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一聲驚叫，黑色的人形落體在空中快速下墜，砸破一樓物業(yè)大廳的玻璃房檐。時間在此刻定格了一瞬，幾秒鐘之后，尖叫聲此起彼伏。

頂樓有人跳樓了。

一

咔嚓。

按下拍攝鍵，手機猝不及防地發(fā)出聲響。宋小枝的心提到嗓子眼，來不及檢查照片，趕緊扭頭看向身旁。鄭超還在熟睡，眉頭微微皺著，眼睛閉得死緊，兩片淡青色的陰影臥在眼窩下方，宛如兩縷沉降的烏云。鄭超宿醉后的臉微微腫脹，腮肉爆開，紋路反而撐淡，隱藏在皮膚下的毛細血管經(jīng)歷了擴張，黃白的臉沉淀至暗紅。酒氣還未完全消散，正從翕動的毛孔、鼻翼和嘴唇中不斷溢出。作為一家之主，鄭超平日里總是穿西裝打領(lǐng)帶，一副都市精英的金貴模樣，沒想到男人喝了酒都一樣，失去術(shù)法的庇佑，豬八戒的身形就顯露出來。想到這，宋小枝臉上一紅，再低頭看鄭超的睡顏，腦海中莫名浮現(xiàn)出老家廟會上供奉的紅醺醺的豬頭。

唔。睡夢中的鄭超嘟噥了一聲。宋小枝一驚，趕緊躺倒裝睡。

按照宋小枝的設想，鄭超醒來之后必然會對她展開盤問，問答滴水不漏是這場戲能演好的關(guān)鍵。在友愛旅館的大床上，宋小枝和王東闖將這個場景排演過很多遍。王東闖扮演鄭超，宋小枝就是宋小枝。穿著白色棉背心的王東闖一把掀開被子，指著宋小枝罵道：婊子，真不要臉，敢爬你爺?shù)拇?。宋小枝笑得花枝亂顫，他是文化人，講話才不像你這樣哩。王東闖反問，我是怎樣？宋小枝笑得更大聲了，你這樣是地痞子，是流氓。王東闖聽后倒也不惱，笑嘻嘻地說，那可得讓我這個流氓想想文化人會說什么。王東闖醞釀了一會兒，重新躺到床上，掀開一角被子，一邊往床邊退一邊吊著嗓子叫喚，哎哎，你在我床上做什么。還沒等宋小枝回答，王東闖先笑了場，這算什么男人，娘兮兮的。宋小枝也跟著笑，笑過了勁頭，說，要不這事還是算了，到時錢沒搞到，保姆也做不成了。王東闖急了，那不成，你等著，我們再來試一遍。

這一次，王東闖躺上床后，沒有馬上掀開被子，而是緊閉雙眼，仿佛真正進入了睡眠。你要玩，我便陪。宋小枝也學著王東闖，扯過被子裝睡。等了好一會兒，身后依然沒動靜，宋小枝疑惑地睜開眼，拍了拍王東闖的睡臉，阿闖？王東闖嘟噥一聲，咂咂嘴，翻了個身繼續(xù)睡覺。這下，宋小枝也摸不清王東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到底是在裝睡，還是真的睡著了。又喊了一聲，王東闖還是沒反應，宋小枝撇撇嘴，索性不理王東闖，背對著他躺下。也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宋小枝感覺身體越來越輕、頭腦昏沉即將進入夢鄉(xiāng)時，忽然聽到身旁傳來一聲暴喝，緊接著，身上的被子被人抽走了。宋小枝暈乎乎地睜開眼，溫熱的身體還不習慣突如其來的寒涼，等雙眼恢復清明，就看見王東闖漲紅著臉，居高臨下地瞪著她。宋小枝，你怎么會在我的床上？真是看走眼你了。王東闖沉下了臉，兩條粗黑的眉毛擰成鐵鏈，瞳孔放大的眼睛怒瞪成銅鈴，棕褐色嘴唇薄而扁平，兩端沒入了過分下壓的嘴角。宋小枝從來沒有在王東闖臉上見到過這副嚴肅的表情，一時間怔住了。

宋小枝，快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那么一瞬間，宋小枝感覺自己成了被審問的女犯人。監(jiān)獄里的女犯人會被怎么處置呢？宋小枝想起某部諜戰(zhàn)劇中的女囚，身體被竹鞭狠狠抽打，十根細嫩嫩的手指頭被鐵簽子扎穿，死時披頭散發(fā)，身上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一股熱流無端端地涌上眼眶，宋小枝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張口想說話，聲音卻突然哽住了。

快說！王東闖一吼，宋小枝的身體篩糠一樣哆嗦起來。

快說，快說，快說！王東闖使勁搖晃宋小枝的肩頭，淅瀝的嗚咽霎時奔騰成汪洋大海。

好，很好！到時候你就哭，越大聲越好，什么都別解釋，就讓他自己猜。淚眼蒙眬中，宋小枝看到王東闖拍著手大笑，五官因過度興奮而變形。

等了許久，宋小枝的耐心都快磨沒了，鄭超卻沒了動靜。一圈圈均勻的吐息聲擴散在耳旁，昭示著主人依然處于甜美的睡夢中。宋小枝摸出手機，打開圖冊，點擊之前拍攝的照片——印著粉紅碎花圖案的床上，宋小枝和鄭超并排躺著，頭挨著頭，肩磨著肩，鄭超閉著眼，微張的嘴巴含著幾根宋小枝的發(fā)絲；宋小枝正對著鏡頭笑，鼻翼右下方的黑痣在紅唇上耀武揚威。攝像范圍有限，照片只卡到兩人的胸口處，但通過裸露出來的皮膚，不難推測出鄭超上半身沒穿衣服，宋小枝只穿了一件艷紅色的絲質(zhì)吊帶衫。無論怎么看，這張照片都足以證明宋小枝和鄭超“上床”了。

上床。宋小枝的臉臊紅了，在過去的人生里，她還沒有做過如此大膽的事。宋小枝將照片通過微信發(fā)給王東闖，對面立刻有了回應，綠色聊天框爭先恐后地躍出，引來手機的持續(xù)震動。身旁的鄭超嘟噥了幾聲，似是要轉(zhuǎn)醒。宋小枝心一慌，趕忙將手機扣在身下，閉眼假寐。

身后傳來衣料和被褥摩擦的窸窣聲，緊接著是重物和床頭相貼的悶響。鄭超已經(jīng)起床了，宋小枝找準時機，夸張地打了個哈欠，裝出一副被吵醒的樣子。

曼云啊……小枝？目光相接的瞬間，宋小枝感覺鄭超的頭安了彈簧似的往上迅速彈了一下，脖子上的橫肉緊隨主人的動作震顫。

鄭先生……我……宋小枝一手攬過被子捂住胸口，另一只手將床單攥得死緊。

鄭超沒有繼續(xù)發(fā)問，呆愣愣地坐在床上，一會兒看看自己的身體，一會兒看看宋小枝。難以言喻的尷尬在空氣中發(fā)酵，宋小枝不敢看鄭超的眼睛，也不知道要說什么破局。一股熱意從耳根蔓延至臉頰，宋小枝只能把頭一低再低，讓垂放下來的斜劉海遮住臉上的臊紅。攥床單的那只手已經(jīng)松開了，改成用指甲摳掌心肉。不知道怎么應對，那就哭吧！大哭特哭！哭野了，哭倦了，就捱過去了。宋小枝將自己經(jīng)歷過的糟心事快速回想了一遍，試圖喚起眼底的濕意，但越急心越躁，越躁越哭不出來。

