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

血液會想念它的源頭

骨頭會想念

它的每一次挺立和彎曲

腳會想念它走過的路

手會想念它

曾經(jīng)拿過的東西

眼睛會想念看到的

耳朵會想念聽到的

愛會想念恨

而黑也會想念白

一雙舊鞋子

會想念曾經(jīng)的旅途

一塊鏡子會想念

作為玻璃的那些歲月

我和草是一伙的

我坐在一堆草中

和它們說話

青草話多

而枯草沉默

有一朵野花

一直等待發(fā)言

我知道它想說什么

但我不給它機會

春天給過它機會

廣袤的原野也給過

但我不給

我和草是一伙的

你看我這卑微的樣子

早已和花

分道揚鑣了

仰望

不要總覺得我在仰望你們

事實上，我在仰望天空和更高的事物

當我的眼神停留在你們身上

我只是把你們當成一棵樹

或者山頂上一塊普通的石頭

當然，有時候，我也在仰望你們

如果你們足夠高

我又何必心存畏懼和羞愧

我仰望，也是因為星空中

還有我自己的影子

雪花和桃花

桃花初開的時候

雪花尚未離開枝頭

一紅一白

像兩段意外相逢的喜事

桃花從一朵到一樹

從一棵到漫山遍野

像一個少年

在春風中奔跑

而雪花卻步履蹣跚地

退到了一旁

像是刻意回避

這段曖昧的時光

當桃花爬上山頂

雪花又退到了

另一座更高的山頭

與春天保持足夠的距離

桃花每前進一步

都是枯萎的一部分

而雪花總是一邊退卻

一邊忘掉自己

天上的事物

天上的事物都是美好的

而美好的事物

都要落地

冰雹和雪

像是虛構的種子

永遠不會在大地上生長

白云飄飄

亦是為所有鳥兒

編織了一個美麗的假相

還有那些神仙

在我們最需要的時候

總是從原路返回人間

愛情也算是天上之物

但我們只能

對著月亮許個愿

而自從父親去了天堂

天上的事物

就變成了一種深深的祭奠

對話

我站在河邊跟魚說話

我站在林子里和鳥說話

我在大街上與陌生人說話

我在漆黑的夜里對著墻壁說話

這是我覺得最安全的對話方式

心里想的一旦說出來

就不再與我有關

我也不期待它們的回應

許多事情只是從我這里路過

沒有必要截留或者篡改

當我愿意對著天空說話的時候

我已經(jīng)長出了翅膀

另一個自己

我會用剪刀、鐵錘和繩索

把自己變成另一個人

如果一個人的命運

可以重新設計和安排

我一定在肉體里多安插幾個知己

血在我們之間來回流淌

靈魂往返奔跑

而真相又掩埋在相同的夢中

當我把另一個自己

摁在地板上摩擦

或者，另一個自己騎在我的頭上

像春天的風吹著夏天的花

另一個自己和我

都不會僭越彼此的底線

今夜的雨

我要把今夜的雨

從池塘中搬出來

從魚的嘴里搬出來

從有生之年的命里搬出來

今夜的雨

是春天的第一場雨

是桃花、李花、杏花和梨花

哭著喊著才要來的雨

也是母親走了幾十里山路

從一座神廟里跪來的雨

每一滴雨里

都有一個神仙保佑

妻子撐起一把小花傘

從街對面一飄一搖地走過來

她完全不知道

這場雨來得有多么艱辛

風箏

它不完全

像紙一樣弱不禁風

當我從父親手中接過來時

還有健全的翅膀

和完整的骨架

父親說：去飛吧

每一個高度都需要證明

當我把風箏投向天空

手中的線越放越長

起初，它像一條姿態(tài)優(yōu)美的魚

后來，完全脫離了我的掌控

并依附于風

越飛越像它自己

而無論它飛得多遠多高

都不可能飛成一只

真正的鳥兒——

因為天空完全不會容忍

一只風箏

用這樣的方式

表達飛翔的欲望

滋味

可以先喝一杯咖啡

看看什么樣的苦

我們可以愉悅地接受

一杯茉莉花茶

從沸水里熬出來的香氣

有優(yōu)雅之殤

而一杯烈酒像一團火

它的壯麗之行

揭開了許多事物的真相

還有檸檬水、紅酒和奶茶……

它們在舌尖的根部

種植各種幻想

在眾多的人生滋味里

一杯清水的憂患

是最不容易表達的

所愛之人

所愛之人

已經(jīng)離開了所愛之地

