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聊聊貓的故事?”
挪了挪已經(jīng)下沉的身體,像從很深的海底浮上水面,在沙發(fā)上坐端正了一些之后,我看向身邊三位朋友。
大家都陷入短暫的沉默。隨即,三人的眼神中都閃出一陣光,在昏暗的咖啡館,色澤各有不同。
我這才聽出,咖啡館里播放的是古琴版的盧冠廷《一生所愛》,別有一番陌生的味道。夏夜的穿堂風呼呼而過,不開空調,也挺涼爽的。
這是隱于七都島上農田邊的一間咖啡館,名叫備忘錄咖啡畫室。咖啡館大體成N字型,從門口的花園小院右拐,走進咖啡館的大門,迎面是放著咖啡機的柜臺,往右看,是一個五六平方米的狹小方正空間,兩桌四椅,一個靠墻的小書架,在柜臺處左拐,就能看到整個房屋的構造,里頭是一間畫室。畫室和咖啡館前臺,由衛(wèi)生間隔開。衛(wèi)生間的門,是一面不涂油漆的老舊木板??Х群彤嫯嫷腻X,主人要兼得。
墻壁上掛滿咖啡館主人畫的油畫。油畫中常見的主題是,破碎的空房間,燃燒的火焰,捆綁的雙手,黑色的鳥,著薄紗或浴袍的女主人倚靠門邊,在等待著什么,又似乎不在等待什么,只是簡單地倚靠著,看不出是希望還是失望……桌子上攏著畫筆和顏料管,墻角堆著空畫框。
畫室往外開窗的一面墻壁處安了一個壁爐??Х瑞^主人D是我的朋友,她住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要裝壁爐。她說,溫州的冬天太冷了,沒有壁爐,她會死的。D是奉化人,奉化到溫州其實沒有多少路,而且溫州要更南一點。我明白她的意思,溫州近海,冬天海風呼呼刮過,是難以忍受的濕冷。壁爐對面是樓梯間,用布簾隔開,二樓是她的臥室。
穿過這間畫室,是水泥澆筑的后院,地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少的裂縫。后院也種著花草,擺著桌子,一把太陽傘架在了后院圍墻和田野的交界處。坐在太陽傘下的椅子上,雙腳可以水平地擱在不高的圍墻石墻上,一大片金黃的稻田馬上涌入眼簾。
D的發(fā)量驚人,扎一條粗馬尾。天氣很熱的夏日午后,她的額頭和馬尾上都沁著汗珠。夜晚指間的煙灰已是長長一截了。她想起了那只幾年前死去的貍花貓咕嚕。
Z留一頭大波浪,長得像韓國明星IU李知恩。她總是馬上高聲反駁:“哪有哪有,IU漂亮多了,永勝兄,你太夸張啦?!盳是長得漂亮的,她在我的名字后面很真誠很自然地加了一個“兄”字,以表示純友誼,兄妹之交。
她低著頭,淺淺地笑著,想起了自家的雀貓豆芽。為什么叫豆芽?也沒什么特殊寓意,就是叫著順口。Z擅長琵琶,我在朋友圈看過她發(fā)的演奏琵琶短視頻。琵琶真是神奇的樂器,演奏琵琶的女子總會“錚”的一下,馬上變得嫵媚。當她演奏得正起勁的時候,雀貓豆芽從身后走到身前,長長的身軀如長頸鹿般悠閑地晃過屏幕,不知道是不是故意搗亂?Z白了豆芽一眼,隨即又笑了。
Y高度近視,厚如玻璃瓶底的眼鏡片上,可以清楚地數(shù)出好幾個同心圓來。這樣一來,鏡片后面老是笑意的小眼睛,就顯得更小了。個子并不高,坐在椅子上時,總是很規(guī)矩地并攏雙腿,恨不得把身體縮成一團,深怕在聊得正嗨時,自己的肢體會打擾到身邊的朋友。Y溫和,有禮貌,總是把“不好意思”掛在嘴邊,氣質很像客氣過頭的日本人。他愛貓、狗,是堅定的動物保護主義者。他看不得網(wǎng)絡上的虐貓視頻。家里養(yǎng)的兩條狗,都是從流浪狗收容所里解救得來的。
“你為什么要去解救流浪狗收容所里的流浪狗?”
厚厚鏡片后面的眼睛瞇成一條線?!坝绖傩?,你有所不知,那里并不是流浪狗的最好歸宿。”
“不講‘人道’?不對,應該是,不講‘狗道’?”
