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里遇故人
“天上天堂,地下蘇杭”,此諺據說在中唐即在民間傳開。流傳至今,今人在措辭上將之修正為“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至宋代,表達蘇杭之美、之富庶、之安逸、之令人艷羨的詩文甚多且經典頻出,比如: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蘇軾的《飲湖上初晴后雨》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
——楊萬里《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林升《題臨安邸》
從未踏足杭州的北方游客,對于蘇杭的整體印象,無一不深受此類諺語和詩文的深遠影響。所謂蘇杭之美,顯然并不指向可感、可視的實在界,而更多是已被審美化了的幻境或幻景。它是想象的,虛擬的,不及物的。不過,從文本到現實,對于蘇州,我倒有幾分感觸:蘇州多古跡,多園林,我親赴實地考察過,覺得有幾處的確名不虛傳,比如虎丘、山塘街。不同于蘇州,杭州多山多湖,又因南宋王朝定都于此,吟詠秀美湖山的詩文分外繁興。這些集中表達杭州自然之美的山水詩、山水文,感染并定格了我對于杭州人文自然之美的主體形象。宋人鄧林有詩云:“游遍江湖未到杭,不知人世有天堂?!保ā度牒肌罚┮蛴行页蔀楸本┳骷覅f(xié)會簽約作家赴浙采風交流團的一員,我才有了這次與杭州的相遇。此番來杭,算是補上了親歷這一課。不過,遺憾當然有,此行在初冬,而非春天。如此,桃紅柳綠,鶯歌燕舞,山水婀娜,“暖風熏得游人醉”,此種傳說中的賽比“天堂”的人間美景及極致體驗,只好留待將來某一天邂逅了。
還好,十一月上旬,北方雖已入冬,但在杭州,據當地人講,卻是一年中氣溫最舒適的日子。在浙一周,從杭州到湖州,之于我,是身與心同這方山水的首次密接。氣溫20℃左右,無風,間或微雨,體感舒適無比。從杭州西湖區(qū)外桐鄔村,到湖州安吉縣余村、宋茗茶博園,其間我的興奮點始終未離沿途的山水風景。目力所及,植被繁盛,河流縱橫,山野泛著深綠,沒有一點如北方大野那種蕭瑟的影子。置身于這種環(huán)境,覺得自己仿佛也成為山中一竹,于是,由此所引發(fā)的“心隱”誘惑也不時襲上心頭。是的,我尤其鐘情于這里的山水,哪怕它給予我這個北方男人的全是幻象!在短短幾天里,我們還參觀了京杭大運河博物館、良渚博物館、中國網絡作家村、之江文化中心。在今天,這樣的文化考察與交流活動甚為常見,也是推進文旅融合、助力鄉(xiāng)村振興的重要途徑或方式。雖然我不是顯要,亦非名人,只是一個普通的北來客子,但因是“第一次”,我之在浙之旅,倒也不是不值一說。
無論官方,還是民間,詩人采風,文人在野,向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最具詩教傳統(tǒng)和人文光輝的實踐活動。數千年來,自上而下的文人采風,以及伴隨而生的無數中華典籍,為大江南北的歷史時空和野生山河,播撒來自人類文明的輝光。
延及今天,文人、詩人與現代鄉(xiāng)土及山水文明的交融,也依然在根、脈、源上接通了這個偉大傳統(tǒng)。如果說山水一直是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一個獨立的審美對象和創(chuàng)作題材,那么,已被“人文化”或“文學化”了的山水不啻是中國古代文人的一種人文信仰。這很容易讓人想到那個視山水為己身、為家園、為精神棲息地的“魏晉風流”時代。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復歸山水,并把自我與山水同化為一種超脫于塵世的藝術生活,繼而延展成主客合一的精神信仰,是彼時最受中上層士人群體推崇的生活方式。遠離塵世,嘯聚山林,追慕詩酒人生;癡迷莊老,縱情游仙,沉醉于以山水體玄、談玄。這是一種怎樣的“魏晉風流”???它讓大江南北的名山大川復活,它讓人與自然的關系變得溫潤、和諧且富有禪意,它讓山水思想和意象成為中國文人的精神寄托,它讓山水詩、山水文成為當今國民啟蒙教育的通識讀本,它讓中國文人的形象和意志變得純粹、高潔、優(yōu)雅……
