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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固港舊事

        2025-04-09 00:00:00陳吉楚
        山東文學 2025年3期

        陳吉爾從娘胎里出來就落在了北固港這個人丁興旺的村落。

        說來也神奇,陳吉爾的母親阿蓮——出生后長到三歲還不會開口說話,坐在破漁網堆上咿咿呀呀,連最基本的“爸爸”“媽媽”都不會說。

        “你阿媽給你做油粿吃不?”幾個與阿蓮一般大小的小孩故意問她。他們人手一兩個油粿,啃得嘴角滿是油粿渣渣。哪知她不理睬,其中一個跑上去揮手拍打她的胳膊,打完笑盈盈跑開,喊著:“啞巴不說話,啞巴沒得吃……”

        阿蓮一屁股從破漁網堆上跌下,爬起來,望著打她的小孩,也笑盈盈跟著跑。

        這時雍隨扛著漁具,從海里回來。阿蓮不小心撞上了五大三粗、梳著中分頭、留著一撮小胡子的雍隨。其他小孩子喊著“日本人來了”跑開,不敢上前。只見雍隨從扁擔上騰出右手,捏著阿蓮的小臉蛋。阿蓮咿咿呀呀,從嘴里滋出一些口水到雍隨臉上?!爸粫娍谒?,不會說話,真是啞了!”雍隨扇了阿蓮一耳光,然后放開她,徑直回家。

        阿蓮終于哭了起來,捂著臉蛋跑回了家,父親陳森看到阿蓮臉上的大紅印子,知道女兒又被欺負了。他問阿蓮是誰干的,阿蓮咿咿呀呀只會哭。外公陳乾坤便罵:“你這個啞巴,不說是誰,你阿爸怎么幫你討回公道。”阿蓮哭得越厲害,陳森越揪心。

        旁的人說阿蓮這是發(fā)聲晚,咿咿呀呀就是快要說話了。安慰的話,只讓陳森更著急:“陳家祖上從沒聽說出了哪個啞巴,大女兒、二兒子、三兒子都是兩三歲能說會道,怎么到阿蓮就成了啞巴?”大女兒無意間說:“你們下海里去了,雍隨給妹妹吃了一包糖粉?!卑⑸彽哪赣H陳少琴流著淚,連連說:“造孽啊造孽!”

        后來阿蓮真的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當然,她長成大姑娘后也嫁男人了,所以才有陳吉爾的故事。

        從北固港通往大海,就是走進了海里。海里不是人們常識里的大海那般浩瀚,而是大海的分岔口,交匯處僅僅是一片河溝,每年沖刷著海水。海潮倒灌,咸淡處最適合種養(yǎng)。人們圍起河圈起海種植蓮藕,養(yǎng)殖魚蝦、生蠔。我在離開北固港很多年后到海里看過,海風吹著臉龐,夾雜咸腥的氣息。海里所見多為圍起來的柵欄,柵欄四周掛著破漁網,入口豎著一塊泡沫板,泡沫板上歪歪扭扭寫著主人的名字,一塊塊,陳家的、李家的、本地人的、外來養(yǎng)殖戶的……分配在四處,其中就有阿蓮家的柵欄。

        我記得阿蓮這一家人,即使母親不提起。阿蓮不會說話,耳朵卻特靈——有一年我放風箏,風箏掉到她家天井里了。一只老狗在門口流著哈喇子呼呼大睡。我躡手躡腳走進她家,特別怕驚醒那只曾經咬過人的老狗。當我撿到風箏轉身要走,屋內的阿蓮咿咿呀呀跑出來,那只老狗瞬間從地上跳起,齜牙咧嘴沖著我狂吠。如果不是阿蓮拉住了繩索,我恐怕也要被兇狠的老狗咬一口。阿蓮沖著老狗吼了吼,老狗便乖乖地趴下。她以為我是來找她兒子玩的,比劃著動作,大意是他們不在家。

        母親說,陳吉爾的出生頗具意外。在他之前,阿蓮已經生了兩個男孩,一個叫陳吉木,另一個叫陳吉禾。第二個是偷摸著生的,沒多久就被村干部拉去結扎。我記得那時候我和小伙伴在村口玩一種叫擲橄欖核的童年游戲,看到陳心也就是陳吉爾的父親,推著木頭車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的坑坑洼洼和石頭,生怕顛簸有了閃失。木頭車上躺著一個人,包著棉被露出了兩只腳,陳少琴時不時去拉棉被蓋住腳。小伙伴說那就是啞巴阿蓮。她一動不動,只有木頭車壓到了石頭,顛簸了,才覺得阿蓮動了一下。