“嗯……不好說?!?/p>
他并不想細談,更多的黑暗被隱藏在沉默里。討論這個話題,也是一種痛苦。我想象著,高度近視的他在流浪狗收容所四周像個偵探那樣游蕩,抓準時機,把選中的流浪狗放在共享單車前頭的籃子里,一路低頭猛騎的樣子。而那只小小的流浪狗也明白對方是來解救它的,感受到濃濃的愛意,也是聰明又識相地一叫也不叫,在風中和Y一起戰(zhàn)栗著。
真是飛越瘋人院。
Y深諳應試作文之道。每當身邊朋友的孩子面臨中考,希望我能給他們的孩子講講作文時,我只能擺擺手:邏輯不同,愛莫能助,不敢誤人子弟。最后,我總是請出Y。他給我的一位朋友家孩子只上了一節(jié)作文課,就押中了當年的中考題。
“應試作文和文學是不一樣的套路,就像游泳考試,你只能按照他們的規(guī)定動作來,知道哪里是‘踩分點’,如果不熟悉他們的規(guī)則,就很吃虧。”他看著我說,“把這么多有靈氣的學生削去棱角,過早地納入規(guī)則,有時候覺得于心不忍,可轉頭一想,又只能這樣?!?/p>
對考生家長來說,可謂點石成金之術。Y又很客氣,往往不收我朋友的錢。這怎么可以?我就選了一幅不知名畫家畫的花鳥小品老畫,裝好框送給Y,以表謝意。我知道他喜歡貓、狗等一切小動物,家中露臺營造的日式庭院中常有候鳥路過。他應該會喜歡我送的這張花鳥小品。
Y和Z都是初中語文老師,是相識的好友。我就叫上Z作陪,一起去備忘錄咖啡畫室喝咖啡。這就是我組這個局的初衷。
Z住得最遠,主動負責接送,先接我,再接Y,讓我們在家安心等著就是。我抱著這幅花鳥小品上了她的紅色現(xiàn)代車。
“好漂亮的畫,好酷哦?!?/p>
看著她臉上毫無嫉妒心的表情,我有一點不好意思,又有一點傷感,我忘了也給她備一份伴手禮。我只能實話實說:“這是給Y的,下次也給你準備一份。”
“我懂我懂,沒有關系,這太貴重了。Y一定會很喜歡這份禮物,我有預感。”
果然,當我把這幅畫放在他手中,說“一點小小的心意,雖然是不知名的畫家畫的,但是有點年份,筆墨也有幾分八大的意思”時,他站在原地,連忙說了好幾個“不好意思”,說:“永勝兄,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p>
我當然會強迫他收下,他說很喜歡這幅畫。
手握方向盤的Y得意地轉頭看看我,又趕緊把頭轉正,看向車燈前從黑暗中依次被召喚出來的路面,說:“我就說嘛?!?/p>
七都島位于甌江下游,從高空往下俯瞰,成橢圓形。由甌江潮汐作用于泥沙,淤積而成的整個島嶼,像臨時降落地球補給物資的UFO,也像是被江水偶然推向水面的扇貝,都給人一種非永恒、不安定之感。當我們的車子在黑暗之中的跨江大橋上無聲地滑行時,這種感受會更強烈。深怕它會在某一個時刻轟然飛離地球,進入太空;又或者是無聲地沉入水底,江水很快便恢復平靜,仿佛這個小島不曾存在一般。
彈掉指尖那一截長長的煙灰,深深地嘬了一口。火光一亮,她的臉在夜間的咖啡館一角又很快暗了下去。入肺周游一圈,再吐出來的幸存的,已是寥寥無幾的煙,最終也歸于虛無縹緲之境。
D先開始她的故事。
在七都島開了咖啡館,常常有流浪貓光顧。有一只貍花貓慢慢走近D,終于有一天,它下定決心,不再流浪,選擇D當自己的主人。它趴在了D的腳下,允許她擼。這是一種相互的關系,D也允許它入住咖啡館,成為她的貓。
為什么叫咕嚕?是它會發(fā)出咕嚕的聲音?不是。還真和《魔戒》里的咕嚕有關。D覺得,這只流浪貓和《魔戒》里被詛咒被拋棄的咕嚕,是一樣的可憐。
“你就叫咕嚕吧?!盌對這只貓說。
“喵。”貓同意了。
在《魔戒》里,大地掀起自己的皮膚,讓蛆蟲一樣的怕光的怪物咕嚕,鉆進幽暗的山中,消失在歷史的記載中。還有幾個人記得他的原名叫史麥戈?同樣的,D也敞開自己的獨身的懷抱,讓這只貓棲息。
給貓取什么名,照見的是主人的心理。我有一個寫詩譯詩的朋友,她的黑貓叫“薩特”。那么,她當然宛如波伏娃了。
咕嚕過著放蕩自由的生活,在外面的田野里撒歡累了之后,再回咖啡館,隨便找個角落,休息,睡覺。
常常會叼來田鼠、鳥,甚至是蛇,放在沙發(fā)上,等晚睡的D醒來,想給她一個驚喜。貓是希望和你一起分享食物,順便讓你夸夸自己:鏟屎的,我是不是很能干?今天打獵又有許多收獲。每當D睡眼惺忪地從上午醒來,想到又會在沙發(fā)上看到不知以何種姿勢擺放的何種動物的尸體,她連刷牙的手都是發(fā)抖的。當她終于在沙發(fā)上看到開膛破肚、肢體不全、身首異處、鮮血淋漓的田鼠、鳥、蛇時,她的尖叫聲沖破樓頂,響徹云霄:“咕嚕,你要死?。 ?/p>
每次外出旅游,D都會先放好一大盤的貓糧,給咕嚕留一扇窗,再關好門。就算旅游回來遲了,貓糧吃完了,問題也不大,咕??梢栽谕忸^獵殺捕食,然后從窗戶跳進來,在空無一人的咖啡館里,依舊找個角落,休息,睡覺,過著沒有她的日子。
咕嚕都能在事先感知到D的離去。它都會站起身,撲在D的懷抱里,作為告別。2022年的夏天,D要去海南一趟,她像往常一樣,先放好一大盤貓糧,給咕嚕留一扇窗。而咕嚕的這一次告別擁抱,特別久,異乎尋常的漫長。D說,咕嚕應該是預感到了什么。
在海南辦完事之后,D和同行的朋友順道去沙灘上耍一下。同行的朋友坐在沙灘上抽著煙,玩著手機游戲。
雖然D的水性并不好,但是她決定下海游泳。下水前,她看了看不遠處一個由堤壩和巖石攏成的葫蘆口狀的海灣,直覺告訴她,那里可能有漩渦或存在險惡的暗流,只要避開那里,在淺水區(qū)游游就可以了。
她起身看了看坐在高處的穿著褲衩的救生員。一個小時之后,她會徹底明白,坐在高處的這些救生員只是個擺設,海中的人一旦發(fā)生溺水,救生員根本來不及救,只是呆呆地不動,看著那一個可憐掙扎的人被海水慢慢吞沒,然后舒展一下身體。
要死不死的是——這是D的口頭禪,她常常把“死”字掛在嘴上——她一個人在海里游得好好的,有一癡漢向她慢慢靠近,她只能一再地避開,不知不覺往海洋里頭游去。等她意識到,她離海岸已經(jīng)挺遠,已經(jīng)完全不能站起身,而且又鬼使神差地接近葫蘆口狀海灣的位置的時候,她一下子慌了。