以杭州為中心的浙江山水,以及以此為素材和審美對象的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文學譜系中,也是一個內涵豐富、主題多元、自成一體的獨特存在??梢哉f,江浙山水與中國古典時代文人的相遇、相交,以及因之而生成并綿延至今的精神史,是一個定格在千多年中華文明版圖上的耀眼星圖。那些早被深度“人化”或“文化”了的秀麗山水,在一代代南渡文人的筆墨里,鋪染成一幅幅如夢、如幻,也如紗的畫卷。在這星圖的核心區(qū),作為文化地理坐標的蘇杭、會稽,以及以此為中心所形成的江南文化地帶,卻讓每個時代每一位久居北方的文人、士子們心向往之、情深系之。直到今天亦然。
也許因為我是資深“文學館人”的緣故——我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過十年,這次隨團走進浙江文學館,總覺得是此行最愜意、最有心靈感應的精神驛站。如果說中國現代文學館是典藏、研究和展出中國現代作家們的文獻文物的國家級博物館,是具有祭奠意義的為每一位文人所敬仰的“文人宗廟”,那么,浙江文學館應是目前全國最大的專藏、專研、專宣浙江文人及其卓著成就的省級文學館,在不久的將來,也必將成為彰顯文化凝聚力的江南第一館。在展覽區(qū)逐個瀏覽,使我最感震撼處,莫過于出現于展板上的那些文學史大家瞬間給予我的心靈沖擊。魯迅、茅盾、郁達夫、金庸、朱自清、徐志摩、戴望舒、梁實秋、夏丏尊、艾青、馮雪峰、夏衍、徐遲……可謂巨星閃耀,流派紛呈。他們占據著現代文學史的“半壁江山”!他們都是燭照并引領現代中國、現代浙江破障前行的偉大啟蒙者、革命主將或人文先鋒。面對這些現代作家,我本不應該感到震驚,因為他們在我所學過的文學史教材及個人研讀歷程中早已成為中文專業(yè)必修的基礎常識,但此番以“浙籍”名義集體出現于浙江文學館展覽區(qū)時,才猛然讓我意識到“文學浙江”在“文學中國”版圖上的“一統(tǒng)江山”地位。這些單個存在的經典作家,無一不是閃耀于文學天幕上的一顆顆大星、明星,而當他們連成一片,其耀眼的星輝,那就更讓人驚嘆!于是,我不得不承認,浙籍作家與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互為建構的主體關系,以及在推動現代中國文學、文化發(fā)展過程中所作出的巨大貢獻,都已遠遠超出了業(yè)界已有的認知邊界。
“衣冠南渡”“山水文學”是浙江文學館中最引人矚目的兩個電子展板。以此命名,并將王羲之及其《〈蘭亭集〉序》、謝靈運與山水詩,分別作為這兩幅展板的主體內容,無疑最能代表,也精準展現出浙江古代文學所特有的文學成就及獨特風韻。在書法領域,《〈蘭亭集〉序》被譽為“天下第一行書”,其藝術價值及影響自不待言;在文學領域,促使山水成為一種獨立的題材和審美對象,推進山水詩在南朝的興起,其主因都與山水詩人謝靈運的開啟之功息息相關。我們知道,魏晉時期,北方戰(zhàn)亂頻繁,迫使士家大族陸續(xù)南遷,這里就有包括王羲之、謝靈運在內的眾多北方文人的南渡。所謂“衣冠南渡”,就是指中原士族因北方戰(zhàn)亂、東晉建國而大批南遷的歷史事件。司馬睿在王導、王敦等世家大族扶持下建立東晉,在“王與馬,共天下”治理模式下,世家大族得以進駐到權力的中心地帶。盡管在此后100多年間內部權爭與外部征戰(zhàn)也頻發(fā)不斷,但其間動輒較長時期的社會安穩(wěn)也交替存在,這在客觀上為文士生活和創(chuàng)作預設了相對安穩(wěn)的社會環(huán)境;充裕的物質保證,普遍的玄學影響,使得飲酒、會友、談玄、寫(畫)山水,成為魏晉上層士人階層追慕的精神活動。
