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畬、瑤共同持有的關于盤瓠傳說的祖先文書是畬瑤在歷史上曾有過深刻接觸關系的一種有力證據(jù),通過比較畬、瑤這種文書的文本結(jié)構(gòu)與詞語特征,可以發(fā)現(xiàn)畬的《盤王開山公據(jù)》和瑤的《評皇券牒》主要形成于宋代,帶有顯著的宋代文書特征,可能是通過宋朝政府在招撫畬瑤先民時所張貼的“榜文”中傳抄而來。而畬與瑤的分離也開始于這一時期。
關鍵字:券牒;公據(jù);宋代文書;畬瑤分離
中圖分類號:C95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25)02-0063-9
自宋代以來,南方不同民族、不同族群相互交融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吳永章先生在《畬人與瑤苗比較研究》中指出:“盤瓠傳說在畬、瑤、苗民間廣為流行,正是他們同根生的有力證據(jù)?!倍屌c瑤之間更為密切的關系,在于二者的盤瓠傳說都有著物質(zhì)傳承的文化載體——記載盤瓠傳說的券牒/公據(jù)資料。施聯(lián)朱先生在《關于畬族來源與遷徙》中就指出:“畬、瑤兩族至今仍保有一種漢文文書,在瑤人中稱《過山榜》(又稱《評皇券牒》《過山帖》《過山版》或《盤古圣皇榜文》),在畬人中稱《開山公據(jù)》(又稱《撫瑤券牒》)。兩者都同樣記載著具有原始圖騰信仰性質(zhì)的盤瓠傳說,還表明兩族先民開荒辟田的經(jīng)歷,有一個皇帝賜給他們?nèi)?,準許他們租種山地,不許到平原上耕種,同時也給他們不納糧租,不服徭役的特權。”可以說,學術界對于畬瑤共同持有這類“公據(jù)”“券牒”文獻證實了二者在歷史上的深刻接觸關系已有共識,但二者作為層累形成的一種民族/家族文獻,既具有高度相似的文本結(jié)構(gòu)證明其淵源,又積淀了非常多具有特殊時代特征的文書詞匯,可以作為追尋此類文本的歷史源頭及畬瑤分離的歷史時間的重要證據(jù)。
一、畬人的《盤王開山公據(jù)》與瑤人的《評皇券牒》/《過山榜》
在福建、浙江和廣東的畬民家族中普遍的持有一種講述盤瓠祖先傳說的祖圖文獻,祖圖以繪畫形式和券牒文字相結(jié)合,通常在家族祭祀的場合進行展示,對于畬民來說是不可或缺的祖先信仰的一部分。祖圖與畬人家族源流有關的部分大都出現(xiàn)在圖頭的部分,以福建省漳平市尖池村的祖圖為例,這份清代中后期繪制的畬人祖圖,由描繪祖先盤瓠傳說的祖圖和圖頭的《盤王開山公滕(謄)牒據(jù)》組成。
瑤人記載祖先源流與遷徙過程的歷史文書,多名為《評皇券牒》,或稱《過山榜》。這一類型的文書普遍流傳于廣西、廣東、湖南、云南、貴州的廣大地區(qū),在泰國和越南也有類似文書的發(fā)現(xiàn)。《評皇券牒》中,有一部分與畬人的《盤王開山公據(jù)》類似的、提及“大隋五年”這一年號的文書,可能與畬人《盤王券牒》有著最直接的文獻學淵源。這一類廣泛流傳于廣西、湖南瑤人地區(qū)的《平王券牒》,其故事結(jié)構(gòu)與流傳在閩粵浙的畬人《盤王開山公據(jù)》幾乎是完全一致的,二者的故事結(jié)構(gòu)對比如下:
將瑤人文書的盤瓠祖先傳說文本與畬人文本加以對照,則可發(fā)現(xiàn)二者在文本結(jié)構(gòu)上的相似程度,已經(jīng)遠超過官方志書與文集中的相關盤瓠傳說。而如果暫時不考慮二者作為家族文書在傳抄過程中產(chǎn)生的一些文字錯誤,可以進一步在文本詞匯的層面進一步比較二者的相同與差異。
無論是閩粵畬人的《盤王開山公據(jù)》,還是湖南瑤人的《平王券牒》,由于其家族文書的性質(zhì)而存在歷代傳抄導致的文本變形幾乎是必然的,也是前輩研究者認為此類文書年代雜糅、敘事邏輯混亂以至于難以使用的主要原因。但這一點也恰恰能夠反映出,二者在數(shù)百年傳抄變形后依然有高度相似的故事結(jié)構(gòu)、主要詞匯的可貴之處。從以上表格的對比可以看出,畬瑤的盤瓠傳說文本的主語幾乎是沒有改變的,該文書同時被稱作“券牒”“公據(jù)”,也提及“榜”。文書的主角盤瓠都被稱為“龍犬”,娶了“三宮女”,前往“會稽山七賢洞”,獲得“不納稅糧”的特權。而文本變形的部分,主要是畬人的《盤王開山公據(jù)》的敵對方從“高王”變成“燕王”和“吳將軍”,并且受官方盤瓠傳說的影響,摻入了“高辛帝”的成分,但依然保留了“楚平王”這一原始信息。從這些關鍵信息點及文書篇幅來看,瑤人的《平王券牒》應當是畬人《盤王開山公據(jù)》的源流之一。進一步探討畬瑤盤瓠家族文書中的這些共同詞匯的歷史淵源,也可以成為追溯這一類特殊文書產(chǎn)生時期的切入點。
二、畬瑤共有的《評皇券牒》文獻與唐代的“券牒”
要厘清歷史上畬瑤盤瓠傳說家族文書產(chǎn)生的歷史契機,券牒/文書所具有的特殊的文獻學特征可以提供更為堅實的證據(jù)。關于這種畬瑤共有的《評皇券牒》/《過山榜》文書的形成時間,一直是瑤人、畬人研究學界爭論不休的一個議題。徐松石就曾指出《評皇券牒》:“顯然是由許多時期之多種傳說和文件集合而成。但經(jīng)歷世傳抄,遂致訛偽日甚,不能完全置信?!@些年號實表示著瑤人的重要歷史時期,而所列官職則差不多完全是他們自封自受的。”
目前來看,不論是瑤人還是畬人的券牒文書都在歷代傳抄過程中雜合了各個時代的歷史印記,關于其最早形成的時期,學術界形成了以下五種主要觀點:1.西漢王朝賜發(fā)給瑤人先民的榜文;2.隋代封建王朝發(fā)給瑤人先民的過山文書。3.唐代貞觀年間封建王朝賜給瑤民的榜文。4.南宋理宗時,封建王朝發(fā)給瑤人的《特許狀》。5.明初封建王朝發(fā)給瑤人的過山書或明朝瑤酋發(fā)與遷徙瑤民的榜券牒文。
綜觀學術界對于瑤人/畬人《評皇券牒/過山榜/開山公據(jù)》文獻形成年代的種種爭議,分歧主要來自對這種文獻中涉及的多種年號的認識的不同,《評皇券牒/過山榜/開山公據(jù)》中通常都會雜糅隋代、唐代、宋代、元代的多個年號,同時又是“由許多時期之多種傳說和文件集合而成”。當前流傳下來的瑤畬《評皇券牒/過山榜/開山公據(jù)》文獻,不應當被看作是某一時期獨立形成的民族文獻,應該被看作是“層累地”形成的瑤畬民族文獻的集合體。而真正可以揭示這類特殊的民族文獻的形成時期的,是之前一直被忽視的“券牒”“榜”和“公據(jù)”的文書學特征。