小枝，我喝多了，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透過發(fā)隙，宋小枝感覺到鄭超在向她靠近，肚腩上的贅肉一抖一抖，宋小枝本能地想要后退。

酒精味、汗味和中年男性皮脂散發(fā)出來的油膩味在空氣中爆發(fā)，也不知道是哪一種氣味率先刺激到宋小枝敏感的神經(jīng)。腸胃一陣蠕動，喉頭泛出酸苦，宋小枝飛快地捂住了嘴，翻身下床，沖出了臥室門。

二

宋小枝今年三十三歲，這個年齡，做什么都合適，但當保姆不合適。三十三歲，還是太年輕了，照顧小孩，雇主不放心；照顧老人，會被質(zhì)疑不夠穩(wěn)重；倘若服務對象中包含男性，那就更危險了，不但要注意和男主人的接觸分寸，還要忍受女主人時不時的猜疑和嫉恨。兩年前，宋小枝的表姑媽宋麗梅晾衣時閃腰，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半輩子的保姆生涯。還鄉(xiāng)之前，宋麗梅把在足浴店當洗腳妹的宋小枝叫到跟前，枝啊，姑媽不誆你，來鄭家當保姆比你天天給人洗腳強。我退下來，你頂上去，咱這肥水不流外人田。許是出于對宋麗梅的信任，又或許是出于對宋麗梅腰傷的愧疚，鄭超和唐曼云沒有過多挑揀，甚至都沒去核實宋小枝編造的保姆經(jīng)歷，就同意讓宋小枝在家試用。一星期試用期過了，洗腳妹宋小枝從租住的六人間正式搬出，成了能夠自由出入金鼎佳苑的保姆。

在龍江縣，金鼎佳苑是家喻戶曉的高檔小區(qū)，實行全封閉管理，進出要刷門禁卡。小區(qū)內(nèi)都是十二層的小高樓，一梯兩戶，頂層帶閣樓，做成了標志性的金色尖頂造型。早先在足浴店當洗腳妹時，那些金頂就時常撩動宋小枝的心。傍晚時分，成群的金頂春筍般從疊嶂的平房上方鉆出，在夕陽的柔光中熠熠生輝，粉紫色的晚霞都黯成了背景，那畫面總讓宋小枝聯(lián)想到童話中的城堡。第一次來到金鼎佳苑，宋小枝的心情是忐忑的，也是敬畏的。當時她站在小區(qū)外，宋麗梅站在小區(qū)內(nèi)，中間橫亙著兩片米黃色的塑料擋板。宋麗梅將手環(huán)上的藍色磁片貼上閘機的感應口，兩人之間的擋板“咻”的一下消失了。小區(qū)很大，進門便是一座巨大的大理石花缽形噴泉，噴泉頂端嵌一顆米黃色的花崗巖風水球。滾滾水流不斷地從風水球表面漫過，遠遠一看，風水球像是在轉(zhuǎn)動。

鄭家住在八棟一單元1202室。宋麗梅按下指紋鎖，伴隨著一聲輕快的“滴”，一團半黑半白的活物從門后竄出，宋小枝嚇得連退了幾步。順順，到這來。宋麗梅蹲下身，那活物便跳入宋麗梅的臂彎。這時候，宋小枝才看清楚，那是一只貓，形體纖長，口吻尖突，面部呈倒三角形。臉、耳、四爪和尾巴為黑，其余部分皆為米白，兩色各占陣地，互不含混，同八卦圖般分明。宋小枝見過不少貓，但從沒見過毛色這樣稀奇的，湘西老家村里有個屠宰貓狗的場子，宋小枝出于好奇進過幾次，幾十對熒熒貓眼齊刷刷盯著她，橘、黃、白、黑、雜一應俱全，但沒有這種半黑半白的毛色。宋麗梅嫻熟地擼弄貓下巴，我們順順哦，泰國純種暹羅貓兒，討人喜歡得很，以后你同它熟了，就曉得了……樓道里的燈光昏暗，湖藍色的貓眼異常奪目，像一對噼里啪啦閃晃的鉆扣，要在宋小枝的臉上烙下兩枚杏仁形鋼印。

和貓對視了幾秒，宋小枝率先移開目光，跟隨宋麗梅進屋。房子是雙層的，五室一廳三衛(wèi)的布局。鄭超在上班，鄭靜怡在學校，家中除了貓，只有唐曼云在。見到唐曼云的第一眼，宋小枝就被深深吸引住了，唐曼云很瘦，盤圓髻，化淡妝，身穿一條天青色的棉麻旗袍。旗袍是元寶領(lǐng)形，翠綠的木葉形盤扣隨衣襟蜿蜒至腰部，瑩白珍珠作扣頭，點綴其間，就像茉莉花苞生長于枝頭。宋小枝無法形容唐曼云帶給她的沖擊力，在足浴店工作時，她見過不少穿著打扮精致的女人，她們畫濃艷的眼妝，穿名貴的皮草，拎含有巨大logo或是老花皮紋的手提包，但她們都不如唐曼云看起來高貴。是的，高貴。那些經(jīng)由她清洗、除垢和揉捏過后的女人小腳，全從臟兮兮的破洞絲襪中取出。有些拇指處被頂破了，有些后跟處勾絲了，腳垢味和汗臭味就從這些破洞中最先溢出。唐曼云的腳不同，形狀小巧，指甲平整，盛放在一對淺綠色的棉麻涼拖中。貓咪的黑尾時不時從旁搔過，襯得那雙腳更白了。當宋麗梅向唐曼云介紹宋小枝時，宋小枝想都沒想，就把預想的稱呼“云姐”替換成了“太太”。唐曼云或許沒想過小自己十五歲的宋小枝會用這么一本正經(jīng)的稱呼，意外地揚了揚眉毛，隨即又寬和地笑了。

鄭家沒有不能自理的老人和小孩，唯一需要特殊照顧的就是那只名為“順順”的暹羅貓，因而宋小枝的工作內(nèi)容并不算復雜，日常只需要買菜做飯，幫貓鏟屎添糧和干家務活。順順有專門的貓糧，印著洋文的三文魚罐頭、鴕鳥肉罐頭和雞肉罐頭輪換著當主食吃，蛋黃凍干是零食。鄭超喜葷，尤愛肥瘦相間的肉；唐曼云信佛，三餐只吃素食。夫妻倆的飲食在兩個極端，相比之下，女兒鄭靜怡的飲食最為健康，宋小枝做什么，她就吃什么，前提是這些食物都被單獨盛放到特定的餐具中。吃完后，鄭靜怡會自覺地用筷子將食物的殘骸刮入碗中，再倒入垃圾桶，最后把碗筷浸泡在水槽中。如果槽中剛好沒水，鄭靜怡就會擰開水龍頭，一直等水漫過碗筷再關(guān)掉。宋小枝剛開始還會勸阻，讓鄭靜怡把碗筷留在餐桌上等她去收拾。鄭靜怡扭過頭看了宋小枝一眼，宋小枝以為鄭靜怡要對她說什么話，但鄭靜怡什么都沒說，目光就很快從宋小枝的臉部移到別處。倒是一旁吃飯的唐曼云開口了，讓宋小枝由著鄭靜怡。

