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清中國的近代化具有多重面相,既呈現(xiàn)出向西方學習的一面,也存在將自身的近代化經(jīng)驗向域外移植的一面。19世紀80至90年代,為擺脫邊疆危機,強固傳統(tǒng)中朝宗藩關系,清政府積極在朝鮮舉辦電報事業(yè),開展了一場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走出去的“非典型性”嘗試。這場中國式近代化的域外移植事業(yè),運用了傳統(tǒng)宗藩關系與近代條約形式相結合的策略,推行了表面上以企業(yè)經(jīng)營為主體實則由國家掌控,表面上以屬國“商請”為前提實則由宗主國“代辦代管”的方式,強調(diào)的是中朝之間的命運聯(lián)結,其政治軍事意義遠大于經(jīng)濟效益。在清政府興辦域外電報事業(yè)的整個過程中,技術移植是根本,維護中朝國家主權是核心,資金投入是代價,人才培養(yǎng)是關鍵;中國采取了規(guī)模上量力而行,方式上“來學往教”的策略??梢哉f,向朝鮮移植電報事業(yè)是晚清中國近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有力支持了19世紀80年代清政府維護傳統(tǒng)東亞宗藩體制的戰(zhàn)略,推動了屬國近代化事業(yè)的發(fā)展。雖然甲午戰(zhàn)爭以中國的失敗而告終,但這一嘗試的意義值得深思。
關鍵詞:晚清;朝鮮;中國近代化;域外電報事業(yè);中國經(jīng)驗;電信條約
中圖分類號:K256" " " "文獻標識碼:A" " " " "文章編號:1003-8477(2025)02-0165-12
一、導言
一般認為,近代化包含器物、制度和思想(文化心理)三個層面。與之對應,中國近代化的發(fā)展進程亦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的洋務運動,主要學習西方先進技術,特別是軍事技術;第二階段的戊戌變法和辛亥革命,主要學習西方的政治制度;第三階段的新文化運動,則主要學習西方的思想文化。本文所考察的是中國近代化過程中的器物層面,討論的對象不是中國本土,而是朝鮮半島。具體而言,本文以19世紀80至90年代晚清中國在朝鮮舉辦近代電報事業(yè)為中心,闡明中國近代化的另一個側面——近代化經(jīng)驗從境內(nèi)向域外移植的經(jīng)過及特點,以期推動學界更加全面地認識中國近代化的歷程與特征。
與本論題相關的先行研究集中在兩大領域。一是有關中國近代化與洋務運動的研究。迄今為止,學界多集中于探討清政府在中國境內(nèi)舉辦近代化事業(yè)的諸多方面,但對其在域外(朝鮮)舉辦近代化的史實卻鮮有深入研究。①二是有關朝鮮近代電報事業(yè)的研究。學界的關注點主要集中在政治外交史和東北亞國際關系史上,其內(nèi)容可歸納為三點:其一,在近代中日關系史脈絡中,以中日爭奪朝鮮半島電報通信權為焦點,揭示甲午戰(zhàn)爭前后中日兩國在朝鮮勢力消長的經(jīng)過;其二,梳理中國對朝鮮的外交政策,展現(xiàn)中國加強中朝宗藩關系的具體實態(tài);其三,在李氏王朝開港脈絡中探討朝鮮近代電報事業(yè),強調(diào)朝鮮近代化過程的獨立自主性。以上研究成果為考察19世紀80至90年代中日韓三國勢力關系的變化和朝鮮近代電報事業(yè)的起步與發(fā)展,提供了很好的視角,但同時也留下了一些遺憾,即對中國近代化的探討缺乏全面性,沒有關注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向域外移植的問題。1事實上,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的域外移植是晚清中國近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理解中國近代化的意義時,不但需要關注中國向西方學習的一面,還應審視東亞最早開展近代化的中國向域外移植近代化經(jīng)驗的一面。如此才能較為全面地認識中國近代化的歷史,重新審視19世紀東亞近代化的特點。
有鑒于此,筆者將在吸收既往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從近代電信電報與東亞近代化這一視角出發(fā),以清政府在朝鮮舉辦的電報事業(yè)為考察對象,闡述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向海外移植的歷史事實,以期為學界進一步認識中國近代化的全貌提供新視角,不足之處,請方家指正。
二、晚清電報的發(fā)展與朝鮮“壬午兵變”
1837年,美國人莫爾斯在紐約大學成功用電線將信號傳輸了10英里;1844年5月24日,他又從華盛頓向40英里外的巴爾的摩成功發(fā)送出人類歷史上第一份長途電報。隨后,莫爾斯電碼和電報機得到了迅速推廣和普及,推使人類社會進入電報通信時代。1851年,世界第一條海底電纜在英法兩國之間的多佛海峽建成;1866年,歐美大陸間的大西洋海底電纜敷設成功。進入19世紀80年代,全球電信網(wǎng)絡逐漸形成,遙處東亞的中國和日本亦相繼被編入其中。丹麥大北電信公司的海線(北線)經(jīng)西伯利亞到達海參崴,環(huán)繞朝鮮半島外圍之后,以長崎為中繼站,到達上海(上?!L崎線),形成了一條自北向南貫穿俄國和中日兩國的國際電報線路。同時,大北電信公司的上?!愀劬€(南線),經(jīng)香港南下通往歐洲,2將東亞與世界連為一體。由于具有前所未有的迅速傳遞信息的功能,電報被稱為“看不見的武器”“帝國的武器”“文明的利器”。換言之,電報不但是近代科技,還具有巨大的政治、軍事、外交和經(jīng)濟意義。