不談文學,只談人之性情與友情,魏晉士人姿態(tài)和作為,足讓今人感到奇且羨。言行、處事為什么那么灑脫?人性為什么那么純粹?活得為什么那么達觀?30歲以前,我的確不懂,甚至誤以為他們天性如此,生來就有樂山好水、嗜酒游仙、談玄說理的癖好。后來才明白,這哪是天性使然啊,分明是綿延不絕的戰(zhàn)爭與殺戮逼迫的結果。讀葛劍雄的《中國人口發(fā)展史》、段紀憲的《中國人口歷史演變》,特別是看到如下一組數字:東漢人口峰值為6000萬,至三國末期降為3000萬,西晉太康元年(280)繼續(xù)降為1600多萬,東晉滅亡時1700多萬,我突然感到被一種來自歷史深處的酷冷所灌注。因戰(zhàn)爭導致人口驟減,這數字看得讓人頭皮發(fā)麻。北方政權頻繁更迭,國與國之間戰(zhàn)爭不斷,生命在戰(zhàn)火中變得微不足道,當死亡成為常態(tài),祈求“當下”歡愉與灑脫,就成為士人最直接、最容易引發(fā)的生命訴求。當事人曹孟德的感慨——“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斠钥叮瑧n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短歌行》)——不就是一個最好的明證嗎?實際上,為躲避來自執(zhí)政者的迫害或殺戮,或者為尋求在“此在”的自適與精神上的突圍,像阮籍那樣歸隱、游仙或沉溺酒事,也成為彼時士人處理自我與他者關系的常見方式。生于亂世,故作灑脫,言行放達,大都是表面形式,內里卻是孤獨、悲憤以及對生命苦短的無奈感慨。待至東晉偏安江南,特別是在淝水之戰(zhàn)后所維持的相對安穩(wěn)的和平環(huán)境下,文士的偏安心態(tài)、“心癮”情結、談玄興趣又迎來新一輪的高潮。實際上,彼時以王羲之為代表的一大批南渡的北方文人,對于朝廷的北伐大都不會那么支持甚至抵制。
站在“衣冠南渡”電子展板前,我端詳了良久,一面看著今人描摹的王羲之畫像,一面又在心里反復默念他的《〈蘭亭集〉序》。于是,那一刻,我獲得了某種儀式感,宛然有了與這位1700多年前的“鄉(xiāng)黨”相遇并交流的感覺。東晉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三月三日,彼時51歲、時任右將軍和會稽內史的王羲之,召集謝安、孫綽、許詢、孫統(tǒng)等41位親朋好友——包括自己的家族親戚、南渡士族子弟、本地名門子弟、清談名士、文界名流、高僧、道士——以“修禊”名義齊聚會稽山陰蘭亭。聚會的主要目的是游賞山水,飲酒賦詩,暢談玄理。關于這次聚會的整個過程,王羲之在這篇文章中記述得很清楚:先寫山川之美、吟詠之樂,后轉為對人生之短的感慨表達。這篇文章的主要藝術價值在書法方面,而在文學上,無論內容還是表現方法都顯得普通而平常。今人針對這次聚會的時代背景、過程、目的、方式,以及與之相關的周邊問題的探討,也都有相當全面而深入的展開。我所關注點不在此,而在寫作此文時以及此后幾年間的心態(tài)。在會稽任上,由于與前任王述的矛盾,他對這4年多的從政經歷頗感不爽;永和十一年(355年),也即在發(fā)起這次聚會的2年后,他被迫辭職;361年因病去世,享年59歲。關于辭職后的晚年經歷,《世說新語》說他:“右軍遂稱疾去郡,以憤慨致終?!蹦敲?,他“憤慨”什么呢?他和王述的矛盾,其實夾雜了過多的私人恩怨。彼此心胸過于狹隘,應在其中占據不小的分量。再者,從辭職到逝世的6年間,表面上看,他多有“盡山水之游,弋釣為娛”“遍游東中諸郡,窮諸名山”之旅,但如此舉動之主因還在于“與道士許邁共修服食,采藥石不遠千里”之需(參閱《晉書·王羲之傳》)。由此可以看出,對于晚年的王羲之來說,從官場上的不得意,到由長期服用可潤膚、可提神,但有毒的“五食散”所導致的病痛折磨,再到因篤信道教而引發(fā)的歸隱意識,一定在其身體和心理層面生成了極為復雜的并非和諧的人生處境?;蛘咧辽僬f,辭職后的王羲之并沒有如今人想象得那么優(yōu)游自在、物我兩忘;“魏晉風流”也并不能解釋晚年的王羲之在生活、社交或心態(tài)上的主體表征。我猜測,永和十一年在聚會上與眾人以“曲水流觴”方式飲酒、作詩、共歡的王羲之,在其背面有其不便言說的煩惱或苦楚。還有,操辦這么一場聲勢浩大的聚會,他不可能不知道官場上的利害關系;如此大張旗鼓,唯恐天下人不知,可能也不單純是為了追求一種士人雅趣吧。
