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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智慧煙

        2025-03-12 00:00:00肖達明
        野草 2025年2期

        我一生中最持之以恒的事情是求學。幼兒園、小學、初中、高中,都心不二用地過去了。眨眼間,我就讀大學了。高中畢業(yè)的那個暑假我不曾荒廢學業(yè)。對于大學生活,我也篤定地認為,自己不會在學習以外分散太多的精力。

        開學第一個星期,我還叫不出幾個同班同學的名字,還沒有誰算是我的朋友。我想我并不熱衷與人交往,那些正經(jīng)對待前途的學生是無暇結(jié)交朋友的,所以我不輕易與人搭訕,生怕打擾到別人,或者被別人打擾到。

        所以我像大部分人一樣獨來獨往。但星期五的大課間發(fā)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去上洗手間,正打算離開的時候,聽見有人在叫我。

        “喂!”

        我轉(zhuǎn)過身,看見盡頭狹小的廁所隔間里躲著三個同班的同學,兩個男生,一個女生,他們正圍著馬桶,傳遞著一支電子鼻煙,一邊沖鼻孔里吸著,一邊用眼睛打量著我。那個叫我名字的女孩坐在馬桶蓋上,口里嚼著糖。她朝我勾了勾戴著銀色指甲,閃爍著一點輝光的手指:“過來好嗎?”她笑著說,“來聊聊。”

        完全是出于禮貌,我洗了手,走進他們的小隔間。站在我右邊的,一個臉色白皙的男生立刻把小隔間的門關上。這時我才意識到空間有多么狹窄,我和他們肩膀擠著肩膀,彼此呼吸的聲音響在耳畔。他們?nèi)丝粗?,讓人有一種古怪的受脅迫的感覺。

        站在我左邊的十分高大的男生微微抬起手肘,握了握我的手,介紹說他叫趙班章,我右邊的男生則自稱劉泛,而坐在馬桶蓋上的女孩懶洋洋地說,她叫趙黃塘,很高興認識我。我只好也說了自己的名字。真名實姓是關于他人的第一項知識,我曾經(jīng)吸過勒古恩的《地海巫師》,在那個故事里,擁有一個人的真名,就擁有影響對方命運的力量。知道他們?nèi)说男彰怀鲎约旱拿?,讓我感到自己正在一紙合同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付出時間、精力、情緒,換來消遣、麻煩、多余的言語。

        此刻,那支電子鼻煙正拿在趙班章手中,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大個子,身高有一米九幾。我站在小隔間里,幾乎是躺在他的懷里,仰頭看著他把電子鼻煙的硅膠鼻罩緊扣在鼻翼上,深深吸進一口煙霧,眼睛半睜著,喉嚨里嘶嘶出氣。

        然后,他將電子鼻煙遞給我,讓我不妨嘗試一下。

        他向我做出保證:飄飄欲仙,快樂無邊。

        看到他們的模樣,我心里大概明白了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的性質(zhì)。在我年紀很輕的時候,我經(jīng)??匆娙藗?yōu)榱吮憩F(xiàn)得合群、友善,而嘗試這種不計成本的行為。而我從來就不認為有必要為了交朋友付出腦部損傷的代價,我們應該珍惜自己的頭腦,沒有它們,我們就無法珍藏寶貴的知識。

        看見我在猶豫,趙黃塘說他們正在吸的是大師諾特·伊戈希斯特的兩百萬字著作:《論量子隧穿效應與以太虹吸現(xiàn)象的勾連》,三級純度?!斑@是一部非常杰出的作品。”她告訴我。

        聽到這本書的名字,我竟一時有些心動。畢竟,諾特·伊戈希斯特的作品總是非常發(fā)人深省的,實際上,我自己也常在閑暇的時間吸上一兩口這位偉大學者的文章。據(jù)說,在三級純度的狀態(tài)下,他對物理學本質(zhì)的闡述能輕易讓吸食者產(chǎn)生恍然徹悟的快樂。

        不過,問題在于三級純度是不合法的。電子鼻煙傳遞的信息有一到五級的純度分級,級別越高,傳輸效率越高。但是,純度越高,對神經(jīng)細胞的影響也越大。這些影響,按照教師的說法,幾乎都是負面的。因此,通常來說,學校只允許我們使用一級純度的信息。

        趙黃塘還在慫恿我,說偶爾吸一點高級純度的信息,并不至于有什么代價,實際上,他們從高中就開始這么做,從沒覺得有什么不舒服的。她把鼻煙塞進我手中,而我表現(xiàn)得就像那是一顆燃燒的火炭。我抗拒的姿態(tài)被劉泛嗤之以鼻,他從我手中接過鼻煙,深吸一口,那張英俊、蒼白的面孔瞬間仰面朝天,整個身體開始打起哆嗦來。他聲稱,諾特所描述的那種優(yōu)雅、簡潔的膠子潮汐位態(tài)理論,像溫柔的海浪一樣輕輕舔舐著他的頭皮。他的聲音帶著惺忪的松弛,他的肌肉泄勁了。他失去了平衡,倒在門上,推也推不動。

        我沒有辦法挪開劉泛的身體,離開這個隔間,因此只能目睹眼前的三人一口口吸食知識,卻不能加入,就像一個饑腸轆轆的人目睹一場豐盛的晚宴。趙黃塘用已經(jīng)變得虛弱的聲音最后一次邀請我,我秉持著原則,不無遺憾地加以拒絕。

        他們清醒過來,立刻開始威脅我,要求我不能把這件事情捅出去。他們的表情非常嚴肅,我只好發(fā)了毒誓:如果告訴老師,我就患上鼻炎。

        這樣殘忍的誓言,他們以前是沒有聽過的,于是放我走了。

        午休結(jié)束后的第一節(jié)課,是吳澤任教授的古通學講義。吳教授左手拎著一只提包,右手拿著檀木外殼的鼻煙筒,踱進了教室。吳教授往講臺下掃了一眼,瞥了一眼窗戶,看見窗戶沒有關緊,他哼了一聲,坐在椅子上,自顧自地吸起鼻煙來。

        這是一間古老的校舍,通風設施并不完備,因此每堂課下課時都需要打開窗戶散味,以免不同科目的味道彼此混淆。而一到上課時,又需要值日生將窗戶關上,以免授課的內(nèi)容跑味。但大家初來乍到,到了大課間,不太熟悉工作的值日生有時會忘記及時關窗。

