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會是AI寫的吧?”
現(xiàn)在看到一篇規(guī)整的文章,越來越多的人會發(fā)出這樣的疑問。當然,這種疑問有時其實是一種嘲諷,隱含著“這是AI而非真人的思考”這層貶義,但必須正視的現(xiàn)實是:要分辨一篇文章究竟是AI生成的,還是真人所寫,正變得越來越困難。
兩年前,ChatGPT-4剛被推出時,世人還是以一種混雜著好奇和逗趣的態(tài)度來看待這一新生事物,對它的提問語氣大抵就像那種“我來考考你”的逗小孩的口吻。但現(xiàn)在,隨著更強大的DeepSeek的出現(xiàn),AI生成的文本更容易以假亂真,人們在驚嘆之余,憂慮和恐慌難免隨之蔓延。
事實上,很多人覺得AI寫的東西比人寫的強,這無疑會對一般的公式化寫作產生沖擊。盡管AI所生成的只是“精致的平庸”之作,但大部分人的作品畢竟也就是這個水平,甚至還有所不如。一位大學文科教授承認,如果學生用AI來寫論文,他會難以甄別,并感嘆“人文思想的黃昏”正在到來。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古文早已退出應用,但在考問AI時,人們還是喜歡讓它寫舊體詩、用文言文改寫時事。這可能也是白話文的失敗之處,意味著在中國人心目中,這些典雅文體的創(chuàng)作難度才更高。國學大師陳寅恪當年還把對對子看作最能考查傳統(tǒng)文化根底的辦法,然而這對AI來說毫無難度,真可謂“立等可取”。諷刺的是:雖然人類覺得很難,但這些格律嚴謹、規(guī)則明確、語料又豐富的體裁,恰是AI最擅長的。可想而知,這會讓大眾對傳統(tǒng)文化祛魅:多少人投入畢生精力鉆研的“文章千古事”,AI一秒鐘能生成10篇,又快又好,沒什么難度可言。
AI并不會思考什么“意境”,對它來說,七律無非是56個字根據(jù)一定格律的排列組合。7個字一句的排列組合,到晚清已經被試得差不多了,但現(xiàn)在AI還能迅速窮盡所有可能。這就像以前人們篤信圍棋是人類思維最后的堡壘,但現(xiàn)在AI已經下出了人類做夢都想不到的“仙招”。因為它可以通過海量的搜索,排列出無數(shù)種可能,完全無須顧及什么棋手的“風格”,而只管列出最有效的招式。說到底,所有的寫作,難道不也是文字的排列組合?
《格列佛游記》中提到,有人造出一臺機器,將字母表上的字母任意組合,機械地輸入機器,然后人們聚在一起看轉動后的字母如何排列,理論上說,這樣也能產出文學巨著。莎士比亞的詩歌和劇本,也就運用了將近25000個英語單詞,而那當然也都可以還原為26個英文字母。因此有人說,只要有足夠多的時間,猴子也能在打字機上創(chuàng)作出莎士比亞的戲劇——只不過,這要實現(xiàn),花費的時間說不定都超過了宇宙的壽命,因而等同于不可能實現(xiàn),但有了AI以后呢?
