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話劇《蒼穹》在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上演。蒼穹之下,她們是誰?她們不是12位如雌鷹一般勇猛的女戰(zhàn)士,而是為瑣碎日常和勞作所圍困的農(nóng)婦。她們一邊忙著生,一邊忙著死,匍匐于大地上,緊握著生活的脈搏,卻試圖觸摸蒼穹,這是屬于戲劇的生命時刻。
戲劇帶領觀眾回到1759年的英國薩??丝?,哈雷彗星即將到來,薩莉的審判也將到來。嫌犯薩莉·波比被指控合謀殺死了一名11歲的貴族女孩。面對謀殺指控,薩莉聲稱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于是一支由12位農(nóng)婦臨時組建的陪審團隊伍登上舞臺。窗外是沸騰的人群與憤怒的咆哮,窗內(nèi)的她們必須冷靜決斷薩莉的生死。
與其將話劇《蒼穹》對標《十二怒漢》,不如直接將此挪移到《婦女參政論者》的序列中。雖然這是一群不擅“論”的婦女,但是她們以婦女閑聊的方式交換生活體驗,并由此獲取拯救生命的契機。“婦女陪審團”形成于1140年左右的英格蘭,直至1931年才被廢除。由于知識匱乏、科技落后、觀念陳舊等諸多原因,女性罪犯的量刑判準往往會被簡化為“是否懷孕”,司法正義的概念在審判中微乎其微,歷史遺留為戲劇中大段的閑談背書。
封閉的法庭密室中謀殺的鮮血與腹中胎兒之血匯流,這就是她們的戰(zhàn)場,薩莉能否活著走出去與這場戰(zhàn)斗密切相關。尤為令人窒息的是,孕早期其實很難辨別,薩莉的生命從一開始就被輕視戲弄。被命運、宗教、道德、法律、社會制度等宏大之物壓垮,她必須仰望蒼穹,因為這里沒人會幫她。
可是,那些忙著拋光錫器的女人、忙著沖搗黃油的女人、忙著縫補裙子的女人就這樣被聚到了密室中,她們獲得了審判權(quán),從日復一日的勞作中暫時解放,在喘息的縫隙里去關心另一個女人的命運。即便她們并不知曉自己的一丁點善意就能托起生活,也能托舉生命。
重要的時刻往往會由歷史來鐫刻,而生活所勾描的就是這些平凡瑣碎的瞬間。忍受劇目編排的冗長繁瑣,忍受婦女們的閑聊,未嘗不是此時此刻的我們進入歷史情境的機遇。劇中有這樣一句臺詞:“我覺得很奇怪,我們能知道千里之外的彗星運動,卻不明白女人的身體是怎么運轉(zhuǎn)的?!逼鋵嵾@句臺詞可以再延伸,為什么我們總是執(zhí)著于關注主義的正確與清晰,卻忘記了生活自身的散漫、包容、復雜都遠高于理論?顯然,《蒼穹》并不是一曲昂揚的圣歌,而是一組低回甚至稍顯郁狹的沉思錄。
生活細節(jié)的大量填充固然擬仿了生活,卻也必須面對戲劇節(jié)奏的降速與情節(jié)比重的失調(diào)。群像戲,重復之處難以避免,上半場中的圣經(jīng)宣示環(huán)節(jié)便略顯拖沓繁贅。多達12位的同類型角色需要客觀介紹來加以區(qū)分,隨之而來的便是戲劇節(jié)奏的脫軌。但是這組群像鏡頭也為劇情的后續(xù)走向埋下一個令人欣喜的轉(zhuǎn)折,她們都是以某某之妻、之母的身份登場,而最終是以獨立的“她”來仰望蒼穹。
回到歷史總是為了能夠更好地認識當下,這是當代人的狡黠便利。也由此戲劇中才會有這樣一句臺詞:“想想彗星下一次來臨的時候,站在這個房間里的女人們,她們會認為我們的意志如此脆弱,因為我們命名得到了屬于自己的權(quán)力,但我們的做法跟樓下那群蠢貨一模一樣!”她們行動,不再苦苦等待神的恩賜,因為明白人的爭取才能換取權(quán)利。
劇中有這樣一幕,由12位女性組成的陪審團一起合作將壁爐中的火點著,那一刻是燃燒女子的群像。在舞臺所構(gòu)建的密室中,在生活話語的喧囂中,有這樣一個時刻,微弱的火一點點燃燒起來,屬于光明的預告將顯未顯。
近年來,在消費主義與諸多電商平臺的合力運作下,“封王造神”運動大行其盛?!渡n穹》的面世是一個重要的信號,相較于“女神”“女王”此類虛幻的冠冕,婦女的生活際遇和實際權(quán)益更應受到關注。她們獲取權(quán)力的方式固然摻雜著戲謔的成分,但是在進入審判這場權(quán)力的游戲之后,她們用真誠扭轉(zhuǎn)了游戲的起點,并帶領所有觀眾一同仰望蒼穹。