        今天的值日生是趙黃塘,她似乎還沒有從三級純度的信息中緩過來,一臉呆笑,連聲道歉,從教室靠走廊的一側(cè)走到窗戶邊時腳步踉蹌,關窗戶時手幾乎都抬不起來??吹剿哪?,吳澤任教授的眼神狐疑起來,此時我恰好坐在窗邊,連忙站起來替她把剩余的窗戶關緊。

        關上窗戶后,空氣不再肆意流通,我們才留意到教室里正飄著一股餿臭的味道,于是吳教授又趕走了幾個連日不肯花費時間洗澡的男學生,這才打開提包,將煙熏機擺在桌上,準備上課。

        吳教授一邊擺弄煙熏機,插入煙彈,一邊對我們訓話,說:“我知道,你們有些人不重視課堂,以為課后可以自己補習。但我提醒你們,學習知識,光堆量沒有用。學校之所以還存在,老師之所以還存在,是要教你們正確地攝入知識,知識攝入的次序、節(jié)奏、純度,都是有講究的。如果不重視這些傳統(tǒng)的方法,只求一個數(shù)量的積累,反倒不如不學了。所以為了改正你們態(tài)度不端正的問題,我專門寫了一篇三十萬字的論文,發(fā)到公共群里,你們回家自己吸去,吸完了也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話畢,吳教授已把煙熏機設置好,清清嗓子,開始上課。我已經(jīng)從課程通知中了解到今天要講的內(nèi)容是古通學散論:論古代酒與古質(zhì)生產(chǎn)力,兼討論古猿大腦科學。教授摁下了煙熏機的開關,于是機器頂部的長條狀出風口開始不斷向外釋出濃烈的氣味,我們紛紛取下電子鼻煙底部的鼻罩,將鼻罩戴在鼻頭上,讓氣味通過鼻罩末端的分子解析器進入大腦,于是那陣陣氣味變成種種的事實、觀點、概念。

        我們在座位上東倒西歪著,一口一口地用鼻子吸著。有人趴在桌上,有人躺倒在地上,眼神迷迷離離,半張著嘴,半閉著眼。我們的課堂就是如此這般,像個古代的大煙館。知識彌漫在空氣里,任憑我們不費力氣地攝取到大腦中。

        等煙熏機停止噴霧,已經(jīng)過去了大概二十分鐘,我對古代酒與古質(zhì)生產(chǎn)力,兼古猿大腦科學擁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并且發(fā)現(xiàn)正如教授所說,攝入信息的順序與節(jié)奏真的很重要。因為我在學到今天的古通學知識后,立刻想通了昨天在今博學課堂上接觸到的恒星級火箭動力原理,并對未知學中的針尖天使理論產(chǎn)生了更深的認識,這種似有所悟讓我十分快樂。

        我稍早于旁人清醒過來,懷著敬意望向桌后面正閉目養(yǎng)神的吳教授,望向這間霧氣彌漫的教室里那一張張神思縹緲的面孔。這時,我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這個時代的發(fā)明,它讓我學到如此眾多美妙的知識,讓空氣充滿智慧的芬芳。

        正當我環(huán)顧四周,沉浸在身為人類共同體一員的驕傲與榮光中時,突然在霧氣中見到一張異樣的面孔:那是一個女孩的臉,在最后一排。

        一個陌生人,過去一個星期,我從未見過她。

        女孩穿著素白的連衣裙,身體在霧氣中沒有一點色彩,好像是半透明的。她有一張帶著孩子氣的面龐,鼻子和嘴唇都是輕描淡寫的樣子,也不著一點妝容,圓潤的眼睛中帶著令人費解的平靜。我想,正是這種平靜讓她看上去與眾不同,像一座雕塑:在所有人都因攝入知識而眼神迷離時,唯有她正襟危坐,環(huán)視眾人。我和她雙目相對,她有些驚訝,超然的眼神中終于添上一縷慌亂,低下頭,不再左顧右盼。

        這時我才意識到一個最為怪異的問題:她的鼻子上空空如也。

        這節(jié)課結(jié)束后,女孩便離開了教室,沒有出現(xiàn)在接下來的課堂中。

        一整天的課程結(jié)束了,人人都還意猶未盡,想要多吸一點知識。但是在晚飯后直接上自習是不被允許的。根據(jù)學校的規(guī)定,每天夜間,所有學生都需要進行至少一個小時的娛樂活動,在這一個小時里,不能再進行任何知識攝取,因為必須讓大腦從高強度的學習中得到休息。

        我們更喜歡用“精神力再生產(chǎn)活動”,而不是“娛樂”來稱呼這種行為。因為任何事情都不像學習那樣真正令我們快樂。符合“精神力再生產(chǎn)活動”定義的事項,全是一些傳統(tǒng)、古樸的事情,比如運動、約會、下廚、欣賞電影、聽音樂。過去一個星期,我總是一個人在宿舍百無聊賴地玩當空接龍,將那一個小時苦熬過去后再去自習。

        這天,我卻接到了約會的邀請:趙黃塘同學在社交軟件上給我發(fā)消息,告訴我她很感激我今天在關窗戶這件事上伸出援手,問我愿不愿意和她一同消磨一個小時。雖然,我懷疑她只是為了確保我沒有把他們吸食三級純度信息的事情告訴老師,但我還是同意了,對我來說,打撲克牌還是約會,都沒有差別。

        我們在樓下見面,趙黃塘雙手插兜,嚼著口香糖,搖搖擺擺地下了樓??匆娢遥蛑?,展現(xiàn)一種不露牙齒的共謀者的笑容。我們商量了一下如何消磨掉這個小時,最后決定橫豎先散散步。于是我們用智能手環(huán)進行報備,手環(huán)開始進行“精神力再生產(chǎn)活動”的計時,計時開始的同時,一架四螺旋型小型無人機朝我們飛來,繞著我們的頭頂盤旋,以沒有絲毫感情的聲音宣布:它是我們本次“娛樂活動”的官方監(jiān)督員,會全程跟蹤評估我們的“娛樂”活動是否盡興。它尖聲叫道:希望我們認真對待,不要敷衍了事。

        我和趙黃塘在街上并排走著,彼此還不是很熟悉,所以表現(xiàn)得有些生分。我只好問趙黃塘是哪里人,中學在哪里讀的,她也隨口回答了。無人機便警告我們,說我們現(xiàn)在的行為尚未達到最低的娛樂標準,按照規(guī)定,他要給我們扣紀律分。