中國應用電報的時間相對較晚。有研究表明,1860—1900年間,電報在中國的發(fā)展大致經(jīng)歷了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為1860—1869年。面對方興未艾的電報技術,清政府總體秉持“峻拒阻遏”的態(tài)度。這一時期,英、法、俄、美等西方國家先后向清政府提出在中國架設電報線路的請求,但均被拒絕。第二個時期為1870—1879年。鑒于電報快捷性、安全性的優(yōu)勢以及國家近代化建設的客觀需要,清政府對其呈現(xiàn)出“欲拒還迎”的姿態(tài)。第三個時期為1880—1900年,清政府從“實利至上”原則出發(fā),開始廣為推動電報建設,舉國上下掀起了自辦電報之風。1這一時期,在李鴻章積極推動下,形成了以天津為中心的全國電報網(wǎng)。1880年10月,清政府成立了天津電報總局,并設立臨清、濟寧、清江、鎮(zhèn)江、蘇州、上海六個分局。1881年,天津電報總局發(fā)展為中國電報總局,進一步加強了對全國電報網(wǎng)絡的管理和建設。1884年9月,清政府在修建北塘至山海關電報線路的基礎上,將電報線進一步延長至營口、旅順。1886年增設奉吉電報線,由奉天起,經(jīng)吉林、伊通州、寧古塔達琿春。1887年添設自吉林經(jīng)伯都訥、齊齊哈爾直至海蘭泡的電報線,至此,中國的電報網(wǎng)絡延伸到中朝俄邊境地帶。1900年,東北境內(nèi)已有電信局所22處,電報線路8500余里。[1](74)經(jīng)過十余年的努力,晚清中國的近代通信體系初步形成,電報逐漸成為政府、商界、民間重要的通信工具。在此過程中,清政府積累了經(jīng)營管理、技術運用、維權護利、人才培養(yǎng)等各方面經(jīng)驗。本國電報事業(yè)的發(fā)展,從技術、經(jīng)驗等各方面,為清政府舉辦域外電報事業(yè)提供了保障;同時,中國東北地區(qū)電報建設的初步完成,也為域外電報建設事業(yè)提供了便利條件。
在1880—1900年間,清政府對電報事業(yè)的大力支持,除了基于“實利至上”原則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考量,即運用快捷的近代通信手段應對多處告急的海防危機、邊防危機和中朝宗藩關系危機。正如李鴻章所言:“中國創(chuàng)辦電報,南北洋消息往來瞬息互答,實于軍務、洋務大有裨助?!盵2](338)1882年7月23日,朝鮮京城發(fā)生“壬午兵變”,清政府仰仗國內(nèi)電報線路,迅速傳遞軍情,及時調(diào)派水陸兵勇開赴朝鮮,順利解除了危機。這是清政府首次利用電報技術應對外交突發(fā)事件的成功之例。[3](73) [4](102)學界關于“壬午兵變”之研究成果豐碩,不再贅言。筆者關注的是“壬午兵變”與清政府在朝鮮舉辦電報事業(yè)的關系?!叭晌绫儭焙?,李鴻章曾指出:“此次朝鮮內(nèi)訌,臣等往返籌商,調(diào)派水陸兵勇,赴機迅速,克期戡定,得力于電報者為多?!盵5](86)并特別稱贊駐日公使黎庶昌運用長崎—上海—北京電報線路與北洋大臣張樹聲、總理衙門緊密聯(lián)系的做法。他說,中國“與倭爭勝,惟在一先,廟算戎機,悉由信使”。[6](135)可見,李鴻章對電報在應對軍事外交事件中的重要性有深刻認知。換言之,“壬午兵變”的體驗,為清政府在域外發(fā)展電報事業(yè)埋下了伏筆。
三、日本對朝鮮電信權益的侵奪
進入19世紀80年代,世界范圍的電報通信網(wǎng)絡逐漸形成。但是,無論大北電信公司的北線(西伯利亞—海參崴—上?!L崎線)還是南線(上?!愀劬€),均未在朝鮮半島登陸上岸。它們繞過朝鮮半島,經(jīng)過日本的長崎和中國的上海通往歐洲,將歐亞大陸連接起來。換言之,朝鮮半島是世界電報通訊網(wǎng)中的空白地帶。其原因主要有三:其一,朝鮮李氏王朝實行鎖國政策,閉關自守,忌諱與西方諸國交往;其二,西方諸國認為朝鮮市場狹小,對朝鮮半島的電報通訊尚無迫切需求;其三,中國尚無緊迫感。2盡管清政府認識到電報在“保藩固邊”中的重要性,但是對于發(fā)展域外電報事業(yè)卻并沒有具體計劃。中朝兩國間的信息傳遞,仍然長期依靠包括水陸兩種途徑的傳統(tǒng)驛站系統(tǒng)。漢城至北京之間的陸路信息傳遞,一般情況下需要十天左右;遇有緊急情況以快馬傳遞時,按每天500里計算,最快也需七天左右。1水路線路,實際是水陸結合線路。在朝鮮境內(nèi)依靠驛站,自義州渡過鴨綠江后到盛京,經(jīng)海城、牛莊之后在營口上船,坐船經(jīng)旅順、煙臺到達天津,再轉陸路送至北京,所需時日與陸路傳遞相差無幾。若天候不良,海船需時無定,信息傳遞速度就更加難以保障。除上述傳統(tǒng)水路交通外,中朝之間亦有官船往來。在事機急迫時,清政府會專門撥派新式火輪官船駛至朝鮮仁川,再由仁川通過驛站通達漢城。但即便如此,北京與漢城之間的信息傳遞最快也需一日。事實上,進入19世紀80年代,朝鮮局勢瞬息萬變,傳統(tǒng)通信手段已難于應對。李鴻章對于驛站傳遞與電報傳遞的懸殊差距有充分認識,他在《請設南北洋電報片》中指出:“數(shù)萬里海洋欲通軍信,則又有電報之法。……近來俄羅斯、日本國均效而行之,故由各國以至上海莫不設立電報,瞬息之間可以互相問答?!毕嘈沃?,“獨中國文書尚恃驛遞,雖日行六百里加緊,亦已遲速懸殊”,“曾紀澤由俄國電報到上海只須一日,而由上海至京城,現(xiàn)系輪船附寄,尚須六七日到京,如遇海道不通,由驛必以十日為期。是上海至京僅二千數(shù)百里,較之俄國至上海數(shù)萬里,消息反遲十倍。倘遇用兵之際,彼等外國軍信速于中國,利害已判若徑庭。且其鐵甲等項兵船在海洋日行千余里,勢必聲東擊西,莫可測度,全賴軍報神速,相機調(diào)援,是電報實為防務必需之物”。[7](158)驛站傳遞的延遲弊端,成為清政府舉辦域外電報事業(yè)的根本原因。只是要徹底解這一弊端,尚待恰切時機。
