愿意掃。是她毀了他的好意。如果他不叮囑那個伙計,沒讓她聽見那句話,如果收錢的女人語氣好一點?再如果大巴沒落下他們,沒讓他們走了四十分鐘?小崔縮短上午的行程,省出半小時讓他們多看一會兒瀑布?事情就是這么疊加起來的。不全是因為這份沒做好的飯。這她承認(rèn)。
“怎么了,怎么了?”小崔擠上來,預(yù)備花上很多口舌調(diào)停,雖然這里全是中國人,不需要費力講英語。也終于有人圍上來看熱鬧了,她總是逃不掉要成為這里的焦點了。
掃完地以后呢?她不知道,等著里面的人拿掃帚拖把出來。
一個年輕女人甩著頭發(fā)直沖沖地過來??磥磉@才是真正找她算賬的人。所以聽到女人說“地不用掃”扭頭關(guān)照收錢的女人把錢給她,還當(dāng)自己聽錯了。然而女人聳著肩膀,并沒有看她一眼的意思,撐在柜臺上的五個手指彈鋼琴一樣一個個彈過去,像動畫片《貓和老鼠》里的湯姆貓,表示對她的不屑。
她差點脫口說出錢我不要了!她本來也不是為了錢,她就是想叫他們別拿太次的東西欺負(fù)她。可如果她沒錯,又為什么不要?
那是一個格外漫長的時刻,十元,五元,一元,每張紙幣都有一公斤重似的。她甚至有空暇低了下頭,看見胸口的玉墜——那是田居士送給她的,那天是在廣福寺的大殿前,她有一陣沒見到他了,也知道他得病快兩年了,在樹下聊了幾句。講完看瀑布的行程,她準(zhǔn)備走了,他叫她等等,摘下這個玉墜,說是住持從普陀山帶回來的,給了他三塊,一塊他母親拿去了,一塊給了女兒,母親過世后,這塊又回到他這兒,他一直戴著,要是她想要他那塊也行,在他辦公室,走過去也不遠(yuǎn)。她謝了他,說沒關(guān)系的,一樣,接過來就戴上了。只比她的指甲略大,白中夾雜著幾縷茶色——她本來覺得它的裝飾性大于護(hù)身意義,古雅,夏天正好配裙子,但是現(xiàn)在,她的目光停在那兒,覺得它悄無聲息地替她擋掉了一些什么,一些她現(xiàn)在還想不到的東西。她同樣想不到它會不告而別——那已經(jīng)是一兩個月之后了,肯定沒丟在紐約,登機(jī)前她去廁所還掛著,那天想拿它配衣服卻找不到了,抽屜翻到底朝天也還是沒有,怎么想都像緣分盡了,沒有了。
就當(dāng)時來說,小崔看到的算是一個不錯的結(jié)局。她拿了錢,順路買了一個面包,回到座位上。
黃凡問她:“吃這個夠嗎?”
“夠的?!彼f,想到他剛才都沒過去看看她怎么了,連咀嚼飯菜的速度都沒變,應(yīng)該一直這么不快不慢地吃著?,F(xiàn)在,她算是退出眾人的視線,縮回到旅行團(tuán)的蕓蕓眾生,可她的手是發(fā)抖的,牙齒咬在面包上也發(fā)抖。想到幾個不再來往的朋友,都是在一起旅行之后從她生活中消失的,她倒寧愿他不過去還好一點。
沒用。還是沒用。田居士的玉墜,前些年每天一早四點鐘起來翻來覆去念過的“不應(yīng)住色生心,不應(yīng)住聲香味觸法生心”“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去小山坡頂上高舉起兩只手吸收陽光,都壓不住她心底那股氣。她就真的和父親一樣,注定要有一個仿佛無法控制的人生。父親鎖著行政科長的喉嚨把他壓在地上那一年她剛會走路,后來是聽父親的一個徒弟說的,罵那個科長活該,答應(yīng)給人家的房子又賴賬不給了,這種人就得有人收拾他一下才好——這大概也是后來父親只拘留了幾天,降了一級工資,換了個崗位,就了結(jié)了這事的原因。有幾年也被翻出來重用過,好景不長便被打發(fā)到遠(yuǎn)離集市的倉庫去管材料,更少回家,一回家脾氣發(fā)作也更驚人,不管母親哪句話都能引爆他。那時她早就用讀書逃離了父母的家,也逃離了父母無休止的打罵爭吵??伤^得并不好,特別是父親來學(xué)??此秊樗炖锖叩牟蝗凰牡母璐蛄怂欢夂?,室友討厭她,男友也離開了她。他的分手信就是畫在一張紙上的兩個星球,短暫交集后在各自的軌道上越來越遠(yuǎn),但她還是幾乎每天都能看到他,或者聽到他,因為他幾乎每天都往隔壁宿舍跑,跟比她瘦比她白卻不見得比她漂亮的女生談起戀愛。她去屋頂天臺自殺,在心里點了一百次火燒掉那間宿舍,連同他們在內(nèi),但是她并沒有死,也沒有放火,沒阻止他繼續(xù)去隔壁宿舍。