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格誕辰150周年
瑞士心理學家卡爾·古斯塔夫·榮格對現代心理學乃至東西方思想產生過巨大的影響,他所開創(chuàng)的分析心理學已成為一支重要的心理學流派。榮格提出了“集體無意識”與“原型”理論,著有《無意識心理學》《心理類型》《集體無意識原型》《心理學與文學》等,并與弗洛伊德共同開創(chuàng)了現代心理咨詢與治療的范式。在今天的刑事偵破中被廣泛采用的測謊技術,便源于榮格的字詞聯想實驗。
2025年是榮格誕辰150周年,榮格閱讀紀念系列活動正式拉開帷幕。活動中國首站于2月22日在北京前門PAGEONE書店舉辦,主題為“逛逛《紅書》里的‘心靈動物園’”,由機械工業(yè)出版社華章分社市場部產品經理孫楊主持,特邀嘉賓《紅書》譯者周黨偉等專家與讀者共同探討了《紅書》中的動物意向及其象征意義。
榮格與近代中國
榮格的心理學研究及榮格思想發(fā)展在《紅書》創(chuàng)作的后期深受中國傳統哲學啟發(fā)。
20世紀20年代初,中國哲學家厲麟似在歐洲游學時,于德國創(chuàng)辦了首個西方世界漢學研究組織景星學社,吸納了包括衛(wèi)禮賢、林語堂、陳寅恪、唐麗玲、徐悲鴻、陶行知、梅蘭芳、徐志摩等一批中西方具有較高聲望的學人,被周恩來贊為“中西文化交流的一面旗幟”“古為今用,西為中用的典范”,并對衛(wèi)禮賢、榮格和黑塞等一批西方知識精英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
其時,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研究正陷入困境。當他在摯友衛(wèi)禮賢翻譯的中國道家經典《太乙金華宗旨》中讀到了深刻的啟示,不禁大為贊嘆,并為此撰寫了長篇評述,與衛(wèi)禮賢的德文譯本合為《黃金之花的秘密—中國的生命之書》,于1929年出版,成為東西方思想深度碰撞的經典著作。之后,榮格又對道教《慧命經》《易經》,以及佛教《西藏度亡經》、禪宗開展了深入研究。
《紅書》的奧義
《紅書》被視為榮格的私人日記,記錄了他在1913至1930年間的“自我實驗”,因為原始手稿被包裹在一個紅色皮革的封面里而得名。榮格曾花費16年時間精心編撰,將《紅書》視為自己后期著作的核心來源,此后卻又將這些手稿束之高閣,致其歷經八十多年漫長歲月與波折,而未能正式出版。盡管如此,《紅書》仍然對20世紀的社會和思想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直到榮格去世后幾十年,榮格繼承人協會才授權委托資深榮格學者索努·沙姆達薩尼教授進行編輯、翻譯。索努教授嘔心瀝血13年,足跡遍布榮格去過的每一個地方,廣泛且深入地調研榮格所有經歷,熟讀榮格的作品,對手稿中的德文花體字逐字逐句考證解讀,撰寫了近20萬字導讀及全書注解。最終《紅書》英文版得以在2009年出版。
嚴格來講,原始的《紅書》并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而是索努教授根據榮格手稿的內容和結構編排而成。但這本充滿神秘色彩的“時光之書”,為充分理解榮格作品開創(chuàng)新紀元,讓世人看到榮格是如何在他生命中的特殊時期修復了他的靈魂,繼續(xù)研究心理學,從而成為一代大師。不論是它在榮格一生發(fā)展中所占據的地位,還是作為一件藝術品,《紅書》的出版都堪稱一座里程碑。