如果說1882年的“壬午兵變”讓清政府認識到電報在處理外交事件中大有裨助,那么兵變之后,日本建設日朝電報通信的舉動,則極大刺激了包括李鴻章在內(nèi)的部分官要的神經(jīng),促使清政府迅速將舉辦域外電報之事提上日程。
日本建設日朝電報通信的計劃始于19世紀70年代末,實施于“壬午兵變”后。鑒于兵變時本土與朝鮮之間沒有近代通信工具,以致不能及時掌握朝鮮情報而事事落后于中國的局面,外務省和工部省聯(lián)合制定了構筑日朝電報通信網(wǎng)的對策,向朝鮮政府提出在“京城、釜山、元山、仁川”以及“其他各開港口和地區(qū)架設電報線”的要求。[8](243)1883年1月15日,駐朝鮮辦理公使2竹添進一郎照會朝鮮禮曹判書李秉文,希望就“兩國之間布設海底電報線一事”展開商談。[9](73)在日本積極推動下,日朝兩國于1883年3月3日簽訂了《日朝海底電信線設置議定書》3。這是日朝之間第一個電信條約,也是朝鮮與外國簽署的第一個電信條約。其主要內(nèi)容為:日本委托大北電信公司,鋪建一條自日本九州西北岸起,經(jīng)對馬至朝鮮釜山海岸的海底電報線;該線到達釜山海岸后,由日本政府修建電報局,并在海岸至日本人居留地之間架設陸地電報線;海底電報線敷設完成后,自通信日算起25年之內(nèi),朝鮮政府不得允許其他任何國家和公司在此地架設電報線,不得與日本電報線利益發(fā)生沖突。[10](290)
條約簽訂后,日本即刻出資并委托大北電信公司開工,由日本北九州經(jīng)對馬至釜山的海底電報線于同年11月建成,史稱釜長線(長崎—對馬—釜山)。1884年2月,日本在釜山設立電報局,開始接收電報業(yè)務。釜長線是第一條連接日本本土與朝鮮半島之間的電報線路,外務省將其視為推行對外政策所不可或缺的重要手段。4釜長線盡管僅在釜山口岸登陸,卻填補了朝鮮半島電報事業(yè)的空白,也極大刺激了清政府的神經(jīng)。
清政府密切注視日方舉動。負責朝鮮事務的李鴻章、駐日公使黎庶昌、詔令帶兵入朝處理“甲申政變”的吳大澂,皆認為日本此舉侵犯了朝鮮電信權益,中國不可視之度外。李鴻章明確指出:“朝鮮設電之權利已為日本所侵攘,幸所設止釜山一口且系水線,尚未展至陸路。若不緊代為籌辦,竊恐日本先我為之,將由釜山經(jīng)達漢城水陸線索,盡落他人之手,中高氣脈不能靈通?!盵11](1055)強調(diào)“朝鮮為遼沈屏藩,毗連俄日邊境,內(nèi)患外侮,在在可慮,必須及時接設電線,以通信息而便調(diào)撥”。[11](1055)黎庶昌認為,日本“于朝鮮僅只通商,尚尤經(jīng)營若此。況在我為屬邦門戶所系,而可度外視之乎”,建議“設立電線一道,由天津徑達旅順仁川至王京”,提出“若托公司承辦,不過三數(shù)月即可告成,足勝千兵之用。至天津之電線,似亦宜直接衙門通信,較為靈捷”之方案。[12](899)吳大澂向清政府請求“籌款添設電線自旅順至鳳凰邊門外交界,由邊界至朝鮮國都”的陸地電報線,認為“約計設電之費所需不過五萬余金”。[13](132)顯然,日本之舉促使清政府內(nèi)部達成共識,很快,建設天津—旅順—仁川—漢城電報線的工作被提上日程??梢姡逭谂e辦域外電報事業(yè)上決意果斷、目標明確。此舉完全得益于中國近代化的發(fā)展經(jīng)驗和對日外交戰(zhàn)略的需要。這一時期,在電報空白地帶的朝鮮半島,中日兩國展開了一場圍繞朝鮮電報架設權、管理權、使用權的爭奪戰(zhàn),清政府的域外電報事業(yè)正是在這場爭奪戰(zhàn)中展開的。[14](104-116)
四、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在朝鮮半島的移植
(一)朝鮮自救自強的近代化之路
相比中日兩國,朝鮮的近代化事業(yè)起步較晚。1873年,國王李熙親政,結束了大院君攝政時代。在李熙帶動下,朝鮮王朝摒棄了閉關鎖國政策,逐漸推行一系列改革:設立通商司管理對外貿(mào)易,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購買外國武器,建立近代化軍隊等。1881年,朝鮮國王接受日本政府邀請,選派趙世永、魚允中、樸定陽等朝廷重臣,組成64人的赴日考察國——“紳士游覽團”,考察明治維新13年以來,日本在各個方面的近代化建設情況??疾靾F分成12個考察小組,在三個多月的時間里(自5月7日抵達對馬島,至8月25日返回釜山),奔赴日本各地和各大政府機關,分別考察了日本的近代海關、港口、軍隊、造船、紡織、電報通信、國會、官制、學校和農(nóng)業(yè)等。負責考察近代電報的考察團成員,多次參觀日本工部省、電信局,拜訪了日本第一任電信局長石井忠亮、工部省大書記官兼電信局大書記官福田重固等九十余人,以及“權少技長、正七位中野宗宏,技手四百十一人,教術生徒一百四十人”。[15](204)考察團成員留下了朝鮮最早詳細記錄電報事業(yè)的考察報告書,展現(xiàn)了朝鮮人初步接觸電報的情形:
電氣報以銅為線,約徑分許,用西人所煉電氣,或架水上,或沉水引而伸之,兩頭以機器系之,所傳之音雖萬里即達也。[15](259)