鄭家家大，套內(nèi)面積近兩百平米，裝修豪橫，紅橡木地板全屋通鋪。唐曼云買過幾個掃地機器人，效果都不理想，不是直接刮壞地板，就是會造成凹痕。每天上午，宋小枝都要用拖把將木地板拖一遍。拖完地，擦拭完家具，放在洗衣機里的衣服也洗好了。除了唐曼云的那些質(zhì)地特殊的衣服需要手洗，其他衣服都能一股腦地塞入滾筒，洗衣液、柔順劑和消毒液各倒一蓋，設定四十五分鐘的精洗模式。洗好的提示音響起，宋小枝便從那桶大雜燴里分離出一件件衣物，用衣叉晾曬。如果說這個房子里還有什么設計不完美的地方，宋小枝能想到的就只有掛衣桿。金鼎佳苑的房屋層高近三米，對身高一米五出頭的宋小枝而言，掛衣桿安裝的位置實在太高，有時候東西洗得多，晾到后面脖子酸痛不說，仰頭時都兩眼冒金星，也難怪宋麗梅會在晾衣時閃腰。有一回，宋小枝在晾鄭超的西裝，西裝是薄呢面料，吸水后很沉，宋小枝一個頭暈目眩，手上失了力，便跌坐在地上。鄭超剛好路過，上前扶起宋小枝。宋小枝來不及感謝鄭超，就看到穿著深紫真絲睡裙的唐曼云雙手抱胸，倚靠在臥室門口。還是換個電動掛衣桿吧！唐曼云盯著掉在地上的西裝，擰起了眉頭。

一天之中，除去睡覺時間，宋小枝只有在下午和晚上有較長的休息時間。下午的休息時間不固定，全看宋小枝的干活速度。一般來說，宋小枝可以擠出兩個多小時空檔——午睡四十分鐘，剩下的時間里，如果唐曼云沒在家，宋小枝就溜出門，同七樓的蕓蕓和五樓的芳姐一起嘮嗑。蕓蕓和芳姐要帶雇主家的小孩，三人便將密會的地點定在小區(qū)一樓兒童游樂場旁的涼亭。三人當中，宋小枝是新人，蕓蕓入行三年多，芳姐混得時間最長，服務過小區(qū)內(nèi)兩戶人家，現(xiàn)在的雇主是第三戶。小區(qū)內(nèi)部的八卦，沒有人比芳姐更了解——一棟二單元301住的女人是某大款包養(yǎng)的小三，想靠懷孕上位，結(jié)果被大款的老婆帶黑社會堵門；五棟一單元702住的兩夫妻以前在政府部門上班，去年年底夫妻倆都被立案調(diào)查，據(jù)說撈了七位數(shù)油水；鄭家對門的1201原先住著老少五口人，男女主人和孩子前年出車禍去世，老太無法接受，跟著走了，偌大一個家只剩下老頭一人。宋小枝想起那個住在對門卻極少露面的老頭，人瘦，背駝，臉看起來不算太老，但頭發(fā)全白了。鄭家的秘聞也是芳姐透露給宋小枝的。鄭超不是龍江本地人，能在龍江站穩(wěn)腳跟全憑岳父唐榮生的支持。在龍江縣，早個二三十年，唐榮生算是一號響當當?shù)娜宋?，跑摩的起家，后來開了一家客運公司，龍江縣內(nèi)一半的出租車和大巴都歸他差遣。

到了晚上，宋小枝收拾完餐桌，洗好碗，一天的工作基本也就結(jié)束了。為什么是“基本”而不是“一定”，那是因為還有些突發(fā)狀況，比如鄭超應酬到很晚回來，宋小枝需要起來熬煮醒酒湯；再比如唐曼云要早起去山里拜佛，宋小枝就要在晚上提前準備第二天的早餐。睡覺前的兩三個小時，宋小枝打發(fā)時間的方式很簡單，就是玩手機。所有當下的熱門電視劇，管它是偶像劇、家庭劇，還是探案劇，宋小枝統(tǒng)統(tǒng)都看，她不在那些正版APP上買會員，專從盜版網(wǎng)站里找資源，看一集電視劇，從頭到尾得看四次一百二十秒的境外賭場廣告。

當然，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和王東闖打視頻。宋小枝離開了足浴店，王東闖還待在里頭。晚上是足浴店一天中客人最多的時候，王東闖其實沒什么空余時間打視頻，但有些事偏偏只有晚上做合適，沒時間也要硬擠出時間。屏幕中，王東闖的臉出現(xiàn)在白色抽水箱前，宋小枝就知道王東闖又霸占了足浴店的廁所，她心中閃過一絲得意——這個猴急后生兒，在這樣的條件下也要堅持和她調(diào)情，證明她的魅力大著哩！時間有限，他們必須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用言語、喘息和動作死命撩撥對方。結(jié)束之后，王東闖從廁所出去繼續(xù)替人洗腳，宋小枝一人躺在一米五寬的大床上，平熄身心的燥熱。

三

那天宋小枝從床上落荒而逃，一頭沖進了衛(wèi)生間。惡心，強烈的惡心，像聞了發(fā)餿的腌菜頭。胃里排山倒海，真蹲到馬桶前，卻沒吐出多少東西。一陣陣酸苦味從口腔蔓延至腸胃深處，腦袋暈晃晃的，像被人強行拽上車狂飆了五十公里。木門中央的磨砂玻璃投出虛虛的黑影，宋小枝知道，鄭超就站在外面。他要干什么呢？破門，還是等待？無論哪一種方式，都指向一場不可避免的談判。宋小枝想好了，不論鄭超要說什么，宋小枝咬死就要一萬八千塊錢，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

吐意消減了，宋小枝用紙巾擦去嘴角的穢物，再把臟污的紙團扔進馬桶。按下沖洗鍵，水流在馬桶壁上“哧溜”一轉(zhuǎn)，污穢就被沖刷至下水管道深處?；仡^一看玻璃，那道黑影竟然消失了。宋小枝不解，打開門，順順正趴在門邊，一看到她就“喵喵”叫起來。距離上次喂食已超過十個小時，宋小枝從儲物柜中拿出一罐三文魚罐頭，用勺子挖出里面的魚泥，再將湯汁倒入碗中攪拌。順順繞碗一圈，俯下身舔舐碗中的食物。暹羅貓食量大，順順沒過多久就吃完了罐頭，宋小枝把貓碗拿到水槽里清洗，突然聽到客廳大門處傳來一記響亮的關(guān)門聲。