一畢業(yè)她就去了離他們也離父母更遠(yuǎn)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老是有人根據(jù)她的長相把她想成跟她完全不同的人,對,她一點都不甜美,她就是看上去甜美,以為她甜美的有男的也有女的或早或晚都覺得上了當(dāng)。有一段時間她得了失語癥,什么話都說不出,老是在上班時間看門診、睡覺。不久她又換了工作,再后來她就結(jié)了婚,有了黃凡,雖然有幾年和丈夫也吵得很兇,也還是周期性地清空抽屜清空衣柜(如果大腦心臟能清空她也一定會清空的)離家出走,但是這樣的時候越來越少,隨著父親去世,說她像父親的人也越來越少,倒是在黃凡讀初中后有一天在他臉上看到那位初戀男友的臉嚇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是照著那個男友的模樣認(rèn)識丈夫的?其實她早忘了那個男友和他的那些事,如果不是黃凡,都想不起來自己還有過那么一檔子事。
大巴開往華盛頓的路上,她想著這些想到頭痛欲裂。就像不小心撕開了身上的一道裂口,望進(jìn)去深不見底,堆滿了她不想再見也拒絕再見的自己。難道這就是她的重新來過?她的重新來過竟然是這么開始的?
傍晚停車休息,她站在路邊,望著沒有邊際的野地,被黃昏涼爽的風(fēng)吹著,小崔忽然笑著問她,“剛才到底怎么回事???”
“他們那個飯做得實在……”她搖搖頭,“其實昨晚也還行,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p>
“你看出來了?今天他們是不對頭?!毙〈拚f,好像她那一鬧挺對,給他們一點挑釁和難堪是有必要的。
“不過,小崔,我們是來看瀑布的,結(jié)果呢,看古堡,兩小時;坐船,兩個半小時;看瀑布,一小時。這合理嗎?”
小崔訕笑,“沒辦法啊,路線公司規(guī)定的?!?/p>
“不能把次要的行程縮短一點?比如古堡一小時,坐船兩小時?”
“跟團(tuán)嘛,就是這樣?!毙〈逌惤?,“下次你自己來嘛,很簡單,你就從紐約直飛尼亞加拉,一個半小時就到,這邊酒店啊民宿啊特別多,什么檔次都有,隨你自個兒挑?!?/p>
朱莉早就在邊上注意聽著,這時也過來了,跟小崔抱怨玻璃中心那個飯也太難吃了,比她們老家給豬吃的還差一點。
“你放心,今晚的飯肯定好。”小崔笑得滿臉油滑。
跟他是沒什么可說的了。瀑布不過是這條線的味精,而不是主菜。沒人真的在意它——或者不如說真的在意的人都不在這里。
回到車上,一閉起眼睛,夢里那幾百上千只掉光了腳和鉗子的螃蟹又出現(xiàn)在她眼前,一條螃蟹瀑布,聽著同一個指令,不知道要爬向地平線,還是哪里。
大巴終于拐進(jìn)一片燈光中熄了火。中午那個小面包早就消磨完了,肚子里冒出一陣陣叫聲。走進(jìn)餐廳的一剎那,望著鋪滿一個大廳的食物在燈光下發(fā)出誘人的油光,甚至有點胃口大開的感覺。
還剩一個靠窗的四人座,剛坐下,服務(wù)生就過來告訴她得坐滿了才能吃。朱莉倒高興,她一進(jìn)餐廳就在找他們。
黃凡端著一盤東西過來了,她被那堆小山一樣的燴肉、煎牛排、煎魚嚇了一跳。
“吃這么多!”朱莉笑起來,她是那種細(xì)眉毛稍稍豎起一點就容易讓人感覺出尖銳嘲諷的人。
也是,艾倫的盤子里只有幾根菜葉,可她說得清嗎?黃凡之前如出一轍,她還說過他,吃太少也是一種虛偽。
“今天這么餓?”她含蓄說。
“不是你也一起吃嗎?”黃凡說,樣子有點尷尬。
還要晚一會兒,甚至晚好幾年,她回憶這天,回憶過很多次之后才從這盤菜里看到他的好意像一縷薄煙從只顧自己咀嚼飯菜的冷漠底下升起來,當(dāng)時她只是高興他胃口不錯。不過那些肉被燈光和廚師的重油重糖上了色,看著好看,吃到嘴里全是一個味道,又油膩得厲害,沒怎么吃就飽了,剩肉冷掉了更是黑乎乎的讓人沒有胃口。可剛才已經(jīng)被朱莉嘲笑了,再吃不下,她更要鄙視了。
她去拿蔬菜,看到海帶豆腐湯,盛了一碗回來。
“這是味噌湯。”艾倫糾正。
“看著還行,等下我也去弄一點?!敝炖蛘f。
她問黃凡要不要?黃凡說半碗就夠了。她于是又出去,順手給朱莉也舀了一碗。
朱莉謝了她,說起明天的早餐。
“剛才看了下,也就燕麥粥方便面那些東西,比外面貴很多?!?/p>
“我都不想買了。”朱莉面露鄙夷。
“不買吃什么?旅館這么遠(yuǎn),附近根本沒地方買東西?!?/p>
“要不就從這兒拿一點回去算了?!敝炖蛘f。
“這能行嗎?”
