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秦人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的族群形象,多次被他者塑造為“秦夷”“秦戎”乃至“虎狼”,這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者對秦人族群身份的建構(gòu)。其背后蘊含著特殊的歷史語境:“秦夷”“秦戎”反映了春秋至戰(zhàn)國早期,因文化習俗差異而受到歧視;“虎狼”為戰(zhàn)國中晚期合縱家刻意放大秦與東方諸國的差異,以煽動廣泛的仇秦情緒而實現(xiàn)聯(lián)合抗秦。在這一過程中,秦人也不斷地展開自我族群身份建設:早期經(jīng)歷了從“嬴族”到“秦人”的轉(zhuǎn)變,并注意與“夏”“蠻”的界限;隨著國力的增長,將族源追溯為高陽之后,自稱為“夏”;在加速統(tǒng)一的進程中,重構(gòu)了“秦人”的族群身份,實現(xiàn)了從血緣紐帶到地緣政治的轉(zhuǎn)變。這一變化標志著秦完成了對族群身份的建構(gòu),彰顯了其作為大一統(tǒng)國家的自信與決心。
[關(guān)鍵詞] 秦人;夏;族群;身份建構(gòu)
[中圖分類號] K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0583-0214(2025)04-0000-00
中國古代第一個統(tǒng)一王朝及其締造者——秦國與秦人,對中國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在世界歷史上亦具有重要地位。不過,在傳世文獻中秦人往往被視為“秦夷”“秦戎”“虎狼”等。這些族群形象與族群身份緊密相連,在某種程度上也影響對秦人族源的判斷,如有觀點認為秦為戎族,即“西來說”( 王國維:《秦都邑考》,《觀堂集林》,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29~531頁;衛(wèi)聚賢:《趙秦楚民族的來源》,《古史研究》,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49~50頁;蒙文通:《秦為戎族考——秦屬西戎之族》,《禹貢》1936年第7期,第17~18頁;熊鐵基:《秦人早期歷史的兩個問題》,《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0年第2期,第154頁;俞偉超:《古代“西戎”和“羌”、“胡”考古學文化歸屬問題的探討》,《先秦兩漢考古學論集》,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82頁;劉慶柱:《試論秦之淵源》,《人文雜志》1982年增刊,第176~181頁等。);也有觀點認為秦源自東夷,即“東來說”( 黃文弼:《嬴秦為東方民族考》,《史學雜志》1945年創(chuàng)刊號,第68~72頁;林劍鳴:《秦人早期歷史探索》,《西北大學學報》1978年第1期,第20頁;韓偉:《關(guān)于秦人族屬及文化淵源管見》,《文物》1986年第4期,第23頁;趙化成:《尋找秦文化淵源的新線索》,《文博》1987年第1期,第1~8頁;梁云:《關(guān)于早期秦文化的考古收獲及相關(guān)認識》,《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7年第4期,第39~43頁。)。清華簡《系年》公布以后,“東來說”成為學界的主流( 劉思源:《東西之爭:文獻與考古視野下的嬴秦族源探索》,《三代考古》2021年,第718~720頁。)。其實,就我們當前所掌握的史料而言,涉及兩個維度的問題:一是以血緣為基礎(chǔ)的秦人,即秦人的來源;二是政治建構(gòu)下的秦人,即秦人對族源的追溯。如果將兩者混同起來考察,必然導致秦人族源問題爭而不決。如果換個角度,可以將這些族群形象視為被他者所建構(gòu)的族群身份。而他者構(gòu)建的秦人族群身份的稱呼如“秦夷”“秦戎”是否與秦人有關(guān)?“虎狼之國”的形成以及秦人如何突破被構(gòu)擬的族群身份等問題,都需要重新梳理和討論。因此,本文擬利用傳世文獻和出土資料,對秦人族群身份的被建構(gòu)與重構(gòu)進行探討。
一 他者建構(gòu)的秦人族群身份
傳世文獻中出現(xiàn)的“秦夷”“秦戎”以及“虎狼”等表述,可視為東方諸國所建構(gòu)的秦人族群形象。這些稱謂的陸續(xù)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秦人族群身份被他者建構(gòu)的過程。下文將深入剖析這些族群身份背后所隱含的特殊歷史背景:
1.秦夷
“秦夷”這一稱謂,最早見于清代中后期發(fā)現(xiàn)的師酉簋銘文中,內(nèi)容如下:
(1)唯王元年正月,王在吳(虞),各吳(虞)大廟,公族入右(佑)師酉,立中廷,王乎史墻冊命師酉:……秦尸(夷)、京尸(夷)、弁身尸(夷),……酉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用(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4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630頁。此處需要說明的是:師酉簋為傳世器,出土于清代,著錄有四器六銘,銘文相同,本文選取其中一則為研究對象;關(guān)于師酉盤銘文私人所藏,僅見拓本,且內(nèi)容與師酉簋相近,暫不作為研究資料。)。
其次是1959年在陜西省藍田縣城附近出土的詢簋,其銘文載:
(2)王若曰:訇,不(丕)顯文、武受令(命),則乃祖奠周邦……,先虎臣后庸:西門尸(夷)、秦尸(夷)、京尸(夷)……成周走亞、戍、秦人、 降人、服夷……(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4冊,第2697頁。)
盡管學界對師酉簋和詢簋的具體斷代頗有爭議,如李學勤認為兩者年代分別是恭王元年、十七年;( 李學勤:《師詢簋與lt;祭公gt;》,安徽大學古文字研究室編:《古文字研究》第22輯,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70~72頁。)朱風瀚認為是夷王元年與厲王十七年( 朱鳳瀚:《師酉鼎與師酉簋》,《中國歷史文物》2004年第1期,第4頁。)。結(jié)合《史記·秦本紀》記載“非子居犬丘,好馬及畜,善養(yǎng)息之。犬丘人言之周孝王,孝王召使主馬于汧渭之間,馬大蕃息?!保?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177頁。)可知其與周孝王封非子為附庸的時間點相近。材料(1)出現(xiàn)了“秦夷”,材料(2)中“戍、秦人”一般被斷讀為“戍秦人”,與“秦夷”并見,學界對這兩則材料所見“秦夷”“戍秦人”的認識,可歸納為三類:一是認為“秦夷”為嬴族,如徐中舒認為是后來的秦人( 徐中舒:《從古書中推測之殷周民族》,《國學論叢》1927年第1期,第109~261頁。);陳夢家認為可能就是嬴姓的秦人( 王祥:《說虎臣與庸》,《考古》1960年5期,第33~36頁。);李學勤等認為來自東方的商奄之民后裔自可稱“夷”,其作為戍邊之人又可稱“戍秦人”( 李學勤:《清華簡關(guān)于秦人始源的重要發(fā)現(xiàn)》,《光明日報》2011年9月8日,第11版。韓?。骸蹲x首陽吉金瑣記六則》,朱鳳瀚主編:《新出金文與西周歷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6頁。)。二是認為兩者不同,“戍秦人”才是后來的秦人,如辛怡華認為在周初戴家灣一帶就已稱為秦地,“秦夷”應是居住在這一帶的夷人;“戍秦人”應是守邊的秦地之人,很可能是嬴姓( 辛怡華:《早期嬴秦與姬周關(guān)系初探》,《秦俑秦文化研究》,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42頁。)。三是認為兩者可能不是后來的“秦人”,如史黨社由“秦夷”諸器推測其西遷的年代要早于秦人得名的孝王時代,還得不出“秦夷”就是秦人的結(jié)論,“戍秦人”為秦人也存在論據(jù)不足的情況( 史黨社:《西周金文中的“秦夷”問題》,《秦始皇帝陵博物院》2012年,第239~267頁。)。