        和我們玩游戲的還有雍隨的大兒子李默透——為何姓李不姓雍,聽說是雍隨自己改姓李后,兩個兒子跟著姓了李——他比我們大很多,跑在前面喊:“啞巴結扎了,結扎了!”陳心沖他笑了笑,從中山裝口袋里掏出一塊糖丟給他,讓他不要嚷嚷。李默透嚼著糖,朝車上扔了一顆橄欖核,車上的人腳稍微動了一下,我才知道阿蓮還活著,只是剛挨了刀子,腳沒那么利索。

        神奇的是,幾個月后阿蓮懷孕了。陳心高興地將網上來的幾尾大魚放生了。他對阿蓮比劃著,豎起了大拇指,意思是你真能生男娃。阿蓮笑盈盈,也比劃著,豎起了大拇指,意思是你也很厲害。緊接著阿蓮皺起了眉頭,嘟起了嘴,兩只手舉起來,然后抓成拳頭,嘴巴同步閉上發(fā)出一個飽滿的元音。陳心邊比劃,邊說:“刀子只能挨一回,手術失敗是他們的事,他們不敢再拉你去結第二次扎?!卑⑸彿畔滦膩?,摸著自己的肚子。果然,計生干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阿蓮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

        次年,阿蓮生下了陳吉爾。

        那是冬天的一個凌晨。陳心到海里收割生蠔,正在門床上酣睡的阿蓮突然感到疼痛,咿咿呀呀叫起來。二兒子陳吉禾擦著蒙朧睡眼,不知母親為何大叫。大兒子陳吉木跺了跺腳,叫二弟快去喊人來幫忙。他看著嗷嗷叫的母親不知所措,二弟又找不到人來幫忙,他只好跑出去找人。

        陳吉木一陣亂喊,村里的狗跟著一陣亂叫。他和狗彼此叫喊了一會兒,抬頭看見隔壁的阿野正蹲在臭水溝邊,靜靜地刷牙。他求救般大叫,她則不慌不忙刷著牙,前后左右刷仔細,最后連舌頭也不忘刷刷。她知道啞巴的男人下海里去了,刷了最后三五下,吐出滿口灰色的黏黏的唾沫,仰頭漱口,然后端起燒熱的準備洗臉的熱水往搪瓷臉盆里倒,取來毛巾浸了浸,擰干抹臉……

        “卿嫂,我娘肚子疼,幫她看看好嗎?”阿野沒有應眼前這個和丈夫雍隨同輩分的小兒。

        “卿嫂,求您了!我阿媽真是疼得不行了!”陳吉木哀求道。阿野抹了臉,看了看鏡子,確認臉上洗干凈了,搓了搓毛巾,擰干水分收起來掛在晾衣架上,倒掉臉盆里的水。

        陳吉木看阿野沒有答應的意思,撲通跪下來:“卿嫂,我阿媽真不行了,要生了,念在我們是鄰居的份上,求求您過去幫她吧!”

        阿野依舊不說話,取來一把剪刀,提著剩下的熱水一步一步往阿蓮家里去。阿蓮正疼得拍床嗷叫,另一只手扶在雙腿之間,托著從下體露出的帶著毛發(fā)的半個腦袋。陳吉木嚇得轉過身去,叫阿野快點幫忙。

        “小孩子出去,不要打岔!”阿野將剪刀放在火上燒了燒,把陳吉爾接出來后,剪斷了臍帶……

        陳心騎著二八式鳳凰牌單車狂奔在村道上,沖破了凌晨的寧靜。車前橫杠上坐著陳吉禾,他緊緊抓著橫杠,生怕被甩出去摔下車——他跑了二三公里的路,遇到騎車往海里去的趕海人,哭著求那人載他到海里阿蓮家的柵欄去。陳心在朦朧天色中聽到了二兒子的喊叫聲,從海里跑上岸。

        陳吉爾家熱鬧起來了。陳乾坤帶著陳少琴夫婦提著新鮮豬肚和雞蛋上門。屋內唯一的一張八仙桌坐滿了人。來晚的只能拉過長木凳子,三兩人坐在一起——北固港誰家只要生了男孩,左右鄰里、親朋好友必定登門恭賀,尤其是阿蓮又生了男孩,更引人好奇。

        來的人大抵分為兩種人,一種是來恭賀阿蓮生了第三個兒子,真是祖上積陰德;另一種是來看看啞巴是不是結扎后,真生了兒子。后者非要到內屋抱孩子,假借孩子尿了扯開尿布,看到確實長了小雞雞才作罷,末了給陳心豎起了大拇指,夸贊他的精子頑強地讓一個結了扎的女人下了蛋。不管帶著蛋肉來的,還是湊熱鬧來的,陳心都好生招待,“坐莊”給大家泡工夫茶,叫陳吉木到村口的阿二喜餅鋪買來了朥餅、糖方供大家配茶食用。

        雍隨也來了,仰著頭跨進了門檻。有人從八仙桌讓出一個位置來,陳心趕忙請他坐下。陳乾坤在雍隨跨進門的時候就看到他了,陳少琴和丈夫陳森忙上忙下假裝沒看見。異鄉(xiāng)親友相問此人是什么來歷,陳心解釋:“這是鄰居隨兄,今天老三就是他的內人卿嫂救下來的。”雍隨頭仰得更高了。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陳少琴夫婦,似在宣誓他們家以德報怨。

