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是藍綠色的黑板,面前是一張簡單的講桌,李琳萬萬沒想到自己能站上北京大學的講臺。這是2024年夏天,李琳受邀到北大參加“京港澳臺”人口老齡化專題夏令營,主辦方邀請他講一講怎樣幫助農(nóng)村老人跨越數(shù)字鴻溝。這對于在徐州吳邵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李琳來說,實在是人生的“驚喜”。
后來,央視新聞的人來到村里,拍李琳的“燒雞店”,拍他生活過的老房子,前前后后拍了3天。1月14日,他的故事出現(xiàn)在央視新聞《24小時》欄目。
4年前,經(jīng)營手機店的李琳開始拍短視頻,但一直沒太大起色。直到去年,流量找到了他。
現(xiàn)在李琳每一條視頻下面,幾乎都有成千上萬的點贊。
李琳對走紅的思考是,自己只是堅持在做一件小事。
李琳“燒雞店”,不賣燒雞,實際上是一家手機店。
“這不成了嗎?這又成交了一臺,兄弟們!”3月初的一個下午,李琳坐在手機店里,熟練地直播。
來手機店辦事的,多是吳邵村上了年紀的老人。老人們起床早,習慣早上來找李琳幫忙。午飯前后,人群散去,李琳借直播打發(fā)時間。
出生于1987年的李琳發(fā)現(xiàn),愛看自己直播的人很年輕,許多是“00后”。聊聊天,順帶幫忙給二手手機估價,再回收一些手機,這些幾乎是李琳直播的全部內(nèi)容。
有一些年輕人是李琳的粉絲,恰好生活在徐州附近。他們專門來這個農(nóng)村手機店,和李琳見一面?!盁u店”成了打卡點。
像李琳這樣做手機生意的,在中國有很多,但是做成“網(wǎng)紅”的很少。李琳拍短視頻的初衷,是為了宣傳手機店。這些視頻常以李琳的一句“你手機怎么了”開始,又以“買手機上哪來?李琳手機店!”這樣帶有廣告意味的口號結(jié)束。
在視頻里,老人們看著鏡頭,一邊笑一邊喊口號。徐州方言,“手機”聽起來像“燒雞”。李琳有次給視頻配字幕,聲音自動識別為“燒雞店”。
2024年,李琳的視頻流量上漲,網(wǎng)友開始玩梗,“李琳手機店”變成了“李琳燒雞店”,更有甚者,直接在地圖App上把店鋪名稱改成了“徐州李琳燒雞店”,旁邊的標簽寫著“味道濃郁”。
這些時長幾十秒的視頻能走紅,乍看是因為“燒雞店”這個梗帶來的效果,有些抽象,又有些好笑。等網(wǎng)友們看完視頻,笑著笑著就淚目了。一個存在已久的時代痛點,浮現(xiàn)在李琳的視頻里。
一條最近的視頻里,一位大爺拿著老年機到店,告訴李琳“手機打不著了”。李琳看了一眼,屏幕上顯示“無SIM卡”。他拆下手機殼,把SIM卡拿出來再重新裝回去,手機又“打著了”。
還有人來求助,說拼多多一直不給他退款,李琳翻了一圈,發(fā)現(xiàn)對方是在淘寶買的東西。一天晚上,村里的老人李建華發(fā)現(xiàn)手機連不上網(wǎng)。李琳檢查,手機沒毛病,于是跟著老人回家。重啟了路由器后,網(wǎng)能連上了。
過去幾年,李琳遇到的問題奇奇怪怪。手機突然沒了聲音、屏幕不夠亮了、微信綁定不了銀行卡、忘記密碼或者帶手機去種地,泥土進了手機卡住鍵盤……智能時代,這些在年輕人看來再簡單不過的小事,難倒了村里的老人們。
記者采訪這天,見到76歲的曹大爺走進店,說自己的老年機開機鍵“按不動嘞”。李琳熟練地拆開手機,發(fā)現(xiàn)是手機積灰太多,甚至還有稻草,堵住了按鍵。