瑤人地區(qū)的這類文獻通常被冠以《評皇券牒》或《過山榜》的名稱,研究者們也常常將這兩種文書混同視為一種。如黃鈺的《評皇券牒集編》中就認為“瑤人《評皇券牒》《盤王券牒》,俗稱《過山榜》,相傳是封建王朝敕賜給瑤人先民的安撫文書。見于現(xiàn)存券牒藏本,尚有《盤古皇圣牒》《過山牒》《過山文書》《白箓敕帖》《瑤人榜文》《祖圖來歷》《十二姓瑤人過山榜文書》等二十余種名稱”。然而“券牒”和“榜”在歷史上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書類型,盡管在瑤畬的文書中因為“層累的歷史”而將其混稱,但要真正搞明白這類文獻的初始的文書雛形,就不能不對其進行分別的探討。
與研究者們所認為的“券牒”是“封建王朝敕賜給瑤人先民的安撫文書”的認識不同的是,“牒”自秦漢以來就主要是作為一種古代官府上行文書而出現(xiàn)的,“牒”字的含義與“簡”“札”兩字相近,《說文解字》這樣解釋這三個字:“牒,札也。從片枼聲?!薄昂?,牒也。從竹間聲?!薄霸?,牒也。從木乙聲?!倍半骸痹谔拼浅蔀榉ǘㄉ闲形臅N類并廣泛用于官府之間?!短屏洹份d:“凡下之所以達上,其制亦有六,曰:表、狀、牋、啟、牒、辭……九品已上公文皆曰牒。庶人言曰辭?!薄半骸钡倪@種文書形式,自秦漢至唐宋主要是由下級部門向上級部門進行請示而發(fā)出的上行官府文書,并不是既往研究者認為的“封建王朝”向“瑤人先民”發(fā)出的下行官府文書。
自唐代開始,也有“牒”作為平行文書出現(xiàn)的例子,當發(fā)、受文官不直接隸屬且級別相當時可用平行牒文,但并不多見。但是結(jié)合《評皇券牒》中所體現(xiàn)的瑤人民眾的具體訴求,不論是上行文書還是平行文書都并不符合。以我們上引的湖南道縣《平王券牒》為例,瑤人在其中的核心訴求是“一準令應州縣官吏,不許科諸般索(夫)役(需)貨化(物),一切身丁夫役并與蠲免。或往來經(jīng)過山谷,不許聞當(橫擋),違例施行”。是“祖公山圖普(留)子孫,浮氽過海流入縣,朝廷各(答)應,不許天下半徒(途)小人盤問,依祖公牒照,徒任照自身汆海隨浪花,不怕生死。不許侵奪”。也就是說,瑤人保存《評皇券牒》的根本原因是將其作為“通關文書”來看待的,剖開《評皇券牒》中夾雜的關于盤瓠的祖先傳說的表層,我們其實可以在其中看到一份“通關文書”的影子。
歷朝歷代將“通關文書”稱為“券牒”的例子,恰恰可以在唐代的文獻中找到。唐代的過關文書一般被稱為“過所”“公驗”,但向官府申請“過所”“公驗”的時候要出具的文書通常被稱為“牒”?!杜f唐書》載唐代長慶元年(821年)任京兆尹的柳仲郢奏報驛館驛馬缺乏的情況時,曾經(jīng)提到:“其衣緋紫乘馬者二十、三十匹,衣黃綠者不下十匹、五匹。驛吏不得視券牒,隨口即供。驛馬既盡,遂奪路人鞍馬。衣冠士庶,驚擾怨嗟?!边@里講到驛館為唐代在驛道往來的官員提供驛馬時,就在查驗“券牒”?!短茣芬灿涊d:“開成四年二月,中書門下奏:常參官寒食拜掃,奉進止準往例給公券者,臣等謹案舊制承前,常參官應為私事請假外州往來,并給券牒。”從這兩例“券牒”連用的唐代文獻可以看出,這里的“券牒”應該就是唐代發(fā)放給官員的過關憑證?!