“有什么不行?我包里有塑料袋。”朱莉說。
艾倫和黃凡看著她們笑,好像不相信她們真會這么干。
“我去拿?”這念頭來得這么快,如同某個物質(zhì)跳過障礙和另一個物質(zhì)連接到一起,像一劑試劑,一旦滴入就能看清她們是同質(zhì)還是異質(zhì),是聚合還是崩裂。幾步走到甜品臺,動作很快地拿了六片葡萄干奶油松餅,回到桌邊。
朱莉把松餅全裝進(jìn)塑料袋,塞進(jìn)包里,拍著胸口說,“啊,我的心緊張得直跳!”
可她的三片呢?難道朱莉打算到了旅館再給?她都沒問“你的呢?”“你有沒有塑料袋?”還是以為這六片都是拿給她的?她等了約摸有一分鐘,沒說話,掉頭又去拿了三片。近門的地方有個男人很注意似的朝她看過來。她走得更加大大方方,一到桌邊,朱莉就和艾倫一起站起來,說他們走了。她抓了張紙巾把松餅裹了放進(jìn)背包,跟著他們往外走。看到洗手間的標(biāo)志,想到還有挺長的車程,她說她要去一下,看朱莉他們都說不去,黃凡說他也去一下吧,跟著箭頭拐彎抹角走了很長一段路才找到。
大巴隱在停車場無邊無際的黑暗里,車廂里只亮了一排燈,暗昏昏的,還沒朱莉的眼睛亮。一看到她上來,這兩點光就筆直地釘?shù)剿嘲?,?xì)眉聳動著說了句:“你這是,意猶未盡吶?”
什么?什么意猶未盡?她茫然片刻,陡然回過味來,這是說她嫌三片松餅太少,又回去拿了點什么,才耽擱到這會兒?差點把背包打開叫她自己看??删退憧戳税粯涌梢詰岩伤?,難道還要把口袋全翻出來,把衣服脫下來?連底褲也剝開,證明自己沒這么干?就是上了個廁所、上了個廁所洗了個手……她一動不動坐著,好像在美食城已經(jīng)消耗完那股強(qiáng)辨的勁兒,無所謂是與不是,只是看著外面的天色,又想起夢里那成百上千只沒腳沒腿聽著指令的螃蟹。一車的人靜悄悄的,不知過了多久,覷一眼四周,只覺得那一個個微微勾起的頭也是殘缺的,露出孤零零的脫離主體的頭發(fā)、耳朵、鼻尖、臉頰、衣領(lǐng),只覺得他們(她自己也在內(nèi))不也是螃蟹它們,不也排得整整齊齊地聽著指令爬向同一個地方。
到了旅館,她把擠碎的松餅倒出來,心里很明白她們的友情結(jié)束了。離間人心的莫不是一樁樁小事。她一開始的感覺是對的。不過,她不是個很好的伴也是真的。她從來都不是哪個人很好的伴。她們之間的牽絆就剩那張照片了。第二天傍晚大巴在曼哈頓停下,一車的人就像大風(fēng)刮過瞬間散了。朱莉沒問她要照片。提都沒提。連再見都沒說。這樣不是最好嗎?可照片存在手機(jī)里,一翻相冊就會看到。她刪了幾張,可朱莉笑得最好的那張,還有艾倫卷起褲腿小腿蒼白得刺眼那張,怎么也刪不下去,像另一種類型的毒——有別于頭上那些像狼毒花的毒,卻和那些毒一樣毀壞她的免疫力,讓她心軟,而且自作多情。
黃凡約了在紐約讀大學(xué)的高中同學(xué)碰面,早上陪她去大都會看了一會兒,先走了。她握著導(dǎo)覽圖獨自逛著。在歐洲油畫館,忽然有人撞撞她的胳膊,竟然是朱莉。他們報了紐約一日游,導(dǎo)游的老習(xí)慣,只給他們一個半小時,朱莉抱怨:“這么多東西,哪里看得過來?”