電線之萬里傳信,彼此只憑一盤。盤中有針,四圍有字,針旋指字,隨指隨錄,遂為一幅書,如指元、指亨、指利貞,以知元亨利貞之類也。此邊此針旋時,彼邊此針亦旋也。[15](259-260)
電信之法,先知電氣引出,然后始可與言。而發(fā)電之法甚多。一曰摩電。如用羊絨、火漆各一塊,或玻璃、綢綃各一塊,其摩力俱能吸動紙片、酒塞輕物,此即摩電是也。 [15](261-262)
對具體如何建設電報線路并使用電報,考察團認為:
電線之路有三:一陸地立竿懸線之電;一由地中埋線之電,一由海底¨線之電。其陸地立竿懸線電之法,擇一光潤和柔之鐵,做成長線,外熔柔鉛為衣護之,使不生銹,線身粗細,分有三樣,厚一寸者,分作八分算一分之線,作小近電報之用?,F(xiàn)在常用者,厚及六分。[15](272-273)
大事繁務須于兩頭處多安電線,廣設機器。每一機器,需用二人監(jiān)管。做電報人工,須令通達識認、諳曉修理之人,自學莫爾斯、印畫、提按電鑰之法,令其手法熟習,順速成號。[15](276)
從上述記錄可知,日本工部省向朝鮮考察團提供了日本發(fā)展電報事業(yè)的詳細資料。考察團成員(朝鮮官員)通過實地考察和所得資料,對近代電報通信技術有了比較全面的認識,知曉了如何發(fā)電、發(fā)報,如何架設海線陸線,需要何種電報技術人才等問題。朝鮮興辦近代化事業(yè)的志向和實踐,無疑對在朝鮮推行電報事業(yè)產(chǎn)生了積極作用,使其得到朝鮮政府高官的一致支持。
在技術層面之外,朝鮮人對中日兩國和世界電報通信網(wǎng)的發(fā)展也有了初步了解。他們寫道:“中國海底電報由香港至廈門,由廈門至上海,共三千余里。由上海至日本海底電報一千五百余里,由日本北至俄羅斯二千四百里?!盵15](208)“日本亦于十余年前尚不知電報,今則效而作之。自都城遍通各處所屬地方,統(tǒng)計縱橫約三千余里?!盵15](208-209)“東京府下分局線、八局線,長八里二十七町十五間。各廳線、九局線,長十二里二十町四十七間。警視線、二十六局線,長十八里二十三町二十九間。傳話線線長一里十町三十五間三尺?!盵15](206)“迨同治九年,由法國至美國做成電線,長約一萬里。及同治十二年,由英國至美國做成電線,長約七千里。又有海底電線由英國至印度,由印度至新嘉坡,由新嘉坡至香港,此為最長?!盵15](208)世界電報網(wǎng)絡的發(fā)展,激發(fā)了朝鮮人發(fā)展電報通信的熱情。
同一時期,朝鮮國王向清政府發(fā)出請求,希望中國接受朝鮮留學生前往天津?qū)W習包括電報通信技術在內(nèi)的近代軍工技術。1882年1—11月,35名朝鮮官派“軍工留學生”在天津機器局進行了近一年的學習。1首先選擇通過中國學習西方近代科學技術,是朝鮮推行近代化事業(yè)初期的特點。有研究表明,赴日的朝鮮考察團在驚嘆日本明治維新在器物層面取得成就的同時,對日本全盤西化的做法表示反對。認為明治維新并不能將日本帶向繁榮昌盛之路,而更認同中國的近代化模式。[16](88-104)事實上,朝鮮在選擇國家近代化前途時,政府內(nèi)部始終存在親中和親日兩股政治勢力,清政府舉辦域外電報事業(yè),也是在兩種勢力爭斗中推進的。
(二)中國電報事業(yè)模式向朝鮮半島的移植
清政府舉辦域外電報事業(yè)的兩個定力,一是興辦洋務運動中積累起來的經(jīng)驗,二是傳統(tǒng)中朝宗藩關系?!爸袊?jīng)驗”避免了域外電報事業(yè)在技術和經(jīng)營管理層面上走彎路;傳統(tǒng)中朝宗藩關系則使得中國在政治外交上占有先天優(yōu)勢。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在朝鮮半島的移植過程可以總結為:以技術移植為根本,以維護中朝國家主權為核心,以資金投入為代價,以培養(yǎng)人才為關鍵,在規(guī)模上量力而行,教學上“來學往教”,強調(diào)中朝之間的命運聯(lián)結,目標是加強中朝國防能力以抵御外來入侵。如前所述,自1883年11月日本海底電報線在釜山口岸登陸,打破朝鮮半島電報通信的空白局面之后,深感危機的清政府便開始踏上興辦域外電報事業(yè)的征程。該事業(yè)一直持續(xù)到19世紀90年代初,前后歷時8年多。清政府在朝鮮半島共建成四條陸路電報線(見表1),覆蓋半島東西南北,實現(xiàn)了中國—朝鮮電報通信一體化,消除了傳統(tǒng)驛站遲延的弊端,完成了近代電報事業(yè)在域外的移植。其具體經(jīng)過如下。
1885年7月17日,中國電報總局督辦盛宣懷,總辦余昌宇、陳允頤三人,代表中國電報總局與朝鮮督辦交涉通商事務金允植,協(xié)辦交涉通商事務徐相雨、深獻求,在漢城畫押,簽訂了中朝間第一個電報條約,史稱《中國代辦朝鮮陸路電線合同》,又稱《中朝電線條約》《朝清電線條約》《義州電線合同》。[17](807-809) [18](469-470)[19](35-37)簽約的目的是保障清政府在朝鮮建設一條“自仁川港起,經(jīng)漢城至義州,達于鳳凰城”的陸路電線。[18](469)簽約之后,國王李熙擔憂“朝鮮陸路設立電線,愚民少見多怪,恐其折斷”,向清政府商請改設海線。對此,李鴻章認為“海線費多”,“若自仁川港起專設陸路電線,由漢城至義州達于鳳凰城,費可減半”,且“中國沿海沿江陸線二萬馀里業(yè)經(jīng)興辦,尚未辦過海線”,“未便遽議”。他借鑒中國興辦電報事業(yè)之經(jīng)驗,復函勸導李熙:“中國陸路電線自浙、閩以達兩粵,皆山徑崎嶇,并非一望通曠之地,一律設線,民間并無不便。即偶有損折之處,局中工匠隨時修接,沿途派有兵役,分段梭巡,足資照料加之。況漢城至義州系中、高來往通衢,并非實在荒僻無人。其間山谷愚民于開辦之時縱不免少見多怪,但責成地方官役看守,日久自可翔安,何至有財力虛擲之虞耶。”