短坡墒枳h》中的《衛(wèi)禁律》規(guī)定:“水陸等關,兩處各有門禁,行人來往,皆有公文,謂釋使驗符券,傳送據(jù)遞牒,軍防、丁夫有總歷,自余各請過所而度?!睋?jù)《天圣令》復原的唐令中也有相關記載:“諸行人赍過所及乘驛、傳馬出入關者,關司勘過所,案記。其過所、符券、遞牒并付行人自隨。”這里的“釋使驗符券,傳送據(jù)遞牒”應當就是“券牒”連用作為官方過關憑證的由來,也是瑤人《評皇券牒》使用“券牒”作為文書名稱的最初根由。
三、宋代過關文書由“券牒”至“公據(jù)”
宋代對于過關文書的要求基本延續(xù)了唐代的規(guī)定,《宋刑統(tǒng)》載:“水陸等關兩處各有門禁,行人來往,皆有公文。謂驛使驗符券,傳送據(jù)遞牒,軍防丁夫有總歷,自余各請過所而度。若無公文私從關門過,合徒一年。”所以在宋代的文獻中也零星可以找到以“券牒”稱呼過關文書的例子,例如兩宋之際的名臣李綱在記載京城失守緝捕逃軍的時候就曾經(jīng)記載到:“昨因京城失守,踰城逃遁,雖累降指揮,立限許令自新,尚恐懼罪,未敢出首,限赦書到一月內(nèi),許于所在州軍自陳,仍仰逐州給在路口劵牒,送在京所屬。”
但在宋代“券牒”作為過關文書的使用是較為少見的,宋代的過關文書較為普遍的被稱為“公據(jù)”。如宋景祐二年(1035年)五月詔:“臣僚入川,所將人馬器械,舊皆給公據(jù),以驗奸偽。如聞漸馳禁防,自今陸行至劍門,水行至江陵府,其令所司參驗公據(jù),每月上樞密院?!笨梢娫谒未A道上通行的“人馬器械”所憑借的過關文書被稱為“公據(jù)”而非“券牒”。“公據(jù)”作為一種公文書之名,在宋太宗太平興國初已經(jīng)出現(xiàn),如《宋史·選舉志》載:“太平興國初,選人孟巒擬賓州錄事參軍,詣匭訴冤,坐流海島。自是,得遠地者不敢辭。既而詔……或被疾,則所至陳牒,長吏按驗,付以公據(jù);廢痼末損,則條狀以聞。”從這條較早的記載可以看出,“牒”是申請者提供給官方的申請文書,“公據(jù)”則是由官方發(fā)放給申請者的過關路證文書。這其實也正好呼應了畬瑤人群所持有和流傳的《盤王開山公據(jù)》文書出現(xiàn)的特殊的時代和文獻學背景。
正如我們在前文所提到的,福建、廣東、浙江地區(qū)的畬人持有《盤王開山公滕(謄)牒據(jù)》《盤瓠王開山公據(jù)圖》是其盤瓠祖先傳說的主要文獻載體,而畬人的這種《盤王開山公據(jù)》文獻應該是在宋代形成的一種帶有畬人民族特色的特殊文書類型,來源于宋代的過關文書“公據(jù)”。
而南嶺山區(qū)湖南、廣東、廣西乃至播遷到中南半島和世界各地的瑤人所持有的《評皇券牒》在名稱上保持了唐代的“券牒”的痕跡,某些版本的《評皇券牒》《過山榜》也透露出宋代通關路證文書“公據(jù)”的影子。例如流傳于湖南道縣的《平王券牒》就記載:“信忠(理宗)京(景)定元年四月初八日,奉臣僚俱歲壬子年抄錄,公據(jù)世代流傳巳(祀)曲。昔日高王與平王凈(爭)國,公據(jù)文[憑]。”流傳在廣西壯族自治區(qū)宜山縣石別瑤人山區(qū)的石印版《盤古王圣牒榜文書》記載:“開寶元年八月十五新給牒文一道分明。