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秦漢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shù)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說甚龍爭虎斗?!泵鞔膶W(xué)家楊慎的這首《西江月》是古典小說《東周列國志》的開篇詞,也常被用作評書的定場詞。這首詞淺顯平實,唯一需要解釋的是“北邙無數(shù)荒丘”中的“北邙”,它指的是洛陽城北的邙山,又稱北芒、北邙山。在中國古代,如果說終南山是最著名的南山,那么邙山無疑是名氣最大的北山。
洛陽是聞名于世的古都,先后有13個王朝在此建都。它位于洛河沖積谷地中,四周群山環(huán)繞。廣義的邙山位于黃河南岸,西起三門峽,經(jīng)洛陽一直綿延至鄭州;狹義的邙山則是廣義邙山的洛陽段,它是黃河與洛河的分水嶺,也是洛陽北部的天然屏障。邙山并不奇峻,平均海拔僅300余米。它的形成過程與黃土高原類似,是黃土在風(fēng)力作用下長年累月堆積而成,山頂開闊平坦,山坡起伏和緩,遠遠望去更像是隆起的臺地。邙山的黃土層深厚、質(zhì)地堅硬、滲水率低,從山上往下挖十多米都見不到地下水,非常適合建造墓穴。此外,古人認為北方象征寒冷、幽暗和死亡,所以墓地多選在居住區(qū)北邊。古代的風(fēng)水堪輿理論也認為“頭枕山,腳蹬川”的高地是理想的安葬先人之地,邙山正好符合這些條件。
洛陽是一座歷史悠久、人煙輻輳的大都市,從東周開始,大量帝王公卿均安葬于洛陽附近的邙山,僅帝陵就有31座。“上有好者,下必效焉”,民間也逐漸形成“死葬邙山”的風(fēng)氣,文人墨客、富戶巨賈及平民百姓紛紛在此建墓修墳,形成了“生在蘇杭,葬在北邙”的民諺。如今,邙山上的歷代墓穴數(shù)量達數(shù)十萬,成為我國最大的古墓群。新墳壓舊墳,斷壁殘碑隨處可見,幾乎“無臥牛之地”。
千百年來,邙山見證了無數(shù)生離死別,林立的墓塋讓來到此地的人產(chǎn)生哀傷愁苦的情緒,引發(fā)對世事滄桑、歷史興亡的感慨。歷代文人的筆墨更是將邙山渲染成一幅情感豐沛的畫卷,使其成為充滿懷念與哲思的圣地。
東漢時期,皇帝和官員紛紛在邙山上修建陵寢。然而,在東漢末年,政局不穩(wěn)、社會動蕩,為奪取財富,地方豪強董卓派呂布開掘帝陵及公卿墳塋,將墓中珍寶據(jù)為己有。
多年后,西晉文學(xué)家張載辭官歸隱,途經(jīng)邙山,他縱目遠望山上的墳冢,有四五座高墳格外顯眼,向人打聽才知道,它們都是東漢皇帝的陵墓,因無人修繕,草木叢生。被眼前荒廢凄涼的景象觸動,張載寫下兩首《七哀詩》,其中一首寫道:“北芒何壘壘,高陵有四五。借問誰家墳,皆云漢世主……昔為萬乘君,今為丘山土。”在張載的筆下,這些帝王生前不可一世,死后還有無數(shù)金銀珠寶隨葬,但萬萬沒有想到神圣肅穆的陵園最終會面目全非—不但墓中珍寶被盜匪洗劫一空,墳丘也已成為狐兔棲息之地或農(nóng)夫墾植之所。
在后代文人的一些詩作中,邙山已經(jīng)從地理概念逐漸變?yōu)閴災(zāi)购退劳龅拇~。東晉文人陶淵明在《擬古九首》中寫道:“古時功名士,慷慨爭此場。一旦百歲后,相與還北邙?!笔廊素潙俟γ摚嘈墓略劦貭帣?quán)奪利,然而,死亡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唐代曾以洛陽為東都,許多文人在此留下對邙山的描繪和送葬時的親身感受,孟郊、王之渙等文人去世后也歸葬邙山。
面對邙山的累累墓葬,唐代的文人墨客無不感慨萬千。詩人王建在《北邙行》中以蒼涼之筆寫道:“北邙山頭少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绷攘葦?shù)語,勾勒出邙山墓葬密集、生死輪回的景象。文人歐陽詹在《觀送葬》中抒懷:“何事悲酸淚滿巾,浮生共是北邙塵。他時不見北山路,死者還曾哭送人?!比松邕^客,終歸塵土,今日送葬之人,他日亦為他人送葬,令人唏噓不已。詩人白居易在《放言五首》中亦有感慨:“北邙未省留閑地,東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賤貧夸富貴,共成枯骨兩如何。”世間富貴貧賤皆為過眼云煙,最終不過一抔黃土,又有何可夸耀之處呢?