從上述爭論觀點中,可以看到諸家注意到當時在東西方均有“秦人”。司馬遷在《史記·秦本紀》指出秦為嬴姓,與分布于東方的淮濟之間。而西方之“嬴族”在商代已存在,如《秦本紀》載:“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國,故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其玄孫曰中潏,在西戎,保西垂?!保?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174頁。)關(guān)于中潏所居之“西垂”,王國維認為是西犬丘( 王國維:《秦都邑考》,《觀堂集林》,第529~531頁。)。如果結(jié)合清華簡《系年》中所記載的“成王伐商盍(蓋),殺飛(廉),西(遷)商盍(蓋)之民于邾,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貳)》,上海:中西書局2011年版,第141頁。)可知秦之先人在周代也被遷徙至西方。如果以“嬴族”的一支被封在“秦地”后而始得“秦人”之名為依據(jù),去強調(diào)“秦人”與“秦夷”“戍秦人”的族源不同,顯然是不太適切的。
我們在探討“秦夷”與“秦人”的區(qū)別時,應看到他們與“秦地”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妒酚洝で乇炯o》載:“孝王曰:‘昔伯翳為舜主畜,畜多息,故有土,賜姓嬴。今其后世亦為朕息馬,朕其分土為附庸。’邑之秦,使復續(xù)嬴氏祀,號曰秦嬴?!保?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177頁。)從行文來看,周孝王把伯翳與非子視為同族,強調(diào)“有故土”“其分土”,結(jié)合“邑之秦”“使復續(xù)嬴氏祀”,可以理解為周孝王將地名為“秦”的伯翳故土重新分封給非子,這樣才能“復續(xù)嬴氏祀”。如果這種理解能夠成立,那么西方之秦地與東方嬴族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就建立起來了。由此我們可以從廣義與狹義兩個角度對秦人進行界定:狹義上的秦人,專指建立秦國的“嬴族”的一支,即來自東方的“嬴族”因據(jù)“秦地”而得名;廣義上的秦人,包含了“嬴族”在內(nèi)的更為廣泛的群體,即當秦地的一支“嬴族”被稱作秦人后,這一稱謂便自然而然地被擴大到了跨時空背景下的整個“嬴族”。因此,在周孝王封非子為附庸之前的“秦夷”“戍秦人”,都是來自東方的“嬴族”,屬于廣義上的秦人。
秦人被視為“秦夷”的原因,與當時的夷夏觀念有關(guān)。陳致總結(jié)西周和春秋時期的夷夏之分有如下不同的標準:以地理分、以民族分、以文化禮俗分、以政治分,并指出夷夏的概念實際上包含了深刻的歷史內(nèi)涵,具有多層次、多標準的特性( 陳致:《夷夏新辨》,《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1期。)。具體到秦人而言,盡管被視為“夷”,但其內(nèi)涵隨著時代的變遷而不斷演變。最初,秦人因其始祖生活在東方,屬于東夷族群的一部分,所以被冠以“秦夷”之名,有按地理方位區(qū)分之意。西周中期,非子為周孝王養(yǎng)馬,孝王分土為附庸,當時秦勢力弱小,周大臣皆以“秦夷”目之,不加重視( 王輝、王偉編:《秦出土文獻編年訂補》,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版,第3頁。)。這又包含了按政治力量大小來區(qū)別的考量。
進入春秋時期,華夏周緣的政權(quán)與戎狄接觸較多,如《左傳》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辛有適伊川,見披發(fā)而祭于野者,曰: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禮先亡矣……”( 《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十五,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3936頁。);昭公十五年(公元前527年):“……晉居深山,戎狄之與鄰,而逺于王室,王靈不及,拜戎不暇……”( 《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四十七,第4511頁。);哀公十七年(公元前478年):“……初(衛(wèi)莊)公登城以望,見戎州……”( 《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六十,第4734頁。)。但晉、衛(wèi)等國并未被視為“戎狄”。而秦國的處境卻迥異,如《史記·秦本紀》載:
(3)孝公元年,河山以東強國六,與齊威、楚宣、魏惠、燕悼、韓哀、趙成侯并?;淬糁g小國十余。楚、魏與秦接界?!仄г谟褐?,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夷翟遇之( 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202頁。)。
其中“夷翟遇之”,只是強調(diào)秦人被視為夷狄,并不是源自對其族屬的判斷。從“河山以東強國六”“不與中國諸侯之會盟”來看,其表面上是在政治上被區(qū)別對待而視為“夷翟”。實際上,此時的秦國已為春秋大國( 趙東玉:《秦為春秋大國說》,《史學集刊》2007年第3期。),其日益強盛離不開與戎狄等族群的頻繁交往。秦人的族群成分中融入了戎狄元素,使其風俗習慣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戎狄文化影響。與此同時,中原危機和華夷觀討論的興盛,使得“夷”逐漸被賦予具有歧視性的貶義色彩。因此,這時的東方諸國把秦人稱為“秦夷”,主要是出于文化禮俗層面的原因。
2.秦戎