屋內(nèi)沒有第三個人，離開的是誰不言而喻。鄭超為什么能夠這么淡定地離開呢？難道他對昨晚發(fā)生的事情沒有任何好奇嗎？還是說，他想讓事情就這樣不聲不響地翻篇？強勁的水注沖刷到貓碗上，碗中殘余的三文魚泥細雨絲般向四周飛濺，宋小枝的手腕被刺上了一點魚泥，肉粉色的，細細一道，很快就在水流的沖擊下消失不見。順順不知什么時候鉆入了廚房，跑到宋小枝腳邊“喵喵”叫個不停。宋小枝沒理它，拿著洗凈的貓碗走向貓窩，順順在原地轉(zhuǎn)了個圈，也跟著宋小枝從廚房里出來，“喵喵”的叫聲沒有停止。宋小枝轉(zhuǎn)過身，揚了揚拳頭，做出一副兇惡的模樣，但順順看不懂這個暗示，兩只爪子不停地摳弄宋小枝的塑料拖鞋。

都怪你。宋小枝從儲物柜里拿出一包蛋黃凍干，盡最大的力朝遠處扔了一顆?！翱┼币幌?，凍干觸到餐桌又墜落到了地板上。趴在地上的順順像是得到了某種詔令，撒開腿就奔向那顆凍干。吃完后，順順緊盯著宋小枝手上的凍干袋，湛藍的貓眼興奮地晃成豎瞳。宋小枝又扔了一顆，順順繼續(xù)撿拾，扔到第三顆，凍干還未落地，順順就在空中完成了精準攔截。宋小枝本想借用扔食的方式戲弄這只血統(tǒng)高貴的泰國暹羅貓，沒想到卻讓對方得了趣，只能憤憤地壓緊密封條，將凍干袋重新放回儲藏柜。目睹這一過程，順順發(fā)出一聲喵叫，似是在抗議，宋小枝冷笑一聲，“啪”的一下關(guān)上了柜門。

兩個星期前，宋小枝正在廚房做菜，忽然聽到客廳里傳來“哐當”一聲巨響。等宋小枝來到客廳，發(fā)現(xiàn)電視柜旁的描金龍紋花瓶碎了，罪魁禍首順順正悠悠然漫步于一地翠綠碎片，時不時地停下來，舔弄一會兒前爪。宋小枝的呼吸驟然急促，怒火瞬間沖至太陽穴。這只死貓，傻貓，蠢貓，每天屁事不干，凈會招惹麻煩！花瓶1.5米高，很沉，讓宋小枝來搬，都需要兩只手，也不知道順順怎么就把花瓶碰倒了。宋小枝踩著碎片，單手將順順撈起來，關(guān)到陽臺的玻璃門外。

唐曼云和鄭靜怡回來時，宋小枝還沒清理完現(xiàn)場?？吹降厣系乃槠?，唐曼云發(fā)出一聲驚呼，手上的戴妃包掉到了地上。鄭靜怡的眉頭皺了起來，用手擋著眼睛，快速走向房間。宋小枝解釋，她在廚房準備晚餐，突然聽到巨響，發(fā)現(xiàn)順順在玩鬧中打壞了花瓶……還沒等宋小枝說完，鄭靜怡抱著順順又出現(xiàn)了，她的眼睛不看宋小枝和地面，斜斜地睨著身側(cè)的走廊：“暹羅貓原產(chǎn)于泰國，兩百年前，僅養(yǎng)在王宮和寺廟中。暹羅貓智商很高，通達人性，是一種性格溫順的貓，可以接受主人的簡單訓練，比如自行上廁所排便。暹羅貓的體重與它的生長發(fā)育狀況有關(guān)，三到四月齡左右的暹羅貓體重在1.5到2.5公斤；成年后的暹羅貓體重一般在2.5公斤到5公斤……”

“花瓶真是順順碰倒的?！逼鹣人涡≈σ苫筻嶌o怡究竟要說什么，聽到性格溫順、體重范圍，宋小枝再糊涂也意識到了鄭靜怡說的這些話是在針對她，明里暗里都想把順順從這場意外中摘出去。

“貓咪不能養(yǎng)在陽臺上，貓咪的身體柔軟，能夠鉆出陽臺窗口的縫隙，如果窗外有小鳥或者蟲子等動物在飛行，貓咪可能會出于好奇去捉它們而失足跌落……”

“小怡?！碧坡瞥雎暎嶌o怡停了一下，晃了晃腦袋，繼續(xù)說：“雖然貓的身體構(gòu)造和生理本能會使它們在下墜過程中保護自己……”

“別說了！”唐曼云突然沖向前，一把拉過鄭靜怡的手，將鄭靜怡往房間內(nèi)拖去，留下宋小枝一人愣在了原地。

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掠過宋小枝心頭，千萬只螞蟻正從暗處涌出，將要成群成群地攀爬上她的腳踝。宋小枝跺了跺腳，想甩掉那些晦氣和魔怔，腳底下立刻傳出了“沙沙”的瓷器碎裂聲。滿地皆是翠綠的瘡痍，玉龍的身體四分五裂，描金的龍眼怒目圓睜，宋小枝覺得自己好像身處某一陣法的中心。一不留神，一塊青瓷碎片劃破橡膠手套，扎入了宋小枝的拇指。宋小枝脫下手套，將拇指放入嘴中吮吸，一股腥甜的味道在唇舌間漫開。再一抬頭，穿著素白真絲旗袍的唐曼云靜立于走廊，穿堂風將她的兩尾荷葉袖吹至翻涌，兩枚翡翠耳墜叮叮作響。

“她最近學習壓力有點大。”唐曼云指了指太陽穴的位置，“這里緊張。”

宋小枝愣了一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事情發(fā)展到這里，還在宋小枝的心理承受范圍內(nèi)?？善涡≈υ谀峭砥鹨箷r，聽到了鄭超和唐曼云的對話。在以前，宋小枝絕對不敢偷聽雇主講話的，但那晚也不知道怎的，宋小枝半夜三更聽到鄭超和唐曼云的臥室傳出聲音后，鬼使神差地挪動了腳步。

“小怡今天，又那樣了?！笔翘坡频泥ㄆ?！

“哪樣？”

“就那樣，同小時候一樣。”

“醫(yī)生不是講小怡已經(jīng)好了嗎？”

“那時候是好了，現(xiàn)在……可能又發(fā)作了?！?/p>

“會不會是她快要高考，壓力太大了?！编嵆瑖@了口氣，“再這樣，只能去醫(yī)院?！?/p>

屋內(nèi)講話的聲音低下去了，門外的宋小枝卻聽得心驚肉跳。鄭靜怡有病？這點連宋麗梅和芳姐都不知道。與此同時，很多小事閃現(xiàn)過宋小枝的腦海，為什么鄭靜怡只吃特定餐具里的食物，為什么鄭靜怡一定要按照那幾個步驟收拾碗筷，為什么鄭靜怡講話時從不正眼瞧人……一張透明的網(wǎng)將這些疑問交織在一起，隨著唐曼云的手指，指向了太陽穴的深處。想清楚一切因果后，宋小枝倒吸一口涼氣，后背處的汗衫被浸得濕噠噠。

“對了，今天老秦送的花瓶被打碎了?！?/p>

“客廳那個？”

“宋小枝說是順順打碎的?！?/p>

“嗐，那花瓶多沉，順順幾斤幾兩？”