那些咖啡館和奶茶店的座位上

疑似有許多相似的情景

我隔著玻璃

仍有一種不能平復的感傷

我們曾經(jīng)出門就碰見的紅綠燈

依舊偏愛著那個

走得最慢的人

她漸漸消失的背影里

我看到了一個人的

從容和無奈

三月催開的花朵

不止眼前的三色堇

還有對面窗口的白玉蘭

遍地的花香

似乎都浸泡在苦澀的淚水中

雪

雪為冬天代言

但我不喜歡如此長篇大論

尤其是，有一多半

還懸在空中

不是所有的事物

都需要粉飾

荒坡上，雪堆得再厚

依然是荒坡，不是遍地羔羊

一踏進雪地

人生就減慢了三分

不是我們不會奔跑

而是大雪掩埋了所有的道路

每一片雪花都像白發(fā)

壓在山川的頭頂

也許只有消亡

才配得上如此的寂靜

但再多的白

也抹不去夜晚的黑

像兩棵并排而立的樹

一個開花，一個結果

傘

你看那些

在風雨中奔跑的人

狼狽得就像沒有一點愛

最心疼的

莫過于天下母親

她們恨不得拿著傘

一直在風雨中候著

而母親給我的那把傘

再也撐不開了

傘骨還握在手中

傘面卻像一朵云

飄到了遙遠的天空

南山之愛

推開窗戶

就能看見高樓后面南山的影子

那是我用無數(shù)個春天

堆積起來的

一座愛情的城

我已把最好的年華

獻給了它

而現(xiàn)在

它依然拿不出一條像樣的山路

回應我多年的跋涉

只要南山

還在這座城市的最高處

她就不可能愛上低矮的塔坪

和我樓下的

江湖菜

現(xiàn)在，有一條高速路

從南山直通江北

她再也不用繞南坪下山

而我也不必總是

踮起腳跟眺望

心里有光的人

他的心里

埋著一盞燈

他是一個有光的人

他內心通透

能夠看見自己的

骨頭和肺腑

他的光由內而外

像水溢出河流

像鳥鳴穿過叢林

也像血，滲出傷口

總有一天

他會把體內的燈取出來

交給另一個人

那時候

他已經(jīng)油盡燈枯

而另一個人

恰似八九點鐘的太陽

沉默者說

這世界如此喧嘩

沉默的人依然沉默

他們嘴里含著鐵

深陷于各種聲音的場中

沒有幾個聲音

經(jīng)得起推敲和考證

也不是每一個沉默者

都會在沉默中爆發(fā)

有時候，是世界需要

一部分人保持沉默

他們的沉默

讓其他人得以信口開河

有時候，這世界也需要他們發(fā)聲

不是普通的表達或者附和

而是要吐出

含在嘴里的鐵

命運

樹是一種命運

鳥是一種命運

花朵、河流和石頭

都有各自的命運

而我們的命運

也伴隨其中

有樹的堅韌和鳥的折騰

但拗不過河流的彎曲

偶爾，我們還會在葉子上

伸一個懶腰

似乎每一朵花

都顯得富貴逼人

而果實上都標注著記號

是我們的，我們摘走

不是我們的

留給風和他人

努力想擺脫的

就掙扎

必須融為一體的

就成為相見恨晚的兄弟

時間之門

草木從青到黃

像一幅萬米長卷

無數(shù)次進和退

跨越的都是時間之門

落葉之上

是落葉的前生

花朵凋零之后

還有一個剩余的春天

許多低洼的腳印里

長出了新的指甲

池塘里

卻只有舊日的荷花

幾只灰色的鴿子

躲在附近的密林中

它們要等到

再無任何的意外發(fā)生

心靈拐彎的地方

百口莫辯的時候

就讓草木去說話

草木后面有許多螢火蟲

一只鳥兒從頭頂飛過

它只對天空開口

但我們卻從來沒聽到過

天空的回答

心靈拐彎的地方

石頭常常高過草木

那個發(fā)誓

要把我們一生照耀的人

早已懷抱閃電

成為另一道光源

一片烏云從天邊飄過來

誰也說不清它的真實意圖

和來龍去脈

菜地

母親在門前的菜地里

種了許多芥菜

還長在地里

苦味就從泥土里浸了出來

而蔥蒜和辣椒

并沒有那么強烈的個性

像初出茅廬

顯得過于粗糙和外向

黃瓜和苦瓜

是兩個慢慢靠近的戀人

但又始終躲不開

那些西紅柿的陰影

所有的藤蔓

都纏繞在一起

像一大捆雜亂的電線

只有各自去點燃自己的燈

天黑了，我就要回家

我從不替自己辯護

我認為沉默

可以蓄積更多的能量

委屈只是一種姿態(tài)