        阿野隨后也進了屋。她也仰著頭,腳步輕盈,表情卻很嚴肅。又有一個人從八仙桌讓出一個座位來,陳心迎著阿野上座,給她沏茶?!敖裉於辔kU,啞巴抓不住自己的孩子,男人、爹娘又不在身邊,孩子的腦袋差一厘米就掉地上了。我要是慢一步,那兔崽子真就砸水泥地上了?!标惣驹谝慌詭椭夤馄殴呜i肚油,他站起來想反駁,陳少琴讓他不要摻和大人的講話。阿蓮在內屋咿咿呀呀叫,陳吉木說:“看,連阿媽都在抗議,當時是阿媽使勁托著三弟?!?/p>

        “啞巴耳朵就是靈,我說的她都知道了,咿咿呀呀叫著感謝我呢!”阿野自圓其說,“幸虧我起得早聽到了啞巴的哀號,我雖不是什么專業(yè)接生婆,但好歹掰扯過北固港不下十個娘們的子宮,新生兒是順著出、倒著出,是先頭后腳還是先腳后頭,是平躺著出還是側著出,我都見過,也都理順了出。經我手的,個個都順利平安,這不,咱們村第一個大學生陳吉楚也是我接生的?!?/p>

        “我這娘兒們,別的不敢說,就接生這事兒,在行!若不是我擔心她的身體,她當年生崽都能自己給自己接生?!庇弘S說。眾人笑。阿野剜了他一眼睛,轉而說:“男娃是個寶,兩男是珠寶,三男就是金銀珠寶,寶上加寶。今天大家都來給你賀喜,我呢,給你們家出了力,你也沒主動邀請我來吃餅喝茶,倒是我自己不要臉皮討上門來了?!?/p>

        陳心趕忙給阿野的茶杯添水,遞上小餅和糖條:“卿嫂見諒,您是我家第一恩人,我忙得焦頭爛額,準備忙完過去請您來的,必須好好答謝答謝。”

        “答謝是自然的,這是禮俗。你也知道,從女人那里出來的,有男嬰,也有臟東西,一般人是很忌諱的。我也不要你一二百大鈔的,紅包我只要……”阿野還沒說出數(shù)目來,陳少琴迅速將紅包塞了過去:“早就備著呢,給!”阿野捏了捏,正欲遞回去,大家都說應該的,歡喜歡喜。她便不好意思再推,收了就走,雍隨也跟著走了。陳心不知何故,岳父陳森悄聲和他說:“她是來討功勞要價的,你丈母娘包了二十元堵她的嘴,她剛摸著人民幣薄,還要推……”

        陳少卿抱著剛出生的陳吉爾出來和大家見面,陳吉爾大哭。眾人輪番過去挑逗,說這個孩子來到這個世界,一定是上天的特意安排,長大了一定是個非同凡響的人物,至少不應該是待在北固港這個小地方的人物。陳吉爾瞇著眼,臉蛋竟有雞蛋那么凸出,上面自帶一小塊胎記。

        村支書陳培覺在眾人賀喜阿蓮生子當天過去瞧了瞧。陳心請他進屋喝茶吃餅,他不進去,探頭問:“又生了?”陳心說:“是的,大家都在?!标惿偾偕锨胺磫栆痪洌骸按蠖亲拥臅r候書記不也看到過?”陳培覺冷冷一笑,走了。他也想不通阿蓮怎么這么會生兒子,自己的姿娘卻沒生一個帶把的出來,陳家香火延續(xù)不下去了。

        計生干部鄭阿喜連日來也在阿蓮家門前走動頻繁。陳心問其何事,他說沒事,然后低著頭背著手走了。陳少琴說你別理他,他和書記一樣抓耳撓腮呢!拉阿蓮去結扎的是阿喜,一年后阿蓮又生了新崽,還是個男娃,阿喜自知吃了“啞巴虧”,悻悻地回家。

        “他爸,你這是怎么了?”阿喜的老婆季徐笙問。這是從隔壁鎮(zhèn)嫁到北固港的讀到了中學的女人,在村里算得上文化人。她生得四四方方甚是耐看,膚色白凈,臀部圓潤,眼睛眨起來像是撲動翅膀的雛鳥惹人憐愛。阿喜的父母就是看中了季徐笙這一個好屁股,滿意地讓兒子將她娶進了門。