關(guān)于“秦戎”的稱謂,在傳世文獻中見于《管子·小匡》:“西服流沙西虞,而秦戎始從。”( 黎翔鳳撰,梁運華整理:《管子校注》卷第八《小匡第二十》,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425頁。趙儷生認為“秦、戎”之間應斷開,且此條史料不足信(趙儷生:《學海暮騁》,北京:新華出版社1992年版,第136頁)。不過,如蒙文通等多數(shù)學者并未將“秦戎”分別理解(蒙文通:《秦為戎族考》,《禹貢》1936年第7期,第17~18頁)。在1973年湖北當陽縣季家湖楚城遺址出土的一件銅鐘銘文載“秦戎”一詞(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8頁),可知不應斷讀。)學界一直對何謂“秦戎”有所爭議,認為是西部少數(shù)民族( 姜濤:《管子新注》,濟南:齊魯書社2009年版,第189頁。)、臣服于秦的西戎八國( 王宗維:《西戎八國考述》,《西北歷史研究》1986年號,西安:三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頁。)、秦國( 蒙文通:《秦為戎族考》,《禹貢》1936年第7期,第17~18頁。吉本道雅:《中國先秦時代的貊》(吉本道雅:《中國先秦時代の貊》),《京都大學文學部研究紀要》2008年總47期,第 1~36頁。)等。2007年發(fā)現(xiàn)了一批流散的楚國系列銅器,其中豆、鬲、簋銘文中有“救秦戎,大有功于洛之戎”等銘文( 黃鳳春:《新見楚器銘文中的“競之定”及相關(guān)問題》,《江漢考古》2008年第1期,第74頁;董珊:《救秦戎銅器群的解釋》,《江漢考古》2012年第3期,第87頁。),使得相關(guān)討論更加廣泛和深入,并大致形成以下幾種觀點:一是大概指陰戎、陸渾戎( 王輝:《也說崇源新獲楚青銅器群的時代》,《收藏》2007年第11期,第97頁。);二是將其理解為“秦軍”或秦兵( 李瑾:《關(guān)于〈競鐘〉年代的鑒定》,《江漢考古》1980年第2期,第55頁;饒宗頤:《說“競(甬土)”、“(甬土)夜君”與“(甬土)皇”》,《文物》1981年第5期,第75頁;宋華強:《澳門崇源新見楚青銅器芻議》,《中文學術(shù)前沿》2011第2期,第192頁。);三是認為其就是指“秦人”( 李零:《楚國銅器銘文編年匯釋》,《古文字研究》第13輯,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80頁。);四是認為“秦戎”即秦國( 姜武福:《湖北當陽鐘之鑄作辨》,《荊州師專學報》1990年第3期,第94頁。);五是認為秦地之戎( 李學勤:《論“景之定”及有關(guān)史事》,《文物》2008年第2期,第56頁;董珊:《救秦戎銅器群的解釋》,《江漢考古》2012年第5期,第87頁;姚磊:《先秦戎族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70頁。)。
由上可見,除第一種意見外,均認為“秦戎”與“秦”有關(guān)聯(lián)。其中第四種意見認為指“秦軍”或“秦兵”,盡管“戎”可理解為“軍”之意,但在這一時期的文獻中,并沒有看到“周戎”“楚戎”“晉戎”等指代“軍隊”的用法,因此這種意見是不太令人信服的。其余的“秦人”“秦國”“秦軍”“秦地之戎”,其核心涉及“秦地”,可以認為由于居住于“秦地”的因素,即來自秦地的人才被為“秦戎”,并不僅局限于“西戎八國”。總之,將“秦戎”理解為“秦人”是可以成立的。在《史記》中也有把秦與“戎翟”并稱的記載,如:
(4)今秦雜戎翟之俗,先暴戾,后仁義,位在藩臣而臚于郊祀,君子懼焉( 司馬遷:《史記》卷一五《六國年表》,第685頁。)。
(5)秦始小國僻遠,諸夏賓之,比于戎翟,至獻公之后常雄諸侯( 司馬遷:《史記》卷一五《六國年表》,第685頁。)。
(6)秦與戎翟同俗,有虎狼之心,貪戾好利無信,不識禮義德行。茍有利焉,不顧親戚兄弟,若禽獸耳,此天下之所識也……( 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四《魏世家》,第1857頁。)
上述四則材料所反映的時代,大致可通過其中涉及的主要人物來判斷,材料(4)為春秋時期,其余為戰(zhàn)國初期。材料(4)“今秦雜戎翟之俗”,可以看到該議論并不是強調(diào)秦為“戎”,而是評論秦初染“戎翟”的風俗。材料(5)“諸夏賓之,比于戎翟”,這反映諸夏視秦為“戎翟”,材料(6)則可以看成對這種觀點的注解,即因其“俗”與“教”已近于戎翟。盡管學界對“救秦戎”銅器群所反映的具體時間有不同意見( 黃鳳春認為在公元前431~公元前381年之間(黃鳳春:《新見楚器銘文中的“競之定”及相關(guān)問題》,《江漢考古》2008年第1期,第74頁);吳鎮(zhèn)烽認為“救秦戎”在公元前444年以前(吳鎮(zhèn)烽:《競之定銅器群考》,《江漢考古》2008年第1期,第82頁);宋華強指出“救秦戎”與荊歷鐘銘所記“晉人救戎于楚境”,大概都是悼王九年(公元前393年)之事,與《史記·魏世家》所記魏文侯敗秦于注之事有關(guān)(宋華強:《澳門崇源新見楚青銅器芻議》,《中文學術(shù)前沿》2011第2期,第192頁);]董珊認為按救秦戎事件在楚昭王二十五年(前491年),應即前490、前489這兩年間的制作(董珊:《救秦戎銅器群的解釋》,《江漢考古》2012年第3期,第87頁)。),但與傳世文獻中稱“秦戎”的時間范圍大體一致。因此,從另外一個角度說明銅器銘文中的“秦戎”,應是文獻中對“秦人”的稱謂。
其實,秦人被稱為“戎”的境遇,周人也曾經(jīng)歷過,如《史記·周本紀》載“于是古公乃貶戎狄之俗,而營筑城郭室屋,而邑別居之”“我先王不窋用失其官,而自竄于戎狄之間”( 司馬遷:《史記》卷四《周本紀》,第114、135頁。)??梢娕c戎翟雜糅難免會出現(xiàn)習俗的交互影響,即戎族受華夏文化潤澤的同時,諸夏的風習也自然會受到戎俗潛移默化的浸染。而且在秦與中原各國之間,個別戎俗仍會繼續(xù)傳播,如“威烈王九年,秦初君甥妻河,用諸河以求福也。戎狄之俗也。鄴為河伯娶婦,西門豹禁止之。魏與秦鄰,染其俗歟?!保?黃震撰,王廷洽等整理:《黃氏日抄》,鄭州: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第359頁。)在秦人來源的爭論中,西來說多列舉上述史料作為證據(jù),從一個族群的習俗判斷其來源顯然是不太恰當?shù)模驗楹筇炝曀椎酿B(yǎng)成會隨著時間和空間的變遷而發(fā)生變化。不過值得注意的是,周人卻從來沒有被視為是“戎狄”,而對秦人則定性為“與戎、翟同俗……若禽獸耳”,在言辭中極盡鄙夷,仍是出自文化習俗上的歧視。
3.虎狼之國
秦被形之為“虎狼”,主要見于《戰(zhàn)國策》和《史記》。《戰(zhàn)國策》的成書曲折,何晉指出《史記》記載戰(zhàn)國史事所據(jù)材料多源自《戰(zhàn)國策》中的一些篇章( 何晉:《秦稱“虎狼”考》,《文博》1999年第5期,第41頁。)。其中關(guān)于“蘇秦”的史料應大部分出于戰(zhàn)國中晚期( 徐中舒:《論lt;戰(zhàn)國策gt;的編寫及有關(guān)蘇秦諸問題》,《歷史研究》1964年第1期,第136~141頁。),蘇秦評價秦為“虎狼之國”及同書中其他類似評價,可以視為當時人對秦國或秦人的描述。相關(guān)材料有:
(7)“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橫人皆欲割諸侯之地以事秦,此所謂養(yǎng)仇而奉讎者也?!薄踉唬骸啊兀⒗侵畤?,不可親也?!保?劉向:《戰(zhàn)國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503頁。)
(8)“今秦者,虎狼之國也,兼有吞周之意;使樗里疾以車百乘入周,周君懼焉……”( 劉向:《戰(zhàn)國策》,第50頁。)
