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經(jīng)如皋縣政府懸賞通緝之共黨首領(lǐng)徐澤生,于十日下午在賁家巷被駐防該處之公安分隊捕獲,徐左臂受重傷,其護(hù)兵楊春軒被當(dāng)場擊斃??h公安局于當(dāng)夜會同保衛(wèi)團前往迎提,押解來城。十一日下午五時許,縣長江浩然至公安局會審徐澤生,內(nèi)容秘密未悉。據(jù)云,楊為徐之護(hù)兵并兼任掌印,故搜出中國工農(nóng)紅軍總司令部江北總指揮印、中國共產(chǎn)黨江蘇如皋縣委印各一方,均系石質(zhì)。
——上?!渡陥蟆罚?929年1月16日)
江縣長從報紙里昂起頭,捏捏鼻梁兩側(cè)的睛明穴。窗外雪松承載著前夜的積雪,鏡子一樣把早晨的陽光反射進(jìn)來,照得報紙上的鉛字分外刺眼。江縣長閉目片刻,突然使勁扭起脖子。董云山見狀趕緊上前遞茶,不料江縣長反手一甩,茶杯落在地板上四分五裂。江縣長雖到任不久,董云山作為縣公署總務(wù)科長,還是摸到了一些脾性,比如把脖子扭得嘎巴響,那是生氣了。遞茶是讓他消消氣,不是給他摔的。摔茶杯未有先例,看來真氣得不輕。董云山慌忙彎腰收拾碎瓷片。
“云山,你看看,你看看?!苯h長指著桌子上的報紙。董云山趕緊直起腰,伸頭瞧見宋體加粗的標(biāo)題——“共首徐澤生就逮”,不及細(xì)看便笑說:“喲,大快人心的好事啊。”
“好個屁,你也是個糊涂蛋。”
“我糊涂,我糊涂?!倍粕焦c頭,作茫然狀。
“壞了我的大事,知道不?”江縣長食指鼓槌一樣在報紙上敲出韻律,嘆口氣說,“當(dāng)然這事不怪你,把功超給我叫過來?!?/p>
“是,是。”董云山收拾好地板退出辦公室,不一會兒就把人領(lǐng)過來了。
沈功超是縣公安局的局長,還沒站穩(wěn),江縣長就把報紙摜到他臉上,他接了報紙,手背揩一下額頭。
“你看看,這怎么回事?”
沈功超攤開報紙,細(xì)看一遍,說:“壞了壞了,白忙活了。”
“簡直前功盡棄,你個廢物,給我好好查查,好好查查,到底是誰走漏了風(fēng)聲,到底是誰?”江縣長重拳擂著桌子,重要的事他喜歡說兩遍。
“是,是?!鄙蚬Τf,“縣長放心,我這就去辦?!鄙蚬ΤL(fēng)也似的跑出辦公室。董云山也趁機小跑跟著出去。
“云山,叫小李過來一下?!?/p>
董云山才踏出門檻,心里一咯噔,回頭說:“好,這就喊。”小李的辦公室就在隔壁的隔壁,董云山在走廊里就喊:“碧玉,江縣長叫你呢?!崩畋逃駪?yīng)聲而出,兩人擦肩時,董云山耳語說:“小心些,火氣大呢?!崩畋逃顸c頭一笑,便過去了。
董云山的辦公室在江縣長跟李碧玉的之間,看李碧玉進(jìn)去了,他也回到自己辦公室,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急急地把煙點上。抽兩口,稍定了神,他便豎耳細(xì)聽,隔壁聲響不大,他便越發(fā)不安。不一會兒,竟然傳來江縣長渾厚的笑聲,他猛吸一口,掐了煙屁股。
李碧玉從他門口經(jīng)過時,稍停了半步,捻捻手指。他會意一笑,看來晚上又得一起去陪江太太打牌了。他本不喜打牌,太費腦子,但是沒辦法,江太太喜歡,總得湊一桌吧。
江縣長到任后,江太太這是第二趟來如皋,小住了四五日,打算過了臘八再回徐州老家去。江縣長計劃著明年春后再將一家老小接來同住。江太太沒別的愛好,就喜歡打打牌,做客如皋一時地生,該逛的也逛了,好吃的也吃了,越發(fā)無聊得緊。江縣長白天忙工作,只好晚上約兩個人陪她過把牌癮,仔細(xì)挑就董云山跟李碧玉最適宜。這小兩口剛結(jié)婚一年多。江縣長有些不明白,董云山是如何把李碧玉弄到手的,這事不是月老瞎了眼就是李碧玉瞎了眼。董云山身形矮胖,耷眉瞇眼,三十歲不到,腦門上的頭發(fā)卻稀得像毛芋頭,看上去遠(yuǎn)不及四十出頭的江縣長精神抖擻,好在他見人一臉笑,縣公署里混得個好人緣。李碧玉小他三歲,身材高挑,標(biāo)致的鵝蛋臉,若是打扮一番,不輸于上海灘那些名媛。李碧玉本是丹陽人,師范畢業(yè)后,托著她丹楓表哥的關(guān)系到如皋,尋了一所小學(xué)任教。她便是在那里遇見了董云山,并在不久之后被他安排進(jìn)了縣公署,專門從事文件收發(fā)工作。這會兒,江縣長又給她布置了任務(wù),趕緊向省里發(fā)電報匯報案件進(jìn)展情況。前一個電報還沒收到回復(fù),現(xiàn)在又要發(fā),逮了一個徐澤生,把縣公署上上下下忙得夠嗆。當(dāng)然了,最忙的不是她,而是公安局那幫人,審來審去,一無所獲,沈功超已經(jīng)被江縣長罵了無數(shù)次廢物了。