        趙黃塘嘆口氣,牽過我的手,和我在運動場上接起吻來。我們免去了搜尋談資的苦惱。

        在我們的文化中,學生牽手、接吻,乃至進行性行為都是非常普通的現(xiàn)象,和不熟悉的人也可以進行。這種行為通常不會帶有過多的感情色彩,當事人也不會因此進入更加親密的關系。親密接觸對我們而言,僅僅是一種非常方便的娛樂活動,用來消磨掉那不得不盡義務的一小時。

        進入青春期后,我吻過許多人,也被許多人吻過。但我不太把心思放在這種事情上。正如我所說的,學習才是真正快樂的事情。用鼻煙攝取知識的過程本身,就會給大腦帶來快感。這種快感雖然和基本的生理沖動無關,但智力層面的沖擊與快樂,以及不斷保持專注的狀態(tài),本身就會降低人們的肉欲。肉欲的減退,又反過來造成一種看似輕浮,實則憊懶的性文化。

        我們親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趙黃塘試圖把舌頭伸進來,但我覺得稍微有些過度。就在我咬緊牙關之際,我又從眼角看到了那個此前坐在后排的女孩,那節(jié)課上完后,她就消失了,而此刻,她正穿著帽衫,在操場上緩緩跑著。

        我拍拍趙黃塘的肩膀,讓她看向那個女孩。

        “你知道她是誰嗎?”

        “她叫許臻?!?/p>

        “她怎么經(jīng)常不來上課?”

        她苦笑了一下。

        “那姑娘很可憐,她沒有嗅覺,無法使用鼻煙,沒法參與課堂?!?/p>

        我感到難以置信。

        “據(jù)說那是一種先天性的毛病。”

        “那她怎么可能跟上課堂?她怎么能上學?”

        她笑了笑,說:“她使用一種相當原始的方法學習——用眼睛看書。”

        我問:“什么是‘書’?”

        聽到我的問題,無人機大聲吵嚷起來:“你們的談話已經(jīng)涉及歷史學、考古學以及傳播學,這是違規(guī)的!”

        趙黃塘壓低聲音,告訴我,那個叫許臻的女孩利用眼睛讀書,通過了高中階段的廣譜知識測試,進入這所大學,人人都說那是個奇跡?!暗艺J為她要靠目視閱讀的方法跟上大學課程,實在是太勉強。照我看,還是得認命……”

        我們不再討論,一同看向那女孩。

        和別的跑者相比,她的步伐很輕,仿佛她正在一幢大房子的閣樓上跑步,害怕吵到樓下的人。

        對那個叫許臻的女孩,我心里有種異樣的興趣,甚至是一種親切的感覺。這種感覺的由來我并不清楚。它時常讓我分心,讓我在人群中行走的時候左顧右盼,尋找她的身影。有時候,我見到她在我的附近,甚至就在我前面,只有一點點的距離。但我沒有和她打招呼,因為我想象不出自己和她能有什么可談。

        通常來說,我們?nèi)绻Y(jié)交朋友,會選在雙方恰好休息的時候,拿出電子鼻煙,邀請對方吸上一口自己正在研究的課題,從而交換一些有價值的學術意見,這幾乎已經(jīng)成為一種行之有效且似乎唯一有效的儀式。任何一種其他形式的交往都顯得那么不切實際:因為我們生活中的一切都異常便利,沒人需要幫忙。我們的時間非常寶貴,轉(zhuǎn)移他人的注意力也是不禮貌的。

        但她不能使用鼻煙,因此我實在不明白如何與她產(chǎn)生聯(lián)系。我需要一個機會,一個契機。過了一陣子,那個機會終于來到了。有一天,在物流站外面,我看見許臻正領著自己的搬運機器人往宿舍的方向走去:那是一臺家用小型搬運機器人,主體是兩條輕盈、結(jié)實,關節(jié)可以彎曲折疊的金屬腿。雙腿頂部是一個帶有懸掛系統(tǒng)的載貨平臺,上面可以放置箱子,用安全帶扣好后,即便雙足奔跑起來,上面的箱子也不會有明顯晃動,箱體始終垂直于重力方向。

        此刻,這臺機器正搬著一只大紙箱,亦步亦趨地走在許臻身后。那只紙箱應該具有相當?shù)闹亓?,因為機器人的腳步踩在地上時不斷發(fā)出哐當、哐當?shù)闹仨憽K谇懊骖I路,不時回頭看向機器,等它趕上前來。我突然意識到,她很快就會陷入難得一見的那種需要他人幫助的境地,因為機器的腳步越來越不穩(wěn),它關節(jié)的每一次舒展都發(fā)出一種尖銳的聲響。

        “小柴,再堅持一下!”她沖它喊道,卻無濟于事。離宿舍區(qū)尚有一公里左右的距離時,“小柴”終于耗盡力氣,單膝跪地,不再動彈。許臻走到機器面前蹲下來,打開電池艙看了看,接著檢查了關節(jié),然后直起身,望著紙箱發(fā)呆。

        此時,路上沒有人帶著搬運機器人,這種機器在學校里并不流行。許多人經(jīng)過她的身邊,卻沒有多看她一眼。我猶豫了一會兒,終于還是走上前去。

        “出現(xiàn)故障了嗎?”

        她仿佛被嚇了一跳,退后了一小步,說:“對不起?!?/p>

        “為什么要道歉?”我笑了笑,“我是你的同班同學,我叫孟懂,我相信我們至少見過一次?!?/p>

        “是的,我記得你?!彼⒅铱戳艘恍?,又連忙撇開視線。

        我走到機器人前面,發(fā)現(xiàn)機器并未完全損壞,僅僅只是被重物壓得不能動彈。我考慮了一下,伸出手抱起那只紙箱,“小柴”果然恢復了正常的姿態(tài)。

        “我給你把箱子送過去?!?/p>

        “那太耽誤你的時間了?!彼B忙說。

        “那我們就快點走,節(jié)省點時間?!?/p>

        我不等她答應,就抱著紙箱,上半身后傾著,小心翼翼地往宿舍區(qū)的方向走,“小柴”也開始繼續(xù)移動。她只好跟上來,試圖扶住紙箱的一側(cè)。箱子重得非同凡響,我這一生中從未搬運過這種程度的重量,但我的肌肉能夠承受得住。像許多人一樣,每天晚上睡覺前,我都會佩戴肌肉震顫儀。那是一種運動器械:綁在肌肉上的電極向全身發(fā)出微型電流,讓肌肉隨之起伏顫動,并在刺激中開始生長。利用這種技術,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在休息的同時保持運動,從而節(jié)省出大量的時間用來學習。