(9)“且秦虎狼之國也,無禮義之心,其求無已,而王之地有盡?!保?劉向:《戰(zhàn)國策》,第696頁。)
誠然,在《史記》中也不乏類似敘述,但主要出自與上述人物蘇秦、樗里子等縱橫家有關(guān)的傳記( 可參考“夫秦,虎狼之國也,有吞天下之心。秦,天下之仇讎也”(《史記》卷六十九《蘇秦列傳》,第2261頁);游騰為周說楚王曰:“今秦,虎狼之國,使樗里子以車百乘入周,周以仇猶、蔡觀焉,故使長戟居前,強弩在后,名曰衛(wèi)疾,而實囚之”(《史記》卷七十一《樗里子甘茂列傳》,第2308頁);蘇代謂孟嘗君曰:“今秦,虎狼之國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還,君得無為土禺人所笑乎?”(《史記》卷七十五《孟嘗君列傳》,第2354頁)。)。根據(jù)《史記》對相關(guān)人物和事件的記載,若參考于鬯《戰(zhàn)國策年表》,可知上述三則策言分別發(fā)生在:公元前333年、公元前307年、公元前260年( 于鬯:《戰(zhàn)國策年表》,收入劉向:《戰(zhàn)國策附錄》,第1237、1247、1263頁。)。
關(guān)于秦的“虎狼”形象的內(nèi)涵和形成,何晉認為“虎狼”有三層含義:一是為人兇殘暴虐而無信義;二是形容一個人的音容相貌;三是與戎狄有關(guān),貪而無厭,這三種含義均盡數(shù)保留存在于“虎狼之秦”這一詞中。又指出:“是在戰(zhàn)國晚期六國與秦之間產(chǎn)生的,是東方六國只針對秦一國而形成的觀念?!瞧鹩趹?zhàn)國晚期東方六國對秦國軍事和文化上的對抗,……一直延續(xù)到漢朝?!保?何晉:《秦稱“虎狼”考》,《文博》1999年第5期,第42~45頁。)我們基本同意何先生的觀點,此處需要對東方六國對秦“虎狼”形象的建構(gòu)過程進一步補充探討。其實,“虎狼”稱謂在歷史上是最早用來形容春秋時期的晉國,如《左傳·文公十三年》(前641年)載士會言:“晉人,虎狼也。若背其言,臣死、妻子為戮,無益于君,不可悔也。”( 《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十九下,第4021頁。)可見,“虎狼”主要是強調(diào)其在對外征伐中兇殘暴虐、無信義等。
“秦人”被稱為“虎狼”,據(jù)材料(7)《戰(zhàn)國策》的記載可追溯至公元前333年。然而,秦國早在這之前,便已對晉國發(fā)動過強大攻勢,如《左傳·文公三年》(前624)載:“秦伯伐晉,濟河焚舟,取王官,及郊”( 《春秋左傳正義》卷第十八,第 3994 頁。),表明秦人已經(jīng)與地處中原的晉國發(fā)生多次戰(zhàn)爭并取得勝利。但秦康公之后,卻數(shù)次為晉人所敗,如晉成公六年(前601),“伐秦,虜秦將赤”( 司馬遷:《史記》卷三十九《晉世家》,第1676頁。); 秦桓公二十六年(前578),“五月丁亥,晉師以諸侯之師及秦師戰(zhàn)于麻隧,秦師敗績,獲秦成差及不更女父?!保?《春秋左傳正義》卷第二十七,第4152頁。)可知盡管戰(zhàn)爭激烈,但雙方戰(zhàn)爭互有勝負,秦人也未處于絕對優(yōu)勢,所以并未被冠以“虎狼”之號。
秦國在秦孝公時期進入了新的發(fā)展階段,不僅吞并巴蜀,更通過商鞅變法改革體制,極大地提升了秦國的綜合國力和軍事戰(zhàn)斗力。隨著秦國實力的增強,其對外軍事進攻也變得更加積極,如:“(秦孝公八年)與魏戰(zhàn)元里,斬首七千,取少梁”( 司馬遷:《史記》卷十五《六國年表》,第722頁。);“(秦孝公)十年,衛(wèi)鞅為大良造,將兵圍魏安邑,降之”( 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203頁。),可見對魏國等的戰(zhàn)爭屢戰(zhàn)屢勝。秦人將新占領(lǐng)地作為進一步前進的基地,進而不斷地蠶食鄰國的領(lǐng)土、危及鄰國的統(tǒng)治,如《魏世家》載:“(魏惠王后元)五年,秦敗我龍賈軍四萬五千于雕陰,圍我焦、曲沃。予秦河西之地。六年,與秦會應。秦取我汾陰、皮氏……”( 司馬遷:《史記》卷四十四《魏世家》,第1848頁。);《韓世家》載:“(韓襄王)五年,秦拔我宜陽,斬首六萬”( 司馬遷:《史記》卷四十五《韓世家》,第1872頁。);《趙世家》載:“(趙武靈王)九年……秦敗我,斬首八萬級……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陽?!保?司馬遷:《史記》卷四十三《趙世家》,第1804頁。)這種以攻城略地為主要目的的戰(zhàn)爭方式,與春秋時期通過會盟以調(diào)整國家秩序平衡的機制形成了鮮明對比,表明戰(zhàn)爭性質(zhì)已發(fā)生根本性變化。面對秦國的強勢崛起,盡管東方六國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但由于各自利益的差異和內(nèi)部矛盾的牽制,終難形成統(tǒng)一的對抗力量。
在秦國擴張勢頭不斷加劇的情形下,如何有效削弱來自秦國的威脅,成為各國君主與有識之士共同關(guān)注的焦點。于是,一群擅長游說、深諳君王心理的縱橫家開始活躍于歷史舞臺。值得注意的是,秦人“虎狼”形象出現(xiàn)最多的場合,是魏、韓、趙三國與秦相關(guān)的記載之中。這三國與秦國接壤、最先受到來自秦的侵擾與攻占,因此對秦抱有極大的負面情緒。合縱家們將秦國在戰(zhàn)爭中的強勢表現(xiàn),與歷史上晉國的殘暴行徑相提并論,巧妙地將原本并不專屬于秦人的“虎狼”標簽,移植到秦國及其人民的身上。盡管這些話語出自合縱家之口,但能夠說動君王,甚至如材料(7)所見得到楚王的回應:“秦,虎狼之國,不可親也”,表明秦國或秦人的“虎狼”形象已經(jīng)被成功植入東方人的視野。
最后在合縱家的努力之下多次形成“合縱”,如《史記·楚世家》載:“(楚懷王)十一年,蘇秦約從山東六國共攻秦,楚懷王為從長?!保?司馬遷:《史記》卷四十《楚世家》,第1722頁。)但在第二年(公元前317 年),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秦“使庶長疾與戰(zhàn)修魚,虜其將申差,敗趙公子渴、韓太子奐,斬首八萬二千?!保?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207頁。)我們從秦軍的戰(zhàn)斗結(jié)果來看,有“斬首六萬”“斬首八萬二千”的記錄,這固然有秦軍的兇殘一面。從客觀的角度來看,東方六國對秦國的非議,包含戰(zhàn)爭兇殘、貪得無厭地占領(lǐng)和蠶食土地、任用詐力不擇手段等,這些只是秦人在征戰(zhàn)過程中所采取的個別手段。為了凝聚更多的反秦力量,合縱家們通過對這些具有一定代表性和感染力的事例加以渲染,進而強化了秦人的“虎狼”形象,顯然是為抵御強大軍事進攻力量而采取的意識形態(tài)化宣傳手段。秦人在后來的戰(zhàn)爭中不斷遇到阻力,顯然這種意識形態(tài)化的族群身份建構(gòu)也必然發(fā)揮了重要作用。但在秦國強大實力的支撐下,通過連橫和遠交近攻等戰(zhàn)略,仍然不可阻擋地推進統(tǒng)一大業(yè)。如睡虎地秦簡《編年記》逐年記述秦昭王元年(公元前306年)到始皇三十年(公元前217年)統(tǒng)一全國過程中的軍事戰(zhàn)果:“……十三年,攻伊闕。十四年,伊闕。十五年,攻魏。十六年,攻宛。十七年,攻垣、枳。十八年攻蒲反……”(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年版,第1~4頁。)。秦連年攻城拔地,最終翦滅東方六國而實現(xiàn)天下一統(tǒng)。