洪武五年歲次壬子,抄錄公據(jù),世代流傳天下,記與昔日,高王與平王爭國公據(jù)文憑……常游獵為料(活),居入進入(出)有將(關)州縣,則具姓明(名),(稟告)官司,給付公據(jù)文牒,自(由)官作生(主)。書傳后代,并準悉改授有七萬六千代人,相傳記與后代,又補充諸州路府縣郡鄉(xiāng)都保官司長者,押名花字,取計(據(jù))給付上件。” 相似的還有流傳在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北部瑤山的《過山榜》,同樣也記載到:“大明洪武五年,歲次壬子,御殿抄錄公據(jù),世代流傳?!S烙潍C,為耕居住處,數(shù)有移來府縣,則去報具姓名,官司衙給付公據(jù)文牒,任自營生,永書祖代傳流。并準正授千百余代過山,相傳記典后代,補充諸州路府縣鄉(xiāng)都堡官司長者,押名花字,取據(jù)給付上件盤皇券牒?!链荆ㄔ┯樱帐ィńB圣)元年,又開具祖宗緣(原)由,林(抄)白文牒出(存)身,十二姓子孫兄弟,一準百朝給出公據(jù)券牒,付與后代子孫,任憑去處安居,不得外處安歇。如有過往軍民人等,無得恐嚇索取財物錢紗物件,準依朝庭(廷)敕命?!?/p>
從以上三例可以看出,不論是廣西還是湖南的瑤人,其《評皇券牒》《過山榜》文書中都多多少少留下了“公據(jù)”的影子,盡管有兩份注明是“洪武五年”抄錄的,但也指出是抄錄前代“公據(jù)”。而從上下行文不難看出,這里所記載的“公據(jù)”通常都是為了能夠讓瑤人順利通過州縣關卡,是一種很明顯的路證文書。從公據(jù)的文書學發(fā)展進程來看:“公據(jù)從北宋肇興,到南宋已相當成熟,是中央及地方官府頒發(fā)的行政文書。公據(jù)之名,在宋初已出現(xiàn)。自明以后,逐漸淡出歷史視野。”所以現(xiàn)在流傳于世的瑤人的《評皇券牒》和畬人的《盤瓠王開山公據(jù)圖》雖然可能最早出現(xiàn)于唐代,但真正成形并廣泛流傳于南嶺的山地民族之間,應該是在宋代。
四、宋代由“券牒”到“榜”
除了“公據(jù)”是作為路證通關文書在宋代最廣泛使用這一證據(jù)外,“過山榜”這一名詞的出現(xiàn)也能夠提供瑤畬《評皇券牒》《過山榜》成形于宋代的證據(jù)。
榜文是古代最為常見的傳播政令的媒介之一,自春秋時代就開始屢屢見于記載。及至唐代,榜文已經(jīng)成為朝廷傳播政令信息最為常見的方式。在各種詔書中,我們都可以看到諸如“榜示天下”或“格文榜示”之語?!短茣ぐ袷緩V濟方敕》載:“宜令郡縣長官,就《廣濟方》中逐要者,于大板上件錄,當村坊要路榜示?!比欢拼捎诿癖娮R字率的限制,榜在公文系統(tǒng)中的使用以及對民間的普及程度,還是遠不及宋代,據(jù)學者研究,宋代是目前所知運用榜文最為充分的時期。其時,榜文不僅廣泛用于政令的傳播,并且產(chǎn)生了不同的形式,如榜諭、敕榜、詔榜、印榜等。宋代榜文的發(fā)布主體,包括皇帝、中央各部及地方官員。新聞史學界有學者認為:“宋代,榜是主要的傳播媒介之一,政府曉諭政令用榜,人民了解國事或政令,也只有到榜下去看榜?!?/p>