        “耽誤你的時間,真的很不好意思?!?/p>

        此時,紙箱遮擋了我的部分視線,但在我的余光里,我看見所有人都行色匆匆?,F(xiàn)在還不是晚上,沒有強制娛樂的時間,人們不是在辦事情的路上,就是在上課的路上。在草坪上,一群人正在吸鼻煙,我聞到一點氣味,估計是微積分的后調(diào)。在這種忙碌的氛圍中,說“你沒有耽誤我”,似乎有點虛情假意,因此我并不多說什么。

        我開始流汗,汗水浸到眼睛里。她拿出一張紙巾,擦了擦我額頭的汗珠。我把箱子送到她所住的那棟宿舍樓下,打算把它運進電梯。然而非常不巧的是,此時工程機器人恰好在對電梯進行每月一次的常規(guī)檢修。于是短暫地歇息了一會兒后,我再次將紙箱抱起,許臻俯身抓住紙箱的前沿,我們一個在下,一個在上,往她所住的七樓攀登而去。

        等到我們終于將紙箱搬到她所住房間的門口時,我感覺胳膊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她默默打開單人宿舍的門,我將箱子推進玄關后,就向她告辭。

        “太辛苦你了,請你進來坐一會兒?!彼f,“如果你不嫌棄的話……”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蔽覛獯跤醯卣f。

        屋子很擁擠,沙發(fā)、桌子、茶幾,墻邊,肉眼可見的空隙都放著一種長方形的、由紙張裝訂而成的東西??諝饫飫t有一股過于濃烈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她脫下鞋子,敏捷地在書堆中找到下腳之處,走去廚房。

        “咖啡可以嗎?”

        我打開箱子,發(fā)現(xiàn)里面裝的也是那種紙制的長方體,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其中一本。

        這是我第一次摸到一本“書”,一種厚重的,拿著很不方便的東西,讓我想到建筑材料。

        她端著兩杯咖啡,坐在我身邊,再次向我道謝。

        我笑了,指了指手上的書:“我可以看看嗎?”

        “當然可以?!?/p>

        當我翻開書頁,我做出的下意識的反應,不是用眼睛去閱讀上面的文字符號,那過于違背我的直覺。實際上,我把臉埋進了書頁之間,用鼻子嗅聞油墨與纖維的味道。

        在理論上,人類的鼻子可以辨識上萬億種氣味,其數(shù)量遠超世上誕生的一切語言詞匯。在我們這個時代,人們將這些氣味稱作“信息位”,即每種氣味都可以用來表達一種信息,因此,使用一種分子解析儀,我們可以將氣味在大腦中轉(zhuǎn)換為概念。

        這種技術讓用眼睛獲取語言信息的做法徹底過時了。

        “書不是這樣看的?!彼α诵Α?/p>

        她拿起一本書,向我演示。我學著她的模樣,抬起頭,用眼睛追隨書頁上面的墨水符號。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很麻煩的過程。一切都很緩慢復雜,眼睛必須逐行、逐行地推進,雖然眼前是整頁的紙,但在我眼前,只有少數(shù)內(nèi)容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這些內(nèi)容在我的意識中稍縱即逝。

        我突然想到,相比之下,用嗅覺攝取信息,就像一下子看盡一張巨大的白紙上寫下的每個字跡,每個字跡都一樣清楚,每個角落都一樣能看見。文字背后所代表的含義并非像河流一樣慢慢流入意識中,而是像浴池里蓄滿的積水,打開心防的一瞬,便呈旋渦狀流入。

        對我來說,“閱讀”不是愉快的體驗,攝取知識從未如此枯燥無聊。我逐漸開始假裝看書,但在整個過程中,我都在用眼角窺視她的側(cè)臉。她喝著咖啡,平靜地注視著窗外。

        我試圖想象她的生活,我曾以為這種生活只存在于我父母那一代人之前。

        這么說來似乎并不久遠,但在我們的世界中,因為知識的富集,時代日新月異,新的發(fā)明層出不窮。十年就像一個世紀,二十年以后的事情無從談起。而過去就像一座座墳場,埋葬著根本來不及長大的嬰兒。

        彼時彼刻,我似乎就在一座這樣的墳場,而一位幽靈坐在我的身邊啜飲著咖啡。我不覺得她討厭,反而覺得她有點迷人。也許,在超出理解的范圍后,過去的現(xiàn)象和未來的現(xiàn)象一樣令人感到新奇。

        “你就是靠著這些書本考上這所大學的嗎?”我問。

        “當然?!彼f。她解釋道,有時候,她也會用平板電腦閱讀電子文檔,但她偏愛紙質(zhì)書籍,她偏愛實實在在的東西。我問她為什么,她剛想就閱讀紙質(zhì)書籍的感覺發(fā)表一番看法,我就立刻糾正了自己的問題:“我是問,以你的情況,為什么你會選擇求學?”我說,“即便不上學,生活也能過得去,我們擁有很健全的社會福利?!?/p>

        她搖搖頭,眼神中露出一抹不快。她將咖啡杯放在桌上,說她不得不拒絕回答這個問題。“你不會問你自己同樣的問題,不是嗎?你也不會問其他人這個問題。你問我,因為你覺得我不配和你們一樣擁有一份真正的前途?!?/p>

        她這樣氣憤的反應,讓我一時手足無措。她的表現(xiàn)仿佛我侮辱了她,而這是我所不熟悉的情況。我在主觀上并沒有任何不尊重她的意思,實際上,我認為我只是在談論一件事情背后不得不關注到的邏輯問題,而通常來說,一旦我提出類似的問題,被提問的對方總能給出一個適當?shù)拇鸢福孕迯瓦@種邏輯,或指出蘊藏在我問題自身中的邏輯錯誤。我總是認為,這種討論是稀松平常的,任何人都不會介意的。

        她把我的沉默當作內(nèi)疚的表現(xiàn),朝我笑了笑,說:“你看,我經(jīng)常應付這種問題,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再問,它令我不高興?!彼f,“再說,我已經(jīng)撐到了現(xiàn)在,不是嗎?沒有理由不繼續(xù)堅持下去?!?/p>

        “我想你說得也很有道理?!蔽颐銖娬f道。

        時間不早了,我想起自己應該告辭去上課。從沙發(fā)上起身的時候,我本來有種不滿意的感覺,但再次看向她和她的房間,那種負面的情緒又煙消云散。我突然想到,也許,我絕對不能用通常看待其他同學的方式看待這個女孩,與他們相比,她有著一個本質(zhì)性的不同:她需要幫助。而我可以幫到她。