從李琳的視頻能看到,老人們來尋求幫助,有些已經(jīng)超出了手機范疇。有人想讓李琳給開“無犯罪記錄證明”;有人拿著銀行卡,讓他給查查為什么最近被莫名其妙扣錢;還有阿姨來找他,想讓他幫忙掛個“專家號”。此外,這里原本就是附近村民的快遞站,也提供代繳電費的服務(wù),還和當?shù)氐霓r(nóng)村信用合作社合作多年。在這家“燒雞店”,老年人甚至能拿著存折來取錢。
有網(wǎng)友發(fā)現(xiàn),在短視頻平臺搜關(guān)鍵詞“徐州政務(wù)服務(wù)中心”,第一個跳出來的選項是“李琳手機店”。
李琳原本沒有意識到做這些事的意義,因為開手機店以來,幫鄉(xiāng)親解決一些小問題,就是自己的日常生活。他開店多年,向來重視售后服務(wù),“農(nóng)村店,主打長期主義”。
2024年夏天,北京大學一個人口老齡化專題夏令營邀請李琳去演講。他寫了幾百字大綱,對方幫他擴充到幾千字,最終題目定為——《跨越數(shù)字鴻溝,讓老年人融入智能時代》。
北大演講的經(jīng)歷提醒了李琳,原來有一個專門的詞匯——“數(shù)字鴻溝”,用來形容村里老人正在經(jīng)歷的難題。自己多年來一直做的事情,有了不一樣的意味。
從北大回到村里后,李琳的流量更高了,B站和抖音的粉絲增長很快,最多的時候他一天接到了300多個陌生電話。有人真想賣手機給他,也有人只是想找他嘮嗑。女兒在學校里,收獲了新外號“燒雞姐”。同學們都知道,她有一個開“燒雞店”、拍視頻的爸爸。
記者到李琳手機店采訪時,春節(jié)剛過完不久。年輕人離開老家,村里留下的多是老人和孩子。吳邵村在徐州東邊,有6321位村民,外出務(wù)工人員占就業(yè)人員的60%以上。
李琳的手機店在村里很好找,就在通往縣道的十字路口附近。最近的張集鎮(zhèn)中心,離這里還有10公里,因此李琳的手機店服務(wù)范圍廣。
李琳打小在這里長大,后來中專畢業(yè),外出打工,修過電腦和復印機。2009年,在徐州市打工的李琳決定回村,用一萬多元的成本接手了這家店,自己當了老板。當年,市面上主流的品牌手機是諾基亞、摩托羅拉和三星,但是在村里,人們更愿意買雜牌機山寨機,價錢便宜。
雜牌機在吳邵村很暢銷,但有個最大的問題:容易壞。賣出100臺,可能一二十臺都需要維修。為了做好售后,李琳開始在互聯(lián)網(wǎng)論壇自學手機維修,一點一滴,邊干邊學,慢慢熟練起來。
和老人打交道久了,李琳也學會了老人描述問題的“話術(shù)”。有些話他一聽,就大概知道老人遇到了什么問題。一位奶奶拿著新手機走進來,說自己打電話有聲音,但是微信打電話沒聲了。李琳秒懂,認為應(yīng)該是新手機默認將微信的麥克風權(quán)限關(guān)閉了。拿過手機一看,果然是這樣。
2013年,4G技術(shù)普及,手機店迎來一波智能手機換機高峰。前幾年疫情期間,出行都要掃碼,這是老年機不具備的功能,許多老人借此換上了智能機。老人拿著新手機,卻不知道怎么用,紛紛來找李琳求助。李琳能懂老人們的話術(shù),也是因為那一陣幫過太多老人。
在妻子蔣飄薇眼里,李琳是一個足夠有耐心的人。開店這些年,除非是完全沒法解決的問題,他通常不會直接拒絕老人。
手把手從注冊微信賬號教起,李琳告訴老人們可以用微信給子女們打電話。教完微信通話教怎么掃碼,再教怎么刷短視頻解悶。每天教得多了,李琳想到用短視頻記錄下來,發(fā)到網(wǎng)上,希望有更多老人能看到。
有網(wǎng)友評論,視頻里那些不會用手機的鄉(xiāng)村老人,讓人想起自己留在老家的爺爺奶奶。李琳沒想到的是,這些視頻在后來有了新名字——“數(shù)字反哺”。