李碧玉忙完一陣,到董云山辦公室小歇,順便吩咐他下班路上買些紅棗、赤豆,明兒臘八,熬臘八粥還缺這兩樣,另外再買些瓜子糖果,晚上打牌正好消遣。兩人正說笑,沈功超帶人沖了進(jìn)來,嚇得李碧玉慌忙從座椅扶手上挪開屁股。董云山靠在椅背上,側(cè)頭說:“喲,沈兄,看你急的?!鄙蚬Τφf:“打擾老弟談情說愛,罪過罪過?!倍粕秸f:“老夫老妻了,哪有什么情啊愛的好談?”沈功超說:“不打擾就好,眼下有件要緊事,還請老弟幫哥一把?!倍粕秸f:“沈兄盡管吩咐?!鄙蚬Τ瑝褐ぷ诱f:“剛才在隔壁你也聽到了,江縣長交代要我徹查,還請老弟配合一下?!薄芭叮?,查就查唄。”董云山瞥了一眼后面兩人說,“看你興師動眾的?!薄袄系苣姽帧!鄙蚬ΤN到他耳邊說,“江縣長穩(wěn)坐中軍帳,我不弄點動響,還以為我懈怠呢?!倍粕叫φf:“理解,理解,要我怎么個配合?”沈功超說:“到了我那邊,自會明白?!倍粕秸f:“好啊,平日里圍著江縣長團團轉(zhuǎn),難得走動走動,你有好茶可別藏著?!鄙蚬Τf:“那是自然。”
董云山便站起來,挺一下腰桿說:“須跟江縣長說一聲,動響得大,對吧?”又跟碧玉說:“你先忙去吧?!鄙蚬Τf:“不能走,不瞞老弟,弟妹才是知情人,你嘛,謹(jǐn)慎起見,一并列入被查對象?!崩畋逃裾f:“老董他啥也不知道,工作上的規(guī)矩我懂?!倍粕酱騻€圓場說:“得了,一起去吧,不去人家不放心,鬧了半天原來主角兒不是我?!背鲩T時,沈功超又說:“對了,有件小事勞老弟費心,公安局那邊的下水道年久老舊,前些天又堵了,半年疏通了兩次都沒屁用,還得正經(jīng)修一修,下面的人說,報告已經(jīng)遞過來了?!倍粕秸f:“對對,我正安排著呢,小事一樁,沈兄放心?!?/p>
進(jìn)了縣長辦公室,沈功超把情況說了。江縣長先是一愣,隨即指著沈功超說:“就要有這股子細(xì)功夫?!?/p>
李碧玉說:“江縣長,云山他真的啥也不知道。”
“你們兩個好好配合功超,我相信功超會秉公處理。”江縣長說,“功超,你辦事麻利我還是放心的,無論如何下班之前必須把事情弄清楚,他們手頭還有其他工作?!?/p>
沈功超一個勁兒點頭。
董云山跟李碧玉使個眼色,牌打不打得成難說了。
沈功超把董云山夫婦帶到訊問室,親自從辦公室拎了一包茶葉來,吩咐手下沏上。董云山說:“到底什么事,神神秘秘的?!鄙蚬ΤπΓ袄系苣阏娌恢??”董云山正色說:“真不知道?!鄙蚬Τf:“看來弟妹嘴巴緊得可以?!倍粕酱狄淮蹈〔枵f,“快說來聽聽?!鄙蚬Τ聛?,也吹一吹浮茶說:“明天是幾號?”董云山說:“臘月初八,對了,我家還缺紅棗赤豆,今兒要是太晚可就買不到了?!?/p>
“你真不知道?”
“嘿?!倍粕秸f,“有你這么賣關(guān)子的嗎?”
“這么說吧,原計劃明天有個大動作,因為趕巧臘八節(jié),我們私下都叫臘八行動,保衛(wèi)團老耿那邊都準(zhǔn)備妥了,正在節(jié)骨眼上呢,哪知……走了氣。”
“這還沒到臘八,何以就知道走了氣呢?”
“早上的報紙你看到?jīng)]?”
“瞥了一眼,不就是姓徐的被抓了嗎,好事呀。”
“徐澤生被抓了七天,消息一直封鎖在縣內(nèi)。內(nèi)緊外松。我們從姓楊的護(hù)兵身上搜到了兩方大印?!?/p>
“這我知道,那天你在我辦公室喝茶時講過。”
沈功超說:“據(jù)我們的眼線說,徐澤生悄悄潛去賁家巷,目的是收編西鄉(xiāng)的農(nóng)民武裝隊。我們得到線報,立刻通知當(dāng)?shù)毓卜株犻_展行動,我和老耿親自帶了幾個弟兄,連夜將他們押解回城?!?/p>
“真是漂亮,為了抓捕徐澤生,縣里不惜血本懸賞通緝,沈兄這回立了大功,名利雙收,可喜可賀?!?/p>
“這都不算什么,江縣長運籌帷幄,心生一計?!?/p>
“人都抓了,還有什么計?”