“榜”也是宋代官方與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進行溝通的主要媒介,尤其是對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進行招安。敕榜下至地方,常需專人或?qū)J龟逅?,尤其是詔諭于作亂地區(qū)或為亂分子之情形。如宋熙寧六年(1073年),“降敕榜付察訪熊本曉諭夷界”。在應對南方溪峒地區(qū)的“叛亂”時,更是以“榜”作為重要的宣諭和溝通手段,如廣西經(jīng)略使胡舜陟在處理南丹莫公晟叛亂時,就曾經(jīng)“揭榜諸洞,募能擒斬者,以其官爵貲產(chǎn)畀之,又益以錢鹽萬計,猺人動心,公晟屏跡,時以為胡公一榜,賢于兵數(shù)萬,尋奉祠”。胡舜陟以“榜”到達瑤人各地,招募可以與莫公晟對抗之人,并且許諾以“官爵貲產(chǎn)、錢鹽萬計”,這幾乎就是畬瑤《評皇券牒》《過山榜》《盤王開山公據(jù)》中龍犬盤瓠應募平皇出榜、取得高王首級得以迎娶三公主這一歷史故事情節(jié)在宋代的官府與瑤人之間的重演。
而類似的宋朝廷對溪峒少數(shù)民族的招撫過程中以“榜”為媒介的例子不勝枚舉,如北宋名將郭逵在平定交趾入寇廣南的途中,“朝廷初降敕牓諭溪峒,公以蠻夷不知文告之辭,乃直陳八事,請散牓郡縣溪峒,門州賊將黃金滿岑慶賓來降”,郭逵將原本朝廷的敕榜修改為較能為溪峒民所理解的“榜文”再次“散牓郡縣溪峒”,果然使得門州的黃金滿、岑慶賓來降。宋仁宗慶歷四年(1044年)時,“知潭州劉沆大發(fā)兵,以勅榜至桂陽監(jiān)招降蠻二千余人,使散居所部”。
而少數(shù)民族在接受宋朝廷的“榜文”詔諭時,也習得了宋代官府公文的形制并且以此與宋官府進行溝通。例如宋嘉定四年(1211年)夏四月于四川置安邊司招撫“蠻人”,“榜境上,諭蠻人能以利店所掠人口來吾,即歸三人者,金帛不問也。又遣諜入蠻中怵以利害無幾何,蠻以印狀來,愿盡歸俘掠如約”。這里的“蠻人”在看到四川安邊司的招撫榜文后,也已經(jīng)懂得使用宋代公文中常見的“印狀”與安邊司進行溝通。而在畬瑤分布的地區(qū),這種情況也是普遍存在的,例如在那篇著名的南宋時期的《漳州諭畬》中,前往漳州畬人地區(qū)招撫畬人的卓德慶,也是“榜山前,曰:畬民亦吾民也,前事勿問,許其自新”。而結(jié)果就是“畬長李德納款”,這里的“款”即“款狀”,也是宋代官府公文中供狀的一種,而漳州畬人向宋官府呈遞的“款狀”中甚至直接就“自稱盤護孫者”,很可能就是唐宋以來就流傳于南嶺瑤畬地區(qū)的《盤王開山公據(jù)》。而除了這類詔諭榜文外,宋代還廣泛的存在有勸農(nóng)榜文,朱熹在漳州擔任知州時就寫有《勸農(nóng)文》中,特別提及:“本州管內(nèi)荒田頗多,蓋緣官司有俵寄之擾,象獸有踏食之患,是致人戶不敢開墾。今來朝廷推行經(jīng)界,向去產(chǎn)錢官米,各有歸著,自無俵寄之擾,本州又已出榜勸諭人戶,陷殺象獸,約束官司不得追取牙齒蹄角。今更別立賞錢三十貫,如有人戶殺得象者,前來請賞,即時支給,庶幾去除災害?!?/p>
瑤人持有的《評皇券牒》《過山榜》這類民族/家族文書形成于宋代的證據(jù),還可以從文書行文中具有宋代公文書特色的用詞中看出一二。例如湖南永州市博物館收藏的清代康熙年間江永瑤人《評皇券牒》木刻板中就有如下記載:
敕令各州軍路轉(zhuǎn)運司馬照應免夫役,毋得科派,計已(許以)天下青山白云之地安居?!钣译啡缜埃瑧砸皇胀酹r(瑤)子孫,游遍天下,隨風逐浪,乃是助國之人,與朕分憂,任便擇居天下山林,各州府縣不許擾害科派。凡有勢力之家,不得侵奪而有抗違,忽遇荒歲,亦在賑濟之利。朕即安享無慮。 右如前件事理故牒運司,今得王猺(瑤)等狀,赴準給《評王券牒》,隋(隨)免夫役,各管山場,朝具券牒一道,給與王猺(瑤)子孫收執(zhí),永遠為據(jù)存照。正忠(理宗)景定元年十月二十一日。
這里的“轉(zhuǎn)運司”是宋代地方最高督導單位,太平興國年間(976—984年)開始設置以“總治一路”,成為監(jiān)司之任,其職能主要有“掌經(jīng)度一路財賦,而察其登耗有無,以足上供及郡縣之費;歲行所部,檢察儲積,稽考帳籍,凡吏蠹民瘼,悉條以上達”,及兼“平反獄訟”?!半哼\司”這一用法是宋代常見的轉(zhuǎn)運司機構(gòu)的公文用詞,為其他時期所罕見。如宋元豐元年(1078年):“以舊管人數(shù)于逐州縣就整裁定,以為永額隸提刑司,于農(nóng)隙牒運司提舉,分往教閱。”宋嘉祐三年(1058年)閏十二月,河渠司勾當公事李師中曾上奏指出:“乞指揮,自今都大巡河使臣及縣邑應干河渠事并具申狀。如州縣有不應報事,或稽緩致悮事者,許牒運司取勘,下都水監(jiān)定奪?!?/p>
還有一處可以透露出宋代公文書特點的就是湖南、廣西瑤人《評皇券牒》《過山榜》普遍存在的一個關鍵詞——“照驗施行”。宋代《新編事文類聚翰墨全書》中記載的“平牒首末式”中就記載宋代的“平牒”文書的格式有“合行移牒請 照驗施行須本牒者 牒具如前事須牒”。而畬瑤文書中保留這一痕跡的不在少數(shù),例如廣西宜山縣石別瑤人地區(qū)的《盤古王圣牒榜文書》就記載:
大隨(隋)元年(五八一)五月十八日置示,告與平王繼(給)李大護萬萬代之瑤民子孫,日供有十二姓瑤民人丁,千千萬萬之戶作記,國家永有地,出給勝(圣)牒榜文。自南八萬山青山,刀耕火種田地水土為活生據(jù),并無數(shù)目,永免租稅。盤王收取五省之糧,文憑依舊祖本抄寫勝(圣)牒,留傳后代瑤總,給(?。┍P王戶下瑤民,長生人丁子孫,給世據(jù)勝(圣)牒文一道,明官照正(驗)(印)施行。
又如廣西富川瑤人自治縣的《盤皇牒》記載:
自祖生下十二姓瑤人,分流天下東市西北,不問(同)民人,耕種山嶺河源水口,不拘大小之山,平水流下,任從瑤人種種。……瑤人居住青山,并無違(為)非,安生落業(yè),保傳身家。先于(王)敕賜,紹興三年(1133)五月十三日重新依前朝給榜為照,照驗施行。
類似的還有宋代公文書中會出現(xiàn)的“永遠為照”。如廣西荔浦縣茶城鄉(xiāng)的《十二姓瑤民過山榜文書》中就記載有:
右牒上奉十二姓王瑤子孫永遠為照。
右牒十二姓板瑤,搬移家丁妻兒男女,隨帶衣箱、槍弩、刀斧等件,游過尋訪山場耕種,經(jīng)過各省布政使司府縣鄉(xiāng)村、路頭關津隘口,軍民巡捕兵丁,把截去路,不許行兇強橫盤問,開關放行,切莫阻擋行呈(程),文引為照。