        年少的我爬到榕樹上搗鳥窩,大大的鳥巢竟然一只鳥仔都沒有,而伙伴找到的鳥窩雖小,卻有兩三只幼鳥。我們還沒從樹上下來,就看到季徐笙抱著三女兒走過。她穿著寬松的裙子,肚子隆起了很大一部分。那時候我還不具體懂得女人的肚子是如何突然大起來的,只隱約知道是因為她的男人對她做了什么。我甚至胡亂想著,這個美麗的女人我也能讓她肚子大起來,雖然她大我不到十歲。李默透故意踩重了枝丫,讓榕樹葉子落在她的頭上。她沒有反應,甚至都沒有抬頭看看樹上的我們。李默透笑嘻嘻說:“這是在阿喜家筑巢卻不下好蛋的女人?!蔽衣牪欢钅傅脑?。他又笑嘻嘻說村里的人都這么說季徐笙:“屁股看起來雖好,卻是不下好蛋的姿娘?!?/p>

        后來我才知道,不下好蛋就是生不了男娃。

        阿喜絲毫不理睬季徐笙。實際上也不是他不想理,而是他的父母怨著他的女人不下好蛋,時常叨念鄭家后繼無人,他漸漸地也厭煩了她。圍在他們膝下的是清一色女娃,沒個可以添燈的男丁,著實愁煞了他們。村里人都說這是阿喜當計生干部造下的孽,生不了男娃是報應。阿野就曾罵道:“我是幫人接生的,書記和他阿喜是給人結扎的,照天理他們的女人生孩子是沒屁眼的,生了幾個正常的女娃已是上天偏愛了,還想生男娃,做夢!”

        “村里讓我盯著點,不得去啞巴家看看?”阿喜坐在長木椅上,一只腳在地上,一只腳架在木椅子上,抽著煙,煙霧模糊了他的臉?!罢媸枪至?,啞巴那癟屁股,又生了男娃,這都第三個了?!彼戳丝醋约旱睦掀牛骸澳愣亲舆@個,看形狀尖尖的,又愛吃酸,這回該是個男娃了吧!”季徐笙說:“生過娃的姿娘看了都說像。”

        “北固港的女人,哪個沒有生男娃的,這回你可要爭氣,就算是為了我!”阿喜不放心,說還是得私下去B超看一個究竟。季徐笙抗拒。她知道村里一李姓媳婦第三胎B超了還是個女的,后來孩子沒出生就沒了。她是第四胎,這是關鍵的一胎,如果還是扎辮子的,難免會像李姓媳婦一樣遭遇意外。為此,她謹小慎微。她憑借著中學學到的生物知識,告訴阿喜生男生女決定性因素在于男人的染色體Y,而不在于女人。“什么Y不Y的,生孩子怎么扯上拼音字母了!”只有小學三年級文化水平的阿喜顯然不懂什么是“染色體”,他只知道這次再生不了男娃,妻子怕是要被踢出家門。

        后來,季徐笙又生了第四個女娃。阿喜絕望了,正臉沒看妻子和新生女兒。阿喜的父母,立馬收拾東西搬去了老厝,不給兒媳帶孩子,邊走邊嚷著媳婦的屁股是看走眼了,不中用了。

        季徐笙躺在床上,流下了大顆的淚珠。

        多年后,我離開北固港,到海南島求學工作,娶妻生子,扎根海島。慢慢地,故鄉(xiāng)被瓊州海峽隔離,我的腳步總是跨不過去。故鄉(xiāng)那些人事也就慢慢模糊了。

        幾年前,我從海南島飛回故鄉(xiāng)參加一個葬禮。死者實際上和我沒有多大關系,聽母親說,他是不能生育的二祖母認養(yǎng)的兒子的兒子,年紀可以做我的爺爺了,但我們是同輩,按照習俗,死去都要進同一祠堂。此外再無瓜葛。母親一定要我回北固港,隨一份禮,送他走一程。原因是,當年祖父被劃為地主,在北固港落籍求生存時,我的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老兄,偷偷跑到廟里給了我祖母——當然也是他的大祖母——和父親一碗地瓜粥,也就是一粥之恩。

        在送行的隊伍里,我見到了走在我前面的一個瞇著眼、臉頰凸出、上面有胎記的年輕人。我一眼就認出了那是陳吉爾,盡管多年未見。北固港地方小,宗親關系復雜,陳吉爾家和我的這個死去的老兄竟然也沾一點親。所以他也去送行。

        陳吉爾已經是一個比我高出大半個頭的大人了。他與我照面時,竟然不好意思低下了頭,這讓我很不解。我在海南島就常聽母親說,阿蓮第三個兒子真的成了不同凡響的“人物”——讀初中時因為不滿數(shù)學老師罵他是蠢驢不會解題,下課后糾集三五個校外的混混躲在校門口附近的一棵老榕樹后,數(shù)學老師下課騎自行車路過,一班人手持磚頭木棍一擁而上,將老師從車上拽下毆打。數(shù)學老師流血在地,他們一溜煙兒跑了。