簡而言之,秦人在商周之際遷到西北,其周圍都是戎、羌等少數(shù)民族,秦一方面不斷與戎狄戰(zhàn)爭,另一方面又與戎狄通婚,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出現(xiàn)了“戎狄化”,因此受到中原諸國的歧視,被視為“夷狄”。到了戰(zhàn)國中晚期,雖然秦國國力增強,但東方諸國非但沒有減輕對秦的歧視,反而產(chǎn)生了視秦為“與戎狄同俗”的“虎狼之國”的觀念。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措辭都出自合縱家之口,顯然是刻意放大秦與東方諸國的差異,煽動廣泛的仇秦情緒,以推動各國聯(lián)合抗秦的需要而已。不過東方諸國的“異秦”行為并未取得成功,這得益于秦人不斷增強的國力和自我族群身份建設,下文將對這一過程進行梳理。
二 秦人族群身份的自我建構(gòu)
從秦人歷史的發(fā)展歷程來看,其在不同的歷史階段都在嘗試對自我族群身份進行建設。具體過程如下:
1.“秦人”認同的確立
盡管秦人始祖來自東方的海岱地區(qū),也頗具歷史淵源,但其自我族群身份認識的形成則較晚。據(jù)《史記·秦本紀》載:“大費拜受,佐舜調(diào)馴鳥獸,鳥獸多馴服,是為柏翳。舜賜姓嬴氏。”( 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173頁。)可見秦人先祖大費在舜的時期才獲得賜姓“嬴氏”。對于古代姓氏的性質(zhì),王玉哲指出其特征有:出自同一祖先、不能自相通婚、有部分的共同墓地與祭典等( 王玉哲:《中華遠古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80頁。)。從此后大費的子孫“或在中國,或在夷狄”“太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國,故嬴姓多顯,遂為諸侯”( 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174~176頁。)來看,后世能夠厘清這樣的族群體系與分布,特別是“嬴姓多顯,遂為諸侯”彰顯了“嬴姓”的政治影響力和君王對其功績的認可,這些充分表明秦人始祖早期是以“嬴”為族群身份的標識。
秦人的祖先為嬴族的一支,對于其西遷的時間,盡管學界有“五帝后期說”“夏末商初說”“商代說”“周初說”等觀點,但反映了嬴族的不同支系在不同時間遷徙到隴右地區(qū)。居于西垂的早期秦人與戎狄通婚頻繁,如申侯乃言周孝王曰:“昔我先酈山之女,為戎胥軒妻……今我復與大駱妻,生適子成。申駱重婚,西戎皆服,所以為王。王其圖之?!谑切⑼酢刂兀箯屠m(xù)嬴氏祀,號曰秦嬴?!保?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173頁。)秦人選擇與“申”等戎人通婚,顯然是看重其在西北有較大勢力,使其在一定程度上可抵御其他戎人壓力,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倚重“申”人的實力獲得周王的器重,成為“附庸”。從此,秦人的祖先因“邑之秦”而號曰“秦嬴”,其族群認同也發(fā)生了由“嬴”到“秦”的轉(zhuǎn)變。
“秦人”認同的確立,始于獲封之后。到襄公以兵送周平王有功被封為諸侯、受賜岐以西之地后進一步推動,如《史記·封禪書》載秦襄公“自以為主少暤之神?!保?司馬遷:《史記》卷二十八《封禪書》,第1358頁。)表明秦人在立國之后,把族源追溯到“帝顓頊之苗裔”,即高陽之后。這也為秦公墓葬出土的青銅器、石磬銘文所證實:
(10)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商(賞)宅受或(國)……卲合(答)皇天,以虩事?冘3(蠻)方……”(秦公镈銘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1冊,第312頁。)
(11)秦公曰:“不(丕)顯朕皇祖,受天命,鼏(冪)宅禹責(跡),十又二公,在帝之壞(坯),嚴龔(恭)夤天命,保業(yè)厥秦,虩(赫)事?冘3(蠻)夏……”(秦公簋銘文)(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編:《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第4冊,第2685頁。)
(12)“……(紹)天命,曰:竈(肇)尃(敷)?冘3(蠻)夏,極(亟)事于秦,即服?!保堩嚆懳模?王輝、王偉:《秦出土文獻編年訂補》,西安:三秦出版社2014年版,第24頁。)
上述材料的時代被認為分別屬于:秦武公初即位時(前697年之后不久)、秦景公即位初(前576年之后不久)、秦景公四年(前573年)( 王輝、王偉:《秦出土文獻編年訂補》,第15、24、25頁。)。從銘文內(nèi)容來看,多次提到秦人“虩事蠻夏”“虩事蠻方”。由于材料(10)發(fā)現(xiàn)較早,學界多以此為基礎(chǔ)展開討論,對于“蠻夏”大致有四種認識:一是指華夏,如郭沫若認為秦歸化周后自詡為華夏族( 郭沫若:《秦公簋韻讀》,《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北京:科學出版社1961年版,第144~150頁。),李學勤認為蠻夏猶言華夏( 李學勤:《郭沫若先生對夏代的研究》,《綴古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6頁。);第二種觀點認為分別指蠻方和諸夏,如傅斯年指出“謂秦先公周旋于楚晉之間”( 傅斯年:《中國古代文學史講義》,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7年版,第98頁。),馬承源也認為蠻指西戎諸國、夏指中原國家( 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四)》,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版,第609~610頁。);第三種觀點則認為蠻夏均為“西方之族”( 童書業(yè):《中國歷史地理論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174頁。);第四種觀點認為秦人位于“蠻”“夏”之間,即自認非蠻非夏( 朱圣明:《華夷之間:秦漢時期族群的身份與認同》,廈門:廈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48頁。)。從材料(12)“肇敷蠻夏,亟事于秦”來看,秦人將“蠻”“夏”與“秦”并舉,表明在春秋時期,秦人既不認為自己屬于“蠻”,也沒把自己當作“夏”,而是獨自存在的“秦”。這在傳世文獻中也可獲得佐證,如《史記·秦本紀》載穆公由余的對話:“中國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然尚時亂,今戎夷無此,何以為治,不亦難乎?”由余笑曰:“此乃中國所以亂也……?!保?司馬遷:《史記》卷五《秦本紀》,第 192~193 頁。)這則材料中秦穆公把“中國”與“戎夷”對比,從“以詩書禮樂法度為政”來看,“中國”顯然指中原地區(qū)。這表明在秦人的意識中明確把“自我”與“中國”“戎夷”區(qū)別,反映了秦人已經(jīng)把“秦”作為族群身份認同。