“歐洲最后一位文人”瓦爾特·本雅明在八九十年前就曾指出,到了機械復制時代,藝術品就失去了“靈氛”,沒有了神秘可言。藝術之所以是藝術,就在于隱含在其中的那種難以言表的“神韻”。它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可以讓你一眼就感受到內在的魅力。然而,當藝術品被無限復制之后,再美的作品都會淪為廉價的復制品,那種“靈氛”就消失不見了。因此本雅明感嘆,這種復制能力發(fā)動了“對文化遺傳中傳統(tǒng)價值的一次清算”。
我們當下所面臨的,甚至比機械復制帶來的沖擊更為深遠。想想看,如果所有寫作無非是文字的排列組合,那么作品中的“靈氛”還有嗎?沒有了。因為一篇文章僅僅被視為文字的機械排列,無法被整體地感受到隱含著的意境、氣韻或思想。
杜甫的名篇《江南逢李龜年》是中國人耳熟能詳?shù)模骸搬跽飳こR?,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問題是,這詩到底好在哪里?為什么好?這28個字都非常普通,組合在一起的意思也平平淡淡,之所以打動人,恰恰是因為那種時空背景下詩人無限的滄桑感。也就是說,藝術性從來不止于純文本,而是超越其上的,而杜甫之所以是杜甫,也是無數(shù)詩評家不斷闡釋的結果。盡管普通人可能驚嘆AI創(chuàng)作的七律很規(guī)整,但在行家眼里,那和杜甫的詩差了不止十里地。
文學批評家喬治·斯坦納早就曾憂慮過,隨著公眾和經典文本的距離拉開,理解的鴻溝也會出現(xiàn):“如果語言,正如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這樣,逐漸喪失了它原先的部分功能和普遍性,那么,莎士比亞的作品將來可能只有某個特殊的‘闡釋者’階層才能理解。他們會保存這些作品神秘的光輝;但是普通人可能會發(fā)現(xiàn),它們就像阿爾塔米拉洞窟的壁畫一樣,沉默無語,難以破譯?!?/p>
也就是說,人類在文學藝術上最后的堡壘,與其說是創(chuàng)作本身,倒不如說是批評闡釋的權利——不管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是什么樣,只有人才能評判、界定什么是“好”的。所謂“文學的內在價值”這種東西,正是由有影響力的評論市場所賦予的。當然,這也會有代價:那些頂級的作品究竟好在哪里,其“神秘的光輝”這一圣杯需要一小群專家來守護,那是普通人難以理解乃至敬而遠之的。
越是小眾、高水平的作品,AI越是難以模仿,因為首先語料就不夠多,再加上個性又太強,學習起來太難。別說是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讓AI寫一篇話題較為專業(yè)深刻的論文,生成的內容在細節(jié)上也是毛病一堆,幾乎不能看。
不管是ChatGPT還是DeepSeek,都是通用基座大模型,不投喂準確的數(shù)據(jù)和語料,AI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因而到目前為止,它們在回答那些需要系統(tǒng)性數(shù)據(jù)、專業(yè)知識和深度思考的問題時,表現(xiàn)都很平常。因此,AI未來的發(fā)展方向之一恐怕就是發(fā)展垂類大模型,基于知識庫和數(shù)據(jù)向深度發(fā)展。到目前為止,掌握著海量科技論文版權的幾大出版商一直按兵不動,如果他們用手頭的科技文獻訓練AI,還不知道能訓練出什么樣的成果。
當然,AI仍處于非常早期的發(fā)展階段,它肯定還會不斷進化??梢韵胍?,公式化的寫作將最容易被替代,投入精力去訓練人創(chuàng)作那樣的平庸之作,將變得毫無意義,因為你永遠無法跟AI競爭。當AI讓人從這些繁重的公式化寫作中擺脫出來,我們就應該從事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AI的“創(chuàng)作”無論如何都是基于給定的語料進行的,只有人才能基于有深度的獨立思考、創(chuàng)造力,再加上特殊的氣質,創(chuàng)作出具有鮮明風格的作品。
這會是“人文思想的黃昏”嗎?倒不如說,現(xiàn)在迫切需要在新的技術背景下界定何謂“人文思想”。肯定會有人哀嘆,這樣下去,即便典雅的文學作品、專深的論文尚未被AI攻克,但那也就像機器生產時代一樣,只是最后殘余的少數(shù)作坊式手工活。但人文思想不應該是一門“活計”,而應是一種進一步釋放我們的創(chuàng)造力的方法。從這一意義上說,我們所面臨的真正困難,不是AI,而是內生的自我審查,這就是為什么“解放思想”永不過時。
(千 亭摘自微信公眾號“三聯(lián)生活周刊”,Cyan Lin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