        陳吉爾自然被學校開除了,傷者家屬報警要求抓他坐牢,阿蓮跪在數(shù)學老師和派出所民警面前磕頭,咿咿呀呀求饒,陳吉爾才免了牢獄之災。陳心是個老實人,實在想不出自己的兒子竟然變成了小黑社會,郁郁寡歡。他在隨后一次出海捕撈時遇上臺風天,意外溺亡了。阿蓮咿咿呀呀哭得死去活來。陳吉木、陳吉禾從外地趕回家奔喪,看到父親冰冷的尸體和呼天搶地的母親,兄弟倆眼淚嘩地流了出來。而陳吉爾,面無表情,沒有一滴眼淚掛在臉上,人們都說這是來討前世債的不孝子。

        陳吉爾后來在海里的柵欄,繼承父親的事業(yè),養(yǎng)殖生蠔。人們總算看到他改邪歸正。不過好景不長,他后來不當漁民了,跑去深圳跟著兩位哥哥搞建筑工程,搞著搞著和工地小賣部的姑娘——包工頭的女兒——好上了,被包工頭大罵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趕走了。為此還影響了兩位哥哥在包工頭面前的印象。再后來,陳吉爾又回到北固港,經營一家魚粥鋪……這些都是我陸陸續(xù)續(xù)聽說的。

        送行隊伍在主事人的指揮下三人一組向棺木叩首行禮,我和陳吉爾同在一個小組。我的腦海里想起了這個曾經跟在我這一年紀的孩子王身后的小弟弟。他的臉蛋肉乎乎的,身體看起來卻瘦弱如枯草一捏就碎。冬天老是吸著鼻子,伙伴說他是鼻涕蟲,他說我沒有流鼻涕,只是犯了鼻炎?;锇檎f你是怕我們笑話你使勁把流出的鼻涕吸進鼻腔吞到喉嚨里去了吧。我那時候也跟著起哄笑話他。伙伴看他好欺負,在他面前做出揩鼻涕的滑稽模樣。他沉默著。

        “陳吉爾,怎么不說話了?”

        “他不說話,因為他阿媽是個啞巴!”

        “啞巴的兒子不說話,還是不會說話?哈哈哈……”

        有人往他頭上丟樹葉。他低下頭,讓樹葉落下來。沉默了幾秒,然后在大家的嬉笑聲中蹲下來,抓起一把沙土,撒向了向他丟樹葉的伙伴。那人捂著眼睛大叫,喊著“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然后張開雙手摸索著,哭泣著。我意識到鬧大了,和其他伙伴跑了。

        那人被送去醫(yī)院洗眼睛后回來了,帶著他一起來的是雍隨和阿野。小兒子被欺負成這樣,雍隨見到阿蓮上前就給了她胸前一拳。阿蓮重重跌倒在地,好一會兒都起不來。雍隨練過武術,那一拳使了力,中了要害,以至于阿蓮日后經常感到胸悶。陳吉木、陳吉禾都不在家,陳吉爾二話不說握緊拳頭沖上去,怎奈雍隨一只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阿蓮忍痛從地上爬起來,上前抱住雍隨的雙腳,一陣亂打。阿野抓著她的衣服拉開她:“當初誰掰扯的你!生的什么孽障!毒婦!”

        鄰里左右迅速圍觀,人群中有一兩聲勸架,但看打架勢猛,無人敢再上前勸架。陳吉爾試圖去咬雍隨的手,雍隨將虎口壓低,任憑陳吉爾怎么張嘴也咬不到他。“日本鬼!”陳吉爾使盡全身氣力用腳去踢雍隨的下體,雍隨“啊”了一聲,掐脖子的手松了,陳吉爾借勢用腦門去撞雍隨的臉部——話說習武的雍隨就這樣敗下陣來,陳吉爾一個轉身抬腿向阿野猛踹,阿野頓時滾開了一二米遠。圍觀的人將包圍圈擴大了一圈,騰出更大的空間容納這場搏斗。

        雍隨被陳吉爾擊退,臉面甚是掛不住,隨手抓過身邊的木椅朝陳吉爾砸去。陳吉爾靈活躲開了,跑到廚房,抄出一把長刀——后來他們說那是陳吉爾參加黑社會私藏的管制刀具——咬牙切齒沖向雍隨,雍隨叫阿野快跑,隨即自己也開溜?!耙獨⑷肆?!”人群頓時四散。

        陳吉爾扶起母親,流著淚,咬著牙追了出去。圍觀的人又跑出來看,一個握著長刀的少年正在追趕一個習武的中年男人。人群中又有人喊“殺人了殺人了”,也有人提醒“快報警”。最終是陳培覺沖了出來,喝止了陳吉爾,盛怒的他眼珠子鼓得和臉頰一般凸出。他沒有理會村支書,村支書只好拉著阿蓮出來勸架。阿蓮咿咿呀呀哭喊著,攔住了陳吉爾,陳吉爾這才平復下來,丟下長刀,抱著母親痛哭。