2.秦人自稱為“夏”
盡管秦人已經(jīng)確立了族群認同,但由于文化相對落后且受戎狄習俗影響,長時間被他者所視為“秦夷”“秦戎”;隨著國家力量的日益強大并讓東方諸國感到壓力,又被塑造為“虎狼”。這些他者所建構(gòu)的秦人形象,對秦人的族群認同帶來極大沖擊,實現(xiàn)自我身份的重塑自然成為題中之義。反映戰(zhàn)國晚期秦國歷史的云夢睡虎地秦簡《法律答問》中,關(guān)于秦人稱“夏”的記載便是確證:
(13)“臣邦人不安其主長而欲去夏者,勿許?!笨桑ê危┲^“夏”?欲去秦屬是謂“夏”(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226頁。)。
(14)“真臣邦君公有罪,致耐罪以上,令贖?!笨桑ê危┲^“真”?臣邦父母產(chǎn)子及產(chǎn)它邦而是謂“真”?!た桑ê危┲^“夏子”?·臣邦父、秦母謂?。ㄒ玻?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227頁。)。
材料(13)規(guī)定去“秦屬”是謂去“夏”,顯然“夏”應指秦人所控制的范圍,這充分證明秦已自稱為“夏”。從材料(14)可知秦母與臣邦父所生子為“夏子”,臣邦父母產(chǎn)子及產(chǎn)它邦而是謂“真”,表明秦人將“夏”的認同體系運用于法律實踐之中,并用來處理與周邊蠻夷的關(guān)系,建構(gòu)了穩(wěn)定的族群體系。
其中的“夏子”和“真”涉及族群身份,整理小組注釋曰:“真,據(jù)本條下文指純屬少數(shù)民族血統(tǒng)?!端啞分小娉及罹⒊及钫嫒志L,中的‘真’都是這個意思?!睂Υ?,學界展開了廣泛研究,如于豪亮指出:“律文規(guī)定‘臣邦父、秦母’所生的孩子不能算少數(shù)民族,必須認定為‘夏子’,那么,在夫權(quán)、父權(quán)已經(jīng)達到頂點的秦國,‘秦父、臣邦母’所生的兒子,必然被認定為‘夏子’了。”( 于豪亮:《秦王朝關(guān)于少數(shù)民族的法律及其歷史作用》,中華書局編輯部:《云夢秦簡研究》,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16?偆?323頁。)工藤元男提出“夏”包含故秦區(qū)域和臣邦,秦國的臣邦又包含屬邦、附庸、戰(zhàn)國六國舊地;“夏子”是“在身份上完全是秦國人”之意,包含秦父與秦母之子,以及臣邦父與秦母之子;“真”指臣邦父母之子與它邦父母之子;判斷“夏子”與“真”的基準在于“秦母”,戰(zhàn)國秦以身份制度為杠桿,使“非秦人通過通婚實現(xiàn)秦人化”( 工藤元男:《睡虎地秦墓竹簡所見lt;屬邦律gt;研究》(工藤元男:《睡虎地秦墓竹簡の屬邦律をめぐって》),《東洋史研究》1984年43(1)期,第60~87頁;又《再論“秦領(lǐng)土擴張與國際秩序形成”——以所謂“秦化”為中心》(《「秦の領(lǐng)土拡大と國際秩序の形成」再論——いわゆる“秦化”をめぐって》),《長江流域文化研究所年報》2003年,第150~163頁。)。工藤先生的認識奠定了學界對這一問題理解的基礎(chǔ)。
此后的研究主要就“夏”“夏子”的范圍、簡牘材料尚未記載“秦父”之子的定位、“真”的含義等進一步拓展。如飯島和俊認為秦父之子為“秦人”( 飯島和?。骸稇?zhàn)國秦對非秦人的政策——由秦簡所見戰(zhàn)國秦的社會構(gòu)造》,《東洋史論叢:中村治兵衛(wèi)先生古稀紀念》(飯島和?。骸稇閲丐畏乔厝藢澆摺睾啢蚴謷欷辘趣筏埔姢?、戦國秦の社會構(gòu)造》,《東洋史論叢:中村治兵衛(wèi)先生古稀記念》),東京:刀水書房1986年版,第1~15頁。)。鶴間和幸認為“夏”是秦直轄統(tǒng)治的區(qū)域,與秦女通婚的首長子女為“夏人”,其范圍到首長為止,首長之下的居民間接歸“夏”管轄( 鶴間和幸:《古代中華帝國的統(tǒng)一法與地域——秦帝國法的統(tǒng)一及其虛構(gòu)性》(鶴間和幸:《古代中華帝國の統(tǒng)一法と地域——秦帝國の法とその虛構(gòu)性》),《史潮》1992年總30期,第16~29頁。)。渡邊英幸提出秦父與秦母之子和秦父與臣邦母之子為秦,臣邦父與秦母之子為夏子,臣邦父與臣邦母之子和在它邦父母之子為真;此外,禁止它邦父(外臣邦父、諸侯父等)與秦女通婚( 渡邊英幸:《秦律中的夏與臣邦》(渡邉英幸:《秦律の夏と臣邦》),《東洋史研究》2007年第66(2)期,第161~193頁。)。魏德勝據(jù)《說文解字注》所載“稹,從禾真聲?!吨芏Y》曰:‘稹理而堅’……此與鬂為稠發(fā)同也”,認為“真”與鬂多發(fā)有關(guān)( 魏德勝:《lt;睡虎地秦墓竹簡gt;詞匯研究》,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年版,第167頁。)。游順釗認為“真”應是“鬒”字的前身,與“真實”的“真”無關(guān),它是用來形容戎狄的頭發(fā)的稠而密( 游順釗:《秦律“秦母夏子”辨析》,《古文字研究》第29輯,2012年,第755~758頁。)。
由上可見,學界關(guān)于“夏”的探討并不僅僅局限于具體的定義,而是把秦簡中的屬邦、臣邦等結(jié)合起來,構(gòu)擬秦代的國家或國際秩序。盡管這樣的討論結(jié)果看起來很理想,但擴大了概念本身的內(nèi)涵,使得問題錯綜復雜起來。諸家結(jié)論差異明顯,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這些觀點在行政實踐中是難以成立的。秦代的族群身份主要是從血緣關(guān)系角度來界定,所謂“國際秩序”是從行政統(tǒng)治區(qū)域視角去建構(gòu),兩者雖然相關(guān),但畢竟屬于不同面向的問題。此外,我們還要考慮時間維度,前文提到秦人稱“夏”,顯然“夏子”“真子”是戰(zhàn)國秦國時代的產(chǎn)物,其主要規(guī)范開啟統(tǒng)一步伐前的秦國內(nèi)部的秩序。學界所討論的“秦父”“秦子”等問題,是秦代律令文獻所沒有規(guī)定的內(nèi)容,以此推衍的內(nèi)容附加于實際法律規(guī)定進而構(gòu)擬相關(guān)問題,屬于引申推測部分,并不符合歷史事實?!叭ハ摹薄跋淖印钡姆Q謂屬于法律術(shù)語,這種族群身份的界定時間自然晚于秦人稱“夏”,其下限應在秦律令制定之前。在這個層面,“夏”自然指代秦國的領(lǐng)域,“夏子”指代“秦母”之新產(chǎn)子。
秦人自稱為“夏”,是在他們自我認知的過程中,為區(qū)別于其他族群而逐漸形成的。在歷史上,周人也曾自稱“有夏”或“夏”,《尚書》中出現(xiàn)了三次,分別是《康誥》:“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用肇造我區(qū)夏”;《君爽》:“惟文王尚克修和我有夏”;《立政》:“帝欽罰之,乃伻我有夏。”( 《尚書正義》,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清嘉慶刊本)》,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431、477、491頁。)這三篇都被認為是比較可靠的周初文獻。關(guān)于周人稱夏,詹子慶認為周人是在克商基礎(chǔ)上建立的王朝,自稱為“夏”是為了穩(wěn)固統(tǒng)治而采取的一種策略( 詹子慶:《周人自稱“有夏”原因探析》,《古史拾零》,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283頁。);晁福林指出周人自稱“有夏”,是高舉“夏”這面光榮的旗幟來號令諸族歸附,主要是取“夏”的大美之義( 晁福林:《從“華夏”到“中華”——試論“中華民族”觀念的淵源》,《史學史研究》2020年第4期,第8頁。)。這表明“夏”在西周時期,至少已成為一個具有文化認同意義上的族群或聯(lián)合族群的稱謂。秦人的宗廟建筑遺址、禮儀制度借鑒周制,在日常生活中積極踐行周禮,說明秦人以華夏自居就意味著他們利用稱“夏”實現(xiàn)族群整合。