右牒盤瑤子孫搬移,尤(猶)恐缺少盤費,任從逢州食州,逢縣食縣,逢鄉(xiāng)食鄉(xiāng)。瑤人尋得青山荒地,居住耕管為業(yè),呈將榜文為照。
宋代的公文書中,恰恰也有不少將“榜”“永遠為照”“轉(zhuǎn)運司”結(jié)合在一起的例子,例如宋代景定年間的《建康志》收錄的《蠲和買榜契勘》就有如下記載:
府近準轉(zhuǎn)運使臺牒據(jù)管屬句容縣市戶朱裕等狀,……案帖縣自九年為始,與蠲除本州島自行抱認,仍具申轉(zhuǎn)運司,本府已帖句容縣遵從。自嘉定九年為始蠲免本府自行抱認,及具申轉(zhuǎn)運司照會了當,合行曉示,永遠為照,除已出版榜句容縣門釘掛曉示民戶知悉,如本縣不遵使府已行蠲免,妄作名色催理,許被擾人具狀經(jīng)府陳訴。
這份《蠲和買榜契勘》中提到的“牒據(jù)”“轉(zhuǎn)運司”“永遠為照”等宋代公文的常用詞,也常常散見于瑤畬《評皇券牒》《過山榜》文獻中,說明盡管由于代代傳抄導致這類文書產(chǎn)生了變形,但依然留有較為明顯的宋代“券牒”“公據(jù)”和“榜”作為公文書的痕跡。這些文書用詞顯然不可能是由瑤畬先民編造出來的,而更可能是通過宋朝政府在招撫瑤畬先民時所張貼的“榜文”中傳抄而來。
五、余論
《評皇券牒》《過山榜》和《盤王開山公據(jù)》是畬人和瑤人在家族文書中分散保存的一種特殊的民族/家族文獻,其中雖然層累地雜糅了多個時期的文獻特征,缺乏官文書的嚴謹與邏輯,但也在傳抄過程中保留了些許宋代公文的痕跡,體現(xiàn)出這類民族文書的形成時期很可能是宋代?!对u皇券牒》/《過山榜》和《盤王開山公據(jù)》之間的差異也正產(chǎn)生于這一時期,顯示出畬人與瑤人的分離應該也是在宋代。最明確的證據(jù)有兩點。
第一,瑤人稱為《評皇券牒》/《過山榜》,畬人則稱為《盤王開山公據(jù)》,已經(jīng)形成兩種各自發(fā)展的文書類型。
第二,瑤人文書中對于宋代的年號,尤其是“理宗景定元年”這一年號相當重視,甚至是很大一部分《評皇券牒》文書的開頭和結(jié)尾,畬人的《盤王開山公據(jù)》則并沒有這樣的記錄?,幦恕对u皇券牒》/《過山榜》中常常記載有多個宋代年號,遠遠超過對其他朝代年號的記錄,例如廣西金秀瑤族自治縣的《盤古瑤過山榜》中記錄了39個宋代年號,其中還著重記載了紹興十六年(1146年)和景定元年(1260年)兩次重新給出“券牒”“榜照”的事件。而畬人的《盤王開山公據(jù)》文獻中則沒有記載如此眾多的宋代年號,更沒有對紹興十六年(1146年)和景定元年(1260年)兩個年號的強調(diào),可見在這些年份中瑤人和畬人已經(jīng)處于獨立發(fā)展的階段,畬人已經(jīng)獨立于瑤人開始走上自己的民族發(fā)展道路了。
[責任編輯:吳才茂]
收稿日期:2024-09-10
作者簡介:劉婷玉,廈門大學歷史與文化遺產(chǎn)學院副教授、廈門大學四部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中心研究員,歷史學博士(廈門,361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