《紅書》與當今中國
—對話 《紅書》譯者、榮格學者、倫敦大學學院思想史博士 周黨偉
《現代閱讀》:談一談您的《紅書》譯本的特色。
周黨偉:《紅書》本身不是一部完整的作品,它有很多個版本,不同的版本之間有著不同的取舍。我的導師索努·沙姆達薩尼教授在編譯《紅書》英譯本時,補充了前言、導讀和大量的注釋等內容。
《紅書》蘊涵榮格全部的心理學思想,翻譯時需要從整體上去理解,然后再把內容傳遞給讀者,讓讀者能夠理解到文本之外的心理學結構和層次,使它既能夠被當成一種文學的方式去閱讀,同時也能夠為一些心理學學者、工作者以及藝術工作者所用。對于榮格的表達方式的呈現,包括要結合德語去核對一些句子,很多都需要跟我的導師協商。作為榮格學者,我認為把榮格原本的意思傳遞出來,比是否把這個概念表達得有多精確更重要。因為榮格心理學思想是非常深的,我翻譯時會特別注意,榮格的作品集里它是怎么詮釋這個概念的,是如何與《紅書》的內容對應的。而且《紅書》不是一氣呵成的,它最早是由榮格的日記《黑書》謄抄過來的草稿,再謄到另外一個地方,再用打字機謄出來,再讓他的學生又謄了一遍,榮格同時還在續(xù)寫《紅書》,因而原稿有幾個版本。索努教授在編輯的時候把這些差異都做到了注解里,所有的注釋都非常清晰,如果沒有這些注釋,人們根本無法看到《紅書》全貌?!逗跁番F在也在出版中,估計很快就能跟中國讀者見面了。
《現代閱讀》:有網友說,《紅書》的讀者“主要集中在對生命靈性有所追求的群體,屬于少數讀者”,對此您怎樣看待?
周黨偉:《紅書》是一個多層次的模型,它和日常的書有非常大的區(qū)別?!都t書》每一章都有三個層次。第一層是榮格記錄的他自己的完整的夢、想象和幻象,就像我們日常寫日記一樣,這一部分大家讀起來沒有任何障礙。第二層是榮格嘗試從心理學的角度詮釋它。這就會牽涉到我們每一個人,就是說當我們有了夢,有了幻想、想象,我們該怎樣去理解。榮格在第二層提供了一個范式,《紅書》里第二層內容前都有[2]的標記,顯示得很清楚。
榮格認為所有的夢和想象、幻想與幻象,都指向未來,它補償了我們的意識和生活中的片面性,幫助我們在未來的發(fā)展中更加完整、健康。如果我們想理解自己的夢,可以把這本書當作工具,由榮格的詮釋來理解我們的夢、幻想和想象,給在逆境或困惑中的自己提供一個可能的療愈方向。
榮格認為,我們每個人的療愈都靠我們自己的內心,我們所有的解決方案也都在我們的內心,人們需要了解如何向內去探索、去挖掘,從而找到方向。因此在某種層面,《紅書》是一本非常貼近每個人的生活與人生的書。當然,《紅書》的第三層上升到了一個更加抽象的水平,一個哲學的歷史性的思考,關于個人如何與集體去鏈接等等,這適合有一定哲學和歷史基礎的人。
因此《紅書》的讀法,并不是一下子從頭看到尾,而是讀完一層再讀一層。當然,如果我們沒有準備好讀下一層,就可以直接跳入下一章的第一層。如果我們想詮釋一下自己的夢或幻想,看看它能帶來怎樣的啟發(fā),那就隨著自己的內在期待去讀下一層?,F在國內已有知名導演帶領原創(chuàng)團隊共讀《紅書》,并通過模仿《紅書》畫自己的夢幻曼陀羅來開拓藝術創(chuàng)作思路的案例。
《現代閱讀》:《紅書》中記敘和引用了大量奇幻意向與典故。對于大眾讀者而言,如何更好地讀懂《紅書》?