“他們大印落在我們手里哩,這大印可是關(guān)鍵,我們專門炮制了一份收編文書,蓋上大印,找了個年輕兄弟冒充徐澤生的護(hù)衛(wèi),把文書送進(jìn)了農(nóng)民武裝隊,并約定臘八會師。你也知道,這幫武裝分子,合起來是部隊,平日里散開來是農(nóng)民,狡猾得很,江縣長正愁沒轍治他們,這不正好引蛇出洞來個連鍋端?!?/p>
“果然是妙計,碧玉,這么機密的事你也知道?”
“那是當(dāng)然?!鄙蚬Τ瑩屜日f,“弟妹身居要職,跟省政府聯(lián)系可全靠她,包括那份收編的假文書也是出自她手,真的一手好字。”
“呵,看不出來啊?!?/p>
“一切準(zhǔn)備就緒,可惜走了氣,白忙一場,報紙上都登出來了。”
“報社怎么會知道呢?”
“消息肯定是從我們內(nèi)部傳出來的,眼下正是要挖出這個泄密者?!?/p>
“沈兄,這等事我們可干不出來?!倍粕秸f。
“江縣長說了,一個都不能放過。調(diào)查的過程肯定是曲折的,喝杯茶的工夫就讓你們回去,讓江縣長瞧見,豈不說我們太兒戲了?”
“看樣子,沈兄想留我們夫婦吃飯?”
“吃飯小意思,董老弟平日請還請不來呢。”沈功超說,“你也知道,排查出來的幾位,都是關(guān)鍵崗位上的關(guān)鍵人物,為了一個內(nèi)奸,害得我做臭人,這不,也把你們二位給開罪了?!?/p>
“哪里,沈兄你是鐵面無私的包公,為了公事,大伙兒都能理解?!?/p>
“理解就好啊?!鄙蚬Τφf,“接下來就交給我們許副官,希望二位配合愉快?!?/p>
董云山頓時臉色暗了下來說:“沈局長,你這是殺雞用上牛刀了?!?/p>
許副官諢號“許大炮”,是個出了名的狠角色,聽說落在他手里的犯人,沒有不老實的。
沈功超這招夠陰狠。董云山肚子里明白,最近縣公署里都在議論,說許大炮人直爽、能做事,江縣長對他多有好感,不像沈局長,推諉扯皮的本事第一。沈功超自然也聽到些風(fēng)聲,正好借機一石二鳥,得罪人的活計交給許大炮。許大炮審人,三言不對路,手段先使上,徐澤生經(jīng)他伺候了一周還沒松口,這是他遇到的第一個硬骨頭。這些天,公安局里誰也不敢去招惹許大炮,遠(yuǎn)遠(yuǎn)見了低頭閃避,他正憋著一肚子火呢。
“說說吧,都是自己人,不繞彎子?!痹S大炮坐下來,打了個響嗝。李碧玉聞見一股酒臭,捏住鼻子往后躲。
董云山說:“許兄昨晚喝得不少啊!”
“他娘的,別提了,為了一個徐澤生,老子一周沒能好吃好喝,嘴里淡得發(fā)苦?!痹S大炮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瓶,擰開蓋子長長一嗅,小咪了一口說:“工作再苦,我從不虧待肚里的酒蟲?!?/p>
“來,我以茶代酒敬兄弟?!倍粕脚跗鸩璞f,“兄弟這些天來為了黨國事業(yè),廢寢忘食,著實辛苦了?!?/p>
許大炮又咪一口,“沒見過這樣的硬骨頭,明明是我在審他,搞得我比他還累,江縣長那頭又催命似的,害得我這些天都沒睡上安穩(wěn)覺?!?/p>
“工作歸工作,還得保重身體?!?/p>
“這不,沈局長體諒下屬,給我換個環(huán)境,陪你們喝茶聊天?!痹S大炮把兩條長腿搬到桌子上,選了個舒服些的姿勢,陰陽怪氣地說,“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啊?!?/p>
冷場了片刻,董云山正要沒話找話,李碧玉搶說:“你這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許大炮笑說:“我這葫蘆里只有穿腸的毒藥。”
李碧玉笑說:“酒也是療傷的良藥?!?/p>
“懂我,李小姐真是懂我?!痹S大炮咪一口酒,哈哈大笑,笑得桌子亂顫。董云山聽得云里霧里,也賠著笑,他擔(dān)心那松了隼頭的舊桌隨時會散架。
許大炮笑畢,又閉上了眼,“昨夜跟徐澤生耗得狠了,讓我瞇一陣兒再說。”
還沒到正題呢,他卻把我們晾這兒了,這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剛才李碧玉問的問題,董云山也想問一問,幾次欲言又止,打擾別人睡覺似乎又不禮貌,便作罷了。夫妻二人干坐著,屋子里靜了片刻,繼而響起了鼾聲。
“許兄?!倍粕捷p輕喚了一聲,沒有回應(yīng),又輕輕拉了一下李碧玉的臂,側(cè)頭到她耳邊說:“這家伙啥意思?”
