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陽浸漫過來,輪椅上的父親正在慢吞吞地喝茶。手臂顫顫巍巍地抬起,又心有不甘地放下。間或一陣接著一陣氣喘,身子也隨即急促地上下起伏,細(xì)小的茶碗在他蒼老的雙手之間不停抖動,看上去每一次下咽都進(jìn)行得十分艱難。
真是受罪啊。身體不能自理后,一向要強的父親沒說過別的話,總是一遍一遍這樣自言自語。從突然無法站立到不得不依靠輪椅,僅僅三四天的時間。而從水米不進(jìn)到呼出生命中的最后一口氣力,同樣也只有三四天的時間。
甲辰龍年,時值立冬。那天夜晚黑得很早,無邊無際細(xì)密綿長的夜色里,窗外的風(fēng)若有若無,落葉飄零的聲音清晰可聞。已經(jīng)臥床三天翻不了身的父親,緊緊地握著他的手,眼睜睜看著他的手腳一絲一絲變紅變紫變涼,留給我的,只有漫天的無助與無奈左沖右突地奔涌。生與死,在那一刻是那么遙遠(yuǎn)而又切近。撕扯著所有親人的牽掛與不舍,時間在一分一秒地帶走父親塵世上的一切。以沉默的方式與這個世界作最后告別,或許并非父親的本意,但他還是這樣無聲無息地走了。
生與死的距離究竟有多遠(yuǎn)?過往的生活被忙忙碌碌充塞著,未曾認(rèn)認(rèn)真真地念過生,亦未切切實實地想過死。一周以前,父親才剛剛過完他的93歲生日。慶生那天,看著一直以來非常壯實的父親轉(zhuǎn)眼歪倒在床上翻躺艱難,本家大姐不無擔(dān)慮地說,人上了歲數(shù),男怕生日女怕年,指不定哪天說走就走。不知她說的是不是玩笑,起初我是當(dāng)作玩笑聽的。直到父親猝然離開,感覺身體里一種生命的支撐,一下便被硬生生地強行掏空了。父親的氣息若即若離,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原以為一轉(zhuǎn)身就能看到父親的身影。原以為沉默寡言的父親,依然會安靜地守候在電話的那端,耐心等待著家人的噓寒問暖。原以為那個叫死亡的東西,真的離父親尚遠(yuǎn)。在接下來的恍恍惚惚里,說不清因為什么,無論走到哪里,無論身在哪一個角落里獨處,父親孤自飲茶的場景總是纏來繞去如影隨形。只是,只是我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那已經(jīng)是一束定格了的生命轉(zhuǎn)折的先兆??!鈍鈍的像刀子一樣,一下一下扎得心痛。
我知道,屬于我的那個業(yè)已坍塌的空缺,從此終將成為永遠(yuǎn)。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居于天地之間,萬事萬物因了陽光雨露而滋長,人這輩子又何嘗不是一口或長或短的氣息貫穿了各自的一生。我是父親唯一的兒子。早年母親去世后,一開始他并不習(xí)慣城里的紛亂擁擠和車水馬龍,跟我在一起生活時斷時續(xù)。及至年事漸高,腿腳一天天變得遲緩,這才斷了再回鄉(xiāng)下的念想。柴米油鹽醬醋茶,普通人的日子普通過。進(jìn)城十七年來,一年四季清清淡淡,春夏秋冬平平安安。雖然沒有享過什么世間的溫潤和清福,但也沒再遭受多少生活的困頓與磨難。日子長長久久,生活波瀾不驚,不知不覺父親已經(jīng)活成了我的依靠,以及生命中的無限從容。有他在家就在,有他在就有溫暖的家的等待。
其實在父親心里,讓他牽腸掛肚的都是故鄉(xiāng)的人和事。聽說和子他娘死了,比我還小兩歲。隔壁家的劉大娘也說沒就沒了,人啊咋就這么不經(jīng)活?在父親的長吁短嘆里,在父親千絲萬縷的記憶中,他一直放心不下故鄉(xiāng)的風(fēng)吹草動。作為村里“碩果僅存”的長壽老人,面對人世的凋零,從不得不離開老家的那天起,他無時無刻不在惦念著落葉歸根。該來的總是要來。送父親回鄉(xiāng)入土那天,四鄰八舍的鄉(xiāng)親們議論,能沒病沒災(zāi)地活到這把年紀(jì),也是他前世修來的福了。