這反映了秦被長期游離于華夏秩序之外,為了擺脫被歧視的身份,在接收西周故地之后,開始稱“夏”。秦母所生之子為“夏子”,這是從母親的角度去界定。根據(jù)西漢胡家草場漢簡的記載來看,少數(shù)民族“真”的身份一直保留,但不再有“夏”或“夏子”( 荊州博物館、武漢大學簡帛研究中心編:《荊州胡家草場西漢簡牘選粹》,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年版,第197頁。),這表明稱“夏”應該是階段性的。發(fā)生這種變化的根源,應是隨著秦在統(tǒng)一進程中,對東方六國的完全優(yōu)勢確立,逐步改變了稱“夏”的策略。
3.“秦人”與“非秦人”
隨著秦對六國戰(zhàn)爭規(guī)模不斷擴大,統(tǒng)一的地域范圍和人口數(shù)量逐漸增多,族群成分也變得更加復雜,為實現(xiàn)有效統(tǒng)治的需要,對族群秩序的建構(gòu)尤為必要。值得注意的是,秦在統(tǒng)一的進程中將人群劃分為“秦人”與“非秦人”,如《岳麓書院藏秦簡(三)》載:
(15)廿五年五月丁亥朔壬寅,州陵守綰、丞越敢讞之:……尸等產(chǎn)捕詣秦【男子治等】1466(032)四人、荊男子閬等十人,告群盜盜殺傷好等?!ぶ蔚仍唬呵厝?,邦亡荊。閬等曰:荊邦人。皆居1468(033)京州。相與亡,來入秦地,欲歸義。行到州陵界中,未詣吏,悔?!吨菏犬a(chǎn)捕治、閬等,告群盜盜殺傷1339(037)好等。治等秦人,邦亡荊。閬等荊人。亡,來入秦地,欲歸義,悔,不詣吏……
廿五年六月丙辰朔己卯,南郡叚守賈報州陵守綰、丞越子讞:……·(讞)固有審矣。治等審秦人殹,尸0138(042)等當購金七兩。閬等其荊人殹,尸等當購金二兩。它有令0162(043)( 朱漢民、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叁)》,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年,第16~18頁。。)。
本案涉及群盜被抓后獎金的分配問題,其核心焦點在于治、閬等人的身份認定。具體而言,治等四人原為秦人,因故逃亡到楚國,后又返回秦地實施犯罪行為,其身份為秦人;而閬等十人原為楚人,本欲歸義進入秦地,卻因故反悔未向官府報到而淪為盜賊;且在作案之時,其原居住地已并入秦。因此,對于閬等人究竟應視為秦人還是外邦人,因而存在疑義。從南郡最終的判定結(jié)果來看,“治等審秦人殹”“閬等其荊人殹”。“閬”等因為沒有履行“歸義”的占籍手續(xù),被判定為“非秦人”。由此可知,這一階段的“秦人”已經(jīng)超越了此前以血緣為紐帶的族群認同,已經(jīng)轉(zhuǎn)換為以是否納入秦國的戶籍管理為依據(jù),即登載入秦的戶籍體系并承擔相應的義務,才可獲得“秦人”的身份。
在“秦人”的族群認同下,把天下之人按歸順時間先后,劃分為故秦人、故黔首、新黔首,代表性的材料有:
(16)游士在,亡符,居縣貲一甲;卒歲,責之?!び袨楣是厝顺?,削籍,上造以上為鬼薪,公士以下刑為城旦(《睡虎地秦簡·游士律》)(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第129~130頁。)。
(17)·新地吏及其舍人敢受新黔首錢財酒肉它物,及有賣買叚(假)賃貣于新黔首而故貴賦(賤)其賈(價),皆坐其所受及故為貴賦(賤)之臧(贓)、叚(假)賃費、貣息,與盜同法。其貰買新黔首奴婢畜產(chǎn)及它物盈三月以上而弗予錢者坐所貰賈(買)錢數(shù),亦與盜同法。……新黔首已遺予之而能捕若告之,勿辠,有(又)以令購之。故黔首見犯此令者,及雖弗見或告之而弗捕告者,以縱罪人論之(《岳麓書院藏秦簡(伍)》)( 陳松長主編:《岳麓書院藏秦簡(伍)》,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7年版,第51~53頁。)。
材料(16)中有“故秦人”、材料(17)中有“故黔首”“新黔首”,“故秦人”即“故黔首”,與“新黔首”都屬于法定族群身份上的“秦人”。關(guān)于“黔首”的稱謂,一般據(jù)《史記·秦本紀》載“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jiān)。更名民曰黔首?!保?司馬遷:《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第239頁。)不過張傳璽、王子今等考證,“黔首”一詞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已開始使用( 張傳璽:《“更名民曰黔首”的歷史考察》,《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0年第1期,第92~95頁;王子今:《說“黔首”稱謂——以出土文獻為中心的考察》,中國文化遺產(chǎn)研究院編:《出土文獻研究》(第11輯),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174頁。)。這里可視為秦始皇統(tǒng)一名號的一部分。材料(17)中的所見律令強調(diào)“新黔首”區(qū)別于“故秦人”或“故黔首”,并不意味著族群身份的不同。從律令反復規(guī)范禁止新地吏漁利新黔首的各種行為來看,這種“故”“新”之分,是出于對新歸附者安撫優(yōu)待的需要。
這些變化反映了此時的秦在面對東方世界時,已經(jīng)擺脫了處于被歧視地位的心態(tài),完成了對自我族群身份的再轉(zhuǎn)換。即在國家大一統(tǒng)的秩序下,秦人整合天下不再依靠傳統(tǒng)的“夷夏”觀念,而是從實力地位出發(fā),把以血緣為紐帶的族群認同轉(zhuǎn)換為以地緣為基礎(chǔ)的新族群建設,形成“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結(jié)構(gòu);在秦的國家治理秩序之中,只有帝王與黔首、蠻夷的身份區(qū)別。
三 結(jié) 語
秦人的身份建構(gòu)是一個龐大而復雜的問題,學界已對相關(guān)問題展開了廣泛的研究,本文只是從其中的幾個關(guān)鍵點出發(fā),為觀察這一問題提供不同的視角。
秦人形象也被動地被東方諸國所建構(gòu),目前的傳世文獻主要以東方六國的記述為中心,其中所呈現(xiàn)的秦人形象或身份為:“秦夷”“秦戎”“虎狼”等。學界對上述秦人身份形象問題的探討,往往忽視了具體歷史的時段特征。秦人在商周之際遷到西北,其周圍都是戎、羌等族,秦一方面不斷與戎狄戰(zhàn)爭,另一方面又與戎狄通婚,可能在一定程度上出現(xiàn)了“戎狄化”,因此受到中原諸國的歧視,被視為“秦夷”或“秦戎”。到了戰(zhàn)國中晚期,秦國雖然國力增強,但仍然受到東方諸國的敵視,被稱為“虎狼之國”。不難發(fā)現(xiàn),“秦夷”“秦戎”更多的是文化習俗上的歧視;而“虎狼之國”的措辭主要出自合縱家之口,這是出于聯(lián)合東方六國抗秦的需要,把秦與東方的差異擴大化,催生普遍的仇秦情緒而已。