“我也覺得不能是順順，小怡……也這樣說，花瓶放那少說得有三四年，以前也不見順順去鬧……”

“我看吶，就是宋小枝擦東西，磕碰碎的，順順喵啊喵啊又說不了話……那花瓶多少錢？”

“老秦送的，出手肯定不便宜，一萬八？好像是一萬八吧。這花瓶碎了，小怡又發(fā)病了，我心里頭總是不踏實，總感覺像是有什么不好的征兆，過幾天得去廟里問問。”

“有什么好問的！我看就是宋小枝搞的鬼，找個理由讓她滾蛋，這些破事就沒有了?！编嵆淅湫σ宦?，宋小枝的心霎時涼了半截。

“你想辭掉她？”

“要辭也不是這個時候，小怡的病你知道的，至少得等高考結(jié)束。”

臥室距保姆房不過十幾米，宋小枝也不知道自己那晚是怎么捱到房間的。保姆房里的燈泡壞了，二十五瓦的白熾燈光一閃一爍，宋小枝的五指在顫抖，她耗費了所有的理智，才阻止自己沖進臥室質(zhì)問那對夫妻。憑什么？憑什么他們這樣看她？憑什么他們可以這樣看她？在他們的眼里，她，宋小枝，一個活生生的人，可信度竟然還不如一只貓！

待不下去了。宋小枝從床底拖出行李箱，發(fā)了瘋似的把柜里所有衣服扔進里頭。柜子騰空了，宋小枝不管衣服有沒有擺放平整，直接蓋上了行李箱。第一次沒蓋上，箱子里東西太多，亂糟糟一窩雜燴，宋小枝和面似的在里頭搗來搗去，箱子終于癟了一點，但拉鏈怎么也拽不動。最后一次，宋小枝惱了，直接坐在了箱蓋上，使出吃奶的勁向后拽拉鏈?！斑菄}”一聲，宋小枝摔了個人仰馬翻，手中是一截斷掉的拉鏈頭。

宋小枝將拉鏈頭丟到地上，狠狠“呸”了一聲。事到如今，就連這個破拉鏈也跟她過不去，關(guān)鍵時刻掉了鏈子。但這口氣不能就這樣吞下去，鄭家人沒良心，她宋小枝也不是好惹的。距離六月份還有段時日，她宋小枝可不會就這樣坐以待斃！

四

頭觸到枕頭，沒有任何回彈，棉花咻咻咻地癟氣，頸部完成了一套后仰的動作。宋小枝感覺自己這一躺，肯定把枕芯中央處壓到了最薄。空氣里凈是淡淡的霉味，也許來自那個看起來就頗具年代感的衣柜，也許來自那些早已起泡長斑的墻紙。宋小枝翻了個身，想把臉埋入枕頭，卻聞到了一股南方春天獨有的潮酸味。

“這樣不行，你把我當什么人了?！彼涡≈Ψ藗€身，和王東闖拉開了一個人的距離。

“怎么不行，又沒讓你真的和那男的搞，就做做樣子，敲他點錢。要我說，這事早該干了，根本用不著拖到現(xiàn)在。”王東闖抖了抖放在座椅上的褲子，從里面摸出打火機和紅塔山?！班А币幌拢瑹伤{色的火苗在空中飛舞，王東闖沉醉地吸了一口，吐出淡淡的煙霧。

“不行，這事沒法，我干不了，再想別的法子?！彼涡≈ψ饋?，拿起床上的羊毛衫就往身上套。宋小枝頭大，羊毛衫的領(lǐng)口偏小，還沒等宋小枝套進去，羊毛衫便被王東闖從上方抽走了。

“你別急著走，你再想想我說的，你不是要給那家人點顏色看嘛？怎么啦？光這樣就慫了？”王東闖用肩膀碰宋小枝的肩膀，宋小枝轉(zhuǎn)身，王東闖又往宋小枝眼前湊，“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事咱干穩(wěn)賺不賠，他們都不要你了，你還糾結(jié)什么！”

“可是……”

“哎呦喂，姑奶奶，哪有這么多可是。”王東闖按著宋小枝的肩膀，“真危險，我哪舍得讓你去吶?！?/p>

“可是……哎，你不懂，鄭超他就不會看上我……”宋小枝心頭煩悶，甩掉了王東闖的手。

“你之前不是說那個男的對你有意思？”

紅塔山的煙味噴灑在宋小枝的耳廓，宋小枝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王東闖說的是哪一次。她剛到鄭家當保姆那會兒，有一回和王東闖打視頻，王東闖半開玩笑地問，老男人有沒有對她動手動腳。她加快了手上的速度，也半開玩笑地說，鄭超故意在她晾衣摔倒時抱她。王東闖臉上的興味更濃了，問鄭超是怎么抱她的。她裝作回想，眼睛越過屏幕看向天花板中央的白熾燈，一只飛蛾棲在冷白的燈罩上，不時扇動灰翅，帶來細微的光線變化。再次低頭，她看到屏幕右上方的自己笑得嫵媚。她咳了一聲，故意放輕聲音，他摸我，他老婆就站在旁邊哩。王東闖呼吸一窒，身體仿佛瞬間通電，激動到顫抖。緊接著，她也感覺到身體到達了臨界點，一股電流自下而上席卷全身。過了高潮的勁，誰也沒說話，耳機中回蕩著不同音高的喘息，仿佛公母兩獸的嘶吼。

“你要我勾引他？”

“嗐，能勾到最好，不能勾到，也有辦法。”王東闖古怪地笑了笑，將臉別到一旁，“我去找人弄點‘東西’，你給他飯菜里加點料。”

“東西？”宋小枝狐疑地瞅了一眼王東闖，“你從哪里弄？安全不？”

“老蔡那唄，他那啥沒有?！?/p>

“老蔡？”宋小枝提高了聲音，“你還在賭？”

“沒賭，沒賭，我們現(xiàn)在就是一起喝酒?！?/p>

“真的沒賭？”

“沒有，沒有?！蓖鯑|闖連連擺手，好脾氣地笑了。

宋小枝皺了皺眉頭，站起身，背對著王東闖，往窗邊走去。

貼著塑料螺旋紋的窗紙被撕了一半，另一半破破爛爛地黏在玻璃上，要掉不掉，看得人心癢。窗外是一個印刷廠，機器晝夜不停地運作，油墨和熱熔膠揮發(fā)的氣味浸潤在雨水中，形成了一種既刺鼻、又沁鼻的怪異氣味。天空是初春獨有的暗青朦朧，重重疊疊的樓房之上，金頂在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宛如天上瓊樓。

嗐，城里人勢利，表面上同你和氣，是怕你帶孩子不細，飯菜中下毒，背地里都看不起你。蕓蕓把白色塑料袋壓平，墊在涼亭中央的石桌上，再把宋小枝從鄭家順來的夏威夷果倒上去。夏威夷果裝在一個印滿洋文的包裝袋里，蕓蕓吃得最歡，嘴里一顆還沒嚼碎，手上已在剝下一顆。吃完后，蕓蕓將夏威夷果殼丟在地上用力踩碎。蕓蕓的前一任雇主，丟失了一枚翡翠佛公玉墜，一口咬定玉墜是在家丟失的，要蕓蕓配合“檢查”以證清白。