我不確定父親的善終是不是鄉(xiāng)鄰眼里的福,但我清楚父親這一生其實活得很不容易。印象中賈平凹說過,人這輩子大都福禍平分,上半截吃過多大的苦,下半場多能補回多大的福。就像所有的福分都是從苦水里泡出來的一樣,我沒有記下父親深為鄉(xiāng)鄰羨慕的福,倒是困苦和磨難伴隨了他的大半人生。對于那些如煙的往事,過去父親很少提及?;蛟S在他內(nèi)心深處,曾經(jīng)的稀湯寡水的歲月,本就是一堆無人問津的陳芝麻爛谷子。不說也罷。
哪里的黃土不埋人?記憶中那個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在父親那里,就是一根模糊了時光的長長的線。小時候幾次聽他念叨,泰山腳下有個叫黃前的地方,那是咱們的老家。泰山我知道,黃前在哪里?父親好像無法回答我的提問,每每不再搭腔。
一個家族有一個家族的開枝散葉。我沒有完整地聽父親講過關(guān)于他自己的前世今生,能零零星星理出一點頭緒,多靠后來的七拼八湊。父親說,我的爺爺老兄弟兩個,小爺活到八十多歲,終了不曾生育一男半女。等到我出生的時候,我的爺爺已經(jīng)去世多年,他長了個什么模樣,連一張照片都沒留下來。巧合的是,到父親這輩也是兄弟兩個,他上有兩個姐姐,叔叔排行老小。在兵荒馬亂戰(zhàn)火連天的饑饉年月,父親五歲上就沒了娘。一家老小要飯討食,走走停停一路北上,其間十多歲的大姐送了人,自此是死是活再無音訊。這不是跌宕起伏的小說,我也虛構(gòu)不出夢幻離奇的情節(jié)。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無限可憐著老早沒了娘的父親,更多的時候,我更疼惜著我那未曾謀面的血濃于水的姑親。
血脈綿延或許就是這樣。故事結(jié)局大同小異,情節(jié)演繹千差萬別。但可以肯定的是,無論走到何方,無論身處何地,莊稼人大多逃脫不了煙熏火燎的宿命。幾十年前,當(dāng)老老少少一家人風(fēng)塵仆仆地來到黃河岸邊一個被稱作“莊子上”的村落,爺爺一跺腳,說,就在這里活命吧,哪里也不去了。這個口袋狀的落腳點說是村落,不過是零零散散地聚攏了幾戶同是為了糊口而在這里扎根的人家。在我幼年的記憶中,廣袤平原上這個曾經(jīng)收納我們?nèi)业牡胤?,每到冬天總是黃沙彌漫,尖厲生冷的西北風(fēng)一刻不停地刮來刮去,不遠(yuǎn)處還有幾個高高的沙崗,白天連著黑夜起起伏伏,一簇挨著一簇,宛如形影不離的難兄難弟。
莊稼有收成不愁活命。開荒種地,種地開荒,餓怕了的一家人掂得清糧食的分量。日復(fù)一日地辛苦勞作,年復(fù)一年地省吃儉用,不僅積攢了十幾畝薄地,還購置了幾匹騾馬。夫復(fù)何求?在上世紀(jì)四五十年代,尋常百姓能喘上幾口勻和氣已是心滿意足。然而讓全家老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多年以后,全家每個人的臉上都像刻了字眼,在村里見人矮半截,無形的包袱壓得實在抬不起頭來。那時候姐姐正上小學(xué),記得每逢與人吵架,一句“地主羔子”就能把她噎得哭個不停。
長大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無法理解父親釋然之后的落寞。生活的溝溝坎坎,已經(jīng)磨去了他的許許多多的青春念想。本就不善言辭的父親,變得越來越像一株沉默寡言的莊稼,悄悄地在春里生,靜靜地在夏里長。從來年少輕狂,那些年我心比天高,時常埋怨他逆來順受的迂腐和窩囊。他讀過幾年私塾和高小,對四書五經(jīng),對人之初性本善,有過正規(guī)系統(tǒng)的學(xué)堂訓(xùn)練。在識文斷字還比較罕見的年代,這點墨水也換來了老少爺們的不少尊重。記得干生產(chǎn)隊會計那幾年,為把賬目理清,白天他外出干活,晚上躲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一手算盤,一冊賬簿,翻來覆去弄個不停,這種無償?shù)募影嗝刻於济Φ胶芡?。事實上,他曾放棄過鄉(xiāng)村教師的選擇。事實上,解放前夕他也曾被推薦進(jìn)入淄博那邊的索鎮(zhèn)黨校接受培訓(xùn)。分配在即,卻被他的父親召回成親而一去不歸。