        “我可以再來看看你嗎?”我問她。

        她又笑了:“當然,如果你不嫌棄的話?!?/p>

        “如果你不嫌棄的話?!蔽艺f。

        有一天,我在校園里遇見她,問她晚上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消磨一小時,她同意了。于是結(jié)束這天的課程后,我來到她的宿舍,剛敲門,門就打開了。我看見她蒼白的臉上多了一絲血色,嘴唇的顏色多了一點晶瑩。

        她把我迎進屋子。和上次相比,屋子整潔多了,但仍像一間建在地下室的倉庫,因為書堆在桌子上,幾乎把朝向西面的窗戶遮住。所以,戶外的街道還沐浴在夏天傍晚的夕照中,房間里卻已經(jīng)進入黑夜,只有一盞頂燈亮著。

        一架娛樂監(jiān)督無人機已經(jīng)等候在室內(nèi),無精打采地降落在地毯上。我同她坐在沙發(fā)上,我像對待其他和我約會的女孩一樣,想要吻吻她。然而,她的反應和那些女孩完全不同。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神驚慌,身體向后躲閃。于是我意識到,她是不習慣這樣的事情的。

        我不再碰她,只是和她喝著咖啡,吃著蛋糕。

        “我想,每個人也都會問你同樣的問題?!蔽艺f。

        “什么問題?”

        我向前攤開手,仿佛要擁抱整個屋子。

        “如果這個問題沒有冒犯到你,我想問問,你平常是怎么生活的?”

        她想了想,放下手中的蛋糕,說:“我覺得好像沒什么可說的,我的生活非常簡單,應該在很多方面和你們一樣。我每天凌晨三點睡覺,早上六點起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學習,唯一不同的只是學習的方式,我通常在那里(她指著一張桌子)閱讀和記筆記,你肯定以為我的房間很亂,其實每本書的位置我都知道在哪里。我每天還要吃很多藥物,比如縮短睡眠時間的康腦片,促進專注力的凝神片。每天晚上的娛樂時間,我會出去跑跑步,或者在屋子里聽聽音樂,大概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生活,沒有太多可說的。”

        她的生活的確沒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我想,學校里的每個人大概都是這樣生活的,除了我們需要上課,而她利用上課的時間讀書以外,其他的部分大致是相同的。不過她每天都睡三個小時,我想這要比平均水平長一點。

        我們聊了聊天,然后決定聽聽音樂。

        她打開手機,連接藍牙音箱。

        音箱里傳出一個女人粗糙中帶著一腔柔情的聲音,她所使用的語言對我來說非常陌生。而我已經(jīng)熟練掌握十門外語。

        “這是班巴拉語,歌的名字叫‘Sabali’,一首老歌?!彼f。

        “Sabali?”

        “耐心的意思。”她說,“它讓我感到放松,我時不時就會聽一遍?!?/p>

        她閉上眼睛,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的身體,雙腿蜷縮起來,在沙發(fā)中歪倒,仿佛隨時要睡過去。她很享受,我也很享受,因為我很高興能接觸一門新的語言,這或許會讓我在廣譜知識測試中拿到更高的分數(shù),所以我聆聽它的韻律和歌詞,推敲著發(fā)音的語法結(jié)構(gòu):

        Sabalkli,Sabali,Sabili yonkonte

        (耐心點,耐心永遠都是好的。)

        Ni kera mogo fe sabali yonkonte

        (如果你愛上某個人,請保持耐心。)

        消磨掉那個小時后,我起身告辭。

        “我可以和你吻別嗎?”我問。

        她笑了起來。

        “Sabalkli。”她說著,將門關上。

        后來,我和許臻幾乎天天見面,每次都在一起消磨一小時。

        有好幾次,趙黃塘試圖再次約我同她一起度過娛樂時間,我都直截了當?shù)鼐芙^。這種事情沒有必要委婉,任何一個理智的學生都會表現(xiàn)得非常大度,這畢竟只是我們一天中最無關緊要的一個小時。在其余的時間,也就是那些真正重要的時間,我們都是獨自度過的。

        到了冬天,大一上學期的半程廣譜知識測驗近在咫尺。這場測驗非常重要,有些人認為,它幾乎決定了一名學生的未來:他究竟是超過其余人,成為地外殖民地的領袖或者大師級研究者,還是成為一名聽從人工智能指令的普通人。

        自然,所有人都希望成為前者,有些人甚至恐慌地認為,不成為前者,就意味著他所學到的知識根本沒有用處:他學會的技能,任何一個普通人都能掌握。這些恐慌的言論未免言過其實,卻不算無中生有。因此,隨著時間流逝,大家都越發(fā)忙碌起來。一到課間,我們便拿出自己的鼻煙,開始吸食補充性質(zhì)的讀物。因為我們很清楚,光是參與課堂并不足夠。要在廣譜知識測驗中脫穎而出,我們必須在課余時間也竭盡全力地學習。

        當然,這并非不愉快的體驗。我們攝取知識的欲望是無法饜足的,學習是我們的快樂源泉。稀奇的是,趙黃塘、趙班章、劉泛這個三人組在班上表現(xiàn)得非常自在。在鴉雀無聲的教室里,我經(jīng)常聽見他們的笑聲與閑談。透過窗戶,我看見他們在空蕩蕩的走廊上來回傳遞交接著熒光綠色的網(wǎng)球,趙黃塘滿臉紅暈,碎劉海被汗水沾濕,黏在額頭上。

        有人說,他們也許是自暴自棄了,也許他們意識到自己的進度已經(jīng)落后,沒有追上其他人的希望了。然而,只有我知道真相:在私下里,他們一直在吸食三級純度以上的信息。在這場你追我趕的知識積累大賽中,他們實際上已經(jīng)遙遙領先。

        就是不知道代價如何。

        這天的大課間,我正打算吸克里希那穆提的《點亮自性之光》解乏。趙黃塘突然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的跟前。我以為她又是來和我約會,或者是來確認我有沒有走漏消息的,但她卻玩弄著我的鼻煙,朝我翹起一邊嘴角,露出含糊不明的笑容。突然,她毫無道理地來了這么一句:“你還記得《心理原型、先驗知識與內(nèi)隱模型》這本書的第一百三十二章第三節(jié)的內(nèi)容嗎?”