她在水中掙扎,根本呼救不了。剛一張開口想呼救,海水就灌了進來。她連喝了好幾口海水,心想:“這次完了,看來是要死在這了,死在這陌生的海域了。這無邊的海水,沒有人為我收尸?!?/p>
可是,我死了,我的貓咕嚕怎么辦?!——這個說法可能有點老套,但是當時她就是這么想的?,F(xiàn)實比小說還荒誕,同樣的,有時也比小說還老套。
當她意識到自己這次真的要死了,腦子反而變得冷靜,澄明。這也就是所謂的向死而生吧。
首先要記住海岸的方向。
她在水面上深吸一口氣。好在她善于憋氣,一口氣能憋好幾分鐘。再盡量撐開腳趾,讓自己的身體沉下來,等碰到地面的時候,就用腳趾抓住泥沙,往回走幾步。再往上一蹬,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氣,再次下沉……如此重復操作,往回走了好幾步。
在整個過程之中,她告訴自己不要慌,尤其是已經(jīng)力竭。這也是最危險的時候。
“那嗆在嘴里的水怎么辦?”我問。
“根本來不及吐出來,我就直接喝進去。在生死邊緣,我神奇地發(fā)現(xiàn),喝進去的海水竟然是甜的?!?/p>
只走了幾米,腳趾越來越?jīng)]有力量,就有被沖回深海的風險。她決定手腳并用,撐開自己的雙手。
坐在咖啡館沙發(fā)上的D,條件反射地向我們掙開她的雙手。她人高馬大,一點也不像江南的女子。這是一雙拿畫筆的手,也是一雙經(jīng)常干活的手,并不細皮嫩肉,反而有點粗糙。長年經(jīng)營畫室咖啡館,修修補補,錘錘打打,都是自己親自動手。我想,要是打架的話,我是打不過她的。
在水面上又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身體沉下來之后,D趴在水底,用手指和腳趾抓地,她像一只貓狗一樣,一米一米,慢慢地爬回來。
等到終于可以站起身,她才像一個醉酒的酒徒,從海面上蹚著水,踉踉蹌蹌地回來。
經(jīng)過救生高臺時,上面的救生員看著她,說:“姑娘,我剛剛看到你溺水了,但是我們也沒辦法,趕過去太遲了?!?/p>
“操!”她在心里罵了一句,頭也沒抬,也沒有停下腳步。
她渾身發(fā)抖地走到還在打游戲的朋友身邊,一屁股坐下,向朋友要了一支煙。
朋友眼睛沒有離開手機屏幕,低頭遞過來一支煙。她用顫抖的手指夾在,狠狠地嘬了一口,吐出一長串悠長的煙,然后才對一無所知,沉浸在虛擬世界里的朋友說:“操!剛剛差點死在這里?!?/p>
網(wǎng)上有一張從一到十級的“國際孤獨等級表”,檢測一個人的孤獨指數(shù)。第一級是一個人去逛超市;一個人去看電影屬于第四級;而等級最高的第十級、極致的孤獨,是一個人去做手術。
D就咀嚼過第十級的孤獨。
那一次她感覺身體不舒服,去醫(yī)院一檢查,發(fā)現(xiàn)是腹腔莫名大量滲血,得趕緊動手術。是房東在術前知情同意書上簽的名字。
疲憊的她在一條黑暗的,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的隧道中跋涉。隧道兩旁是往下凹陷的旱溝。旱溝的水泥表面,漆成綠色,里頭種滿了各種奇花異草,長著不知名的葉子,開著不知名的花朵,似乎是熱帶植物。樹木間棲息著各類鳥獸,有鸚鵡、孔雀……還有些絢麗、怪異如《山海經(jīng)》里的動物,她叫不出名字來。
跋涉許久之后,終于看到前方的出口,仿佛若有光。她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在隧道里睡著。她終于意識到,這是生死之間的渡口,此時的她正處于冥界,而有光的那一頭,一定就是人間。她一定要走進光里去,就像當年一定要從海里走上岸一樣。
憑著最后一口氣,她艱難地沖出洞口,融化在陽光里,她就在病床上從全麻中醒來。
D雙眼直勾勾地看著我們,那意思是說,她經(jīng)歷了一場靈魂回歸肉體的危險的瀕死之旅。
Z早已是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口中發(fā)出“哇”的聲音。我和Y對視了一眼。Y之前是一名醫(yī)生,后來拿手術刀的手有點抖了,就改行成為一名中學教師。而我是一名心理分析學派愛好者。
Y說:“從我們醫(yī)生的角度來看,這一點也不奇怪。比這些更恐怖的都有。有病人從全麻中醒來,說看到森羅地獄,看到死神了。也有病人看到,我們醫(yī)生只剩半截,下半身沒有了,上半身飄在空中。這是因為手術剛過,病人的感官還沒有完全恢復?!?/p>
“相當于VCD卡帶了,畫面發(fā)生偏移、錯亂?!蔽艺f。
“可以這么認為,你在睡夢中看到的隧道盡頭的亮光,其實是……”
“是手術室里的無影燈?!?/p>
“對,雖然病人已經(jīng)全麻了,但是大腦并不是全部停止活動,它感受到了手術室里的無影燈,并把這種感受帶入夢中?!?/p>
“也會存在某種程度的變形。無影燈轉換成夢里的隧道口的光?!蔽蚁氲搅烁ヂ逡恋聦舻慕馕觥?/p>
“而隧道兩旁的綠色……”
“是綠色的手術無菌巾在夢里的投射。”
“我也這么認為。”Y說。
對于我和Y的這場聯(lián)合心理分析,D不置可否,她仰起頭,往天花板吐了一個煙圈之后,說:“總之,信不信由你。”
“你在隧道中經(jīng)過這么多種動物,有沒有看到咕嚕?或者其他貓?”碰到這么好的夢的樣本,我可不會輕易讓它滑走。
D沉思了一會兒,把夢中看到過的動物都數(shù)了一遍,確定沒有發(fā)現(xiàn)咕嚕,或者其他貓。
“夢是使用不在場的方式,暗示貓的在場?!蔽艺f。
“嗯?”D有點不解。
“你想,你這么喜歡貓,咕嚕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其實早已經(jīng)是你的家人了。你經(jīng)過這么多動物,卻唯獨沒有貓,這不是很可疑很反常嗎?克爾凱郭爾說過一個類似的觀點,他看《唐璜》的戲劇,有幾幕是沒有唐璜出場的,當然人們總是會想到唐璜,總覺得他在場,克爾凱郭爾說,他是以不在場的形式告訴自己在場。我們其實還可以再想象一個場景,在一個好幾百人的會場,當中只有一把空椅子。你會想到什么?”我開始炫耀、賣弄自己的博學。