農(nóng)婦生活,人世繁雜,這群婦女的質(zhì)樸愚笨恰恰是最應引人反思之處。相較于清晰伶俐的口號,或許混沌中的直覺與情感會更為真實可感。從意識形態(tài)層面進入貼地的生活經(jīng)驗中,這無疑也是一組重要的觀察視角。“我從來沒有抬頭看過天上。除了晾衣服的時候?!绷晳T于面朝大地的人突然直視天空,隨之而來的是陌生與無數(shù)迷惑,當然會恐懼,當然會猶豫,當然也會掙扎。如果冷靜而清晰地表達一切,或許這根本就不足以成為一個問題?!渡n穹》捕捉到的就是這樣的混沌與迷惑,而隨著科技的進步、文明的發(fā)展,這些問題在當下會以另一種姿態(tài)出現(xiàn),如果用安妮·埃爾諾式的語匯來表達,就是“恥”。
戲劇結(jié)束,她們當然不會自覺地將思考與困惑凝練成“金句”。但隨著戲劇落幕,她們用生命歷程來締造嶄新歷史進程的嘗試也逐漸被投射到舞臺上。一部戲劇當然還不足以構(gòu)成這樣磅礴的力量,但是一部加一部再加下一部,希望的火種就會熊熊燃燒。
彗星來了又走,她們的困境從未消失。法庭戲并不少,近期英文版《初步舉證》上映,亦屬法律題材,不同于《蒼穹》的群像構(gòu)造,這場屬于泰莎的獨角戲,同樣依靠話語推進?!渡n穹》中的農(nóng)婦群像當然沒有能力為自己辯護,可是接受過高等教育且能夠為自己辯護的泰莎也未必就能勝利,戰(zhàn)無不勝的精英律師迎來了人生中為數(shù)不多的敗仗,而當事人竟然還是自己。
陪審團雖已解散,但無一人敢與泰莎對視。泰莎站在那里,和神明交換了位置,她握住了審判的砝碼,也承受住了生命的重量。雖然敗訴,但當她望向母親和女警時,我們都知道屬于她的秩序已然建立。相信每一個看過《初步舉證》的觀眾都很難不為最后一幕動容,泰莎將自己的檔案推進身后的幕墻,眾多檔案隨之一同亮起,這無聲的陪伴與支持比吶喊更為堅定有力。
《初步舉證》中的失敗或許常常是因制度的缺陷而在現(xiàn)實面前展現(xiàn)出委屈棘手的姿態(tài),但是舉證之聲總會有沖破現(xiàn)實厚障的瞬間。比如“黑箱”系列(書籍《黑箱:日本之恥》、紀錄片《黑箱日記》)中,在案發(fā)一月后,強奸犯山口敬之給伊藤詩織發(fā)送了一封充滿挑釁意味的郵件:“如果你想訴諸法律,去吧,你絕無勝算?!痹谶@樣的重壓之下,伊藤詩織四處奔走搜尋證據(jù)。終于,2019年12月18日東京地方法院判決詩織勝訴。這樣的時刻因稀缺而格外珍貴,卻也因稀缺而格外閃亮。
《蒼穹》面世以來,一票難求,關注度和熱度于話劇從業(yè)者而言是最好的滋補。劇目大熱,當然有題材紅利的成分在,隨著經(jīng)濟快車一路疾行,我們需要反思的問題也批量增加。這是正常的,問題的暴露、戲劇的短板呈現(xiàn)并非是壞事,而是帶來欣喜的生機,我們終于越過了“從無到有”的門檻,被看到才能質(zhì)疑、追問、深思,如此種種皆是“明天”的預告。
被陰霾遮蔽的天空,她們用力撕碎,于是露出蒼穹,這是劇目制作之初便展現(xiàn)出的野心。但她們并不只是舞臺上的12位女性,是更大指涉范圍的“她”,是我們,是每一位因此而動容的人。是的,壁爐中火焰不會一直跳動,但是我們可以不斷添柴并始終對燃燒懷有期待。
無論如何,在三八婦女節(jié)前后看到這一組女性群像、感受女性魅力,終究是一件合時宜之事。大風起于青萍之末,還不夠,還不夠。要看見鮮活真實的女性,而不是讓女性僅僅作為某種主義的名詞性前綴,永遠期盼燃燒,期待火焰點亮蒼穹。
走向春和景明難免要歷經(jīng)凜冽寒冬,但是沒關系,我們可以一同等待下一次彗星來臨的時刻,并且期待火焰,哪怕是微暗的火也有可能在預告眾人舉起火把的那個時刻。讓過去的過去,讓未來的能夠真正到來。
(作者為蘇州大學現(xiàn)當代文學博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