如果當(dāng)年從事了教師行當(dāng),如果當(dāng)年堅定地拒絕了父命,我想象不出父親以后的命運會是什么樣子?就像我一樣,如果15歲那年不是為了早摘草帽勉強去讀中專,我一點都不懷疑自己考取大學(xué)的能力。只是人生從來沒有如果,無數(shù)可以走出的路徑,不管存在著多少誘惑,注定了只有一種選擇。能吃哪碗飯自己說了不算,更多的時候父親認(rèn)命。一輩子土里刨食,侍弄好生他養(yǎng)他的和他生他養(yǎng)的一家老小,這就是他需要認(rèn)真完成的人生使命。從泥土里拱出爾后終將沒入泥土,他與祖祖輩輩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先人一樣,莊稼般地生長,又莊稼般地消亡。除了汗水和淚水,留在這個世上的抑或還有一聲長長的嘆息。
晚年父親十分孤獨。他沒有太多愛好,習(xí)慣一個人靜靜地喝茶,翻來覆去地看報,間或在院子里慢慢散步。有時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他佝僂著腰身走走停停似有滿腹心事的樣子,心里也會莫名地生出許多酸楚。說不清在忙些什么,多少年來像沒頭的蒼蠅一樣,東跑西顛,早出晚歸,難得與父親說上幾句家常。那些他如數(shù)家珍的村人村事,他曾經(jīng)說得那么眉飛色舞,我卻心不在焉,一頭霧水。
其實,我哪里能讀懂父親的心思!在縣城客居多年,他始終有種在外漂泊的感覺,越到后來,越是掛念村里那個經(jīng)風(fēng)歷雨破敗不堪的院落。對他來說,哪怕偶爾回去看上一眼也好。去年國慶期間,我心血來潮帶他重回闊別幾十年的泰安老家。少小離家老大回。雖然物是人非,原本不大的村子早已滄桑變換了模樣,但那里畢竟埋藏著他的童年和少年!父親興奮得像個孩子,這里走走,那里轉(zhuǎn)轉(zhuǎn)。指著村頭橫七豎八堆滿碎石的河流,一邊說這就是我離開時的那條河,一邊又說那還是當(dāng)年的那個橋。
我愧。我悔。爺兒倆一道泰安省親,是第一次竟也是最后一次。
父親那份對家的牽掛,可惜自己感悟得已經(jīng)太晚。他一輩子勞累,一輩子節(jié)儉,一輩子遇事不愿求人。尋常素日,飯菜總是自己做,衣服總是自己洗,春夏秋冬就那幾件,只要不壞不爛常年套在身上。直到去世,姐姐給他買的那些像樣的衣服,還一件一件嶄新地疊放在衣柜里……
朋友說,養(yǎng)怡之??上硖炷?。對于生我養(yǎng)我的父親,當(dāng)他終于合上生命的最后一頁,我不清楚他究竟帶走了多少缺憾,在沒有陪伴的未來,卻給我留下了無盡的思念。送別父親長長的一生,只有短短的這樣幾句生平,“父親自幼家境貧寒,命運多舛。36歲生女,40歲得子。一生含辛茹苦撫養(yǎng)子女,一世踏實勤儉安貧樂道,一輩子謹(jǐn)守為人處世天地本分,深得全家上下敬重。他的一生,是忠厚務(wù)本的一生,是與人為善的一生,更是光明磊落的一生?!?/p>
花謝了還有再開的時候,葉落了還有再生的時候,春去了也還有再來的時候。在這個飄忽不定的冬天,我的父親永遠(yuǎn)走了。世事紛紛擾擾,時光空空蕩蕩。一個而今沒了爹娘的孩子,今后又該去哪里尋找那段割舍不斷的血肉深情?
天堂里沒有苦痛。當(dāng)父親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我長跪在地,淚眼蒙眬,“爹——向西南——??!”
這一聲聲呼喚,天堂里的父親可曾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