“我會一直想著那個缺席的人?!盌說。
“對,從某種意義上說,他一直在場。”
“也就是說,我其實有夢到我的咕嚕,它只是躲在暗處,一直看著我,一直在提醒我?”D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頭一低轉,眼角似乎有淚光。
貓狗是有靈性的動物,在大限來臨之日,都是有感覺的。而貓狗離別的方式,各有不同。
我有一朋友家的狗,要離去的那晚,他剛好有事外出,宵夜去了,很遲才回家?;丶抑?,母親告訴他,今晚的狗舉止很奇怪。它先在門口等你,看遲遲等不到你,就在每一個房間,書房、臥室、客房、客廳各趴了半個小時,房間里有沒有開燈,都沒妨礙它,連趴的時間,也幾乎是相等的,最后才去它的窩睡覺去了。
朋友看狗已經(jīng)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深沉很安詳,也就不再打擾它了。第二天醒來,發(fā)現(xiàn)他的狗已經(jīng)死了,身體僵硬冰冷。他這才意識到,前一晚,狗是想與他告別,看他遲遲沒回來,才失望地起身,在每一個房間都趴上個半小時,在最后的時光里重溫過去的生活點滴。
與狗相比,有人說,貓是冷冷的,甚至有點絕情。養(yǎng)著養(yǎng)著,突然在某一天選擇不辭而別。我們其實是誤解貓了,這是因為貓發(fā)情了,外出撒歡之后,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找不到家的方向。
而貓真正離去的方式,是靜悄悄的,很符合佛家所云:“不讓旁人得惱?!彼鼤谥魅瞬恢榈臅r候悄然外出,在野外尋找一個地方,可能是一個樹洞,或者是橋下的某一個角落,靜靜地呆在那里,再慢慢地死去。
咕嚕慢慢地變老,開始掉牙齒,變得慵懶,不愛動,終于有一天,它不見了。D翻遍島上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有找到它的尸體。它是特意不讓你找到的。
咕嚕離去之后,D又收留了島上的一只流浪貓。新貓的眼神很像咕嚕,叫它“咕?!?,也有反應。D認為,它就是咕嚕的轉世投胎。直到有一天深夜,新貓被島上路過的車子軋死,D才決定從此不再養(yǎng)貓。
“可惜的是,這個世界并沒有靈魂?!?/p>
當我看著D的眼睛時,我很想告訴她這句話。作為一位朋友,我不應該說,那樣可能會擊碎她內心僅存的那一點點念想與慰藉;但是,作為一名寫作者,我又可以拋出這句話。至于這句話對不對,另當別論。因為觀察萬事萬物,收集其心靈的細微反應,也是我的寫作范圍。冷酷地直面,是一個很好的觀察角度,就像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在他的自傳體小說《路邊草》中寫道,當他去看生病的姐姐時,姐姐給他指著安裝在生活間墻上的小神龕,“在那昏暗而又有些臟的神龕里,擺著祖先的五六個靈牌”。夏目漱石竟然說擺放著祖先的神龕有些臟,這是多么的不敬呀。聽著姐姐對身體的擔憂,夏目漱石寫道:“她嘴里說很擔心,心里根本不想死?!?/p>
我喝了一口咖啡,最終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其實,網(wǎng)上流傳的這張從一到十級的“國際孤獨等級表”,并不全面。那位編寫者,還沒有品嘗過最深層墨黑、最極致痛苦的孤獨,在“一個人去做手術”之上,應該還有一行,是“一個人去操辦葬禮”。
我有一個朋友的朋友——讀到這里,你一定會感覺奇怪,你怎么有這么多朋友?但的確又是事實。這是一篇記錄真實的散文,所以我不允許自己有半點的虛構。
我這一個朋友的朋友,女的,由于家族之間錯綜復雜的恩怨糾葛,與整個家族反目了。恰恰在這個時候,她的母親過世了,家族之中沒有一人出面。她只能一個人去操辦葬禮。買下墳地,把母親的尸體推向火葬場。溫州的火葬場位于基安山,這種地方去一次,你就會永遠記住那里。空氣中隱隱有焚化的氣味,綠化很好,在林子中,你會看到在外面很少見的松鼠。松鼠們哪會關心它們眼皮底下那些傷心痛苦的人們,只管一個勁地在林間撒歡飛竄,風馳電掣,閑時交配。
她一人把母親推進來,再一架白骨推出來。
在這一刻,她明白:“可惜的是,這個世界并沒有靈魂?!睕]有流下一滴淚,她忍住了。
等到一個人把葬禮都辦好了,母親入土為安了。她回到家,拉上窗簾,把搖滾樂開得很大,這才撕心裂肺地痛哭。她抱著自己的貓,她唯一的貓,撕心裂肺地痛哭,那只貓幾乎要嵌進她的肉里。
接下來是Z的故事。
疫情期間,整個社會停擺,她的學校也奉命停課了。Z和她的雀貓豆芽整天呆在家里,該玩的都玩遍了,都玩累了,人和貓都快發(fā)霉了。有一個下午,Z終于受不了了,就帶著貓,駕著車,往山邊開去。平時很熱鬧的景區(qū),空無一人。Z背著裝著豆芽的包,一人在林中路上走著。她呼吸著久違的自由又自在的空氣,放聲大喊:喂!
從前頭過來一個人。那人和Z一樣,關在家里關太久,也受不了了,也是偷偷跑到山上透口氣。Z和那人沉默地擦肩而過,兩人的眼睛中都流露出驚恐。那個時候,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已經(jīng)完全崩塌,人們互相猜疑,互相防范。
沒成想,疫情期間的囚禁,也影響了貓的心理。豆芽已經(jīng)好久沒看到過陌生人了,當它也和這個目光驚恐的陌生人相遇時,馬上有了應激反應,從包里飛竄出去,頭也不回地向山中狂奔。
Z一下子傻眼了,邊追邊喊著貓的名字。也就一轉眼的工夫,豆芽的身影在她的眼前消失了,消失在山間小徑??丈交厥幹鳽的哭腔,恐怖如叫魂。天被蓋上鍋蓋,馬上黑了下來,她只能先回去了,等明天天亮再上山尋找??墒牵约旱男念^肉,豆芽,該怎樣度過這個既漫長又危險的野外夜晚?不知道會不會被其他動物欺負?