[20](529)最終,雙方達成共識,放棄“海線”,實施“旱線”。顯然,中國此前所積累的近代化經(jīng)驗決定了清政府舉辦域外電報事業(yè)的模式。此后,中朝兩國又相繼簽訂了三個電報條約,即1886年3月24日的《中國代辦朝鮮陸路電線續(xù)款合同》,1887年4月18日的《中國允讓朝鮮自設釜山至漢城陸路電線議定合同》,1891年3月24日的《中國允讓朝鮮自設咸境總營元山春川至漢城陸路電線合同》。1就這樣,清政府以締結近代條約的形式拉開了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域外移植的序幕。第一個電報條約明確了域外電報事業(yè)在維權、經(jīng)營理念和模式等方面的事宜。其他三個條約則規(guī)定清政府對朝鮮電報事業(yè)擁有“獨占”權,在此前提下允許朝鮮政府“自行辦理”,并強調(diào)除特殊情況外,其他內(nèi)容皆以第一個電報條約為準。
《中國代辦朝鮮陸路電線合同》顯示了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域外移植的幾大特點。
首先,審時度勢,強調(diào)朝鮮“商請”中國“代辦”之方式。條約內(nèi)稱:“朝鮮國王商請中國借款設造”電報線路“共一千三百里”。[18](469)如前所述,建設域外電報的計劃來自中國,但是條約中卻強調(diào)朝鮮“商請”中國“代辦”,其原因不外乎朝鮮當時所處的國際形勢。自1882年以來,朝鮮與歐美諸國締結了修好通商條約,由此朝鮮的國際地位處于近代條約體制和傳統(tǒng)宗藩體制的雙重體制中。清政府為避免歐美各國的猜疑與干擾,彰顯“朝鮮為中國屬邦,而內(nèi)政外交事宜向來均得自主”[21](552)的政治立場,巧妙地采取了朝鮮國王“商請”中國代為建設電報的策略。如此,既合乎情理又充分彰顯了中國與朝鮮的宗藩關系。依照舊制慣例,宗藩關系中的“上國”對“屬邦”之求,有責任和義務回應。顯然,運用傳統(tǒng)宗藩關系與近代條約形式相結合的策略,是特定時空下的明智選擇。
其次,以維護中朝國家主權為核心。維護中朝兩國電報權益不受他國侵犯是舉辦朝鮮電報事業(yè)的核心,也是清政府借鑒自身近代化經(jīng)驗的結果。中國建設電報之初,因不諳國際規(guī)則,致使電報利權受他國侵害,為此,清政府非常重視域外電報的權益問題。對于日朝電報條約,清政府認為“朝鮮設電之權利已為日本所侵攘”,為保護朝鮮路線之權,需要“趕緊代為籌辦”。[22](108)為了使中國在域外的電報權益免受侵犯,《中國代辦朝鮮陸路電線合同》第三條中明確規(guī)定:“朝鮮政府因中國電局墊款創(chuàng)設電線,有裨朝鮮政務不淺,訂準水、陸電線工竣后,自通報之日起二十五年之內(nèi),不準他國政府及各國公司在朝鮮地面、海濱代設電線,致侵本國之事權及損華電局之利益。如朝鮮政府有欲擴充、添設之處,必須仍由華電局承辦,以免紛歧?!盵18](469-470)可見,為了確保中國權益不受侵犯,不僅他國,就連朝鮮也不能自由建設電報線路。但是,隨著電報事業(yè)的發(fā)展和國內(nèi)自主勢力的增強,朝鮮朝野有志之士開始要求自主發(fā)展電報事業(yè)。對此,清政府作出讓步,開始允許朝鮮“自設”,于是便有了《中國允讓朝鮮自設釜山至漢城陸路電線議定合同》和《中國允讓朝鮮自設咸境總營元山春川至漢城陸路電線合同》的簽訂。但是,需要明確的是,朝鮮“自設”電報線路是有條件的,是在清政府“代管”前提下的“自設”。以上兩個條約分別內(nèi)稱:“釜山電線應照原章,由華電局承辦?,F(xiàn)因朝鮮商民情愿出力,助政府籌財自辦架設等事,仍為官商各局,非他國政府及各國公司代設侵權之比,華電局認其不悖原章,準由朝鮮政府自設,則此局永遠不準他國侵權之設?!盵19](42)“朝鮮政府現(xiàn)擬添設釜山電線,因無熟諳電務人員,查照上年原定合同第三條,二十五年之內(nèi),朝鮮政府有欲廓充添設之處,必須仍由華局承辦,以免紛歧,為此咨請北洋大臣仍飭由華電局代辦。”[17](809)“原約第三條規(guī)定,二十五年內(nèi)不準他國政府及各國公司,在朝鮮境內(nèi)代設電線。又釜山條約第一條規(guī)定,永遠不許其他各國侵害權利,代設電線,此次元山線自應遵約辦理,不得與其他各國海底電線及陸上電線相接,亦不得與附近地方之他國水陸電線相接。”[17](811) [19](43-44)換言之,隨著形勢變化,域外電報事業(yè)由清政府“代辦”轉變?yōu)椤按堋?,但電報利權仍掌控在中國手中。域外電報建設工程的用料、施工和技術等皆由“華電局”承擔,并由中國“熟悉電線之董事、學生、工匠人等妥為承辦”。[18](469)“至各局司事、學生,聽用韓人、華人,斷不準雇傭他國人”。條約還規(guī)定:“釜線設從,如違原立合同,或侵跕2華電局權利,即由華線局知照朝鮮電局禁改議罰?!盵19](42)
再次,徹底移植中國電報事業(yè)的經(jīng)營管理模式。域外電報事業(yè)參照中國電報局管理辦法,在條約中規(guī)定了嚴格的貸款管理法和設施維護法?!吨袊k朝鮮陸路電線合同》對此規(guī)定如下:其一,“代造電線所有中、西材料、機器、什物,以及華員、洋匠、司事、學生、工頭人等之薪水、工食、川資各項,均在借款內(nèi)核實開支”;其二,“此項借款銀十萬兩,畫押之后由電報局代存天津匯豐銀行,陸續(xù)取用。工竣由電報局開具清帳,送呈北洋大臣暨朝鮮政府查核”;其三,“電線開工之始,應由朝鮮通飭沿途地方官妥為照料彈壓,無許軍民人等阻撓損害。嗣后如有此項情弊,電局董事咨會朝鮮政府嚴行究辦,以期永遠保護”;其四,“電線造成以修巡為第一要義,照中國例每二十里派巡兵一名,每百里派巡弁一名,開工之際即須送到工次,隨同學習,由工次分派住所,常川巡修,并歸電局節(jié)制。所有巡修章法以及局內(nèi)收發(fā)電報規(guī)例,悉照中國電局章程辦理”。[18](470)