雖然秦人的始祖來自東方的海岱地區(qū),也頗具歷史淵源,但其自我族群身份認識的形成則較晚,早期經(jīng)歷了從“嬴族”到“秦人”的轉(zhuǎn)變,并注意與“蠻”“夏”的界限。隨著國家實力的增長也促進了文化自信,開始追溯自身為高陽之后,并在遷居周人故地后,自稱為“夏”。隨著秦國對東方六國絕對優(yōu)勢的確立,改變了稱“夏”策略,而恢復稱“秦”。這一階段的“秦人”已經(jīng)超越了此前以血緣為紐帶的族群認同,已經(jīng)轉(zhuǎn)換為以是否納入秦國的戶籍管理為依據(jù),即登載入秦的戶籍體系并承擔相應的義務,才可獲得“秦人”的身份。反映了此時的秦在面對東方世界時,已擺脫了處于被歧視地位的心態(tài),已經(jīng)完成了對自我族群身份的再轉(zhuǎn)換。即在國家大一統(tǒng)的秩序下,秦人整合天下不再依靠傳統(tǒng)的“夷夏”觀念,而是從實力地位出發(fā),把以血緣為紐帶的族群認同轉(zhuǎn)換為以地緣為基礎(chǔ)的新族群建設,形成“秦人”與“非秦人”的族群結(jié)構(gòu);在秦的國家治理秩序之中,只有帝王與黔首、蠻夷的身份區(qū)別,彰顯了其作為大一統(tǒng)國家的自信與決心。
秦人的自我族群認識的建構(gòu),是以接受君王賜封的姓氏和地域為基礎(chǔ),經(jīng)歷了由氏族部落、氏族國家、大一統(tǒng)國家的發(fā)展階段,實現(xiàn)了以血緣為基礎(chǔ)到地緣政治為基準的變化,也展現(xiàn)了秦為突破他者所建構(gòu)的被“污名化”的族群形象的努力。在這一交織的歷史發(fā)展過程中,秦人的應對符合歷史演變的規(guī)律,在政策制定與轉(zhuǎn)換上也具有現(xiàn)實的合理性。這一制度設計的邏輯理路,隨著秦所建立的統(tǒng)一大業(yè)在錯綜復雜、因緣際會的特殊歷史條件下的滅亡,也隱沒于歷史的塵埃之中。但我們不能以秦的滅亡而否定秦人為此作出的努力,甚至認為該制度的失敗。時至今日,其仍然可以為歷史的后來者提供哲思。對于《史記》等漢代文獻中仍然對秦人延續(xù)“虎狼”印象,一是對戰(zhàn)國文獻的直接引用,并不完全反映漢人的判斷;二是漢代人除受文獻記載的影響外,也受到這一時期過秦思潮的影響。盡管這些事實本身可能并不如此,但重要的是他們影響和塑造了漢人乃至后人對秦人的感官印象和基本認知,這是讀史者需要注意的。
收稿日期:2024-03-21
作者魏永康,歷史學博士,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副教授。吉林,長春,130024。
FromBeing Constructed to Breaking Out: The Change of Ethnic Image in the Rise of the Qin People
Wei Yongkang
Abstract:In the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e Qin people, its ethnic image had been shaped by others as Qin Yi(秦夷), Qin Rong(秦戎)and even “tiger and wolf”, which was to some extent a construction of the Qin people’s ethnic identity by others. There are special historical contexts behind these images: Qin Yi and Qin Rong reflect the discrimination against the Qin people during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due to differences in culture and custom; The term “tiger and wolf” was the deliberate magnification of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Qin and eastern kingdoms by Zonghengjia(縱橫家),so as to instigate widespread hatred for Qin and to achieve a united struggle against Qin. In this process, the Qin people continued to build its ethnic identity. In the early period, they went through the transformation from the clan of Yin(嬴) to the people of Qin,while being mindful of the boundary between Man(蠻)and Xia(夏). As the growth of state power, it established cultural confidence, and began to refer to themselves as people of Xia. During the unification process, the kingdom of Qin divided people within their territory into people of Qin and Xin Qianshou(新黔首),which not only differentiated their geographical origins, but also implied their ethnic differences. With the establishment of Qin’s absolute superiority over the six eastern kingdoms, they changed the strategy of calling themselves people of Xia and reverted to the appellation of people of Qin,eventually forming the structure of “people of Qin-Manyi”. This change marked the completion of the construction of Qin’s ethnic identity and demonstrated its self-confidence and determination as a great unified nation.
Keywords: People of Qin; Xia; Ethnic Groups; Identity; Image
【責任編校 徐瑩】
*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新出簡牘所見秦統(tǒng)一進程中的族群整合與邊地治理研究”(16czs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