上山連找了好幾天,還是沒找到。她只能向Y求救,她知道,普天之下,只有好脾氣有耐心的愛貓狗人士Y,才能幫她。
Y和Z在沿途布下貓糧,貓糧每天都在變少。經(jīng)過初步排查,有四五只流浪貓狗在附近晃悠,但是不能確定豆芽在不在里頭。山中一個又一個夜晚過去了,Z從沮喪到絕望,而Y一直是信心滿滿。Y安慰Z:我們一定會找到它的,不能失去信心。
第二十天,Y決定改變找貓的思路。山這么大,怎么找?與其我們去找貓,還不如讓貓來找我們。思路一變,格局就打開了。Y和Z發(fā)現(xiàn)有一處楊梅棚,問過了種楊梅的農人,附近確實是有幾只流浪貓狗經(jīng)過,有沒有Z所描述的豆芽?農人記不確切了。
兩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見一大墳,看上去還頗有點年頭。Y張開手臂,對Z說:“你看,這里多好,后有靠山,前有流水,墳主人很懂風水。我們會有好運的?!?/p>
Y就在大墳附近找了一棵樹,掛上捕貓籠,籠中放著豆芽最愛吃的皇家貓糧和雞胸肉零食。把捕貓籠掛在樹上,流浪狗和老鼠夠不到,也就是從諸多動物之中篩選出貓來。
第二十五天,整整二十五天,捕貓籠終于抓到了豆芽。Z喜極而泣,趕緊把豆芽放出來,豆芽一身臟,分明已經(jīng)是一只流浪貓了。豆芽在Y的腳邊繞圈子,邊繞邊罵,足足有好幾分鐘。
“你怎么知道豆芽在罵你?”我很好奇。
“從它的動作和叫聲中就能看得出來,那是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來的聲音,之前從來沒有過。翻譯出來的話,一定是很臟很臟的臟話:操!你這個鏟屎的,你他媽的怎么這個時候才來,老子×××之類的……”
“那你怎么回的?”
“我還能怎么回?只能對它說,我知道錯了,我不是找到你了嗎?”
Z向認識的人談起尋貓這段神奇經(jīng)歷,對方第一反應就是:“只有Y才能幫你找得到貓,換作一般人,過個三五日就放棄了?!?/p>
夜更深了,咖啡館外頭田地里的黑色,已全然沁了進來。Y全程面帶微笑,耐心聽完Z這個講了一遍又一遍祥林嫂似的故事。我突然意識到失去咕嚕的D,看向她。和先前一樣,她深深地嘬了一口,這次聽到煙草燃燒的“滋滋”聲,火光只一亮,她的臉在夜間的咖啡館一角又很快暗了下去。
Y和Z離去之后,D收拾好杯盞碟盤,去廚房清洗,她讓我自便。而我選擇繼續(xù)留在咖啡館。
這是我的習慣,每當聽到唏噓的故事,或者內心有巨大觸動,都會讓自己先緩一緩,有時是斗室打圈踱步,有時是不發(fā)一言,荅焉似喪其耦……我站在咖啡館前面的院子里,聽著夜晚的蟋蟀和青蛙的合鳴,茫然發(fā)呆地望著黑暗的田間小路。
路的那頭走來一個人,身穿西式禮服,頭戴一頂巴拿馬草帽,手中還拄著一根手杖。真是新鮮,一位貨真價實的紳士!他顯然不是島上的居民,當是一位奇裝異服的觀光客,或是 COSPLAY愛好者吧。我們之間隔了百來米,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到一團黑影慢慢地向我襲來。
我對他產生了巨大的好奇,就倚靠在咖啡館門口,也剛好站在門口路燈打下的光暈里。我耐心地等待著。
“篤篤”,手杖拄地的聲音越來越近,他身體的輪廓也越來越清晰。我的心跳越來越快,該不會是……
怪人對我熟視無睹,經(jīng)過咖啡館門口并未停步,繼續(xù)向前悠閑地走著。
“夏目先生!”
紳士終于轉過頭來,上唇留著標志性的胡須,臉上還有明顯的麻子。正是夏目漱石。他用手一提草帽,看著我,說:“閣下認識我?”
“當然,明治文豪。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他用食指抹了抹胡須的末端。他的胡子與頭發(fā)類似,又細又柔,高雅地遮蓋在嘴上。
“今晚注定是一個漫長的夜晚。請進來喝杯咖啡。再說了……”
“嗯?”
“天氣預報說,過一會兒會有雨?!?/p>
為了留住夏目漱石,我只能祭出這個法寶。
“溫州夏夜的雨,說來就來?!蔽矣盅a了一句。
“也好。”
夏目漱石拿起手杖,走進咖啡館的大門。他把櫻木做的手杖倚靠在桌子上,摘下帽子,放在手杖的旁邊,開始打量起來。
我知道他是抽煙的,就把D的煙推過去:“夏目先生,請抽煙,555,這煙有點沖,不知道你習不習慣?我去打兩杯咖啡?!?/p>
他抽著煙,左手頂住下巴,饒有興趣地看著黑沉沉的天,也耐心等待著我的咖啡。
我端來兩杯美式,先推給他一杯,另一杯端在自己手里。
坐在我眼前的夏目漱石,四十多歲,和我同齡,大言不慚地說,我們也算同行。我知道,每一個見到大神的人,難免自己先矮了一截,把自己站在過于卑微的位置,仰視后者,與后者不對等地對話。這是我接下來要避免的。
我們喝著咖啡,看著對方。
我知道,我的內心不夠強大,做不到像尼采一樣,砸掉偶像,好讓自己豎立于天地之間。從小到大,我都在尋找老師,我需要在老師的注目下才能前行,亦步亦趨。我承認這是一種軟弱,但是承認了,也不失為勇敢。在亦步亦趨之中,也有自己的積累,因為,模仿也是一種很好的學習,也確實有效。
如果我生活在魯迅的年代,我當然沒有雄心說要超過大先生,我的條件反射是,怎樣才可以成為他的學生,寫信?還是直接登門拜訪?而如果要私塾,夏目漱石也會是很好的老師。
論夏目漱石的學識,可謂完人。他精通英文、中文。各種文體皆通,小說本行不用說,散文,俳句,中國古詩詞都寫得很好?;蛟S是中文不是母語的關系,他填的古詩詞,天真自然,反而可以輕松甩冬烘先生好幾條大街。他書法勁道,線條老辣,圈也打得很好,還會水墨畫……他的每一門手段,我們都不服不行。
夏目漱石對此也是看得清清楚楚——同樣的,他對自己性格上的缺點也是心知肚明——有時也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在文字之中。他的小說《門》里說:“在宗助看來,房主是一個對書法和俳句感興趣的人,簡直不知他是如何把這許多知識和素養(yǎng)裝入腦袋中去的。宗助不免自慚形穢,盡可能不吭聲地洗耳恭聽對方的高論?!边@里的房主,顯然就是夏目漱石的夫子自道。但是,稍有咀嚼,我們又會覺得里頭包裹著反諷。這也正是夏目漱石文字的豐富之處吧?