“一邊歇著,別亂說話?!崩畋逃褡灶櫭讣?。
董云山便把頭縮回去,干坐了一陣,又忍不住伸頭過來說:“我又不是外人?!?/p>
李碧玉瞪圓了眼,他便不敢作聲了,也學(xué)許大炮蹺起腿來合了眼。
你不著急,我急啥呀?董云山在心底嘀咕。他之所以急,因為李碧玉的身份他是清楚的。他也不算個蠢人,她愿意嫁給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革命需要,利用他打入縣公署內(nèi)部。吊詭的是,在他的印象里,結(jié)婚之前她并沒有主動接近他,每次都是他主動出擊。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是在縣立小學(xué),為一筆教育經(jīng)費的撥付,他跟教育局長一同察看小學(xué)教室設(shè)施。那時她正在教孩子們習(xí)字,陽光投在小黑板上,娟秀的粉筆字在她指尖閃閃發(fā)光。他呆呆地看,要不是教育局長拉他,他都不肯走。后來縣公署物色文秘,他一下子想起那天黑板上的粉筆字,那種令人愉悅的美好猶在心頭。事實證明他的眼光沒錯,她用小楷謄寫的公文纖秀工整,她的待人接物恰到好處,她的文采應(yīng)付八股公文綽綽有余,偶有感懷還寫點短詩小句。兩個月的試用期,她完美替代了前一任秘書在前任縣長樂濟安心目中的位置。他們的辦公室僅隔一堵墻,工作上接觸頗多,很快就傳出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董云山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一次應(yīng)酬大家拿他開玩笑,他借著酒意高調(diào)承認(rèn),我就是想吃天鵝肉怎么著?起初她覺得這位大哥人挺好,一旦挑破了那層意思,反倒處處避嫌,敬而遠(yuǎn)之。他約,她躲,他再約,狗皮膏藥一般窮追不舍,如此一年有余,終有一天感動了月老先生。那天,他像往常一樣約她去東門的水繪園轉(zhuǎn)轉(zhuǎn),毫無準(zhǔn)備的,她點頭了。從此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很快談婚論嫁,喜結(jié)良緣。
婚后不久,樂縣長有次委派給他一項任務(wù),帶人到泰州采購槍支。臨行時,她百般囑咐,在外要照顧好身體,若是碰上強盜第一要緊的是保命,不可意氣用事。他心生溫暖,從容上路。第二天他們扮作藥材商人從泰州返回,兩縣交界處竟真的遇上強盜,一聲槍響,手下四散,十八桿長槍盡數(shù)被奪,好在人安然回來了?;貋砗螅纱采显较朐讲粚?,便問她,你怎么知道會有強盜?她說,世道不太平,碰上強盜是常事,安全回來就好。他說,手下們跑個干凈,我沒跑,不是不想跑,我給嚇愣了,扶在板車上兩腿像篩糠,他們一伙人直接把板車推走了,領(lǐng)頭的還回頭朝我使眼色,在我肩頭拍了拍,我也像跟朋友道別一樣搖了搖手。她說,這幫蠢貨。他們并沒有就此事爭辯下去,緩了一陣,他趁她心情尚好時勸她盡快脫身,一介女子,相夫教子便好,拋頭顱灑熱血那是男兒的事。她說,那你倒是去啊。他無言以對,只好一笑。后來,經(jīng)不住她軟磨硬泡,暗地里還幫她做了一兩件事情,他想想都覺得荒誕。
徐澤生被抓之后,他知道她一定會有所行動,難說又要開口求他,他甚至主動問她是否需要他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她默然不語。他知道,力所能及的事她自會開口,這次擺明了他是幫不上的。這些天,恰巧江太太自徐州來,他們白天在公署上班,晚上去江縣長寓所打牌,每天深夜方回。江縣長遇事周全,安排了兩名護(hù)衛(wèi)送他們夫妻回家,她是完全找不到縫隙去辦自己的事。等夜深再出門也不是沒想過,他幾次看她掀起窗簾一角望過去,那兩名護(hù)衛(wèi)藏身檐下,并未離去。名為護(hù)衛(wèi),實為監(jiān)視。知道徐澤生被抓的,就公署里數(shù)得過來的幾個人。江縣長與沈功超早就暗中部署,嚴(yán)加防范。
此刻,她不睬他。他只能在許大炮的鼾聲里閉目養(yǎng)神。
許大炮似乎是餓醒的。他揉揉眼屎,摸出懷表看了看說:“怪不得餓得心慌,到飯點了。”
董云山正似睡非睡,半睜眼說:“該吃飯啦?”
“是該吃飯了?!痹S大炮笑瞇瞇說,“飯該吃還得吃,沒想到半天下來毫無進(jìn)展,咱們吃完了繼續(xù)。”
“許兄,你這不折磨人嘛,非要拖個半天,早些把事了掉不就結(jié)了?”
“董老弟,你這就不對了,我辦案子要你教?”
董云山正要搶兩句,李碧玉拉他說:“好了好了,聽許副官的便是?!?/p>
“你們再好好想想。”許大炮起身伸個懶腰,一邊往外走,一邊吩咐人送飯進(jìn)來。
飯菜還行,葷素相配,竟然還有筍干燒肉。董云山最喜食肉,也許真是餓了,提著筷子狼吞虎咽,三五下便扒拉完了。李碧玉吃得文雅,見他意猶未盡又勻些給他。二人正相互客氣時,隔壁一聲慘叫,不由得停止咀嚼,豎耳聽起來。不一會兒又是一聲,慘叫聲里夾雜著鞭子吃肉的聲響。兩人都擱下筷子,沒了食欲。慘叫仍在繼續(xù),到后面一聲聲矮下去,似乎連喊疼的力氣也用盡了。
“真夠慘的,難道關(guān)著徐澤生?”
“徐澤生才不會這樣叫?!崩畋逃裾f。
“等會兒許大炮吃飽了來勁兒,會不會也對我們下手?”