最后,“官督商辦”共同推進域外電報建設。在特定時空下,中國的域外電報建設是國家和企業(yè)聯(lián)手的成果,二者缺一不可。它近似中國的官督商辦,但又有所不同。具體而言,李鴻章鑒于“北洋經(jīng)費枯竭,而奉省亦無款可籌,工料浩繁,開辦不易”的現(xiàn)實,建議“飭總辦電局道員盛宣懷妥議具復”。[22](108)盛宣懷受命后,立刻從“籌款”“定章”“分任”“善后”四個方面,制定了域外電報建設計劃。盛宣懷向清政府建議,“援照壬午年招商局代借辦法,擬由中國電報總局代朝鮮政府籌借公款銀十萬兩,分二十年,按年由朝鮮歸還銀五千兩,仍由電報總局催收轉解北洋,免其計息”。[22](108)事實上,盛宣懷所作“籌款”“定章”“分任”“善后”四方面的計劃,均參照了中國電報總局條例,該條例也是之后中朝第一個電報條約的原案。域外電報建設采用“官督商辦”的形式,還可以從中朝電報條約的中方畫押者身份中窺見。四個條約的畫押者均有中國督辦電報總局的盛宣懷,同時,從第二個條約起,畫押者中增添了駐扎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的袁世凱。如果說盛宣懷是企業(yè)行為的代表者,那么袁世凱則是名副其實的官方代表。換言之,清政府所興辦的域外電報事業(yè),在具體操作層面表面上以企業(yè)為經(jīng)營主體,實際上直接由國家掌控;表面上以朝鮮“商請”為前提,實際上由宗主國“代辦”??梢哉J為,中國洋務運動中的“官督商辦”,在域外電報中呈現(xiàn)出新的形式和內(nèi)容。第一個電報條約簽訂后,李鴻章于1885年8月委任盛宣懷派技師赴朝鮮,著手架線。架線工程于同年10月順利完工。此線在中國境內(nèi)長600里,在朝鮮境內(nèi)長1300里,全長1900里。[23](403)
至此,由朝鮮國王“商請”,宗主國中國“籌議建設”和“出資代辦”的第一條域外電報線——義州線1誕生了。這條線路北起中國奉天,經(jīng)邊境的鳳凰城進入朝鮮境內(nèi)的義州,然后南下至平壤,再達漢城,最后延伸至仁川,沿途在朝鮮境內(nèi)設置義州、平壤、漢城、仁川四個電報局,即朝鮮“電報四局”,于1885年11月投入使用。所發(fā)電報可直達北洋大臣李鴻章,2將中朝兩個具有傳統(tǒng)宗藩關系的國家?guī)腚妶笸ㄐ诺男聲r代。該條線路的架設完成,也標志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在域外移植的初步成功。[23](403)
1885年10月,袁世凱受命“駐扎朝鮮總理交涉通商事宜”。11月20日,袁世凱從漢城向北洋大臣李鴻章發(fā)出了第一封電報,內(nèi)稱:“朝電已通?!gR’午后進口。穆改十六附‘超勇’行。俄使昨入漢城,尚安靜?!盵24](64)從此,袁世凱和李鴻章之間開始通過電報通信,迅速傳遞朝鮮政情,運籌帷幄。1891年9月,李鴻章在回顧中國電報事業(yè)的發(fā)展時提及:“北洋本無電報,自光緒十年創(chuàng)辦以后,接續(xù)經(jīng)營,周環(huán)渤海,直達朝鮮,計設線三千余里。內(nèi)而調(diào)度防軍,外而保護藩屬,呼應靈捷,若在戶庭,有裨軍國要政?!盵25](429)在1885—1894年袁世凱駐扎朝鮮的十年期間,域外電報有力地支持了清政府的對朝外交政策。
(三)政治軍事意義大于經(jīng)濟利益的域外電報事業(yè)
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域外移植的政治軍事意義遠大于經(jīng)濟利益??傮w而言,經(jīng)費問題是舉辦朝鮮電報事業(yè)時遇到的一大難題。盛宣懷根據(jù)中國建設電報線的經(jīng)驗,測算出第一條域外電報線的基本建設費用是14萬兩(系指中國境內(nèi)與朝鮮境內(nèi)電報線費用的總和)。李鴻章鑒于“北洋與奉天實難籌款,似舍滬關出使經(jīng)費外無可取資”,決定從“出使經(jīng)費”中籌出所需的14萬兩白銀。[22](108)
朝鮮電報事業(yè)興起之初,盛宣懷根據(jù)中國的相關經(jīng)驗,最關心的就是線路管理與維修問題,尤其是維修經(jīng)費的籌措問題。他指出,朝鮮電報線路“造易而守難,商報無多,財力竭蹶”。[22](108)為此,《中國代辦朝鮮陸路電線合同》規(guī)定:中國所借朝鮮貸款,在電報線竣工之后,“如有余剩銀兩,仍存匯豐,不準挪作別用,以備修理各費”,仍由電報局“匯開清帳,用完為度,修費亦歸朝鮮籌給”。[18](470)也就是說,域外電報維修經(jīng)費的主要來源是中國的余剩借款和朝鮮政府籌給的經(jīng)費。但是,這些措施并不能根本解決經(jīng)費問題。1888年5月,袁世凱向李鴻章報告:朝鮮“商務初興,中西商報無幾,每月所收報費只敷零星雜用,所有四局委員、司事、華洋工匠、通事、測量、值報、翻譯各生、巡線弁兵、送報夫役薪工,暨油燭、紙張、房租等項,每月除朝鮮貼銀四百余兩,實計尚短銀七百余兩”。其原因主要是“朝鮮各物皆貴,銀價極賤,雖竭力節(jié)省,仍較中國電局費用為多”。盡管袁世凱已經(jīng)“前于設線余款項下暫行挪借”,但“現(xiàn)在余款告罄”,特別是“該國本甚貧弱,月貼四百余金,已于本年二月后停止,請另行籌發(fā)經(jīng)費”。[23](403)事實上,經(jīng)費短缺的原因還有兩個。其一,正如盛宣懷指出的那樣,朝鮮“商報無多”,電報線路沒有產(chǎn)生經(jīng)濟效益。同時,清政府從國防角度出發(fā),未將中國境內(nèi)延至域外的電報線路與世界電報網(wǎng)連接。因此,朝鮮的電報線路,實際只是清政府的一條“軍用線”,對于在漢城、仁川的歐美商人來說,幾無商業(yè)價值。其二,中朝官員收發(fā)電報皆免費,進一步壓減了朝鮮電報的盈利空間。面對經(jīng)費短缺、朝鮮政府月貼停止的局面,李鴻章于1888年6月6日上奏:
仰體朝廷“字小”之議,實難默置不問。況借款設線,既已曲成于前,尤不得不維持于后。袁世凱駐韓經(jīng)理交涉通商事宜,關系重要,與出使外洋事同一律;其因公電報,亦與出使大臣電報應行給費者無殊。既據(jù)盛宣懷等酌議,自本年三月起,每月于滬關出使經(jīng)費項下?lián)芙o銀七百兩,再設法催收朝鮮貼款,以為此線常年用項,所費尚屬無多,而遇事赴機迅速,實于中韓大舉有裨。[23](404)
如史料所示,李鴻章與盛宣懷商議后,決定從出使經(jīng)費中每月?lián)茔y700兩當作“常年用項”,以求從根本上解決域外電報經(jīng)費之困境。對清政府而言,朝鮮電報事業(yè)以政治外交利益為第一目的,事關中朝大局,“既已曲成于前,尤不得不維持于后”,這正是中方勉力經(jīng)營的關鍵所在。盡管時常處于經(jīng)費不足的困境中,對于中國而言,從境內(nèi)延至朝鮮的電報線路,其政治軍事意義仍然是不可估量的。甲午戰(zhàn)爭前,清政府為建設和維護域外電報付出了相當?shù)慕?jīng)濟代價。
(四)赴華留學生與朝鮮近代電報人才的培育
培養(yǎng)朝鮮近代技術人才,是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向域外移植的重要環(huán)節(jié)。李鴻章強調(diào),“制器必求用器之人”,充分闡釋了培養(yǎng)技術人才的重要性。[26](186)負責電報具體事務的盛宣懷接受李鴻章指示,在與朝鮮締結電報條約時,特別規(guī)定了培養(yǎng)電報人才的事宜?!吨袊k朝鮮陸路電線合同》第五條規(guī)定:“電局董事、學生、工匠人等,必非熟手不辦,朝鮮政府訂定借款未清之日,仍由中國電局代為管理,仍一面遴選朝人到局學習,以冀逐漸諳練?!盵18](470)中朝第二個電報條約則規(guī)定:“朝鮮政府亦于每局派朝官一員,照管朝鮮學生及地方巡弁兵,置學生兩人,通融學習,俟學習有成,由華總辦考驗,知照朝鮮電務局酌量仕用?!盵27](1284)按照條約規(guī)定,中國技工在域外電報局中,以師徒相授的方式教授朝鮮學徒發(fā)報技能和電機電線等設施的維修技術,并考核他們的學習成效,成績合格者,方可作為正式技工在電報局內(nèi)工作??梢哉f,為域外培養(yǎng)專業(yè)技術人才,是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移植域外的又一大特點。
如前所述,早在19世紀70年代末,清政府就不斷勸說朝鮮國王富國強兵,學習西方近代軍工技術。在此背景下朝鮮國王也擬揀選明干人員在天津等處學習軍器武備。1中朝兩國的共識,成為共同培養(yǎng)“用器之人”的基礎。1880年10月,李鴻章先后上奏《妥籌朝鮮武備折》[28](170-172)和《妥籌朝鮮制器練兵折》,為朝鮮制定了培養(yǎng)“用器之人”的具體學習課程和目標[29](187-188)。朝鮮國王也按照李鴻章的要求,在漢城、仁川等地選拔35名工匠、學徒作為赴華留學生。[30](16-18)11882年1月25日,朝鮮首批軍工留學生經(jīng)過一個多月的跋涉,自漢城抵達天津,開始在天津機器局內(nèi)的各個工廠學習近代軍工機械制造技術和電機電報技術。這是中朝兩國為改變朝鮮落后的國防狀況、共同培養(yǎng)近代軍工技術人才的首次通力合作,也是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向域外移植的重要環(huán)節(jié)。留學生在天津?qū)W習期間,津局遵照李鴻章指示,在海光寺附近蓋建“朝鮮館”,供他們居住。[30](131)留學生的學習采取李鴻章提出的“來學往教”之法,即在中國境內(nèi)和朝鮮兩地分兩個階段進行。[26](186)采用這種方式,主要基于朝鮮的現(xiàn)實狀況。當時,朝鮮的近代化尚未正式起步,國內(nèi)既無機器,又無現(xiàn)成電報機,若清政府派人往教“斷難獲益”。于是李鴻章提出“先由該國挑選匠工來廠學習,并選聰穎子弟來津分入水雷,電報各學堂,俾研西法,本末兼營”,[28](172)“俟其粗得門徑”,[26](186)中國再派人前往朝鮮繼續(xù)教授的方法。如此負責到底,完全是借鑒了中國近代化之經(jīng)驗。李鴻章曾對朝鮮官員說:“中國向被洋患,天津失守,北京亦危,伊時無器械可敵,故洋人無難闖入”,但是自從中國“設機器局于天津、上海、福建、廣東等處,今則洋人不敢窺窬”,“去年與俄羅斯失和,俄國兵舶來天津,見機器防守之盛,不敢近港而歸。若如貴國之無備,俄人何憚而不入乎”,[30](350)鮮明地闡釋了發(fā)展制器制造業(yè)的重要性。可以說,“來學往教”是中國向域外移植近代化經(jīng)驗的一大特色。