李琳在社交媒體的簡介里寫道,“學歷不高,沒大本事”,不過妻子覺得,丈夫腦子靈活,善于學習,喜歡研究新鮮事物。在李琳店里,直播工作臺上放著一本《圖解博弈論》,另一邊的茶幾上還有一本《想贏就要敢上場》,作者是周鴻祎。
最近幾年,李琳不斷改進自己的短視頻。和早期的短視頻相比,如今李琳的“作品”風格明顯更一致,有統(tǒng)一的封面樣式和字體顏色。初看給人感覺有專業(yè)團隊,但他向記者證實,幾乎都是他一人完成拍攝和剪輯。
為了增強視頻的“戲劇性”,李琳意識到“劇情反轉(zhuǎn)”的重要性?,F(xiàn)在他喜歡給自己的視頻封面打上幾個大字——“維修騙局”,或是“納米技術(shù)”。
幾年前,李琳看過一個老人因手機屏幕不亮而去維修的視頻,老人以為是自己的手機屏幕摔壞了,但其實只是他無意間把屏幕亮度調(diào)到了最低,卻為此花了兩百塊錢的維修費。此外,他還看到同行用“納米技術(shù)”維修手機。老人聽到所謂的“納米技術(shù)”,會覺得很厲害,更愿意付錢。
李琳沒有復制這樣的“騙術(shù)”,但他學到這些話術(shù),用在了自己的短視頻里。他以“農(nóng)村大姐太好騙了,秒賺50元”“這家店專騙老年人”作為視頻標題,在給老人修手機前,也會裝作要收錢,實際上最后沒有收。
這些“反轉(zhuǎn)”操作,讓視頻流量比之前高了不少,也確實起到了引流的效果。李琳坦言,從2020年開始拍視頻,店里的客流一直在增加。有一些粉絲之后,也讓回收二手機的業(yè)務(wù)更廣泛。
2025年春天,李琳的生活逐漸回歸正常,不再有那么多媒體和營銷號聯(lián)系他,但他也有了新任務(wù)。安徽移動的朋友找到他,希望他能夠去當?shù)?,分享運作營業(yè)廳的經(jīng)驗。
在短視頻平臺上,有賣手機的同行私信他,請教怎樣拍視頻流量更高。李琳仔細地看完對方發(fā)表過的視頻,逐幀截圖,做好標記,給對方發(fā)過去,在語音里分享自己的經(jīng)驗。
許多網(wǎng)友認為李琳有了“網(wǎng)紅”潛質(zhì),但他不以為然?!爸钡浆F(xiàn)在,拍視頻只是我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李琳告訴記者。
李琳可能不會成為“網(wǎng)紅”,但李琳手機店這條“賽道”確實很獨特,那些噌噌上漲的流量就是最好的證據(jù)。
在討論李琳手機店經(jīng)營模式能否復制的同時,網(wǎng)友們也意識到,老年人這一群體存在巨大的差異。有老人為智能機的使用而困惑,也有老人已經(jīng)開始學習DeepSeek這樣的最新科技。最近,廣州老年大學開設(shè)全國老年大學首個DeepSeek班,報名開始1分鐘后便滿員了。
大城市的年輕人提出“斷親”,但在農(nóng)村,傳統(tǒng)的熟人社會還在運轉(zhuǎn)?!班l(xiāng)土社會是靠親密和長期的共同生活來配合各個人的相互行為,社會的聯(lián)系是長成的,是熟習的,到某種程度使人感覺到是自動的?!辟M孝通的論述,在李琳的視頻里仍有跡可循。
至于李琳自己,最近也有了新煩惱:村里老人也會刷短視頻,知道李琳找他們要錢多是“套路”,于是“納米技術(shù)”這一套話術(shù)不好使了。還有人“要面子”,不愿再出現(xiàn)在視頻里。李琳手機里積攢了不少素材,但很多都不能發(fā)。不想當“網(wǎng)紅”的李琳,開始有了流量焦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