“瞧你的鼠膽。”
“這可不是膽大膽小的問題,白挨抽多冤枉?!?/p>
“要打打我,沒你的事?!?/p>
“這就更使不得了,打在你身,痛在我心?!?/p>
“都什么時候了,還在油嘴滑舌。”
“我說的是實話?!倍粕秸f,“許大炮這人惡煞一個,說不定我們真會被整死在這里,不過臨死之前我想問你句話?!?/p>
“知道得越少命越長,不該問的不問?!?/p>
“我不問你們的事,我是問我們的事。那時,你怎么突然就愿意嫁給我了呢?”
李碧玉笑笑:“我怕說出來會氣死你?!?/p>
“不會,寧被氣死,不愿被打死?!?/p>
告訴你也無妨。我從小喜歡丹楓表哥,我們青梅竹馬,一起長大,他參加革命,我也學(xué)著他革命,他來江北,我便跟著來了江北,我樣樣學(xué)著他、跟著他??墒牵ツ杲Y(jié)婚了,我才醒悟過來,他對我只是兄妹之情。那時你正死皮賴臉纏著我,我就破罐子破摔唄,其實也是想氣氣表哥,證明一下我不是沒人要。
“那……你愛我嗎?”
李碧玉瞪了他一眼,“愛能當(dāng)飯吃?”
“算了。”董云山討了個沒趣。不知過了多久,他無聊得快睡著了,許大炮突然推門而入。
“怎么樣,想好了沒?”許大炮問,“我是分開審呢,還是兩個一起審?!?/p>
“一起審?!倍粕秸f,“我們生同衾、死同槨,永不分離?!?/p>
“你說呢?”許大炮問李碧玉。
李碧玉想想說:“一起吧,我們夫妻倆沒什么可回避的?!?/p>
“那好,誰先說說?”
“我來說,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倍粕桨蜒硪煌φf。
“你知道什么呀?”李碧玉說,“給我住嘴?!?/p>
“我全知道?!倍粕秸f。
許大炮笑說:“難得老弟深明大義,痛快。”
“那你可就聽好了。”董云山說:“這事吧,起先不該我知道的,許兄你懂的,我在江縣長身邊端茶倒水,大事小事都能略知一二。抓捕徐澤生,起先公署里議論著說是抓了個土匪,抓土匪嘛見怪不怪??蛇@回神神秘秘,江縣長給沈局長布置工作,都要等我出去關(guān)好門再談。后來一次,沈局長來找江縣長匯報工作,趕巧有客人,沈局長就在我辦公室候著,我給他倒了杯茶,找話題跟他說,沈兄你這回可立了大功了。沈局長得意揚揚,說部署了這么久,總算逮著了。我就猜測,能讓他這樣興師動眾的,肯定不是一般的土匪,腦子里第一個蹦出來的名字,你猜是誰?”
“徐澤生。”
“沒錯?!倍粕揭慌淖雷樱罢H硕歼@么想,所以你們搞得神神秘秘,我看是脫褲子放屁。當(dāng)時我說,這小子太囂張,遲早落得這般下場。我也不點破,沈局長以為江縣長身邊的人清楚這事不足為怪,沒拿我當(dāng)外人。他說,任誰也難逃我的手掌。我說,抓這人一定是驚心動魄吧?沈局長這人你也知道,一高興就嘚瑟,便把事情經(jīng)過大致跟我講了。我想,這是轟動全縣的好事啊,有必要好好宣傳宣傳,你知道,宣傳也是我的分內(nèi)之事。我便草擬了一篇小消息,稍加潤色,寄給了上海的《申報》。事情的經(jīng)過大抵如此?!?/p>
“就講完了?”
董云山略做思考說:“講完了?!?/p>
“只怕事情沒這么簡單吧?”
“不就這么個事嗎?”董云山微笑著。
“以董科長的覺悟,我看不會做這么低級的事,徐澤生尚在審訊之中,里里外外都是守口如瓶,你卻要宣傳宣傳,這是出于何種目的?”
“縣里最近一直被這幫人鬧得灰頭土臉,如果這個時候能在大報上發(fā)個新聞露個臉,正好長長志氣。本來吧,我是想給江縣長一個驚喜,等他表揚我呢。哪知今早,他一看報紙大發(fā)雷霆,我是嚇得大氣沒敢喘一聲?!?/p>
“我看你是給共產(chǎn)黨通風(fēng)報信吧?”
“喲,這帽子不能亂扣。我確是想盡一份心,沒想到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壞了江縣長大計,該死,該死。”
“我看你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真要兄弟動家伙?”許大炮從腰后解下皮鞭,在手上抖了抖。
“姓許的,你沒必要搞成這樣吧?”董云山腿也抖了抖。
“朋友歸朋友,這會兒只有公事公辦?!?/p>
“有種你來吧,打死我定叫老天六月飛霜?!倍粕介]上眼睛。
“事情不是他做的?!崩畋逃裾f,“在家懼內(nèi),在外軟骨頭一個,這會兒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非要逞英雄,說謊也不圓全?!?/p>
“真是我做的,如有說謊叫雷神菩薩打我頭?!?/p>
“他是為了護(hù)著我,才這樣瞎謅,別信他?!?/p>
“碧玉,你是不是糊涂了?”董云山說,“許大炮你沖我來,跟她沒關(guān)系?!?/p>
“你們還真是夫妻恩愛?!痹S大炮嬉笑起來。
審訊室的木門留著臉大的方洞,許大炮踱到門口,側(cè)頭朝洞外看了看,又踱回來?!昂昧?,言歸正傳。”許大炮說,“上午門外兩個暗哨盯著,這會兒被我支到隔壁看人去了,可以放心說話?!?/p>
董云山覺得不對勁,愕然說:“你倆一伙的?”