行走在杭州和湖州的山水間,那種“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快感,那種“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茫然,總會從陶淵明那兒映射到我這兒。人在山中走,與山水相擁,與花木相伴,我才頓悟,自己原本也是山中一竹或一茶。這種在山中行走的過程及身心體驗,在我的鄉(xiāng)黨朱慶和所寫的一首詩中得到極為精準的表現:“腳下的枯葉/猶如往事/被踩得滋滋響”“我身上空無一物/他們不知道/我就是山中的竹子/已悠然下山去”(《下山》)。他說出了我和陶淵明心中潛藏已久的“真意”。但我也總覺得浙江山水有一種不可言說的神秘氣象,繼而在腦海中一遍遍自動回放南派三叔在長篇小說《良渚密碼》中所描述的那種奇幻景觀:每到夜晚,在高山密林間,玉琮活躍,竊竊私語;地下有無數暗河,晝夜流動不息,洞內藏著無盡的遠古密碼。宋茗茶博園所在地,山高谷深,谷底積水成湖,而茶園與綠竹蔓綴山野。于我而言,最是突然遇到的那場小雨,我打傘站在觀光臺上,看遠山的瞬間朦朧,宛然置身于魏晉山水深處,疑有某位竹林賢士向這邊走來……這當然純粹是個人幻覺,不真實,也不及物。但我很好奇,怎么一接觸到這方山水時,總還情不自禁地勾連起古代在江淮以南盛行的巫祭、淫祀傳統(tǒng)?于是,由此我大膽設想,倘若時空可置換,可穿行,比如在荊楚或東晉,像浙江文學館這種州郡級別的館舍,一定首先是超大級別的祭祀與招魂的場所。他們很虔誠地相信,在這種場所只需設立祭臺,施以招魂儀式——楚地最為盛行,專供吟唱的招魂詩也特多——那些游蕩于山林或另一個世界的亡靈便會定期返回人間?;氐疆斍?,就讓我暫且相信一次吧:1700年前,眠于會稽(今紹興)的我的那位鄉(xiāng)黨王羲之,也會在此游蕩,漫山尋找可入藥的材料。第二天回到之江文化中心,面對著浙江文學館里那幅名為“衣冠南渡”的電子展板,那一刻,我正對他,默禱,乞靈,愿他在某個時刻托夢于我,讓我解開那一個個千年謎團!
這次浙江之行,團隊成員的熱情相處,也讓我印象深刻。丁老師善言談,話里話外,倒也透著幾分人性的親和與溫暖。第一天夜里,他邀請我、邰筐餐館小酌,三個山東人在杭州相遇,彼此間竟聊得甚歡;第二天夜里,他的朋友從舟山趕來宴請他,丁老師邀請我和邰筐作陪。他們酒桌上相遇、相談的一幕,可見出彼此間交情的純粹與篤厚;當天夜里,他繼續(xù)邀我、邰筐在其房間喝酒、聊天,直至凌晨2時才散去。我想,說話有那么不可抗拒的魔力嗎?丁老師的言談舉止及性格很有特點,與《世說新語》中的人物有幾分相像。邰筐是我老鄉(xiāng)(都是臨沂人),也是我向來稱贊的優(yōu)秀詩人。我很好奇的是,他為什么老是那么嚴肅,而且不茍言笑?他說話常直奔主題,表達精準、有力。如今相處,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他與丁老師時常針鋒相對的話語往來,初時讓我頗感不適。心想,難道可以如此嗎?事后又一想,或許因為熟悉、心有默契吧?!我只能這么解釋。
小說家程青很安靜,不多言,有才女范,多有江南女子的柔婉之美,我們加了微信,此后在北京文聯的又一次相遇、閑聊并小聚,倒也覺得初次相遇得來的印象也蠻準確。帶團的兩位主席臉上時常掛著笑,和她倆說話、交往,頗感輕松。小安負責日常,很敬業(yè),也不多言,帶笑,但是,我總覺得她有小姑娘模樣——這是不是在反證我已經很老了呢?兩位主席和小安,整體上給人感覺都很暖心。人之相處,如沐春風(雖然很短暫),這感覺,在我,似乎好久不曾有過了。