        我想了想,很快就從記憶庫中調(diào)出這本書,找到她所說的章節(jié):要做到這件事情并不困難,用吸氣味的方式攝取知識的最大好處,不是單位時間向大腦傳輸?shù)男畔⒘勘乳喿x書本更高,而是能夠形成烙印般的“記憶”。

        人類在早期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研究中就已經(jīng)意識到,我們的嗅覺系統(tǒng)與記憶系統(tǒng)具有深度的關聯(lián),負責記憶形成的海馬體幾乎是嗅腦的一部分延伸。所以我們利用鼻煙學到的東西,幾乎從來不會被遺忘。

        而趙黃塘所說的那本書的那個章節(jié)的內(nèi)容是慕殘理論。

        【所謂的慕殘,是指對殘疾人的愛慕心理……“慕殘”,以及與此相關的“截肢癖”,源于當事人對于身心完整性的認知出現(xiàn)了變異。在“慕殘者”的潛意識中,他們大腦中保存的關于何為“完整”的理念,與常人不同。在他們的意識中,只有缺少一部分東西(不論是手臂、雙腿、視力,抑或體毛等細節(jié))的人體,才是真正美麗的、道德的、完整的?!?/p>

        我意識到趙黃塘意有所指。

        我并未生氣,只是否認了她的暗示。我告訴趙黃塘,我和許臻僅僅是在消磨時間,這里面并不涉及特殊的性心理問題。趙黃塘將我的鼻煙放在桌上,用一種我未曾見過的嚴肅眼神看著我,說:“你出于什么動機天天和她相處,我覺得不重要,只是你得明白,她在這所學校待不了多久了,你們不是一路人,她注定要回到她所屬的那種生活。而我們會在這所大學待到畢業(yè),如果順利的話,我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會離開地球,去需要我們的地方。所以我勸你適可而止……不要給她太多的幻想……像她那種處境的人,容易動真感情……我的意思是,和其他人玩玩倒沒什么,反正大家只是逢場作戲,只是請你別傷害她,別讓她動真感情了,這就是我要說的?!?/p>

        說完,她就離開了。

        傍晚,我又來到許臻的宿舍。

        想到趙黃塘的話,我意識到許臻最近的確待我越來越親切了。我們坐在一起,她躺在我的腿上,讓我用梳子梳她的頭發(fā)。音箱里放著她喜歡的那種音樂:節(jié)奏舒緩,聲音溫柔,由萊昂納德·科恩那類老祖父與老祖母演唱。我把梳子放下,扶著她的脊背坐起,她用雙手攀住我的脖子,我們雙目相對,那時,一種我不熟悉的情愫油然而生。

        “今天我可以親你嗎?”我問。

        她笑笑,又搖搖頭。

        “怎么還不可以呢?”

        “因為我還不了解你?!?/p>

        “我是一本敞開的書,任你翻閱。”

        她從我的懷中掙扎起來,說:“那么,我們來玩?zhèn)€游戲吧?!?/p>

        她走進洗手間,手中握著一小塊藍色的香皂。

        “他們說,嗅覺能激活人的記憶。既然如此,你用鼻子聞聞它,告訴我一段關于你的往事吧?!?/p>

        我從她手中接過那片香皂,嗅了一下,笑著說:“我能告訴你兩件往事。第一件往事是多年以前,我第一次學習有機化學,知道了硬脂酸鈉的分子式和制作方式,這是我唯一和香皂這件事物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契機:我學習到它的存在,僅此而已。但第二件往事很有意思,今天晚上,你把一塊香皂放在我的手中,它擦洗過你的衣服或者你的皮膚。我把這塊香皂收下,作為紀念品,每當我想起你,就會聞聞它?!?/p>

        說著,我把這塊香皂放進自己的口袋里。我發(fā)覺自己的臉龐有點發(fā)燙,上述這種對話,此前我是從未進行過的。我握著那塊肥皂,心里很溫暖:嗅覺的確能夠激活人的記憶,但我也沒有那么多記憶可供回憶。我的童年、青春期,只有無休止的知識攝取。他們說一步都不能停下,所以我錯過了很多創(chuàng)造記憶的機會。而現(xiàn)在,一些新的事情正在發(fā)生。

        “那等我們分開的時候,我再給你?!彼χ咽稚爝M我的口袋,拿出香皂,“現(xiàn)在我還要用?!?/p>

        我抱住她。

        “干什么……”她試圖推開我。

        我把腦袋埋進她的脖頸,試圖記住她的味道。

        她猛烈掙扎起來,推開我。

        “不要!”她叫道。

        “對不起?!?/p>

        “不是你的錯。我只是不想你聞我,我很臭,我身上有一股腐爛的味道?!?/p>

        “我相當確定你沒有這種味道?!?/p>

        “但我每時每刻都能聞到?!?/p>

        她痛苦的神情是真誠的。我迅速回憶關于感官系統(tǒng)障礙的相關知識,然后意識到她可能有幻嗅癥,根據(jù)這種疾病的描述:完全失去嗅覺的人被認為有可能會聞到一股近在咫尺的惡臭。

        這種惡臭在性質(zhì)上類似于失去手臂的人會產(chǎn)生的幻痛。就好像身體完整性的每一點損失都會被神經(jīng)系統(tǒng)利用負面的體驗取而代之,就好像是在懲罰我們竟然丟失本該具備的東西。

        她向我哭訴,不論是不是幻覺,那股味道始終就在她的皮膚上徘徊,她無法擺脫,不管怎么擦洗,那股味道都只是在身體的不同位置搬來搬去。她覺得很臭,很惡心,這就是為什么她不肯我親她。

        我拿起一張紙,寫了一長串分子式,給她看。

        “這就是你的氣味,所有的成分都在里面?!蔽依^續(xù)說,“如果你去查詢這些分子式,會發(fā)現(xiàn)其中沒有哪項會對人的鼻嗅細胞產(chǎn)生明顯的刺激性。實際上,如果你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這里存在一種芳香烴,散發(fā)著一種宜人的氣味……”

        她破涕為笑:“你真奇怪?!?/p>

        “奇怪?”