“我們之前并不知道。李碧玉說,也是剛剛才接上頭?!?/p>
“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p>
“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我這葫蘆里只有穿腸的毒藥?!?/p>
“酒也是療傷的良藥?!?/p>
“原來這就是你們的暗號?”董云山激動說,“玩我是不?”
“老弟見諒。”許大炮說,“這些天傷透了腦筋,今天消息總算送出去了,現(xiàn)在好了,接下來的善后工作交給我,事情是誰做的一清二楚,記住,不是你,也不是我?!?/p>
“那是誰?”
“西鄉(xiāng)的大地主,周大肚皮。”
“怎么會是他?”
“剛才在隔壁,我一頓皮鞭伺候,都老實交了?!?/p>
“許大炮的名頭果真不是蓋的?!?/p>
“那是。上午沈局長梳理人員名單,把周大肚皮搞漏了。我一提醒,他突然想起來,趕緊添了上去,磨蹭一上午才把人帶了來。那晚駐在西鄉(xiāng)的公安分隊抓了徐澤生,我們?nèi)パ航馑爻恰N鬣l(xiāng)偏僻,晚上汽車難開,一來一回百十里路,我們只好騎車去。澤生同志和春軒的尸首各裝了一麻袋,牲口一樣捆在車后架上。可憐澤生同志,他左臂吃了一槍,鮮血從麻袋里洇出來,我眼睜睜看著,什么都做不了,心里那個難受啊?!?/p>
李碧玉聽得眼眶都濕潤了,董云山拉一下她的袖說:“這會兒不是難受的時候。”
許大炮說:“正好那天降溫,天寒地凍,回城途中頂著西北風(fēng),兄弟們?nèi)死яR乏。我思量前面不遠(yuǎn)處是周大肚皮的地盤,便跟沈局長說,一路遠(yuǎn)奔兄弟們辛苦,不如找個可靠的地方歇歇腳,磨刀不誤砍柴工。老耿也是累得夠嗆,正說到他心坎上了,趕緊附和說,前面三里是周大肚皮的莊子,不如去整兩盅,暖暖身子。沈局長也早就乏了,順坡下驢,叫老耿先去聯(lián)絡(luò)。我們趕到時,周大肚皮正在吩咐下人把腌了過年的豬頭取出上鍋。他知道我們抓了幾個土匪,聊表心意,犒勞一番。三杯燒酒下肚,老耿開始話多了。”
“老耿我知道,酒一多話就多?!倍粕秸f。
許大炮說:“我知道他喝了酒嘴巴關(guān)不住事,所以途中安排在周大肚皮家歇一腳,看能不能周旋一二。你們也知道,去年春荒時節(jié),澤生同志向周大肚皮借糧給百姓,周大肚皮仗著家丁眾多不買賬,澤生同志便夜里帶人搶了他十來擔(dān)稻子小麥,混亂里打斷他三兒子一根肋骨,這梁子便結(jié)下了。老耿抖露了出來,周大肚皮一聽麻袋里是澤生同志,當(dāng)即跳了起來,從門口抽根扁擔(dān)上前便打。我沒料到他會如此反應(yīng),趕緊攔上去,還是遲了一步,讓澤生同志吃了一扁擔(dān)。后來我們收監(jiān)檢查時才發(fā)現(xiàn),澤生同志被那狗日的打斷了小腿。我們把麻袋口解開,澤生同志露出頭來,嘴里塞著一團破布,嗚嗚叫著。他受了重傷,一路挨凍,已經(jīng)十分虛弱。我說,沈局長,離城還有三十多里,看這個架勢怕是留不了活口。周大肚皮一聽來勁了,把他命留下,今天就當(dāng)是過年。又吩咐下人搬出兩壇酒來。我想,正好把他們灌醉見機行事,哪知沈局長下了止酒令。江縣長有指示,澤生同志必須留活口,我建議給他灌兩口酒提提神。沈局長覺得給他喝兩口也無關(guān)大局,果然給他灌了兩碗酒,這才讓他挺到了城里?!?/p>
“澤生同志現(xiàn)在還好嗎?”李碧玉問。
許大炮嘆口氣說:“能好嗎?一天天挨著,我許大炮出名的心狠手辣,那些落在我手里的江洋大盜、宵小之徒,沒有挨得過一天的。叫我對同志用手段,你知道我心里多痛,我不用吧,小的們都眼睜睜盯著,我這一鞭一鞭抽下去,像抽在自己身上。他的槍傷已經(jīng)感染,鞭子抽出的血印,像亂稻草一樣堆滿全身,所以我要喝酒。許大炮從口袋里掏出小酒瓶,遞給董云山說,你嘗嘗?!?/p>
董云山咕嘟一口,趕緊吐出來,眼淚都辣了出來,這哪里是酒。
許大炮笑笑說:“這是酒精,我喝一口便噴一口在澤生同志身上,看似侮辱他折磨他,其實是為他消毒,我沒有更好的辦法。這些天來,我沒能睡過一次好覺,一閉眼都是他血淋淋的模樣,我真不敢想象。我從沒有這樣無能為力,這樣孤獨無助,直到上午遇到你們。早上沈局長給我排了個待審名單,這種得罪人的事他向來有多遠(yuǎn)躲多遠(yuǎn)。我想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聽到你說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我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兄弟姐妹,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子放松下來,當(dāng)時我就想,趁著周大肚皮還沒帶到,正好先補上一覺?!?/p>
“許兄辛苦?!倍粕秸f。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我知道該怎么做了。許大炮說:“中午你們吃飯的辰光,我把帶過來的其他人象征性地挨個兒審一遍,最后把重點放在周大肚皮身上。這家伙壞事做盡,加上打了澤生同志那一扁擔(dān),我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下油鍋。那天離開的時候,我們吩咐過他無論如何守住秘密。他酒意正濃,料想也不會往心里去。他的三兒子,就是被澤生同志打斷肋骨的那個,今年去了上海,據(jù)說混得頗有臉面。徐澤生被我們抓了,他能不把這個喜訊告訴兒子嗎?他兒子能不廣而告之?”