我在外桐鄔村、余村、宋茗茶博園的短暫停留,宛如在浙江山水內部三個驛站上的中途歇息,得來的是山水一程又一程的精神舒爽;而與浙江文學館的相遇,就像出趟遠門走親戚,或者相互約定會朋友一樣,一切都顯得那么自然、默契,情意滿滿。浙里遇故人,真是不虛此行啊!這故人是千年山水,是鄉(xiāng)黨王羲之,也還有一眾似曾相識的采風團成員們。
周口望中原
一
早發(fā)京城,暮至周口,其間雖在鄭州由高鐵轉汽車,但一路下來,倒也有行云流水之感。這全拜現代交通所賜。它讓今人關于時間與空間的體悟或把握更內在,更自我,也更觸手可及。于是,突然明白,在文學中,那種漫長的“在路上”的時空建構一去不復返了,故而,《西游記》和《圍城》那樣的文學經典創(chuàng)生模式已徹底作古。因為在今天,無論師徒四人到“西天”,還是方鴻漸等人輾轉至西南,其賴以延展的浩闊時空、內在邏輯,已讓今天的高鐵、飛機及其無所不至的數字化網絡所徹底抹平或消解。
到“文學之鄉(xiāng)”周口去,即意味著直達,越快越好,但我希望車子再慢一些。這次在路上的感覺讓我倍感愉悅。在豫東平原,客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車內文友談天說地,無拘無束,看得出,大家都難得自由與舒暢。我則少言或沉默,那緣由,不過是真真被車窗外的大平原所吸引。七月的大平原,一望無際,燥熱潮濕,莊稼瘋長。不必說郁郁蔥蔥的玉米地、掩映在綠色海洋中的村莊、一排排青綠的楊樹,以及亦隱亦現的阡陌、溝渠,對于我來說,都妥妥一種全新景觀、新異刺激。而車行數百里,竟不見一山一丘,也看不見人影,更覺不可思議。這一切,在他人看來不過是尋常,在我則十足陌生而新鮮。
第一次來周口。此前,我關于周口的認知,雖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樣把周口和周口店混為一談,但也僅限于從網上得來的一點信息。因此,若說此生我與周口有緣,全是文學從中牽線。比如,我雖然不知道周口在哪,但很早就知道河南有個“周口作家群”,且細讀過劉慶邦、邵麗、柳岸等作家的諸多作品。再比如,雖然不明白“陳州”和周口到底是何種關系,但我讀過孫方友的《陳州筆記》。于是,車在飛馳,我在車上亂想。這是李佩甫筆下的大平原嗎?邵麗《金枝》中的上周村、孫方友小說中的陳州,以及墨白筆下的潁河鎮(zhèn)在哪?晚上,能見到劉慶邦小說中屢屢出現的那種大月亮嗎?……
二
曾在中國現代文學館工作過的十多年間,也切身見證了文學館在當代中國從無到有,再到多點開花的發(fā)展歷程。來到周口,參觀文學館,如同走親訪友。
不同于其他城市實體建筑,作為建筑物的文學館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正如北京798藝術區(qū)由老舊廠區(qū)改造而成、南京先鋒書店湯山分店建于廢棄礦坑之上,周口文學館也是在廢棄印刷廠基礎上改造而成的一座新館舍。建筑在整體上顯得古樸而典雅,處處彰顯著古韻古風,內設各功能區(qū)也非常齊全。其中,徽派風格、“一”字形房頂、“人”字形大門,以及保留下老廠房帶有年代感的特有空間和大桁架結構,都堪稱“獨特的這一個”,是美的藝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文學館建立在一鐵路公園內,和那些花花草草、休閑場所、公園景點融為一體,從而有效實現了文學與廣大群眾的近距離無縫對接,其創(chuàng)意和效果皆甚為獨特且實用。
展覽是文學館的核心功能之一。周口市文學館在一樓設有作家作品展,實乃一部簡版周口文學史,也有名人書畫展,還有可供觀眾讀書、休閑的閱覽區(qū),從而很好地將文學啟蒙、知識傳承和地方文化建設融為一體;二樓有劉慶邦、陳廷一的作家書房,內置作家的書桌、座椅、筆墨、著作等。作家書房應是任何一座文學館所特有的展覽項目。比如,中國現代文學館就有魯迅、茅盾、老舍、冰心、蕭軍、柏楊、曹禺、艾青等經典作家的書房展。單獨為周口籍名家設立書房,不僅是對其文學地位和成績的肯定,也是打造本地文學館特色的有力舉措。