        陳吉爾丟下了長刀,外公陳森拿起了木棍,沖進了雍隨家里。兩人剛一見面,便棍打腳踢。大兒子李默透在家,雍隨占了上風,父子倆合力將陳森打倒在地。在這場搏斗中,陳森受了傷,不久就去世了。

        參加完葬禮,母親告訴我,阿蓮幾年前死了,聽說是胸內傷長期不治導致的。陳吉爾成了孤兒,又回到海里的柵欄,改種蓮藕——那些生在河海交界處,經過海潮倒灌的蓮,長出的藕節(jié)吃起來疏松粉糯,還伴有咸咸的海水味道,風味獨特。那是極好的為數(shù)不多的一塊灘涂地。陳吉爾干脆把父親原先用來養(yǎng)生蠔的海域,開拓成連片的蓮藕地,雇了兩個同鄉(xiāng)看守。鎮(zhèn)上的高端飯店,都找他要貨,有人還慕名跑到海里找他挖藕。久而久之,“啞巴蓮藕”就這樣傳出了名聲。至于為何叫“啞巴蓮藕”,聽說是陳吉爾這么叫起的,也許是為了紀念他的母親。市里的電視臺還專門到他的蓮藕地拍攝,報道了北固港蓮藕種植戶陳吉爾的事跡。我曾在微信群里看到家鄉(xiāng)人在轉發(fā)。

        陳吉爾在電視里說:“我熟悉北固港的每一個地方,我知道怎樣在海里種出好吃的蓮藕?!庇浾邌柸绾尾拍茏龅?,陳吉爾笑著說:“默默耕耘的人,就像啞巴一樣,不說話,埋頭苦干?!?/p>

        就在我參加完葬禮準備第二天回海南島時,母親告訴我,雍隨前幾日凌晨嫌天熱起來沖涼,一個不留神腳滑摔倒了,腦門重重地砸在了鋒利的臺階上,開了一個大口子。兩個兒子都出去打工了,不在家,阿野起夜小解才發(fā)現(xiàn)丈夫倒在血泊中。她大叫大喊,卻沒有人過去看一眼。

        “陳吉爾不是在他家隔壁,沒聽到?”我問。

        “他是常年住在蓮藕地里,就算在家聽到也當沒聽到吧!”母親說。

        “那雍隨到底是不是日本人……”我問。

        “哎,都是傳說,你看他全身除了發(fā)型、胡子,哪里像個日本人?骨子里都是北固港的做派?!蹦赣H說。

        “不過,有一事倒也奇怪,”母親又說,“雍隨出殯那天,有一個從鎮(zhèn)上來的百歲老人,獨自弓著腰走進了祠堂,望著靈位不動聲色。有人喊阿野,阿野掀起麻帽,看到那位老人又走出了祠堂?!?/p>

        “百歲老人?真的假的?”我問。

        “有人說那就是雍隨當年的老母,沒死。”母親說。

        阿野本名叫陳麗卿,被人叫作阿野是因為她當年義無反顧跟了人稱“日本人”的雍隨,有點野路子的意思。日本人的由來,只有北固港上了年紀的老人才知道。

        北固港現(xiàn)在叫北固村,原屬“竹山都”一帶,是一處偏遠的海港。一片荒蕪的灘涂,野草叢生,不見人煙。后來北固港繁衍生息,一代代人靠海吃海,圍海填海,在灘涂上填出了這么一塊陸地。如今看不到老人所說的海港灘涂了,摩托車需要騎行大半個小時才能看到另一片海港?!吨裆蕉贾尽酚涊d,日本在1940年前后侵略竹山都,就是從當時的海港上岸的。

        話說日本人上岸后,四處尋不到人。陳埠新帶著新婚妻子李氏從竹山都城里逃離,料想日本人應該首先選擇城鎮(zhèn)入侵,而不會到這么荒涼的海邊來。不承想,他們在北固港碰上了日本人。陳埠新拼命地劃船,使勁往草叢中躲藏。當小船出現(xiàn)在海面上時,日本人發(fā)現(xiàn)了他們,有針對性地朝海上射擊,激起一陣陣水花。李氏聽到不遠處亂喊一通的日本人越來越逼近,逃是逃不了了,求丈夫和她一起跳水自殺,免得受日本人的侮辱。陳埠新膽小,說城里的雙親還在等著他的消息,不能就這么死了?!坝羞@些錢財,他們應該會放了我們!”他拍了拍綁在身上的包裹。