“告訴了?”
“鬼知道,反正一頓好抽,沒告訴也告訴了,在我這里由不得他,這會兒正在錄口供?!?/p>
“這一關(guān)算是過了。”李碧玉說,“接下來,澤生同志怎么救,可有辦法?”
許大炮搖搖頭說:“種種方法我都想過,沒有一樣行得通。就算劫獄也是白費心機,現(xiàn)在全城戒備,每一個卡口都增加了兵力,公安局附近更是蒼蠅都飛不出去。早上澤生同志被捕的消息見報之后,布在西鄉(xiāng)的暗哨傳來消息,百十來號老百姓準(zhǔn)備進(jìn)城抗議,半路上就給攔截了。”
“我們的武裝力量還是太弱了。”李碧玉說,“今早江縣長看了報紙,知道陰謀沒能得逞,加上連日審訊無果,叫我給省里發(fā)了電報,請示接下來怎么處置,我怕澤生同志兇多吉少。”
“澤生同志早已做好了犧牲的準(zhǔn)備?!痹S大炮說,“沈局長和我輪番車輪戰(zhàn),江縣長也親自出馬審訊了三趟,威逼利誘,什么本事都使盡了。他鐵骨錚錚,大義凜然,從未吐露半個字。我跟他私下交流過,他說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他唯一的請求就是,別讓兩枚大印落在敵人手里,那樣他不好向組織交代?!?/p>
“我們無論如何要把大印搞出來?!?/p>
“難啊,大印保存在公安局里,一般人接近不了,就算弄到手也帶不走,里三層外三層,層層盤查?!?/p>
“真就沒辦法嗎?”李碧玉干著急。
“我是絞盡了腦汁,除非……把它毀了,我們拿不到,敵人也別想得到。”許大炮說,“聽說江縣長近期準(zhǔn)備把大印獻(xiàn)給省里,有邀功請賞的意思?!?/p>
“如果毀了它,那也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暴露的風(fēng)險?!?/p>
“大印比我們的命還要寶貴,我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痹S大炮說,“再說,我遲早會暴露。你們知道嗎?江縣長已經(jīng)懷疑公署里頭出了內(nèi)鬼。所以臘八行動既是一次打擊我們工農(nóng)武裝的行動,也是一次查找內(nèi)鬼的行動,一箭雙雕。凡是知道臘八行動的人,一舉一動都被監(jiān)視得死死的。這次的泄密事件,并不代表臘八行動的失敗,恰恰是行動的開始?!?/p>
“我跟江縣長跑前跑后兩三個月,這家伙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沒想到奸詐算計倒是一把好手?!倍粕秸f,“我也算閱人無數(shù),這次走眼了?!?/p>
“這是個老狐貍,明面上是我在審你們,而我也是被懷疑對象,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今天我把周大肚皮揪出來,算是證明了你們的清白,我卻無法證明自己的清白。再加上沈功超這個小人,一直怕我蓋了他的風(fēng)頭,正愁沒辦法整我?!?/p>
“你可以把我供出來,你留在這里比我的作用大得多?!?/p>
“不,你在機要部門,能接觸更為重要的文件和信息,我這條命死不足惜?!?/p>
“沒必要動不動就要死要活吧?!倍粕酱騻€哈哈。
“這里沒你的事,不要多嘴?!崩畋逃駠?yán)肅地說。
“好好,不妨礙你們擘畫家國大事?!倍粕娇吭谝伪成?,對著房梁說,“我這個縣公署的大內(nèi)總管,只管操心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比如公安局的下水道壞了,該修還是不該修呢。沈局長都找我兩回了,再不安排倒像是我端著多大的架子?!?/p>
許大炮和李碧玉頓時坐直了身子,忽而又軟下來,他們都清楚,沒用的,整個公安局鐵桶一般,人,搶不走,印,偷不走。
董云山說:“借著修下水道的機會就地埋掉,我覺得總比直接毀了強,日后總有一天讓它們重見天日?!?/p>
“看來,今天的審訊取得了重大突破?!痹S大炮笑說。
“可以試試?”