而夏目漱石顯然不會贊同我的這種“學習觀”。他在題目為《我的個人主義》的演講中建議后輩,要把“他人本位”轉換為“自我本位”。他口中的“他人本位”就是指模仿:“好不容易才發(fā)覺,直到現(xiàn)在為止,完全是他人本位,像無根的浮萍一樣,漂漂搖搖,終究不行。我這里說的‘他人本位’,就是請別人喝自己造的酒,然后聽他的品評,以這個品評所定的是非為是非地模仿他人。”這些在夏目漱石看來,“全是混賬話”。
天邊剛閃過幾道三叉戟狀的閃電,一轉眼就下起雨來。夏夜的暴雨,像從四面八方飛流直下的碎石子瀑布,大顆的雨點砸在咖啡館的前院里,噗噗咚咚,響成一片,而遠處,也是無休止的轟隆隆的一片。夏目漱石眉頭一皺。
他趕緊拿起他的手杖,戴回巴拿馬草帽,我端起兩杯喝到一半的咖啡,一起往咖啡館里頭躲。
“您在書中常常寫到雨天?!?/p>
“嗯。被你發(fā)現(xiàn)了?我討厭下雨天?!?/p>
明治初期,日本城市建設比較落后,路面下過雨之后,總是泥濘不堪,不管是穿木屐還是穿皮鞋,行走起來總是很不舒服。夏目漱石又頗有點神經(jīng)質,是個很難有笑臉的人。這使得他非常討厭下雨天。
“你在《門》里下雨,把宗助和阿米這對夫妻密封在被詛咒的宿命里。在你的自傳體小說《路邊草》里,煩人的養(yǎng)父找上門來,也是一個煩人的雨天。只是……”
“只是什么?”夏目漱石開始有了興趣。
“只是,小說中雨對人物的隔絕,并不是先生的原創(chuàng)。我國的《金瓶梅詞話》里,王婆外出辦事,半路上被雨所阻擋,《水滸傳》里,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不也是有同樣的功效嗎?這只是人類共同的經(jīng)驗?!?/p>
“不錯不錯。我寫的人性,不也就是人類共同的嗎?”
“不過,我們有時候也要感謝雨?!?/p>
“說來聽聽?!?/p>
“只因為一場雨,《三四郎》中的三四郎和美禰子才可以在大杉樹下一起躲雨,三四郎才有機會看清美禰子眼睛的深處;也讓《后來的事》中,登門拜訪的三千代可以待久點,好沉浸在曖昧的氛圍里,所以,代助才會說,‘真是一場好雨’。也感謝這場好雨?!蔽铱戳艘谎巯哪渴壬?。
過了四十歲之后,我不再輕易拿出稿子請人指教,不管對面坐著的是夏目漱石還是魯迅。問題很簡單,因為已經(jīng)太遲了。你文字的整體風格已經(jīng)形成,木已成舟,再好的建議都太遲。另外,既然已經(jīng)是這個歲數(shù)了,如果再改弦易轍,豈不悲乎?所以,不管腳下的道路是對是錯,只能一條道走到底,走到黑。
我和夏目漱石接下來的聊天,是怎么舒服怎么來,不會向他求什么錦囊妙計,濟世良方。
“夏目先生,你那只黑貓呢?”
“哦,那只黑貓離開之后,我們就沒有再碰到了?!?/p>
我想起夏目漱石寫給那只黑貓的悼念俳句——“此下に稲妻起ゐ宵あらん(從此黃泉夜,炯炯若閃電)”,就說道:“夏目先生,我一直沒有讀到過好的中譯俳句,松尾芭蕉的那句名句,各種中譯本,我也都不滿意?!?/p>
“這是當然的,俳句是把十七個假名以極簡的方式排列,味道就在于不可言說的切字余韻。把俳句翻譯成另外一國的語言?束束月光變秸稈?!?/p>
“那么,所謂的漢俳呢?”
“那自然是一個笑話?!?/p>
這一次是輪到我在大笑。
笑完之后,我又問他:“夏目先生,你在《我是貓》中也讓貓開口談禪,那為什么不讓你那只貓談談南泉斬貓?”
夏目漱石一愣,說:“我寫的時候是忘記了,不過書都已經(jīng)寫好了,忘記了也就算了,又有什么關系呢?”
“夏目先生,還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p>
夏目漱石很認真地看著我:“哦,你只管問?!?/p>
我看著他那和善又深邃的眼睛,心想,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呀!夏目漱石和明治同時代,剛好見證了日本數(shù)百年來未有之大變局,當全日本的人們都在擁抱現(xiàn)代文明的時候,他卻持著深深的憂慮。當日本陶醉在日俄戰(zhàn)爭的勝利之中,他在《旅宿》中哀嘆,無數(shù)有血有肉的青年會被攪進國家這個巨大的機器。對于日本的歐化和對戰(zhàn)爭日益狂熱,他在《三四郎》中借廣田先生的話說道:“要亡國的?!毕哪渴铌P注的,是近代化過程中,知識分子的孤獨和痛苦,人在擁抱自己幽暗卻矛盾復雜的人性時,該如何和時代自處。
為了解開人生的困惑,擺脫時代的陰影,夏目漱石選擇參禪。夏目漱石在二十八歲時,曾到松島參禪,但未果而歸。他把這段親身經(jīng)歷也寫在了《門》里。有意思的是,后來主持夏目漱石葬禮的,剛好是他之前的參禪老師宗演。
“這個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的是,你現(xiàn)在‘悟’了嗎?”
