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度放開特殊教育學生學籍變動權限”，聽聞教育部公布新修訂的《中小學生學籍管理辦法》第14條出現(xiàn)這樣的規(guī)定，徐老師不免有些感懷。已退休多年的她想到上世紀90年代初的一件往事。

“那時候，我也剛轉(zhuǎn)到那所當時的區(qū)重點中學教書，接初二年級的班主任。剛進班，就收到通知，班里多了個留級生，是從升初三的那個班留到我們班的。”徐老師說，“我看到相關報道說，重啟留級，但也是謹慎而為、適度放開的原則，針對的是‘情況特殊’的學生，并不表示全面放開。我回想，我班上那個留級學生，我前前后后只教了他一年多，算是情況特殊的?！?/p>

《新民周刊》記者采訪了數(shù)名在2006年修訂《義務教育法》之前就從教的中小學教師，發(fā)現(xiàn)“留級”實踐在當年來說曾經(jīng)起到過督促后進的作用，也“挽救”過一些學生，但確定留級一定要慎之又慎。針對不同學生，在各個教學階段進行分流準備、分流，讓盡可能多的學生能夠流向適合本人的賽道，學有所長，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才是基礎教育的一個方向?？傊?，留級是手段，需要精確使用，而非當做一種懲罰手段！

他是留級生，卻挺聰明的

“一開始我挺討厭那個留級學生的。原因在于這小子長得人高馬大。別說在我們初二班級中顯得鶴立雞群般的高，就是在他原來的班級，也就是他的同齡人中，也是最高的。”徐老師說，“因此，我就安排他坐到最后一排，當然也有一個同桌，一個比較老實的女生，哪知道從開學開始，課堂紀律就屬他們這個角落最差！”

徐老師接班的這個初二年級，是上海第一批實行初中預備班制度的。徐老師又是在調(diào)到這所學校后直接接班初二班主任，因此對學校情況、班級情況都有一個了解、適應過程。而留級學生則是學校最后一批從全區(qū)各小學六年級考入學校讀初一的。換句話說，這個初一班級的學生和留級那名男生其實都是同一年進入初中學校的。但他們畢竟有一年甚至一年多的年齡差距。十三四歲的初二學生屬于豆蔻年華，而那名留級學生已經(jīng)16歲，且似乎挺早熟。這么“空降”到班級——別看他是留級生，在女孩子中竟然還是特別有魅力的男生。后來才知道，這小孩小學時功課還不錯，否則也不可能考入那所區(qū)重點學?！缃襁@所學校早已升格為市級示范中學了?！昂髞砦伊私獾?，這孩子初一升初二的時候，父母離婚了。接著他母親去了香港。在那樣的情況下，他還有什么心思讀書？”徐老師說。好歹這家伙并沒有連續(xù)留級，后來跟著徐老師班級升上初三。初三下學期，當班級同學為是否參加直升考或者未來填報什么志愿而思考的時候，這位同學卻根本不考慮這些事。不久，他收到他母親的一封信，讓他獲得初中畢業(yè)證書以后就去香港投奔自己和繼父?！吧鲜兰o90年代的香港，確實經(jīng)濟騰飛，滿地都是機會，但他好像并沒有去那邊升學，據(jù)說在繼父工作的茶餐廳端過盤子，再后來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绷钚炖蠋煾杏X欣慰的是，總體上班級并沒有受到那位留級同學的太多負面影響，且那位留級同學除了課堂紀律有些小問題以外，并沒有參與當時聯(lián)合校外社會青年，對學校同學“拗分”——也就是敲詐勒索零用錢等等惡習。

徐老師說，前往香港的這位同學，相當于自我分流了?！皩嶋H上，按照他的學習成績，當時初中畢業(yè)之際，大約可以考一個中職校。如果考一個烹飪專業(yè)之類并投入幾年實踐，也許再去香港投奔母親會更好一些，起碼有更多職業(yè)技能。當然，我覺得那個孩子本身挺聰明的，也許在香港社會摸爬滾打一番，養(yǎng)活自己應該沒問題。”

