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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說三題(小說)

        2025-04-09 00:00:00翟云峰
        山東文學(xué) 2025年3期

        病號陳種田

        護(hù)士劉小蘭推開305號病房的門,柔聲地說了一句:“誰叫陳種田?”只見2號床位“忽”地坐起一個人,舉著右手回答道:“我!”這聲音特響亮。讓人感覺底氣很足。小劉護(hù)士微挑彎眉,說道:“干嘛那么大聲!”陳種田咧了咧嘴小聲說:“我怕你聽不到?!敝钡竭@時候,病房里的人們才把眼睛投向了他。只見這個陳種田,黝黑的臉膛,長長的絡(luò)腮胡子,左眼皮有些腫大,厚厚的嘴唇已經(jīng)開裂,流出絲絲血痕。小劉護(hù)士按住院的流程進(jìn)行詢問,測量后,又安慰了他幾句就離開了。看著護(hù)士走了,陳種田伸了伸胳膊,打了個呵欠,又躺下睡著了。陳種田做了一個甜甜的夢,在夢中迷迷糊糊地看到在國外讀書工作十年沒有音信的兒子,笑呵呵地朝他走來,爺兒倆興奮地互相擁抱。還看到了五年前病逝的老伴,現(xiàn)在端著茶水在旁邊等候的身影。又看到了村南頭二寡婦向他招手,叫他吃飯的情景。他不敢看她,也不敢接近她,怕村子里的閑言碎語,所以一直躲著她。

        輸液提醒器的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驚擾了陳種田的好夢。他醒后,一眼就看見坐在自己床前有個脖子上系著紅紗巾的婦女,感到莫名其妙。他又揉了揉眼睛,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了看,原來是二寡婦來了。他從床上一骨碌爬起來,驚訝地問道:“你怎么來了?這會讓人說閑話的!”二寡婦顯得很鎮(zhèn)靜,把頭朝后仰了一下,說道:“我不怕,誰說誰說!再說了,咱倆都快奔七十的人了,也該有個結(jié)局了。另外,你兒子出外十年,不和家聯(lián)系,白供他上大學(xué)了。老伴走了五年了,現(xiàn)在就剩你獨一個,天天就知道種田,你爹沒白給你起這個名字。今年你除了種自家的五畝水田外,還義務(wù)承擔(dān)了省農(nóng)科所50畝‘科研六號’玉米試驗田的管護(hù)任務(wù)。沒黑沒白地干,昨天晚上你昏倒在實驗田的看護(hù)房里,老支書巡邏時才發(fā)現(xiàn),連夜找車把你送到醫(yī)院進(jìn)行搶救,折騰了一個晚上哩。是老支書早晨捎信叫我來看護(hù)你的?!闭f完,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好像終于完成了一項任務(wù)似的,卸下了沉重的包袱。緊接著,她又給陳種田打來了開水,端來了熬好的熱騰騰的小米粥。飯后,又幫陳種田喝藥,換病號服,看得出二寡婦是個利落人。把陳種田感動得熱淚盈眶,任憑她擺布。

        一上午,二寡婦用輪椅推著陳種田各個檢查室跑了個遍,快到下午兩點才回到病房。此時的陳種田笑容堆滿了臉,見人就打招呼,他覺得又迎來了第二個春天。

        下午,專家們會診,二寡婦在走廊徘徊等結(jié)果。二寡婦回來的時候,陰郁著臉,就說了一句:“三天后手術(shù)?!?/p>

        這三天,是陳種田最快樂的日子。他和病友們說說笑笑,談自己的生活經(jīng)歷,憧憬著未來的幸福。

        三天后的早晨,陳種田和二寡婦悄悄地走了。聽護(hù)士說,陳種田已是胃癌晚期,手術(shù)怕是下不來手術(shù)臺。醫(yī)生沒告訴陳種田真相,只說是胃病,回家吃藥養(yǎng)著就行了。