周口文學館的誕生有其必然性。首先,這是“文學周口”的文學體量及巨大影響力使然——從老子、謝靈運、李夢陽、謝榛、《詩經·陳風》《道德經》《千字文》等古代眾多名家名作,到現代的“周口作家群”“文學之鄉(xiāng)”,周口文化、文學可謂源遠流長,備受矚目。其次,這也是周口“文化興市”戰(zhàn)略的必然結果。文學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生成并傳承文化的重要載體;周口文學自成一脈、成就輝煌,既是地方的,又是國家的、民族的;周口經濟社會發(fā)展,需要來自文化、文學的強力支撐。因此,創(chuàng)建一座文學館,實屬必要且重要。再次,這也與當地主政者的胸懷、情懷和事業(yè)開拓者的卓識、精干(比如柳岸)密切相關。倘若沒有這樣的主政者、開拓者,其在新時代的誕生肯定還會無限后延下去。總之,文學體量及影響力是根本,“文化興市”戰(zhàn)略是基礎,關鍵人物的抉擇和推動是機遇,三者缺一不可。
周口文學館的誕生有其特殊而重要的意義。我曾在《新時期以來文學館的創(chuàng)生與發(fā)展》一文中說:“在中國博物館系統(tǒng)中,文學館可算是一個新生事物。文學館的創(chuàng)生與發(fā)展也就是近幾十年的事。1981年由巴金提議、1985年正式宣告成立的中國現代文學館是最早建成的規(guī)模最大的、藏品最豐富的、功能最完善的文學館。中國現代文學館的成立不但是中國文學界的大事,也是當代中國文化領域內的大事。此后,各類文學館的創(chuàng)建或多或少地受此影響或啟發(fā)。文學館發(fā)展一旦步入‘新常態(tài)’,其在文化建設中的重要地位和獨特作用是無可限量的。目前,我國已經形成了以中國現代文學館為龍頭,省級文學館為主體,各類主題館、作家館為補充的行業(yè)格局。”在這個譜系中,周口文學館很可能是在當代中國出現的第一家由政府出資籌建、設編并運營的市級文學館。撥???,立規(guī)劃,建成一座文學館,足見當地黨委、政府對文學的重視。這的確是“文學之鄉(xiāng)”周口的大手筆,也是開啟周口文學新紀元的標志性事件。
周口文學館正式開館至今尚不足兩年,一切都才剛剛起步。在我心目中,理想狀態(tài)的周口文學館,不僅是周口作家的精神家園,也是周口文學的文獻中心和學術交流中心,更是周口市最靚麗的文化名片和優(yōu)雅的“城市會客廳”。因此,這就需要在戰(zhàn)略上有個長遠規(guī)劃——要有財力、物力、人力上的充分保證自不必說,更要在作家服務與交流、文獻文物征集與研究、文創(chuàng)開發(fā),以及面向讀者和市民的公益活動方面有個質的提升并形成自身獨有特色。柳岸,作為首任館長——周口文學館的“當家人”,真是既使命光榮,又責任重大!
三
生態(tài)大道多沿河而建,兩側被綠草、花木所覆蓋,且多有大型林木,可見,周口在生態(tài)建設上的用心和專情。車穿行于其中,透過車窗,風景一覽無余。車上有人感慨道,這些年,周口變化太大了,也是妥妥的森林城市啊。我不知道他說得對不對,但至少在我們所經過的二十多里地段上,綠化很上規(guī)模,規(guī)劃很有創(chuàng)意,設計很有層次。前天夜里,在市區(qū)也看到這種景致。入住周口迎賓館后,我一人在中原路上溜達,雖覺悶熱不堪,但見路面寬敞,花木正旺,綠樹成林,的確也有這種置身小型森林的感覺。置身其中,人與景渾然一體,彼此參照,互為主體,這是我在其他城市所未曾經受過的。
一側的大河,即古潁水,今稱潁河或沙潁河,時見當地群眾在岸邊納涼、休閑、垂釣,孩童在河邊裸泳。不一會兒,一艘千噸級貨船行于水上,巨大推力攪起波浪,波浪向岸邊涌來,而水聲悅耳。這又大大顛覆了我對周口內河航運的認知:原來,沙潁河上可行千噸級貨輪!原來周口也是一座因水而生的城市!