沒有開窗戶，寒意還是從窗戶的縫隙中一滴一滴地滲入。陽春時節(jié)不見暖，雨水似婦人泣，從頭到晚淅瀝不停，帶來一撥又一撥的料峭春寒。宋小枝用力吸了吸鼻子，還是沒有抑制住那個響亮的噴嚏。

“那先說好，到時候成了，我就向他要一萬八?！彼涡≈D(zhuǎn)過身。

“姑奶奶，一萬八！你就要一萬八？至少也得要個五萬，不，八萬！”王東闖從床上跳起來，把手上的煙頭狠狠碾在了煙灰缸中。

“就一萬八，多一分，少一分，我都不干?！彼涡≈Ρе直?，希望能在胸前攏出些暖意。

“行，行，依你，你說了算……”王東闖深吸了一口氣。

五

結(jié)婚不久，鄭超便發(fā)現(xiàn)了一件可怕的事實：唐曼云對性幾乎沒有需求，甚至到了反感的地步。雖然唐曼云也會同他進行夫妻生活，但那種僅為配合的敷衍與發(fā)自心底的歡愉截然不同——當他飽受欲望折磨、渾身燥熱時，唐曼云的軀體總是冰涼而干燥的。起初，鄭超不信自己撬不動唐曼云這棵未開竅的榆木，在正戲開始之前做足了準備，企圖在唐曼云的胴體上點燃愛欲之火。唐曼云似乎也領(lǐng)略了鄭超的苦心，一改往日的冷漠，以斷續(xù)的吟哦聲回應他的挑逗，但很快就看到唐曼云換上了雙目死閉、下唇緊抿的隱忍表情。一縷月色攀上唐曼云的臉，為受難的圣母更添一絲圣潔的光輝。鄭超的心梗住了，挫敗感如巨浪澆滅了他所有的激情。

鄭靜怡出生之后，鄭超和唐曼云夫妻生活的頻率更少了，原先的一周兩次變成了一次，有時連一次也不能保證。直到鄭靜怡七歲時，這種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那時候，鄭靜怡已經(jīng)上小學了，鄭超也在唐榮生的幫助下躍入了公司管理層。夫妻雙方都覺得時機成熟，可以再要一個孩子，便開始為備孕做準備。那一年是鄭超和唐曼云夫妻生活最和諧的一年，即便唐曼云天性冷淡，但為了共同的生子目標，還是努力調(diào)養(yǎng)身體，迎合鄭超。但意外總是發(fā)生的突然，“造人計劃”尚未成功，唐曼云便接到了鄭靜怡班主任的電話，暗示她帶鄭靜怡去醫(yī)院做個精神方面的檢查。唐曼云追問具體是怎么回事。班主任說，鄭靜怡不愛跟同學玩，總是一個人待著。唐曼云問，是不是小怡太文靜了。班主任遲疑了一會兒，說鄭靜怡很會“背書”。背書？唐曼云問，小孩子會背書不是好事嗎？班主任說，不一樣，別家孩子最多只能背背詩，你家鄭靜怡背書是整本整本地背，連版權(quán)頁、目錄和頁碼都背得分毫不差。龍江地方小，鄭超和唐曼云直接將鄭靜怡帶到了省城的兒童醫(yī)院檢查，做了幾項測試，鄭靜怡確診為阿斯伯格綜合征。

鄭靜怡確診的那一年，唐曼云皈依了佛教，從唐施主正式成了唐居士。二胎的事，兩人有了很大的分歧。鄭超仍然想要，鄭靜怡病后，他無比希望能夠擁有一個健康的孩子，但唐曼云堅決不同意，鄭靜怡的病情讓她陷入了一種巨大的自責。佛家講究因果輪回，唐曼云總覺得是自己種下的“因”導致了鄭靜怡身上的“果”，甚至懷疑唐榮生早年做生意手腳不干凈，連累了后代的氣運。為積善緣，唐曼云戒掉了葷食，積極參與放生活動，每月初一和十五都會去廟里做佛事。順順也是在這一年入住金鼎佳苑。有一日，唐曼云和鄭靜怡在放學路上聽到貓叫，走近后看到一只幼貓龜縮在一個廢紙箱中。貓應該是被遺棄了沒多久，毛色還算干凈，見了人便“喵喵”叫喚個不停。鄭靜怡看了走不動路，唐曼云便把貓抱回了家。貓咪的毛色是極富有特色的，黑白兩色順調(diào)，互不越界干擾。“順順”這個名字是唐曼云起的，靈感源自毛色，同時也包含了一層私心——佛家中貓被視為有靈的動物，希望能夠調(diào)順家中的氣運。

四十五歲之后，鄭超被迫過上了一種苦行僧般清心寡欲的生活。性欲上的不被滿足，讓他心安理得地以煙酒為發(fā)泄口。身邊的朋友知道他境況的，在聚會結(jié)束后，總會提議去一些特殊的場所。到這一步，鄭超不會拒絕，他喜歡那種地方，會員制度，省去了很多麻煩，進入后便有穿著和服的侍女跪在地上幫他換鞋?；璋碉h搖的燈光之下，琴箏奏響的古典樂音如流水般淌過耳畔，女技師的手仿若無骨，在精油的加持下，雙掌時而平攤?cè)绱篝~，自前額游走至太陽穴；手指時而軟滑如靈蛇，吸咬頸后兩側(cè)風池穴。琴聲涌至高潮處，香薰的氣味發(fā)生了變化，佛手柑和檸檬交織的前調(diào)褪盡，依蘭、鼠尾草和天竺葵相碰撞的甜膩直沖鼻腔。技師的雙手如藤蔓般網(wǎng)過他的脖頸、胸口和腹部，帶著試探的意味向更深處漫溯。這時，鄭超便發(fā)出一聲悶哼，提醒對方已到達禁區(qū)，然后他再花最后的時間享受那雙手小鹿受驚般的撤離。技師退去后，鄭超獨自一人呆在房間里，等待那些濃郁的花香沉淀成冬雪般清冷的薄荷味。

有很多次，鄭超都覺得自己就要沉溺于那些花香。借著出差的機會，在陌生的城市里逍遙，但箭在弦上之時，唐榮生的臉總?cè)缫挥涹@雷劈過鄭超的大腦。即便已和唐曼云結(jié)婚多年，對那個他該稱為岳父的男人，鄭超心中仍然只有畏懼。他親眼見過唐榮生對付那些得罪他的人，如果他讓唐榮生最心愛的女兒受到傷害，他毫不懷疑，那些報復會落到他身上。

和宋小枝的“春風一度”是鄭超意料外的事情。他沒想到自己受住了那些妖精般的技師的考驗，卻栽到了一個土不拉幾的農(nóng)村女人的手中。宋小枝的目的一定是要錢，這點鄭超確信不疑，但會要多少錢呢？鄭超拿不準宋小枝的胃口。那天離家之后，鄭超去外地出差，一路上他都在等宋小枝的微信，等她急不可耐地來找他要錢，但宋小枝沒有。剛開始，鄭超只覺得疑惑，而后漸感驚恐，宋小枝越是按兵不動，鄭超越覺得宋小枝在憋什么大招，要一舉將他、將鄭家掀翻。短短的一周時間內(nèi)，鄭超的大腦飛速運轉(zhuǎn)，對宋小枝的想象從毫不起眼的農(nóng)村保姆變成心機上位女，再從心機上位女變成某個生意場上的對手釋放的煙霧彈。出差時間一到，鄭超飛速趕往家中，叫住了宋小枝。