        日本人將陳埠新夫婦拉上了岸,舉著刺刀,用嘰嘰歪歪的日本話叫嚷著,大意是“你們?yōu)槭裁匆??”陳埠新舉手表示投降,并把包裹奉上。七八個日本兵見是金銀錢財,笑納了,并對他揚了揚手。陳埠新當場跪下來拜了拜。當他拉著妻子欲走時,一個日本頭頭攔住了他,再次對他揚了揚手,對他的妻子也揚了揚手,只是手的方向是相反的,意思是男的可以走,女的留下。陳埠新傻了,大喘著氣,再次跪下來拜,他甚至把內衣里私藏的一沓錢票子地契也掏了出來奉上,希望日本人放過他的妻子。小日本人依舊笑納,眼神商量之后,點點頭,對陳埠新夫婦揚了揚手。陳埠新雙膝跪地叩拜,拜完了又是一陣磕頭,對日本人千謝萬謝。他拉著妻子,頭也不敢回,徑往茂密的葦草地里跑。約莫跑了十來步,槍聲在他的后腦勺響起。他撲通倒在了草地前,血染一地。而他的妻子,看著倒地的男人,一滴眼淚不流,一句話不喊,面無懼色。幾個日本兵將她拖進葦草地里,她也不叫一聲。日本兵見她不動聲色,眼珠子轉都不轉一下,異于常人,便拋下她,提著褲子走了。當其他逃亡的人跑到葦草地發(fā)現(xiàn)她時,她正用手捧起水,不慌不亂地清洗下半身。

        后來,這個女人留在了北固港,生下了一名男嬰,將他送給了一戶雍姓人家,留下一些錢財,聲稱以后會來看望孩子,然后離開北固港回到了竹山都城里。有人說這是一個可憐人,丈夫死于非命,留下了腹中的孩子。也有人說,那孩子根本不是遺腹子,而是日本人的種,連名字都取得奇奇怪怪,叫什么不好叫雍隨。

        雍隨一點點長大,愛打架,將頭發(fā)梳成油亮亮的中分。青春期始嘴上冒胡須,留著一小撮,修剪得整整齊齊,乍一看有點日本人模樣,以至于有人舊事重提,說這就是活脫脫的日本種。雍隨不以為意,自己的父母都是北固港的老實人家,怎么會和日本人扯上關系。他一點點長大,長到一定年紀,那些聽聞葦草地故事的老人一個個死去,也就沒什么人提了。雍隨長大成人后,雙親相繼去世,母親臨終前和他提起了竹山都的一個女人。這事又傳出去了。

        “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去城里?”雍隨走出家門,前去找陳麗卿。

        “那隔壁的……”雍隨不找陳少琴,陳麗卿感到意外。

        “我就問你敢不敢和我去?”雍隨問。

        “你去哪里我都跟著去,有什么敢不敢的!”陳麗卿說。

        陳麗卿的父母自然是反對,說那是日本人的種。陳麗卿說:“管他是不是,我就喜歡他的勇敢勁兒?!?/p>

        “你是變野了啊!”父母哀嘆道。眼睜睜看著女兒跟雍隨走。從此,“野”就像標簽一樣貼在了陳麗卿身上,“阿野”這個名字被叫開了。

        母親說,其實阿野最開始不是雍隨的追求對象。他只是氣不過沒人敢和他在一起,包括鄰居陳乾坤的女兒陳少琴。阿野發(fā)現(xiàn)雍隨看陳少琴的眼神和看她的不一樣,透著一股少有的愛意。他多次約陳少琴周末去海里摸魚,都被陳乾坤擋了回去?!坝弘S,這里不是你該來的地方!”陳乾坤早就看出了端倪,他決不允許雍隨勾搭自己的女兒,“琴,外面也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雍隨跑回家砸東西,然后就跑去找陳麗卿,一起到城里去。后來有人說,雍隨在竹山都待了幾天幾夜,那個女人才出現(xiàn)。他們見了一面,然后他就回北固港,再也不去城里。他就是自那天回來后開始梳中分頭、蓄胡子的,似有意將傳說坐實。也有人說,他找到那個女人的住所,但是她已經死去。她的住所是當時抗擊日本鬼子的根據地,現(xiàn)在成了一處紅色舊址,碑文上寫道:“竹山都抗日巾幗李氏,生前曾遭受日軍糟蹋,丈夫死于日軍槍下,后化悲憤為力量,聯(lián)合北固港陳某、陳某某等有志青年,以祠堂為隊部,英勇抗擊日軍侵略,在竹山都抗日歷史上寫下了光輝的一頁。”

        我吃過午飯,在村里溜達。這么多年不見的北固港,一年一個樣,家家戶戶都推掉了以前老式的雕花瓦房建筑,蓋起了小高樓,飄窗都飄到了巷道。通過狹小的巷道,我發(fā)現(xiàn)陳吉爾家那一間老厝還是阿蓮在世時的模樣。母親說陳家三兄弟,頭兩個在深圳摸爬滾打成了包工頭,在城里買商品房,娶妻生娃,成家立業(yè)。而陳吉爾,留在北固港種植蓮藕掙了些錢,卻沒有蓋房子的意思。他把父母的香爐擺在家中,每逢忌日和初一十五祭拜。因而陳吉爾家的老厝在一群新式樓房中顯得格外不同。那是土方砌的墻,墻的兩頭均有駝峰的曲角造型,名為金式厝角頭,圓而足闊。邊角上雕著“花鳥肚”紋飾。厝角造型和紋飾雖已斑駁損壞,卻不難看出精致與優(yōu)雅。屋頂是木板瓦片鋪就,頂上開有一天井透光。門是木制紅漆門,左右各書有“茂竹”“蒼松”,門環(huán)上殘留鎏金,下方是高高的門檻……這類傳統(tǒng)民居建筑現(xiàn)在慢慢地都沒了。