也是一種修行

每一個歷經(jīng)世事的人

都經(jīng)歷過不完美

而迷茫的趕路人

始終走不出

自己身體和心胸

勾畫的曲線

就像我現(xiàn)在

只是暫時隱在了

別人的后面

天黑了，我就要回家

似水流年

母親已經(jīng)足夠老邁

渾濁的眼睛

被時光掏空了神韻

一雙顫抖的手

像弱不禁風的枝丫

再也握不住一縷春色

我多想抱一抱妻子

從前，只要我的手伸過去

她就會像魚一樣游過來

現(xiàn)在，她荒涼的后背像一堵墻

我像一張過時的畫

貼在墻上

我和女兒相隔千里

而這還不是我們之間

最真實的距離

彼此都不能應對的孤獨和沉默

像白發(fā)與黑發(fā)

如出一轍

陽臺上的梔子花

每一朵都開得小心翼翼

在舉重若輕的香氣中

旁邊的三角梅

和木槿花

都守住了自己的底線

別站在風里說話

別站在風里說話

風會吹跑一些關鍵的詞語

你看，我們站在風中的身影

已經(jīng)殘破不堪

別站在風里說話

風會降低每一個詞語的溫度

你聽，我們說過的悄悄話

都在風雪中凍成了冰

別站在風里說話

風會把我們的聲音到處傳播

帶著雷的壓迫，雨的水分

和抽搐的身體的顫音

別站在風里說話

每一個風里來雨里去的人

都早已習慣把多余的話

憋在自己心里

骨頭

誰有這么好的眼力

看到我的骨子里

你們所謂的看見

其實不過是骨頭挺立

或者彎曲的一種姿勢

在這個龐大

而有序的骨頭陣列中

我像一只發(fā)福的鳥

被困了多年

從一塊骨頭

到一把理想的劍

耗盡了我的心血和骨氣

它們能有今天的修為

經(jīng)歷了情絲纏繞

血淚浸泡

風華和滄桑淬煉

甚至在節(jié)節(jié)敗退中

褪去了劍上的寒光

這么多年

它們之所以引而不發(fā)

因為我的頭上

還懸著另一把劍

那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用剩下的骨頭鑄造的

我體內所有的波瀾

都是他們

一生的縮影

北冥之魚

陽光照在流水上

大雪去了山巔

四季往返

只留下候鳥的身影

我出于本能夢見它們

思想在軟弱的身體里發(fā)出藍光

這是我確定沒見過的東西

也許只是

一個早熟的夢

夢境里壓著一噸的石頭

上帝和愛

都有一張普世的面孔

而靈魂像一條北冥之魚

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一個悲觀主義者

內心的陰影會以閃電的速度

奔向下一個陰影

但北冥之魚

已從眾多的修辭中游了出來

變成了神的面孔

靜待黃昏來臨

黃昏是從每一座高樓里

釋放出來的，然后

便涌入地鐵口、公交站、酒樓

她艷麗的尾巴，在大街上搖來晃去

像自以為是的孔雀

黃色的出租車

偶爾也會把黃昏帶入深巷和郊區(qū)

似乎每個人都有自己

心靈的避難所。而這

也是黃昏變成黑夜的過程

如果把每一扇窗戶都放大十倍

我們甚至能看到

愛情和親情的底色。尤其是

一個孤獨的人，在室內來回走動

無法與黑暗融為一體

而我眼前永遠是父親和女兒

揮之不去的背影，像荒山推動夕陽

一個去了天堂，一個去了遠方

同樣單薄的身體里

浸透著孤獨和愛

殼

那個坐在河邊

釣魚的人

魚其實一直就在他的心里面

而牧羊人的眼中

每一只羊

都要大過春天的草地

生活中有許多假相

都寄生在

一個空空的殼里

一個用夢想支撐起來的殼

何嘗又不是

一個畫地為牢的殼

一個假魚和羊

進退有度的殼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