從鄭州到周口途中,我曾好奇地問,“周口市”這一名稱有何來歷?墨白老師笑著說,過去一戶姓周的人家在此開設港口,逐漸在此興業(yè),因此也就叫“周家口”。這座城市也就因此而得名。在本地人只當常識的地名,在我這卻凸顯某種神秘。當晚入住周口迎賓館后,我就在網上搜尋有關周口和周口港的資料,方有了一個大致印象:原來此地自古就河網密布,水運發(fā)達,早在明清時期,周家口即為當地重要交通樞紐、商業(yè)重鎮(zhèn),而沿河上下,分布著眾多的波口、埠口或碼頭,以此為中心,水運和商貿也臻于極盛。周口城區(qū)建于康熙年間的關帝廟(即“山陜會館”),就是當時的山陜商幫合伙出資籌建的。極盛時期的周家口到底是何種風貌?有“周口八景”可為證:普濟鐘聲、虹橋燈火、鬧市輪廓、桅桿晚照、綿口渲波、翠閣映霞、濱河漁唱、柳巷笙歌。如今,恰如北京的燕京八景、濟南的明湖八景、杭州的西湖八景,周口八景也應是當地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一部分了吧。
我不是本地人,因而無法充分理解或進入一段段關涉河流和內河港埠的歷史。然而,一旦打開谷歌地圖,當清晰地看到沙河、賈魯河、潁河在周口城西交匯,然后一路東流,遂成沙潁河,而周口港就位于沙潁河之上時,一種潛隱的興趣及對話欲望似也油然而生。這一切是因為我來了,并經由肉體凡胎的我的心靈和眼睛而捕獲或生成一種真實?;蛟S就像敏感的小說家,總會天真且一廂情愿地認為,依靠文獻、調查、訪談以及思想、情懷、想象,就可以無窮達及并建構起某種歷史真實。是的,文學是作家的白日夢。如果我久居周口或與之結下深緣,是否可有為之作傳(《沙潁河傳》或《周口港傳》)的沖動或宏愿?
周口港,除中心港外,還包括劉家港、沈丘港、淮陽港等。這次我們參觀的是周口中心港。中心港常年保持水深6米左右,港池為挖入式,泊位可??壳嵓?。從周口港出發(fā),即可通江達海,繼而走向世界。我登上一艘空船,方知道其貨艙空間之大,而遠非陸運重卡所能比;細細看了輪機駕駛室內的環(huán)境,方明白來往于大河上下的船員們,其生活的枯燥和工作的艱辛。不遠處,自動裝船機正在為一艘貨船裝載小麥,想到不久后,這艘貨輪由此出發(fā),即可進發(fā)江淮,倒也對此地增一份親和與神秘。立于船頭,遠眺沙潁河盡頭,那一刻,似又一次明白,如今,大河給予我們的不只是歲月的滄桑,還有希望和未來。
初來周口港,如此所見和所感不過是一點皮毛。好在,如今,網絡發(fā)達且便捷,我依此得來的有用信息也并不少。有網友說,在以鄭州、武漢、南京為基點所形成的“中三角”中,周口港正好大致處于其中心位置上。這意味著什么呢?難怪過去周家口有“小武漢”之譽。如今,周口港更是成為連接黃淮、通達四方的中原航運第一樞紐。這種借助內河港口所建立起來的物流體系,以及由此所制定的三大發(fā)展目標——“內河水運、臨河產業(yè)、生態(tài)城市”——愈發(fā)顯示出周口在河南乃至新時代中國所獨具的區(qū)位優(yōu)勢和產業(yè)特點。
四
河南地處中原,歷史文化悠久,隨便一個地方、一座城市,動輒存在千年以上。豫東平原行上的周口市更是如此。因此,在古陳大地行走,在羲皇故都憑吊,在老子故里悟道,之于今日之我,是一次頗有意義的尋根鑄魂之旅。
從淮陽到鹿邑,是近些年來我靠近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之根、之源最切近的一次實地行走。一天中,我像走進了一個超大磁場并被其吸附。在太昊陵、明道宮、太清宮、老君臺等眾多古建或古跡面前,經由其所發(fā)散出的那種無形的文化氣場,會讓任何一個虔誠的游客必有所思、有所悟。在此,不必說人文始祖伏羲、道教祖師和大哲老子,作為兩個超巨符號或民族文化象征,對今人潛移默化影響之廣、之深,單就那些參天古柏、各種碑刻、古舊城磚、高大門臺來說,其留存人間、承載文明、穿越時空的旅程及其所涵容著的歷史密碼,也足讓人駐足并思量。