艾倫在邊上,和以前一樣,似笑非笑。她這時才發(fā)覺他其實很靦腆。不是之前她以為的冷漠。不是的。
“回國就準(zhǔn)備工作了?”她招呼他。
艾倫笑笑。
“不回來了?”
艾倫還是笑笑,點點頭。
“會好的,這個專業(yè),國內(nèi)的需求以后會大起來?!彼参堪瑐悺?/p>
“誰知道?。 敝炖蛞残?,帶著一點對兒子的無可奈何。
“你們抓緊時間,趕快找想看的看?!彼袷窃诖咚麄冏?。眼看他們就要走出視線,她想起照片,涌上喊回他們把照片傳給他們的沖動??赡锹暫艉爸豁懺诤韲道铮粗莾蓚€背影消失了,這一次是真的消失,不會有第三次再見到的可能了,她的目光回到之前凝視的畫上。
這幅畫畫的就是尼亞加拉的瀑布,標(biāo)簽上寫的是油畫看上去卻像中國的水墨畫,淺淺淡淡幾筆畫出一八八七年的瀑布,沒有燈光、沒有水泥欄桿、沒有人、沒有棧道、沒有游客,天地一片空曠,水一邊匯聚一邊卷起白煙滔滔而下。這才是瀑布,一路無拘無束地狂奔,她想象中有著瀑布天性的瀑布。在她走開后還彈性十足地拉扯著她,把她從別的展廳拉回它的面前。
晚上,她講了這幅畫,講到和畫里的瀑布比起來,他們白天去的地方更像公園,一個瀑布公園,連那個風(fēng)之洞——瀑布的腳下也不過是公園的延伸。
講到和朱莉、艾倫的巧遇,黃凡說,“美國心理學(xué)專業(yè)不好找工作,不讀到博士一般拿不到從業(yè)資格?!?/p>
有這種可能吧,她想象艾倫穿上白大褂,以她見過的咨詢師、催眠師的樣子坐在雪白的診所里,在之后的一個畫面里,他還是扎著丸子頭,無論如何都要把它當(dāng)成自己不可去除的部分;而在另一個畫面里,他下手剪掉了艾倫耶格爾丸子頭,像她見過的別的醫(yī)生一樣,留著利落的短發(fā),在醫(yī)院入口的照片墻上自信、干練而權(quán)威地望著走進(jìn)來的人,反正他本來也不叫艾倫。
兩個畫面在她腦中交替著閃過,融入同一片白色。她幾次想講到底還是講不出以后靠你自己了,以后幫不上你什么忙了,別老是那么拘謹(jǐn),開心一點,吃好一點,別不肯鍛煉,有機(jī)會還是要談個戀愛結(jié)婚,帶孩子固然麻煩,跟著孩子再長一遍不也很好……至于重頭來過、從又一個最底處向上重新來過就更講不出來了。她還有什么前景嗎?雖然也可以有一點前景,和他不一樣的前景,可無論是重頭來過還是前景這種詞在她年近半百的嘴里就像蚯蚓長了腳怎么都吐不出來……商量完明天去哪兒,她睡著了,在那片白色的深處,還有許多細(xì)小的像馬賽克一樣組合起來的東西,也是白色的,她很容易就走進(jìn)去,就像穿過一片煙霧——
還是診室,門開著,一個看不出年紀(jì)的醫(yī)生坐在里面。
“只是抑郁的話,不應(yīng)該這么嚴(yán)重。”
醫(yī)生拉過她的頭,快要貼到他自己臉上了。頭皮熱烘烘的,被鼻腔和嘴巴的一陣陣潮濕吹拂著——雖然他是醫(yī)生,可這也,太——她垂下眼睛,手撐住凳子兩邊,不讓自己滑下去。好在他很快松開了她,在病歷本上寫下一行行字。
“有些皮膚變異只是人體自發(fā)的進(jìn)化實驗,還有皮膚在劇癢后變得像皮革一樣的……”
“進(jìn)化實驗?”她打斷醫(yī)生,只覺得驚詫無比。
“你以為我們都進(jìn)化完了?人總是要與他的天性作對……為什么不試試跟自己投降?別迷信這些藥,這種化學(xué)毯子不會給你多好的調(diào)節(jié),你自己就可以放松下來,多想點好的吧,別太快地預(yù)期太多……”醫(yī)生咕噥著,爬滿暗黃色血絲的眼珠從眼袋里探出來,看不出是善意,還是不耐煩。他的助手們背著手站在非常暗的地方,頭長長的,像某種水果的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