在唐代文人眼中,邙山上的松柏、野草、風(fēng)、塵土……都蒙上了悲涼的色彩。中國古代有女媧摶土造人的神話,古人認為人皆生于塵土、歸于塵土,唐代文人常將邙山與塵土連用,歐陽詹的《觀送葬》就是如此。兩位中唐文人孟郊和盧殷交往甚密,盧殷去世后,孟郊寫了《吊盧殷》(共十首)來悼念亡友,其中一首寫道:“邙風(fēng)噫孟郊,嵩秋葬盧殷。北邙前后客,相吊為埃塵?!痹谇镲L(fēng)蕭瑟的時節(jié),孟郊安葬了好友,想起自己終有一天也要化為邙山上的塵土,只是與盧殷有先有后罷了。事實上,盧殷并未葬于邙山,孟郊在這里用北邙指代魂歸之所。
從周朝開始,華夏先民就有在墳?zāi)垢浇詷浼o念的傳統(tǒng),其中松柏是種植最多的樹種,漸漸地,一提起松柏人們就會自然聯(lián)想到墓地。唐代文人常用邙山上的松柏來渲染悲涼氣氛。張籍在《北邙行》中寫道:“山頭松柏半無主,地下白骨多于土。”沈千運在《古歌》中感慨:“北邙不種田,但種松與柏。松柏未生處,留待市朝客。”無論“市朝客”在人世間多么忙碌,邙山都是他們的終極歸宿。
在自然界中,野草隨處可見、平凡無奇,但它們生命力頑強,在四季輪轉(zhuǎn)中見證著世事滄桑。邙山的許多墓塋上雜草叢生,然而,野草春風(fēng)吹又生,人死卻不能復(fù)生,這樣的景象極易引發(fā)文人的感傷。比如,唐代詩人許渾在《送李溟秀才西行》中寫道:“知君北邙路,留劍泣黃蒿?!秉S蒿指枯黃的蒿草,亦泛指荒野中的枯草。唐代詩人劉希夷在《洛川懷古》中寫道:“北邙是吾宅,東岳為吾鄉(xiāng)。君看北邙道,髑髏縈蔓草?!痹娭械镊求t(枯骨)和蔓草(荒草)暗示了生命的短暫和無常。在《挽歌詞》中,白居易也“以草喻人”喟嘆生死:“春風(fēng)草綠北邙山,此地年年生死別?!?/p>
邙山猶如一條長龍蜿蜒于洛陽城北,站在蒼翠的山上向北望,黃河滾滾而去;向南望,繁華的洛陽城盡收眼底。因此,“邙山晚眺”成為洛陽八景之一。在唐代,每逢重陽佳節(jié),人們便到邙山上登高賞景。
唐朝的盛世繁華和科舉制度為無數(shù)文人創(chuàng)造了出仕機會,許多人意氣風(fēng)發(fā),滿懷憧憬來到東都洛陽。在一些登高詩作中,文人們極力渲染洛陽萬間宮闕的非凡氣象。不過,邙山上的壘壘墳?zāi)古c洛陽城的極致繁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生命的短暫與死亡的必然也會讓盛世中的文人不時陷入沉思。
唐代詩人沈佺期在《北邙山》中寫道:“北邙山上列墳塋,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夕歌鐘起,山上唯聞松柏聲?!币浴皦瀴L”對仗“洛城”,用洛陽城中歡宴的歌鐘聲對比邙山墓地的松柏風(fēng)聲。在一次洛陽之行中,唐代詩僧文偃看到送葬的車馬轔轔而過、送葬的人唱著哀歌,隨手寫下一首《北邙行》,其中有兩句頗令人感慨:“洛陽城里千萬人,終為北邙山下塵?!?/p>
唐代以后,邙山獨特的生死意涵繼續(xù)為歷代文人所吟詠。清代文學(xué)家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寫到林黛玉臨終時,寶玉的寡嫂李紈聞訊趕去照料,一邊走一邊落淚,想著“竟這樣小小的年紀,就作了北邙鄉(xiāng)女”。
中國人對邙山的文化詮釋還跨越國境,傳播到朝鮮半島和日本。唐代,許多曾定居于朝鮮半島的新羅人來到中原,其中一些人留在洛陽生活,后大多葬于邙山。今天,韓國仍流傳著一首與邙山有關(guān)的《挽歌》:“請不要走吧,與我們一起歡樂吧,誰說北邙山那么遙遠,前面那座山峰不就是嗎?從此一別,只有等到明年才能再見吧,祝各位萬壽無疆,我要到那北邙山,尋覓我的故鄉(xiāng)……”
在日本,人們不僅繼承了中國詩文中的“北邙塵”這一概念,還創(chuàng)造出“北邙之露”“北邙夕煙”兩個新概念。日本文人將“北邙”與“露”結(jié)合,強化了脆弱與無常的感覺。“北邙夕煙”則與中日不同的喪葬文化有關(guān)。中國人講究入土為安,而日本人多采用火葬,常用“煙”來隱喻葬禮,“北邙夕煙”正是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
邙山,這座位于洛陽北的黃土高丘,承載著中國古代的生死觀,歷代帝王將相、文人墨客、商賈黎庶均在此留下墓志銘。它不僅是洛陽的自然屏障,更成為文化中生死、榮枯的象征。從兩晉和唐代的詩篇到《紅樓夢》中的敘述,從洛陽城到朝鮮半島和日本,邙山意象跨越歷史與國界,影響深遠。如今,邙山依舊屹立于洛陽之北,叩問往來之人:無論貧富貴賤,終將歸于塵土,你將如何走過短暫的生命之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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