然而,我不太習慣長時間處于大氣壓或大場景之中,因為那種宏大氣場或龐大事物似總讓我這種肉體凡胎者倍感不自在。比如,我來京已十幾年了,對于長城、故宮、天壇、頤和園、圓明園等地,倘若不是親朋好友邀我作陪或做他們的導游,絕難有主動出游之念。倒是每到一地,對城外的名山、大川、古寺和城內的博物館、紀念館、名人故居等肅靜之地、清幽之所,抱有必去、必游之強烈訴求。人到中年,這種情結愈發(fā)明顯。似乎只有諸如在惠州羅浮山中,在黃岡東坡紀念館內,在杭州西湖蘇小小幕前,在蘇州寒山寺里,在濟南大明湖畔,在江西廬山瀑布下,在安徽當涂李白墓邊,或者在周口市文學館二樓劉慶邦書房里,一種來自生命深處的、自適性的、親和性的精神慰藉及潛對話才能發(fā)生。
走在古陳大地上,總會不斷新生諸多感慨。在“水城淮陽”,見水城相連,萬畝龍湖上,接天蓮葉,別樣花紅,實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嘆。在平糧臺古城遺址,看到方形城、“中軸線”、高臺建筑、排水管道、門衛(wèi)房里的炭渣痕跡,以及據說是中國已發(fā)現的最早的“雙輪”車轍,遂感慨中華文明史之幽深。在歷史文化名城鹿邑看故街故道數百年仍在,老子文化博物館內藏書與研學齊競,都讓我獲得一種文化、文脈反饋于我的身心共振感??墒?,文脈千古,文心浩浩,想到古文人的氣象、境界,早在老子及其《道德經》里即已成一峰、一尊,一種自感渺小、孱弱的心緒便瞬間而至。
伏羲,有人文始祖、三皇之首、百王之首之稱。出于各種目的,后世歷朝歷代通過修典籍、建陵園、辦廟會或舉行公祭,來紀念這位神話傳說中的“上上圣人”。在今天,再構伏羲形象,宣揚伏羲文化,以便增強民族凝聚力,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更有其不可或缺的重大的時代意義?;搓柼涣晔菫榧o念伏羲氏而修建的大型陵園,被譽為“天下第一陵”,據說誕生于春秋時期,距今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如今,太昊伏羲祭典已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太昊陵園內有不少動輒數百年乃至千年以上的古柏。古木參天,香火繚繞,誦聲不絕,正見證了千年文明在周口大地上的綿延。
這里似乎總不缺少虔誠的善男信女。在太昊陵,我看到一中年婦女眼里噙著淚水,一會兒跪倒,一會兒合掌默念,前后竟持續(xù)半個小時。她在祈禱什么呢?在伏羲陵前,我也領了三炷香,三炷香代表天、地、人,然后點燃,雙手舉起,象征性地做了祭拜。然而,這種儀式感、意義感也瞬間被另一種景觀所徹底拆解——三棵已有數百年樹齡的古柏已枯死,特別是其中兩棵歪斜著倒向中間一棵的姿勢,以及直刺天空的干枯虬枝,看上去很讓人感到不適。古柏之死,據說是因經受不住長年累月的煙熏火燎、香灰水浸泡腐蝕根部而致。其中一棵,我看了一下樹牌,樹齡竟達2000年。姑且不談這年份是否準確,即便有1000年吧,那也足讓人敬畏了。一邊是絡繹不絕的游客、繚繞不絕的香火,一邊是早已死去的古柏,對于此種境地,我不知道他人會作何想,反正,我總覺得有點黑色幽默的味道。
太昊陵陵內的獨秀園,也堪稱淮陽一絕。園內植有各種造型的松柏、花木。它們的奇、秀、美讓游人驚嘆。著名的有六角涼亭、百鳥朝鳳、孔雀開屏、青龍戲珠,以及愛情樹、不老槐、傘形槐等。這種造型設計,是技術,也是藝術。其中,名為“六角涼亭”的松柏造型,即六棵松柏連接、剪裁而成的涼亭,被稱為“鎮(zhèn)園之寶”。在獨秀園,“六角涼亭”成為大家矚目的焦點。然而,當作家柳岸說,為了控制松柏的生長,以保持其造型不變,其枝干內都被揳入了許多鐵釘。聽她這么一說,我心猛然一顫,就再也看不下去了,悄然轉身,離了這“涼亭”。于是想,以殘忍制造出來的造型之美,正如古代女人以裹腳生成的“三寸金蓮”,不都是為他者而生而在,繼而修成一種病態(tài)之美嗎?這種被困、被縛、畸形、不自由發(fā)展的生命狀態(tài),正如清代文人龔自珍在《病梅館記》中的感慨,總會默然地給人以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