為迎接朝鮮留學生,清政府首先確定了學習科目。李鴻章借鑒中國近代化之經(jīng)驗,要求朝鮮選派“年十五六以至年二十歲者數(shù)十人”來津?qū)W習各種軍工機械制造技能。[29](187)《妥籌朝鮮制器練兵折》為朝鮮學生設計了畫圖、算數(shù)、木樣、“翻沙”、鍋爐熟鐵、火器、電氣、火藥、鏹水等十一項課程。留學生進廠后,津局負責人鑒于留學生基礎差、語言不通等客觀因素,經(jīng)與朝鮮官員反復商議,修訂了學習計劃,改為以學習小器械為主,專攻炮子、“銅冒”、火藥、洋文四項。同時,鑒于朝鮮“雖買洋槍,不知修理則便成棄物”的現(xiàn)狀,[30](142)增加了洋槍修理科目。為此,留學生中有三人前往機械修理廠,專攻前后膛槍的修補技術。[30](142)除此之外,清政府還特意安排留學生參觀中國洋務運動二十余年的成果,諸如軍工廠、水電局、水雷學校、郵電局、海關等近代設施,以開闊其眼界,為培養(yǎng)能夠引領朝鮮近代化的人才做準備。
與此同時,清政府還為朝鮮規(guī)劃了近代化的發(fā)展規(guī)模。鑒于朝鮮財政支絀,在借鑒洋務運動經(jīng)驗的基礎上,清政府認為朝鮮的機器局“初頭不必張大,只設小局,假量一年該用萬余兩,稍稍增設為可”。[30](349)為盡快開啟朝鮮的近代化進程,中朝兩國商定將留學期限定為一年左右。1882年11月,留學生在津?qū)W業(yè)期滿,清政府培養(yǎng)域外人才的工作由“來學”轉為“往教”階段。津局挑選4名熟練技術人員,前往朝鮮進行實地教授指導。在中國幫助下,1883年朝鮮機器制造局成立,歸國留學生安浚、金臺善等在機器局下屬的鐵廠擔任監(jiān)董官;1885年朝鮮電報局成立,留學生中主攻電報的趙漢根受到重用,在工務衙門歷任電信司事,電報總局主事、監(jiān)董主事,直至19世紀90年代初期。中國第四條域外電報線——元山線工程,就是由趙漢根主持建設的。[30](383)顯然,“來學往教”的教授方式,向域外傳播了中國的近代化經(jīng)驗,使朝鮮擁有了第一批近代軍工技術人才、電報人才,加快了朝鮮的近代化進程。
五、結語
考察19世紀80年代清政府在域外興辦近代電報事業(yè)的歷史事實,可以得出以下幾點認識:
第一,興辦域外電報事業(yè),是清政府維護宗藩體制的重要手段,也是中國近代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李鴻章在1889年11月24日的上奏中曾這樣寫道:“竊維中國電報創(chuàng)造未及十年,現(xiàn)已東至東三省,南至山東、河南、江蘇、浙、閩、兩廣,緣江而上至皖、鄂,入川、黔以達云南之極邊,東與桂邊相接,腹地旁推,交通幾于無省不有,即隔海之臺灣,屬國之朝鮮,亦皆遍設?!盵31](418)域外電報事業(yè)的興辦以改變傳統(tǒng)驛站遲延弊端、實現(xiàn)境內(nèi)域外之間信息傳遞快捷化、加強和穩(wěn)固中朝宗藩關系、擺脫危機為目的,其政治軍事意義遠遠大于經(jīng)濟效益。正如李鴻章所言:“朝鮮為遼沈屏藩,毗連俄、日邊境,內(nèi)患外辱,在在可虞,必須及時接設電線,以通信息而便調(diào)撥?!盵22](107)
第二,清政府在興辦域外電報事業(yè)時,充分借鑒了中國近代化的經(jīng)驗。鑒于中國電報建設中遭遇的“三難”經(jīng)歷,清政府將重點置于維護利權和人才培養(yǎng)上。同時,鑒于特定時空下朝鮮的國際地位,清政府運用了傳統(tǒng)宗藩關系與近代條約形式相結合的策略,在實踐上采取了表面上以企業(yè)為經(jīng)營主體實則由國家掌控,表面上以屬國“商請”為前提實則由宗主國“代辦”“代管”的方式。
第三,在興辦域外電報事業(yè)的整個過程中,技術移植是根本,維護中朝國家主權是核心,資金投入是代價,培養(yǎng)人才是關鍵。中國采取了在規(guī)模上量力而行,方式上“來學往教”的策略,始終強調(diào)中朝之間的命運聯(lián)結,以達到加強防御能力抵御外來入侵的目標。但也應看到,清政府對中國域外電報權益的極力維護,在某種程度上阻礙了朝鮮自主實施近代化的志向。
第四,中國式近代化的域外移植,是中朝兩國通力合作的結果。此舉與朝鮮國王希望通過中國學習近代科學技術的志向吻合,與中朝兩國的國家戰(zhàn)略吻合,正是這種目標上的共識,才使得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在域外移植成為可能并取得初步成功。事實表明,中國式近代化經(jīng)驗的域外移植,奠定了近代朝鮮電報事業(yè)的發(fā)展基礎。
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在日本軍事力量的壓迫下,中國不斷丟失義州線、京釜線、京仁線、元山線以及相應地區(qū)的電報局,苦心經(jīng)營的域外電報通信設施逐步癱瘓。朝鮮的電報網(wǎng)絡轉而成為日本侵略中國的通信工具。但是,這場中國近代化經(jīng)驗走出去“非典型性”嘗試的意義值得深思。
最后,應當指出的是,雖然本文主要討論的是近代化中的器物層面和人才培養(yǎng)問題,但事實上,近代化的三個層面不是孤立存在的,它們之間有著密切聯(lián)系。深入探討和分析在中國近代化域外移植過程中器物層面、制度層面和思想文化層面的相互作用,是深化這一議題重要的方向,在此,也期待本文能為相關研究課題提供啟發(fā)。
(筆者于2023年在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2024年在“第九屆近代中外關系史國際學術研究會”上,就該內(nèi)容做了專題報告。侯中軍、薛軼群教授提出了寶貴意見;韓國釜山大學裴京漢教授提供了韓國學界的相關研究成果,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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