近日，生活博主“上海小陸子”在與另一名博主“上海王秋褲”對談中，談到自己中學時遭遇留級的情況。這位以“月薪三千塊怎么生活”為話題開播，一度爆火的上海話博主自稱，初中時因為父親賺了不少錢，總是帶著他到處吃喝游玩，導致他“心野忒了”，由此成為“皮大王”，學習成績每況愈下，初中留了一級。不過好歹“上海小陸子”之后通過自己努力，加上初中老師的精確指點，考取了一所當時文化課分數(shù)要求極低的美術中專。中專畢業(yè)后，他卻又沒有從事與美術相關的工作，哪怕后來生活、工作頗有艱辛的一面，也終究娶妻生子，生活走上了正軌。

分流與否如何判斷

據(jù)記者了解，前些年還出現(xiàn)過更早分流學生的情況，亦即一些區(qū)開辦初級職業(yè)技術學校，招收對象當然不似徐老師那位弟子，或者“上海小陸子”這樣智力水平較高的留級生，而是主要招收“重度智力障礙學生和隨班就讀畢業(yè)的輕度智障學生”，這些學生通過學習，可以拿到相當于初中畢業(yè)水平的文憑，而又掌握一定的謀生技能?！白屆恳粋€孩子都能學有發(fā)展，真誠地給予每個特殊孩子一份關愛、一份期待、一份‘智慧’?！边@是一所初級職業(yè)技術學校老師對記者所說自身的責任所系。

不過，隨著近年來生育水平的提升，比如更多的早期精準唐篩等等，使得出生人口中唐氏綜合征等比例大大降低?！坝捎谏摧^少的關系，我當初供職的初級職業(yè)學校已經(jīng)完成了歷史使命，目前已經(jīng)合并到一所中級職業(yè)學校?！碑斕岢霾稍L要求時，記者熟識的一位教師朋友在微信中如此回復。但她也表示，目前仍保留有一些初級職業(yè)學校，以供相關人群選擇。記者了解到，上海市長寧區(qū)特殊職業(yè)技術學校就是仍保留著的此類學校。通過教師艱苦的愛心付出，孩子能夠在這所學校完成義務教育階段初中學業(yè)——其實就是完成初等職業(yè)學校課程，并升入該校的中等職業(yè)教育年級，繼續(xù)求學。未來，仍有望邁入社會自食其力。記者了解到，近來，諸如上海歌舞團黨總支“愛讓夢想成真”志愿服務工作室、索迪斯（中國）企業(yè)管理公司與學校結對，對學生相幫。該校一些同學在藝術節(jié)上展風采，也加快了邁入社會自我謀生的步伐。

那么，什么樣的孩子該前往特殊職業(yè)技術學校就讀呢？長寧區(qū)特殊職業(yè)技術學校的招生簡章寫得很明白，招收“智障、腦癱、自閉癥學生”。

上海交通大學醫(yī)學院附屬上海兒童醫(yī)學中心發(fā)育行為科主任醫(yī)師章依文稱，自己接觸過一個案例，孩子家長兩次給自己的孩子去做智商測試，都顯示智力水平嚴重落后于同齡人?！斑@孩子就是低智商，正常的智力水平最低要到70，70也不是聰明，僅僅是剛及格。而這個孩子智商距離70還有一段距離，真的去學習文化知識，對于他這個年齡要學的東西，他真學不懂。一句話，對他來說，讀書太難了。”章依文說，“對家長來說，不是接納他成績不好，而是要明白孩子的苦——他真的不容易學。”伴隨這個案例小孩的當然也有上課注意力不集中等等問題，但在章依文看來，問題的關鍵是這個孩子隨班聽課真學不懂！因為學不懂，聽不明白，這注意力也不可能集中！“這個情況，再讓孩子接受班級的學習，是不適合的?！币簿褪钦f，智商測試下來確實低下的孩子，如果家庭有條件一對一地教，教一些孩子適合能學的東西，還是可以的。總之這個孩子需要特殊的方式來學習。