談談吧。

唐曼云不在家，鄭超帶著宋小枝進入了書房。書房內(nèi)擺放著兩張日式單人沙發(fā)，鄭超坐上其中一張，回頭一看，宋小枝還杵在門邊。

把門帶上吧。鄭超說完，宋小枝下意識地想要轉(zhuǎn)身關(guān)門。等下，還是開著。鄭超緊緊抿了下唇。宋小枝木木地邁著步子，在鄭超的目光示意下，坐在了正對鄭超的那張單人沙發(fā)。

一個星期未見，宋小枝好像有哪里不一樣了。五官還是那副老樣子，眼歸眼，鼻歸鼻，嘴歸嘴，但臉圓腫了一圈，整個人的氣質(zhì)也莫名軟和了。

看到宋小枝這副軟糯的模樣，鄭超心中閃過一絲猶疑。那晚的記憶并不真切，他只記得自己在飯局上喝了很多酒，被代駕扶上樓，然后被一雙更加溫暖的手引導著回到房間。之后發(fā)生的一切回顧起來如同重溫一個遙遠的舊夢，關(guān)鍵性的記憶蒸發(fā)了，只有一些殘存的溫熱、絲滑的觸感在他心中蕩漾不去。而這一點，在他第二天看到宋小枝被絲質(zhì)吊帶包裹著的身體時，得到了印證。

難道真的是意外？

多少錢？鄭超咳了一下，還是決定直接切入主題。你曉得我說啥吧？

宋小枝垂著的腦袋抬了一下，很快又低了下去。一道如蚊蠅般細弱的聲音從宋小枝上下抖動的嘴唇中飄出，鄭超沒聽清楚，只得又問一遍。

一萬八。這回聲音倒是變大了不少。

一萬八？鄭超隱約感覺這個數(shù)字有點熟悉。

對。宋小枝抬起頭來，再次重復了一遍，一萬八。

一萬八？比起預想的獅子大開口式的敲詐，這個數(shù)字稱得上溫和，鄭超不禁再次懷疑起自己，是不是一直以來都誤會了宋小枝。

對，一萬八。

給你一萬八，這事就徹底翻篇。鄭超壓低了聲音，絕對不能讓曼云和靜怡知道。

得到宋小枝的保證，鄭超利落地給宋小枝的支付寶轉(zhuǎn)賬。轉(zhuǎn)賬之時，鄭超貼心地備注上了“半年食物采購費”，以便宋小枝能夠名正言順地得到這筆錢，而不必負擔任何法律責任。

對了，你那邊沒有備份什么照片……視頻吧？

照片？宋小枝歪了歪腦袋，又搖了搖頭。

六

一萬八轉(zhuǎn)了。宋小枝按下語音鍵：你說的那事，莫再提。

橙紅色的轉(zhuǎn)賬發(fā)出，宋小枝微信錢包里的余額又緊縮了一位數(shù)。在宋小枝眼里，轉(zhuǎn)賬是一種奇怪的發(fā)明，把人馴化得不把錢當錢。她剛外出打拼的那段時日，每次收到工資都要狠狠攥進手心里，白日里摸出來數(shù)一遍，夜里還要從枕頭底下摸出來再捋一遍，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F(xiàn)在什么都靠轉(zhuǎn)賬，錢被數(shù)字消磨了，收錢時沒有實感，花錢時竟也沒任何痛感。

微信發(fā)出后，沒有立刻得到回應。白日工作，宋小枝心不在焉，手機微有震動，她就趕忙拿出來細瞧，看看是不是王東闖的信息。下午，宋小枝同蕓蕓和芳姐斗地主，蕓蕓打出一溜順子，宋小枝在看手機，沒反應過來喊了句“要不起”，芳姐立馬甩出一條炸彈。等到下一圈看牌，宋小枝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副更大的順子悶在了手里。

蕓蕓說，小枝姐你最近咋回事，整個人看起來跟先前不大一樣。

宋小枝說，有嗎？沒有吧？

蕓蕓撇撇嘴，有，芳姐你說是不是？

芳姐笑了笑，我看也有些不一樣。

宋小枝強笑道，真的？我咋沒感覺。

斗地主結(jié)束，宋小枝告別芳姐和蕓蕓，重返十二樓。剛出電梯，對門1201的房門突然打開，從里頭探出了一個灰白的頭顱。還沒等宋小枝上前打招呼，那顆頭顱驀地又縮了回去。

真是個怪人。宋小枝嘀咕一句，按下指紋鎖進門。屋內(nèi)空無一人，宋小枝換上拖鞋，快步走到衛(wèi)生間的鏡柜前。打開化妝燈，慘白的鏡面中浮現(xiàn)出一張憔悴的人臉——頭發(fā)是軟塌的，皮膚是油亮的，眉毛很久沒修過，烏壓壓的雜毛將原本月牙狀的眉形拉寬了不少。一對眼睛疲憊無神，嵌在兩彎腫脹下垂的眼袋上，像兩粒即將脫離墻面的螺絲釘。顏色淺淡的嘴唇上方，一顆肉鼻子點綴其間，曾經(jīng)福氣的象征，如今每粒毛孔都在滋滋冒黑頭。

腹部傳來一陣細密的疼痛，宋小枝撐著盥洗臺的臺盤，慢慢平順呼吸。一個半月前，宋小枝靠兩根驗孕棒得出了懷孕的結(jié)論。驗孕棒來自金鼎佳苑和菜場中間的一家藥店。在鄭家工作的近兩年時間里，宋小枝每天都會路過藥店，看著藥店門口的廣告牌從原先的“金槍不倒”變成了“一粒甩十斤”，但宋小枝從來沒有進去過。那天宋小枝路過藥店，想起近日里接連不斷地泛惡心，心思一動，便進店問老板娘買驗孕棒。老板娘問，頭次嗎？宋小枝愣了一下，悶悶地應了一聲。老板娘說，頭次來兩根吧。宋小枝說，一根夠了。老板娘笑得高深莫測，說頭一次買的客人都要拿兩根。

第一條驗孕棒上測出了兩條杠，紅色的，清晰無比。宋小枝心中一驚，想起老板娘的囑咐，趕緊拿著第二條驗孕棒進衛(wèi)生間重測。第二次檢測出來的杠數(shù)和第一次相同，唯一不同的是紅杠看起來更深些，接近月經(jīng)中淤積血塊的顏色。

有了。宋小枝把驗孕棒檢測的結(jié)果用手機拍給王東闖。王東闖先是震驚，后是興奮，兩人絮絮叨叨說了許久，從尿布奶粉一路暢聊到孩子的教育問題，初為人父母的欣喜消退后，王東闖一句話點醒了還沉醉在夢中的宋小枝——你和那男的談得怎么樣了？“仙人跳”事件已過去十多天，鄭超和宋小枝誰都沒先提起那件事。宋小枝數(shù)次點開鄭超的微信聊天框，看著那個藍天白云的頭像，手寫一大堆文字又全部刪除。