夏目漱石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起身走了幾步,他邊走邊低聲喃喃自語:“我到底是悟了呢還是沒悟?”
我看著夏目漱石這副有趣的樣子,想起他在《門》中的結尾部分——
宗助便思考著如何才能把這門上的門閂拉開呢?他考慮好了弄開門閂的辦法,但是他根本不具備實行這個辦法的力量。所以自己現(xiàn)在的情況是同沒想出辦法來之前的情況毫無二致,他依然被鎖在門里。他平時是依靠自己的理智而生活的,現(xiàn)在,這理智帶來了報應,使他感到懊惱。于是,他羨慕那些根本不講是非的剛愎自用者,同時也崇仰那些心無二意的善男信女。他感到自己生就著必須長時佇立門外的命運,這是毫無辦法的事。既然此路不通,自己卻偏來走這條路,真是太矛盾了,而且回首身后,竟然連由原路而回的勇氣也沒有了。舉目向前,卻又只見厚實的門扉始終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他不是能通過這門的人,又是非得通過不可的人。要之,他是一個只能悚然立在此門下等待薄暮降臨的不幸者。
實際上,夏目漱石在參禪不悟或者說“不契”上的書寫,正是對人性困境的通透描寫,這種直面,你也可以說是文字上面的“悟”。據(jù)云,世間有八萬四千修行的法門,那么夏目漱石參的可以說是“文字禪”——在此處請允許我偷換一下概念。
1910年,44歲的夏目漱石因胃潰瘍引發(fā)大吐血,史稱“修善寺大患”。此次大患,給夏目漱石在藝術上帶來巨大改變,他在大患之后寫的后期三部曲,手法愈發(fā)老辣,主題愈發(fā)深邃。讀他病中寫下的俳句、古詩詞,有澄明之境界,我們也可以說,他是修“文字禪”,“以病入道”。
夏目漱石喃喃自語良久,反問我:“王先生,你認為呢?”
現(xiàn)在輪到我一愣。我當然只是微笑著看著他,不發(fā)一語。我知道,這個時候,我給出的任何答案,都將是幼稚且愚蠢的。
夏目漱石踱完步,又在我前面坐了下來。他胸前的領子也隨之稍稍一闊,我也就看到了他胸口一條長長的手術刀痕。我就當不知道,趕緊把頭轉開,和他一起看門外落不停歇的大雨。
夏目漱石對自己的婚姻生活是不滿意的,他常常在文字中調侃妻子沒見識,牙齒黑,還掉發(fā)。他在婚姻之中沒有找到愛情。這里頭有兩種可能性,一是由于那段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眾所周知,夏目漱石童年時期寄養(yǎng)在別人家,做過一段時期的養(yǎng)子——讓他失去愛的能力。愛,也是一種能力,需要在后天不斷地研習。另一種可能是,夏目漱石是把婚姻和愛情看成兩件事,他并不奢望在婚姻之中尋找到愛情。
那么夏目漱石為什么還要和鏡子結婚?鏡子的回憶,夏目漱石在相親之后回答哥哥時候說:“牙齒很不整齊而且還臟兮兮的,但居然不刻意隱藏,還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這一點特別讓人滿意?!?/p>
哥哥聽完覺得夏目漱石真是一個怪人。也就是說,夏目漱石在和鏡子相親的時候,就排除美貌這個標準。他只想找一個會持家的。
從英國留學回來之后,夏目漱石得了很嚴重的神經(jīng)衰弱,后來他聽從了高浜虛子的建議在雜志《子規(guī)》上連載《我是貓》,而名聲大噪。寫作拯救了夏目漱石,但是夏目漱石的精神疾病并沒有完全康復,只是把它暫時隱藏下去而已。
從夏目漱石一些生活細節(jié)中推斷——易怒;被電話鈴聲打擾之后會非常憤怒;認為有人跟蹤——他極有可能是一位狂躁抑郁癥(雙向情感障礙)患者。與此同時,這種精神疾病的患者,往往也有著非比尋常的創(chuàng)作力。夏目漱石其實是一位深受身體和精神疾病折磨的病人。
與這樣的人一起生活,做朋友當老師是可以的,當伴侶會非常痛苦。到了婚姻的后期,夏目漱石和他的妻子鏡子,可謂是相互折磨?;ハ嗾勰ィ痪褪撬麜凶類蹖懙闹黝}嗎?他也是自己書中最好的第一主人公。
夏目漱石死在鏡子的前面,夏目漱石去世之后,鏡子就決定醫(yī)學解剖夏目漱石的尸體,一是要尋找出夏目漱石確切的死因,也可用于醫(yī)學上的研究。鏡子給出的理由是:“我想起以前雛子夭折時與夏目的對話,心想這也算是他本人的遺愿吧。因此在心里已經(jīng)暗暗做了決定。”
實際上,鏡子的這個理由非常奇怪,女兒雛子是突然暴斃而亡,死因不明,所以夏目漱石決定解剖女兒的身體,尋找死因??墒窍哪渴穷B疾胃潰瘍引起的再次大吐血。死因可謂是非常明確,完全沒有解剖尸體的理由。
鏡子在回憶錄《我的先生夏目漱石》中收錄了詳細的夏目漱石解剖報告,這部分文字太過觸目驚心,我就翻過去不看了。
我從遙遠的思緒中回來,看著坐在我對面的夏目漱石先生,心想:夏目先生,您不也是一只命運的“棄貓”嗎?
我剛想開口再說點什么,夏目漱石馬上舉手制止:“你都說這么好了,我還補充什么呢?”