如果在智商測試之后，家長明白孩子是什么情況，就該調(diào)整目標：在孩子原有基礎上尋求進步快一點。不要總想著標準的、正常的學習成績是多少，想盡快達成正常水平。

但章依文也表示，隨著年齡的增長，也許這個孩子的智力水平比小時候要高一點，肯定會有進步。但趕上普通學生的可能性不大。“不是說絕對不可能，但確實大概率連最低的及格的要求也不是那么容易達到的。需要加強訓練，比如認知訓練、運動促進，慢慢讓他學，也可能達到學習進步的目的?！闭乱牢恼J為，如果在智商測試之后，家長明白孩子是什么情況，就該調(diào)整目標：在孩子原有基礎上尋求進步快一點。不要總想著標準的、正常的學習成績是多少，想盡快達成正常水平?！翱傊约哼M步快一點，才能縮小跟同齡人的差距。當然，也可以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有沒有其他可以發(fā)展的能力，而不要局限在讀書上。”

亦有富有經(jīng)驗的老教師稱，如果適度開放留級，會給一些確實智力低下的孩子以一定的機會，比如一兩年后，等孩子大腦確實有所發(fā)育，逐漸趕上來，與比自己年齡低一些的同學一起奔赴求學的美好未來。而如果這“等一等”的時光沒能等到他大腦發(fā)育到較高水平，也可以再做打算。

輕易不要選留級跳級

前些年，上海師范大學前校長楊德廣教授曾在他從教55周年暨高等教育行動研究高峰論壇上述及，在改革開放以前，特別是在他的青少年時代，中國鄉(xiāng)村不少地方的初等小學校，存在“復式班”的情況，也就是一名教師，針對座中不同年級的同學——在一節(jié)課中對他們進行教學。這種艱苦的條件下，如果教師發(fā)現(xiàn)某些孩子跟不上學習進度，并不需要將他送往其他班級，畢竟這個學校一共也就這么一個班級。教師大概率會在課堂上讓跟不上進度的孩子反復復習之前學過的課程，乃至在下一個學期讓他或者她與下一年級的同學共同聽課。如果跟上進度的，則又可以恢復到與之前一起學習的同學共同學習。

表面上看不出留級與否，實際上教師心里有一把公平的尺。

而在大力推進九年制義務教育階段，特別是在人口出生高峰期孩子入學階段，面臨教育資源緊張的情況。因此有教育專家認為當年出臺相關規(guī)定“卡死”基礎教育階段留級，是為了緩解教育資源緊張的問題?！叭缃瘢x務教育學位資源將不再緊張。允許學生‘留級’或‘跳級’的條件或許會逐步成熟?！?/p>

上海交大附中退休高級教師蔣敏然告訴《新民周刊》，身為高中教師，她曾專門到滬上不同的初級中學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跟不上學習進度的孩子，并非智力障礙，而是由于種種原因。比如一些家長因為工作關系，從農(nóng)村到上海打工、白領階層調(diào)換了城市工作，而讓孩子隨遷，初期可能銜接不夠，導致跟不上學習進度?；蛘哌€有孩子，自己的父母很難關心到學業(yè)，長此以往逐漸跟不上，就需要進行一番調(diào)整。這樣的孩子就或可選擇留級。

也有孩子家長認為自家孩子學習水平較高。但是不是真的優(yōu)秀，其實在小學低年級完全看不出。有的孩子因為在外提前學習了一些內(nèi)容，而導致在低年級時學業(yè)領先，但家長也不應在這一階段輕易動跳級的念頭。因材施教，一切要有科學判斷！“既然是教育，就不能一刀切。根據(jù)自身情況進行選擇。但這樣的‘根據(jù)’，一定要精準。絕大多數(shù)孩子應該還是跟班就讀，正常升級的?！笔Y敏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