        “奇怪”是個奇怪的評價。我只是實事求是指出她并不臭,而真正奇怪的似乎是這一事實:她的大腦竟能以如此背離事實,自我欺騙的方式運作。因此,去糾正她的錯誤,去說服她不要輕信自己殘缺的感官,成了我的當務之急。

        于是我堅持道:“反正,你應該允許我吻你。”

        離半程廣譜知識測驗還有半個月的時間,我搬進許臻的宿舍,每天夜里都幫她梳理知識點。她并沒有請求我這么做,是在我的堅持下被迫答應的。

        雖然她憑借自己的毅力通過了中學階段的所有廣譜知識測驗,但大學階段的測試強度還要高出許多。我計算過,要以及格分數(shù)通過這次測試,需要積累的閱讀量超過六千本專著,涵蓋人類現(xiàn)存的所有學科。對于使用鼻煙,用嗅覺攝入信息的學生來說,這件事情并不困難,及格甚至是個丟臉的結(jié)果。

        但許臻要用眼睛閱讀六千本書,并聯(lián)系其中的知識點以獲得正確、完整的理解。

        我從沒告訴過許臻這是不可能的。反正,在她成長的過程中,從來不會缺少這類意見,這些意見除了造成傷害,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我做出了決定:她需要什么,我就給她什么。如果她注定要墜下懸崖,我要在懸崖的底部用扇子向上扇風,當我的扇葉全部脫落,我就用嘴朝她折斷的翅膀吹氣。

        那天,我們并排坐在書桌前,交流一個未知學問題。我告訴她,要解答這一問題,必須了解某種復雜的跨學科理論。這些理論可以在吳詞人的同事卜忖宰創(chuàng)作的《天球交匯:精神動力與物質(zhì)世界的膠合》《再論統(tǒng)一場:大腦引擎的功用》《神經(jīng)勢能》 三本巨著中看到詳細的闡釋?!皩嶋H上,”我說,“這兩位大師的學生賈鳴寫過一本兩千頁的《精神實質(zhì)通論》,里面對這些觀點進行過很好的總結(jié)。我現(xiàn)在就把電子版發(fā)送到你的電腦上,你今天就可以看……”

        恐怕我有些過于急切了,沒有意識到她已經(jīng)非常疲憊。她閉上雙眼,用中指輕輕按揉自己的太陽穴。當時我?guī)缀跸胝f“或者,我們也可以放棄,承認這種強度的閱讀是不切實際的”。然而,我終究還是沒有說出這種話,而她也終究有些不堪重負了。

        “對不起,我想先休息一下,可以嗎?”她把平板電腦推開,趴在從凌亂的書本中收拾出來的一小塊桌面上,閉目養(yǎng)神。我輕聲問她,是否應該去床上小睡片刻。她搖搖頭,說她只需要趴一小會兒,馬上就好。于是我不再說話,默默等待她恢復精神,或者徹底睡過去。

        “對不起?!彼卣f,“我浪費了你很多的時間?!?/p>

        “我愿意為你花費時間。”我說。

        她的腦袋輕輕轉(zhuǎn)動,露出一邊的眼睛,覷看著我。

        “為什么?”她問。

        我認真考慮了一下,說:“我想,我是愛你的。”

        “為什么?”

        “我想,首先,我認為你很美麗?!蔽艺f,“因此,你對我具有吸引力,我享受和你的親密。其次,你讓我感覺自己很有用。你需要我,這讓我很開心。因為我需要被需要。我第一次關注到你,是看到你坐在教室后面時,你露出的那種眼神讓我覺得你需要一個朋友,而那個人可以是我。后來,我?guī)湍惆徇\那些書,那天我很疲憊,但那是我特別開心的一天,因為我可以舉起一些實實在在的重量,舉起那些重量不是為了讓我的肌肉生長,而是我肌肉的生長是為了幫你舉起那些重量,你懂嗎?只有后者才令我真正幸福?!?/p>

        我頓了頓,又說:“你的眼神里有種懷疑,但針對我愛你的論題,上述這些論據(jù)是非常充分的。如果你有不同的意見,可以去查詢尤青人出版的《感情關系中的自我投射與認同尋求》、劉鐫屬的論文《哺乳動物的愛欲動力學》,以及……你會發(fā)現(xiàn),所有這些資料表明,性欲引發(fā)的激情、社會認同產(chǎn)生的感動,是人類愛情關系可以形成的兩大基本?!?/p>

        “好吧,好吧,求你別說更多的書名了?!?/p>

        她輕嘆一口氣,從桌上起來,用橡皮筋束好自己的長發(fā)。

        “親愛的,如果你這么喜歡在別人眼里變得有用,可以幫我接杯水嗎?”

        我不再絮絮叨叨,而是去廚房倒了一杯熱水。等我走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從抽屜里把藥瓶拿了出來,正在小心翼翼地把藥片一粒粒地數(shù)出來,倒在配藥盒中。

        她接過熱水,服下藥片,再次打開平板電腦。

        她繼續(xù)學習到凌晨四點,而我陪在她身邊。

        為了準備這次考試,我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因此,在知識測驗到來的前一天,我們決定好好休息一次。

        那是一個晴朗的冬日,我們走出宿舍,她叫來一輛無人出租車。

        出租車從城區(qū)一直開到邊緣地帶。這幾年來,因為年輕人口大量流失到太空殖民地,所以越靠近郊區(qū),人影越稀少。窗戶緊閉的住宅樓與關門歇業(yè)的商場佇立在道路兩旁,已經(jīng)過時的廣告招牌仍在建筑外立面上招搖,褪色的圖文宣傳著不再營業(yè)的店家與不再銷售的產(chǎn)品,下面印著一串串無人接通的號碼。

        我們就像是在拙劣的舞臺劇背景板中間奔馳。像喬治·基里科的那幅《一條街上的神秘與憂郁》,在日光照耀下,空寂而巨大的城市里,渺小的孩童在街上奔走。在我們的眼前,雖然街道的景觀已不復以往,但紅綠燈仍在按照亙古不變的規(guī)律變幻。有一次,出租車在紅燈前停下的時候,車窗的前面出現(xiàn)一名老婦人,她在機器人的攙扶下一步一躬地走在斑馬線上,用拐杖的尖端刺穿落在行道樹下的枯葉,將它們串成一串。

        隨后,老婦人朝我們走了過來,她敲了敲車窗,試圖對我們說些什么。但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她說話的語速非常緩慢,超出我一直以來的習慣。許臻明白她的意思,她問我們有沒有多余的塑料袋,因為附近沒有垃圾桶,她想要把葉子給我們。我開始翻找自己的背包,就在這時,紅燈轉(zhuǎn)綠,出租車自行其是地開動,那老人在路邊看著我們遠去,幾片葉子從她的手杖尖端落下。

        出租車停下時,我們置身于一座公園。

        公園里沒有人,接近荒廢。生銹的柵欄仿佛古代人的牙齒,東歪一處,西缺一處。油漆剝落的游樂設施上,野草與真菌開始攀附,茂密的灌木中,一群盲目的木馬被荊棘與蒺藜絆住了腿腳。陽光灑在草坪上,泛出一片溫暖、干燥的青翠,烘著游樂園冰冷的骨頭。

        她幾乎是雀躍著進入日光中。我們在坡道上漫步,沿途見到一堆篝火的灰燼,旁邊還放著幾根樹枝。她撿起一根樹枝當作登山杖,不時用它敲打著欄桿、器械。將銹蝕的殘片從設施的表面擊落。她一面這樣,一面哼起最愛的那首歌:

        “Sabali, sabali, sabali yonkote.”