“可以試試?!?/p>
“我看事不宜遲,明早我就安排人過來。”董云山站起來伸個懶腰說,“早些收工吧,江縣長還等著我們晚上打牌哩。”
收繳來的兩枚大印在公安局不翼而飛,一個小兵奉命打開保險柜時,雞血石變成了水滋滋的白蘿卜,嚇得話都說不上來。這直接打亂了江縣長專程去省里獻(xiàn)印請賞的計劃。看見江縣長使勁扭著脖子,董云山再不敢端茶上前,只在旁邊說:“江縣長您別氣壞了身子?!鄙蚬Τf:“江縣長你放心,我一定把那兩個狗東西抓回來?!?/p>
“抓個屁,早跑個沒影兒了。”
“修下水道的工匠是董科長請的,再找找總會有線索?!?/p>
“沈局長,你這話什么意思?可是你兩次三番叫我安排的,我請的兩個工匠被人綁了調(diào)了包,我也是事后才知曉。再說了,誰敢跑到公安局動手腳,你們不是號稱蒼蠅都飛不出去嗎?”
江縣長最后一次用“廢物”兩個字形容了沈功超,公安局局長是該換人了。
許大炮代理局長后接的第一樁案子,便是審訊沈功超。這是江縣長綜合了幾個方面的疑點作出的決定。其一,徐澤生是駐守西鄉(xiāng)的公安分隊首先發(fā)現(xiàn)并上報的,并非沈公超得到線報再安排西鄉(xiāng)分隊抓捕的,這里頭有個先后;其二,臘八計劃泄密后,沈功超排查的嫌疑人名單里起先沒有周大肚皮,是許大炮提出后才補上去的,而周大肚皮跟沈功超關(guān)系親密,平時沒少向沈局長進(jìn)貢;其三,徐澤生進(jìn)來后,沈功超兩次找董云山安排維修下水道。種種疑點集中到一起,不得不讓人浮想聯(lián)翩。而他所謂的眼線不過是個賭棍,最近得了些賞錢在賭場里大戰(zhàn)三天三夜,公安局本想找他問話,趕到時遲了一步。他因一場大勝被人懷疑出老千,拉到偏僻處痛揍一頓,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斷了氣。
臘八節(jié)后的第九天,徐澤生的生命結(jié)束于城北眼光廟后的一聲槍響。那里地遠(yuǎn)人稀,廟里供奉著眼光娘娘。據(jù)說眼光娘娘能令眾生除眼疾、明是非、辨善惡,十分靈驗。許大炮說:“他們把土匪的名號強加在你頭上,終有一天世人都會睜開眼、知是非,你的血不會白流?!?/p>
第二年清明之后,董云山靠著李碧玉表哥疏通了上面的關(guān)系,一紙調(diào)令去了丹陽。因為他發(fā)覺,江縣長依然對內(nèi)鬼一事疑神疑鬼,此地不宜久留。李碧玉夫唱婦隨,在丹陽女校找了一份工作,干起了教書的老本行。臨行前晚,許大炮為他們餞行,微醺時說:“其實,那天的審訊并沒有結(jié)束?!?/p>
李碧玉擱下筷子說:“沒有結(jié)束?”
“消息到底是怎么送出去的?我沒想明白?!痹S大炮說,“那天沈功超在你辦公室翻箱倒柜,利用技術(shù)手段追查電報,也沒有絲毫發(fā)現(xiàn)?!?/p>
“消息不是你泄露的嗎?”李碧玉一臉疑惑地盯著許大炮。
許大炮說:“我哪有機會?消息傳出去后,我才確信公署里有一個自己人,要不然我也不會試探性地拋出暗號來。”
李碧玉說:“我也同樣沒有任何機會,而且我是當(dāng)局者迷,根本沒想到可以直接通過報紙傳播消息?!?/p>
許大炮干一口酒:“難道公署里還有一位自己人?”
董云山不屑地說:“看來你們就沒把我當(dāng)自己人?!?/p>
“你?”兩人幾乎同時問。
說出來心酸啊。董云山又咪一口酒說:“那幾天,看到我家夫人茶飯不思,花容憔悴,我心里難受啊。我問她吧,她又不開口。也是在那幾天,我想通了一個事。我一直以為碧玉跟我結(jié)婚是為了利用我,可在生死大事上,她卻不愿把我卷進(jìn)來,可見她對我是真感情。我便思量,就算我舍了命,也要把她想干的事干成了,博得夫人一笑?!?/p>
“臭美吧你?!崩畋逃裾f。
“你是怎么做到的?”許大炮說。
“當(dāng)日會審,我可老實交代了?!倍粕秸f,“每天從我手上進(jìn)出的信有幾十件,我正大光明把一沓信交給郵差,他哪會在意?我想著趁早交代了少挨兩鞭,哪知說了實話沒人相信啊?!?/p>
桌子底下,李碧玉悄悄摸著了董云山的膝蓋。董云山把手搭上去,自然而然地,他們十指扣在了一起。
關(guān)于本小說的幾點說明:
1.小說開頭引用的《申報》所載內(nèi)容屬實,文字略作改動。
2.小說中人物徐澤生原型為徐芳德,字澤生,江蘇如皋人。1928年任如皋縣委書記;1929年1月被捕,犧牲時年僅28歲。
3.“中國共產(chǎn)黨江蘇如皋縣委印”于1965年在翻建如皋原國民黨看守所舊房,清理下水道時發(fā)現(xiàn),現(xiàn)被認(rèn)定為國家一級革命文物。
作者簡介:
響雷,80后,江蘇如皋人,江蘇省作協(xié)會員。中短篇小說發(fā)表于《十月》《雨花》《清明》《時代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百花洲》等期刊,曾獲第二十一屆中國微型小說年度獎二等獎,中短篇小說集《菖蒲》入選“2022年里下河文學(xué)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