        羅鍋李

        一九四七年的臘月二十七,早晨八點鐘左右,大王莊偽村公所門外就聚集了很多人,都在等著看羅鍋李來寫對聯(lián)。一袋煙的工夫,羅鍋李拄著拐棍來了。

        你看,這羅鍋李相貌極丑,兩只眼睛根本就不在一條線上,還一大一小,鼻子微陷,要說五官,只能數(shù)這張嘴了,下巴上有幾根胡須微微飄動,看著就讓人好笑。背上的羅鍋有點大,像圓圓的磨盤壓在背脊上,走起路來,磨盤一直向前傾斜,要不是他拄著拐棍,怕早就被壓塌了。

        他是全村讀書最多的人,寫寫算算總少不了他,人送綽號“半個秀才”。別看他長得這樣,心地卻很善良。十八年前在東大街撿了個男娃,兩人相依為命至今。

        羅鍋李來到村公所門前,瞟了瞟門框,算是定下了對聯(lián)的尺碼。然后,利落地把紅紙疊好,用剪刀輕輕一割就完成了,整套動作嫻熟得很,看來真是沒少寫對聯(lián)。

        這個時候,村公所的馬三也研完了墨,羅鍋李從舊得發(fā)白的粗布兜里掏出毛筆,想了想,瀟灑自如地寫下了對聯(lián)。上聯(lián):二三四五;下聯(lián):六七八九;橫批:缺一少十??礋狒[的人嘖嘖稱贊寫得好。只有羅鍋李心里明白,這副諧音對聯(lián)正是老百姓當(dāng)時生活的寫照。

        第二天,三警隊的隊長楊大肚子來所檢查治安工作。在臺階上抬眼看見了對聯(lián),咋琢磨咋不對勁,叫來了所長蝦爬子,好個訓(xùn),說什么寫的對聯(lián)是對國民政府的污蔑,要嚴(yán)肅處理。過后所長找來羅鍋李大罵了一頓,讓他用菜刀把對聯(lián)刮去才算完事。

        羅鍋李有個弟弟,年前弟媳有病身亡,羅鍋李看著弟弟痛苦的樣子說:“人死不能復(fù)活,日子還得過下去,咱家緊鄰公路,媳婦好找。”說完,他找來了紅紙,寫了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今年年頭多么好”;下聯(lián):“明日就把媳婦找”;橫批:“媒人前來”。

        這副對聯(lián),既不對仗,也沒有平仄之分,頂多算一句順口溜??赡阏f怪不怪,自從貼上對聯(lián)后,來上門介紹對象的人還真有幾個,王媒婆給介紹了前村春花寡婦,還真成了。

        一九四八年九月,也就是濟南戰(zhàn)役那一年,羅鍋李把養(yǎng)子送到前線參軍入伍。當(dāng)時,養(yǎng)子怎么也舍棄不下養(yǎng)父,畢竟養(yǎng)父養(yǎng)育了他這么大,再加上養(yǎng)父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需要有人照顧。羅鍋李紅著眼圈說:“不用操心我,我能夠照顧自己,放心去吧!”

        春節(jié)快到了,羅鍋李的侄兒們來看望他。只見羅鍋李從炕上慢慢挪到地下,趿拉上鞋,讓他的小侄兒給他研墨。羅鍋李挽起袖子,揮手用大號毛筆“刷、刷、刷”地給自己大門寫了一副對聯(lián)。這對聯(lián)寫的,一看就是大白話。上聯(lián):“國是國家的國”;下聯(lián):“家是國家的家”;橫批:“有國有家”。侄兒們卻說,二叔這次寫的對聯(lián)最打遠(yuǎn)!