周黨偉:《紅書》難讀,是因為讀每一章都需要思維不斷地跳躍,讀者要放下“一本書要通讀完”的執(zhí)念。有些書是分層次的,抽絲剝繭的,像《紅書》第三層中榮格是模仿的尼采的《查拉斯圖拉如是說》,有一定追求的人很容易明白,但是淺顯的那一部分就適用于所有人。
還有一種簡單的讀法,比如說我們有了想法,做了個夢,或者是遇到什么樣的困境,就隨機翻到《紅書》的某一頁,閱讀這一章的故事,看看能激發(fā)怎樣的聯想。這叫作“共時性的部分”,從《紅書》里面找一個隱喻的故事來表達我們當下的狀態(tài)。然后,我們可以把這些想法以榮格的方式記錄下來,盡管我們在當下不一定能理解,因為當人遇到困境,意識和無意識處于一種不對話溝通的狀態(tài)。過段時間再看這個記錄,意識慢慢覺醒了,它就會給我們帶來一定的啟發(fā),以后再遇到某些特定的情境的時候,就理解它了,這就會為我們的人生提供幫助。因而《紅書》是一本自助的書。
《現代閱讀》:結合《紅書》的閱讀,能否推薦一份榮格心理學入門書單?
周黨偉:如果從介紹性或者說興趣性的角度,可以閱讀榮格晚年應英國廣播公司記者要求,專門寫給普通讀者介紹他的心理學的書《人類與象征》,這本書介紹了榮格心理學的框架。然后是榮格的學生約蘭德·雅各比寫的《榮格心理學》,介紹了榮格的技術概念。還有卡爾文·霍爾的《榮格心理學七講》。這些都是相對來說比較符合我們東方文化的介紹。此外,日本有位著名的榮格分析師河合隼雄,他的書寫得非常平易近人、直白淺顯,叫《榮格心理學入門》。
《現代閱讀》:在《紅書》后記中,榮格寫到,《黃金之花的秘密》使《紅書》中的意象“找到了進入現實的道路”,使得他“最終得以把它們整合成一個整體”。您認為榮格思想與中國傳統哲學的融通,能夠為今天的中國讀者帶來怎樣的心理學啟示?
周黨偉:我覺得榮格思想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是對于中國家長和孩子的啟發(fā),就是要接納自己,接納最真實的自己。在我們的文化里,總是強調完美。榮格思想和中國文化比較相通的地方,就是這種對立兩極的思想。中國現階段這種高度競爭的社會,讓許多家長和孩子追求很多的極致,在榮格看來,追求極致是非常具有破壞性和傷害性的,因為極致是一個虛幻的東西,而非真實。
虛幻的東西是人為的創(chuàng)造。這種創(chuàng)造會給孩子、家庭乃至社會施加很大的壓力,讓人變得越來越分裂,讓社會變得越來越撕裂。如果孩子沒有辦法相信家長,家人之間失去了很多信任,我們就會覺得人與人之間的撕裂感特別強。榮格的心理治療思想中一個重要的部分是“如何療愈分裂”,他強調任何一個內在心靈的東西,都有積極的部分和消極的部分,類似于我們中國文化里所講的陰陽兩極。如果我們只接納積極的部分,消極的部分就會增長,到最后兩者撕裂,不可調和,就會以“爆炸”的方式出現。那么,如何尊重真實?就是說在追求孩子極致的好的時候,也要允許他表達自己的壞和破壞性。我們應當給他機會,告訴他,失敗與成功都只是一個過程,你始終是你自己,是一個真實的你,而不是一個標簽。這就是兩極對立的整合,而不是讓他逐漸分裂,因為分裂的最后會導致兩極反轉。那么我們如何去接納最真實的自己?比如說我們這一輩子是有遺憾的,但是別在孩子身上完成這個遺憾,我們的孩子注定也是有遺憾的,這是他人格中應有的。我們接納他了,孩子就會發(fā)現,這次失敗了,原來也沒那么消極的后果,反而會更加有內在的動力。
所以回到自然的狀態(tài)是最好的,如同道家思想講求的回歸自然。這一點在《紅書》里面體現得非常多,也是《紅書》從現代心理學角度帶給中國人的心靈啟發(fā)。
采訪整理:李菲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