        我站在門前抬頭看著這間老厝,想著北固港的舊事。忽然,門“咿呀”一聲開了,從門縫里走出來的正是陳吉爾。他是不是看到我了,我不知道,反正他并沒有抬頭望向我,扣了扣衣扣,然后騎上摩托車走了。

        我正準備離開,從門縫里探出了又一個腦袋。那是一個留有瀑布般的長發(fā)的年輕女子,臉蛋四四方方很是耐看,眼珠子跟隨著摩托車遠去,而后才看向了我。我一時不敢對視,心里怦怦直跳。這么像的女人,只能是阿喜和季徐笙的女兒,沒想到,他們的女兒成了陳吉爾的老婆——母親糾正我,哪里是什么老婆,同居的而已。陳吉爾看上了阿喜的四女兒,騎摩托車把她帶到了海里,兩人就好上了。

        母親說,阿喜五個女兒,一個都沒嫁出去。前兩個去東莞工廠打工,第三個在村里的文胸廠干活,最后一個還在讀初中——聽說季徐笙怎么也要她讀到高中,才肯讓她出去討活。只有這個四女兒,不愛讀書,不找工作。陳吉爾雖不是什么正經人家,但他將“啞巴蓮藕”經營得有聲有色,有了錢,在村里就有了派頭。季徐笙的四女兒愛上他,阿喜也沒阻攔,但季徐笙不同意。他們便偷偷摸摸在一起。有時,阿喜的四女兒在海里;有時,在北固港陳吉爾的家里。

        我拖著行李箱走出家門,走在北固港的巷道里,在出口處碰到了陳培覺。他老了很多,早就不是村支書了,村里的村支書已經換了好幾個。他叫住了我:“北固港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啊,聽說你是作家啊,什么時候給我們北固港宣傳宣傳,這里的山水,這里的人文,這里勤勞的婦女,這里的特產蓮藕——啞巴的三兒子種的蓮藕,他叫什么‘啞巴蓮藕’,還叫出名堂了,可我覺得太難聽了,你給寫一寫,呼吁呼吁改下名字?比如‘北固蓮藕’,或者‘北固港蓮藕’,這樣外面的人一聽就知道是北固港產的,怎么也比‘啞巴蓮藕’好聽是不是!”

        我笑笑。陳培覺又說:“阿野,記得不,雍隨的老婆,接生婆,你還是她接生的呢!哎,瘋了。”正說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女人左手抱著一疊紙箱,右手提著兩個礦泉水瓶走過,陳培覺指了指她喊:“阿野,又去垃圾堆里翻廢品啊,小心你的兒子罵你!”我手里剛好拿著一瓶水,一口喝光了剩下的水,把瓶子遞給阿野,沒想到她接過去,又扔掉了。陳培覺哈哈大笑,說阿野這是嫌棄瓶子小,賣不了錢。我又跑到小賣部買了一瓶5L的礦泉水,倒掉水,把空瓶子給阿野,她拿著和另外兩個空瓶一起抓在手里,走了。

        聽陳培覺說,自從雍隨摔死后,阿野每日做噩夢,夢見血泊中的丈夫。后來不知道怎么就胡言亂語,見女人就問孩子有了沒有,多大周數(shù)了,我來幫你接生。有一次,她看到季徐笙,樂呵呵說:“你這個屁股,好生養(yǎng)啊!一定能生男娃!”羞得季徐笙臉紅,覺得阿野不是瘋而是故意羞辱她。阿喜說:“那就是瘋女人,你就當是夸你吧!”

        我和陳培覺說再見,就要走去車站。一輛剎不住車的電動車朝我沖過來,閃過一張四四方方的中年女人的臉,又閃過另一張四四方方的年輕女孩的臉——季徐笙載著她的四女兒剛從海里回來,幾節(jié)蓮藕從一個濕淋淋的帶著泥巴的塑料袋里跳出來,斷了節(jié),淌著新鮮的汁液。

        陳培覺笑著說:“阿喜他女人,這是從陳吉爾那里挖來的蓮藕吧?這蓮藕好吃著呢!”說完他又看了看阿喜的四女兒,她正彎腰去撿那些蓮藕,那圓潤的屁股遺傳了季徐笙。

        季徐笙應道:“不管多好吃,終究是長在臭淤泥里的東西。”

        然后和四女兒騎著車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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