        只是,養(yǎng)子再也沒有回來過。

        最后一匹棗紅馬

        80年代初,實行了包產(chǎn)到戶,生產(chǎn)隊被解散了。按照政策,把騾馬牛羊以及各種生產(chǎn)資料搭配著分到各家各戶。按抓鬮方式來分,我家分到了一匹棗紅馬。

        父親把棗紅馬牽回來的時候,車?yán)习謇畲蟾缫恢蹦馗诤竺?。?dāng)把棗紅馬拴到馬廄里的槽子上,李大哥用顫抖的手摸了摸棗紅馬的頭。悄悄地對它說:“你是我的心尖啊,沒分到你,是我沒有運氣,既然你到了這里,你就好好地為主人服務(wù)吧!”看得出李大哥眼角里閃著晶瑩的淚花??粗畲蟾珉y舍難分的樣子,我的目光又一次移向了棗紅馬,端詳起了棗紅馬。棗紅馬身姿矯健,體態(tài)勻稱,毛發(fā)油亮,流線型的身軀透出力量與優(yōu)雅。烏黑的眼睛明亮透徹,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它的鬃毛長長地垂在脖子上,像是燃燒的火焰,充滿了激情與活力。棗紅馬來到一個新的地方,不時地昂首嘶鳴,表示它對來到這里的抗拒。

        自從棗紅馬來到我家后,父親肩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白天到承包田里勞動,晚上半夜給棗紅馬添草添料,有時在馬廄里觀察一兩個小時,看棗紅馬的健康狀況。有一次,父親夜里去喂棗紅馬,摸摸馬的身上,覺得燙得很。就急忙騎上自行車,趕了十里路,把獸醫(yī)李大夫接來了。李大夫細(xì)心地看了看棗紅馬的病情,說:“沒啥事,我給它針灸一下,再吃點布洛芬就好了?!钡壤畲蠓蜥樉耐辏粝滤?,又囑咐父親給馬怎樣喂藥。父親付完錢,李大夫騎自行車就回去了。此時,天已經(jīng)出現(xiàn)魚肚白,雄雞報曉了。

        記得那年冬月十五,鄰居二栓訂婚,媳婦是大洼屯的,距離我們這里有二十多里路。一大早,二栓的父親就來找我父親,讓他出趟車,說接二栓媳婦去。那時候,用馬車接親是很有面子的事。父親一向熱心助人,當(dāng)然是慷慨應(yīng)允。車走的時候,天有點陰,飄著點點雪花。等走到六里多路的時候,天驟然變化,雪花變成了雪片,鋪天蓋地傾瀉下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緊接著刮起了刺骨的北風(fēng)。父親的眉毛、胡子都掛滿了雪,戴著的狗皮帽子上,也覆蓋了一層雪,就像堆的雪人一樣。二栓年輕,在車后面跟著走,不時地拍打著掉在身上的雪片,艱難而行。再看看棗紅馬,全身變成了白色,真的好像白龍馬一般,昂首奮蹄,勇敢前進(jìn)。

        接上二栓媳婦及其親屬往回走的時候,風(fēng)停了,雪住了。但公路上的積雪被風(fēng)刮得薄厚不均,雪窩子最厚的地方,雪超過了膝蓋。在一段轉(zhuǎn)彎的上坡路上,馬車陷入一個沙坑里。父親在前面趕車吆喝,二栓在后面推車,怎么弄車也上不來。此時兩個人已累得汗流浹背,無可奈何。突然,棗紅馬嘶鳴了兩聲,前腿騰躍而起,后腿蹬住石塊,猛一使勁,猶如蛟龍出海,活生生把車給拔出來了??墒遣磺桑囖@子的前杠斷了,這真是“船破偏遇頂頭風(fēng)”呀。怎么走?父親只好在棗紅馬的前膀上系了一根繩子,連到后轅處,勉強行走?;氐郊視r,棗紅馬的前膀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血慢慢地滲出來。渾身也被汗水打濕,就像被潑了一桶水似的。父親一邊給棗紅馬的傷口,上消炎止痛藥,一邊心痛地抹起了眼淚。心里默默地說:今天你立了一大功,以后再也沒有這事了。

        棗紅馬的活計好,是我家的好幫手。春天,拉犁播種;夏天,耘田除草;秋天,打場送糧;冬天,拉腳賺錢。

        一九八八年八月,在我家生活了八年、勤懇勞作的棗紅馬,平靜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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