這一場談論終于至此結束。
離開咖啡館時,夜已經(jīng)很深很深了。
我在黑沉沉的小路上走著,遠處大路上三三兩兩而過的汽車,在轉彎時,遠光燈就掃過田野,向我直刺過來,我的身體就在黑暗中顯現(xiàn),身后的影子就被刺得老長老長。我就如此這般,在明暗的田間小路上走著。
路邊的垃圾桶也會被遠光燈照亮,幾只個子小小的流浪貓在垃圾堆里覓食,它們只有一抔大小。看到我之后,都驚恐地躲開了。
在之前的談話中,我沒有告訴我朋友的是,我其實也是養(yǎng)過貓的,不過時間很短。童年的老房子在田野邊,家中出過一陣子的老鼠。我大哥就從同學那里借了一只貓來,當年的人養(yǎng)貓,都是散養(yǎng),沒有現(xiàn)在這么金貴。貓吃的,無非就是我們吃剩下的飯,加上魚骨頭,滴幾點醬油拌一下就好了,這已經(jīng)是很好的伙食了,貓吃得可香了。我記得借過來的是一只貍花貓,在抓捕前,前腳在蓄能時候的小動作,顯得非??蓯邸N覀儍尚值?,就這么癡癡地盯著看,看不厭。貓也真認真,每天都能捕住一只老鼠,但是每天上午留下的老鼠頭,要我們動手清理,也確實挺煩的。過了一段時間之后,家里的老鼠也抓完了,我們就把這只助人為樂的貓送回去了。
過了一二年,叔叔家也出老鼠了,嬸嬸不知道從哪里弄了一只貓來,那是一只兇狠的黑貓,三下五除二,很快就把叔叔家的老鼠抓干凈了。抓完老鼠之后,嬸嬸就把這只貓送給我。我說我不怎么想養(yǎng),她幾乎是半強迫我收下的。
嬸嬸在黑貓的脖子上綁上繩子,然后說:“好了,這貓就送你了,好好對它,它很乖的,可別再送回來了?!?/p>
把黑貓從叔叔家?guī)Щ氐阶约杭业倪@一段路,雖然只有短短的一千多米,我走得卻非常辛苦。我只是一個三四年級的小學生,一個人拉著黑貓,黑貓又很不樂意,一直憤怒地咆哮著,表示抗拒。路上有什么,它就抓什么,我得依次從鄰居的籬笆上,巷子中大樹上,很費力地拽下貓來。那種感覺像抓一塊黏性超強的口香糖,或者是抓一條已經(jīng)狠狠嵌入你肉里的大水蛭。我也不敢拉太用力,怕貓一掉頭,一爪子反撲在我的臉上。
在貓翻騰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黑貓的爪子是白色的。我后來讀夏目漱石的《我是貓》才知道,他家的貓也是如此,通體黑色,爪子是白色的。據(jù)說,這種長相的貓是福貓。也確實如此,這只黑貓給夏目漱石的后半生帶來無數(shù)的回報。
當年的我可不知道這一層意思。好不容易把黑貓拉回家之后,沒過幾天,貓就跑走了,變成了一只流浪貓,消失在茫茫天地之間。我終于松了一口氣,當然也不會去找它。
很多人愛貓,尤其是日本的文藝人士。竹久夢二就畫過不少抱貓女子的版畫。
我一位朋友,愛貓,也收藏字畫。他手頭有幾張竹久夢二的版畫,讓我從兩張之中挑一張。一張是短冊型的美人圖,窄窄的一條,形式很好看,另一張是美人抱黑貓圖,限量200枚發(fā)行。我選不下來。
朋友就替我選了:“你就選這張懷抱黑貓美人圖吧。多精彩?!蔽疫@人不懂拒絕,又無太多的主見,就說:“確實好?!?/p>
這是一個憂傷的女子,金黃的頭發(fā),耳畔插一朵花,她的眼神悲傷又憂郁??坍嬤@種情緒,是竹久夢二的拿手好戲。胸前緊緊地抱著一只黑貓,那是她唯一的慰藉。
貓給人的感受,真是太豐富了。每一個人都能從貓的身上找到自己要的那一部分。愛貓者,愛得死去活來。但是,不喜歡貓的人,也有的是。
朋友給我的竹久夢二這幅畫,當然是一幅好得不得了的畫,我等于是又“養(yǎng)”了一只黑貓。但是,我不敢太久地注視這張畫,深怕畫中這只背朝我的墨黑墨黑的貓,會突然轉過身來,變成“貓雷(音)”!
在我生活的溫州永強農村,人們對貓是又喜又懼。這也是遠古的人們對圖騰和神靈的矛盾態(tài)度。我們相信,貓是一種很有靈氣的動物,等到貓大到一定的個子,長到一定的年歲之后——這取決于某一種神秘的概率,大多數(shù)貓在長到這個臨界點之前,就會壽終正寢,但是大自然中總會有可怕的萬一——就會變成怪,也就是妖貓,名喚“貓雷(音)”。
我不知道“雷(音)”具體是哪一個字,或許是“貓貍”的“貍”字音變。我使用的方言之中有很多倒裝的詞,如叫“拖鞋”為“鞋拖”,“貓貍”也就是“貍貓”。從“貍”到“雷”的音變,可能是長久恐懼使然。“貓雷”是不是巨大的“山貓”怪?我們小孩子并不知道,也不敢問大人。如果真有小孩子問大人,迎接他的會是父親“咄”的一聲怒斥,年長的祖母會趕緊捂上他的嘴。
在我們村,“貓雷”是一個絕對禁忌的詞,其恐怖的效果,和“鬼”字等同。與此同時,這也是吵架時的惡毒詛咒:“你這個貓雷!”“m-ao”,詛咒的毒箭,嘴巴輕輕開啟,舌頭往下微微一卷,再落下來!“l(fā)ei”在我們村,發(fā)“啊”字開口音,雙唇拉成一個大圓,舌頭再快速往下一落。事就這么成了?!柏?雷——”
貓雷對著我,開口說人話:“王先生,好久不見。”
我感到一種恐懼與戰(zhàn)栗,就趕緊把這幅畫掉個身,藏在了佛經(jīng)殘頁的后頭。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