還沒說。宋小枝如實告訴王東闖，他這幾天出差了，不在家。

太好了，你就趁這次多要點。王東闖的嘴角咧至耳根，興奮的神情再也抑制不住。

有了孩子，哪里都要用錢，我算算，要多少合適，五萬，八萬，不行不行，太少了，我看至少也得十萬……

哎哎，說好只要一萬八的。宋小枝及時出聲。

怎么可能只要一萬八？王東闖仿佛聽聞了一個大笑話，我們兜了這么大圈子，你不會真只想要一萬八吧？

反駁的話溜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視頻中王東闖的臉近貼鏡頭，五官被過分放大，眼睛、鼻子，嘴巴都大得不可思議，像是要把屏幕撐爆。腹部突然發(fā)脹，一口氣從喉頭頂上來，宋小枝邊喘氣，邊忍著疼痛掛掉了視頻電話。

五指伸開，按順時針方向來回輕撫腹部，揉了一小會兒，墜墜的疼痛感漸漸消失了。宋小枝扶著墻面，緩步走向保姆房，躺到床上，雙腿略彎曲，盡可能地放松腹部。

瞇了一小會兒，宋小枝被一道急促的震動聲驚醒。轉(zhuǎn)賬已被接收了，橙黃色的小框黯淡下去，像是疊加了一層灰白的蒙板。聊天框中沒有新信息，最頂端的微信名也沒有被“對方正在輸入……”的黑字提示所取代。宋小枝切到抖音刷了幾條短視頻，再次打開微信，聊天框里依然空空如也。

錢收了，其他莫再想。宋小枝沉不住氣，編輯了消息發(fā)送。

約莫十分鐘，王東闖的語音消息姍姍而至。

你不去要錢，老子自己要。王東闖的聲音帶著爽朗的笑意，獨立于一片麻將搓打聲中。

語音消息播放完畢，圖片消息緊隨而至。

加載了一會兒——半裸的鄭超和身著吊帶的宋小枝出現(xiàn)在了屏幕中央。

七

“滴滴滴”——洗衣機發(fā)出了工作完結(jié)的提示音。宋小枝沒聽到，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收到王東闖發(fā)來的雙人照后，宋小枝算是徹底和王東闖撕破了臉。一直以來，她都是全心全意信任王東闖，從沒想過王東闖連她都算計了進去。宋小枝恨不得穿越回過去，給不清醒的自己兩個嘴瓜子。報復鄭家的快意僅在那個事后清晨短暫出現(xiàn)，之后呆在鄭家的每時每刻，她都如坐針氈。

“小枝，衣服是不是洗好了？”唐曼云的聲音從屋內(nèi)傳來，宋小枝趕緊打開門蓋，將里面的衣服一股腦地撈到盆子里。收完衣服，宋小枝按了一下墻上的按鈕，伴隨著一陣“嗡嗡”的電流音，頭頂上的電動掛衣桿緩緩下落。正當宋小枝思考如何將這些衣服合理地排布在掛衣桿上時，她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男人的吼叫，還沒等她反應過來，樓下又傳出一聲巨響。

宋小枝下意識地將頭伸出欄桿往下看。物業(yè)大廳的玻璃房檐被砸出了一個大坑，碎渣的中央，歪倒著一條蜈蚣般彎曲的黑色身體，血液從身體的下方蜿蜒流出，凝成了一枚暗紅的嘆號。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宋小枝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雙腿軟綿了，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很快，腹部傳來一陣銳痛，像被無數(shù)只利爪狠狠抓撓，一股熱流從下體涌出。

聞聲而來的唐曼云最先看到的就是宋小枝身下的一攤鮮紅。還沒等她想清楚血液出現(xiàn)的緣由，雙手就先大腦一步去架宋小枝的胳膊。小枝，你人沒事吧？唐曼云想將宋小枝扶起來，但對這個堅持吃素、體重常年徘徊在九十斤的女人來說，宋小枝重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好在女兒鄭靜怡及時出現(xiàn)了，從后方扶住宋小枝的另一支胳膊，才不至于讓宋小枝重新跌坐回地面。

與此同時，下班的鄭超驅(qū)車駛?cè)胄^(qū)。按照習慣，他要先將汽車停到地下車庫，再從負一層坐電梯上樓。手機鈴聲響起，鄭超沒有理，任由那串電子樂音飄蕩在車廂內(nèi)部。下午，鄭超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的電話，一開口就是“鄭老板”，聲音黏糊潮漉，像是云貴一帶的口音。他應了一句，對方諂媚地說想跟他談筆對雙方都有好處的買賣。他把手機拿遠了一點，看到通話界面上那串詭異的“17”開頭的數(shù)字，再聯(lián)想到近期流行的電信詐騙套路，便毫不猶豫地掛斷電話，順手把來電號碼也拉入了黑名單。臨近八棟地下通道，小區(qū)里的人明顯多了起來，都圍聚在八棟一單元樓下。鄭超心生疑惑，將汽車?？吭诹寺愤叺呐R時車位。

八棟有人跳樓了。

?。克懒藳]？

不曉得啊，從頂樓跳下來的。

八棟。跳樓。頂樓。從鄰居的熱議當中，鄭超敏銳地捕捉到了三個帶有不詳意味的關(guān)鍵詞。三張女人的臉走馬燈般迅速輪轉(zhuǎn)過鄭超的腦?！粡埶匮?、一張稚嫩、一張俏麗。不算長的幾步路，鄭超走得艱難無比，撥開最后一個人，他的呼吸幾欲停滯——灰色的拖鞋往上是黑色的長褲，黑色的長褲往上是紅色的塑料衣架，紅色的塑料衣架往上是黑色的汗衫，黑色的汗衫往上是灰白的短發(fā)。一張不算陌生的臉，常年如幽靈寄生于對門，很快就被趕來醫(yī)護人員用白布蓋上。嘈雜的人聲由模糊漸漸過渡到清晰，有人推測是墜樓，有人認為是自殺。鄭超深吸一口氣，轉(zhuǎn)身離開看客群，緩步回車上。再次靠上皮質(zhì)座椅，鄭超才發(fā)現(xiàn)背部早已冷汗涔涔。短短的幾分鐘內(nèi)，他經(jīng)歷了人生中最兇猛的一場過山車，無數(shù)種設想盤旋于他的腦海，好在意外最終還是沒有發(fā)生。

幸運女神站在了他這邊。一切都不算晚。

第一次沒有成功發(fā)動汽車，鄭超轉(zhuǎn)動鑰匙，又試了一次。踩油門的右腳還有些虛軟，鄭超不得不從大腿處開始發(fā)力，好加重右腳的力氣。汽車的速度慢慢提升，很快就穩(wěn)定在了一個合理的碼速區(qū)間。

如果鄭超依然堅持開車回地下車庫，他會看到他的妻子和女兒正艱難地架著保姆從電梯過道里出來。那時候，他就可以從汽車上下來，裝作湊巧地上前搭把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