        (耐心永遠是好的)

        “Wo! ouh! Wo! sabali, sabali, sabali kagni.”

        (耐心總會是好的)

        后來,她找到一架秋千,便扔下樹枝,跑了過去。很快就蕩得非常高了,蕩下來又上去的時候,上身幾乎朝著地面彎曲,一頭秀發(fā)的發(fā)梢掃過地上,卷起落葉與草根。

        我坐在她旁邊的秋千上,不知道應該怎么做。

        我知道與鐘擺、慣性、勢能有關的一切知識,但我從沒真正坐在一架秋千上。

        她跳下來,鉚足了勁,從身后推我。

        她幾乎只有我的一半重,用了很大的力氣,嘴里悶哼著。

        “起來了!”她說著,我終于開始擺蕩。她便回到另一架秋千上。我們一同蕩了好一陣子,由著秋千輕輕擺動,我用腳尖摩擦著地面上的泥土,一簇白雛菊被我的鞋子磨斷了莖。

        “我小時候經(jīng)常來這里,我父母總是帶我過來曬太陽。我在這里度過了最無憂無慮的歲月?!彼f,“我在這里蕩秋千,在這里的土壤中采集植物和昆蟲,然后在書上學習有關它們的知識。那是一段快樂的日子,我把身上的臭味當作泥土的味道。但當時我也很疑惑,為什么這里總是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母親說,其他孩子都在上學。那么,為什么我不要上學?我母親又說,這是因為我生來就很幸運,只需要悠閑地生活。

        “有一陣子,我沒有細想她的話意味著什么,直到有一次,我走到公園邊緣。從山丘上,我可以看到一座小學,這座小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了,但當時,我身邊的孩子似乎都在那里上學。我能從山坡上看到他們的身影,我能看到有幾個人沿著山坡往我這邊走來,那是幾個特別漂亮的小男孩,穿著一致的白色制服。他們一邊走,一邊交替著使用一根鼻煙,看上去很優(yōu)雅。

        “我裝作不經(jīng)意地朝他們迎面走去,有個領頭的男孩竟然朝我打招呼,問我愿不愿意和他們一起吸一支《蘇菲的世界》。我當時不明白‘吸’是什么意思,也沒有聽過《蘇菲的世界》,但我只想和他交朋友,所以我接過那支鼻煙,模仿他的樣子吸了一口:除了一如既往的我身上的那股臭味以外,我什么都沒聞到,我非常困惑。

        “那個男孩從我手上接過鼻煙后,又沒頭沒尾地試圖和我討論幾個問題。顯然,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么,所以我一言不發(fā)。那個男孩笑了笑,朝我吐了吐舌頭,說希望和我學校里再見,說完,他就和同伴一起走了。

        “對于一個小孩子來說,一點點小事都會變得非常嚴重。從那以后,我就不再經(jīng)常來這個公園了。我害怕遇不到那個男孩,那樣我會感到很寂寞。但是我又很害怕遇到他,因為如果他再次見到我,如果他再次把他吸過的,留有他鼻尖溫度的鼻煙遞給我,再次提出我回答不了的問題,再次向我吐舌頭,再次和他的伙伴們返回學校,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待在這里,我會難過得死掉?!?/p>

        我看著她,想象她兒時在公園里蕩著同一架秋千時的樣子。

        有時候,在夢里,我還會見到她拿著放大鏡觀察泥土里的生物,看黏糊糊的蚯蚓在土壤中蠕動。那樣的事情我從來不曾做過:我不曾蹲下來用手觸摸過泥土,不曾主動翻找過蚯蚓。畢竟,在我想要那么做之前,我就已經(jīng)懂得數(shù)百上千種昆蟲的分類學特征與習性,并在實驗室里見過無數(shù)張幻燈片了。

        她蕩啊蕩,突然在半空中發(fā)出一聲驚嘆:“看??!”

        我抬起頭,看見一艘宇宙飛船向著高天緩緩飛去,天空被引擎釋放的高能粒子撕開,像畫家的筆刷涂過紙上的空白,在身后留下一抹像海浪般翻騰的深紫。

        又一批年輕的學者飛向了群星。

        考試的日子終于到來。我和她在廣譜知識測驗中心的門口分別,相互祝福。許臻朝我張開了雙臂,我久久不能卸下她的擁抱。這時我們正在測驗中心A棟大門前的臺階上,準備參與測驗的學生們在旁邊拾階而上,不時有人碰在我們身上,發(fā)出不滿的嘟囔聲。我輕輕拍著她的背,和她分開。過后,她隨著人流進去了,我則穿過人群,朝著我被分配到的B棟考場走去。當我覺得應該再回頭看她一眼的時候,她已經(jīng)消失在人群中。

        我走進測驗中心的B棟,繼續(xù)沿著樓梯向上,樓層內(nèi)的景象猶如古埃及的千柱廳,那是無數(shù)鑲嵌著小型房間的金屬支架。六邊形的金屬支架里,內(nèi)嵌正方體的艙室,打開艙門,里面呈現(xiàn)著橢圓的空間,這就是被大家稱作“卵”的考試艙。

        “卵”的艙壁凹陷成座椅的形狀,當我脫下衣物,躺在座椅中時,瞬間感到一種溫暖的膠體將我的身體包裹,我失去了四肢的知覺。膠體內(nèi)的金屬針頭正插入我手腕上的血管,將營養(yǎng)膠注入身體。而一根吸口狀的排廢管則與我的生殖器相接。最后是一系列微型電極,穿過我的發(fā)絲,緊緊貼在頭皮上,用來監(jiān)測我的大腦活動。

        燈光在我的眼前漸漸黯淡下來。

        測試正式開始。我闔上雙眼,感到頭皮上出現(xiàn)一種酥麻的感覺,一系列圖像與概念在我的腦海中紛至沓來。

        這場考試并不會明確地提出任何“問題”,也沒有所謂的“標準答案”,它測試的是頭腦的響應模式。

        兩只蝴蝶在春天的草坪上翩翩振翅;一匹野馬飛奔著越過柵欄;一座復雜的機器轉(zhuǎn)動著輪盤,吸插著活塞;一系列看似無規(guī)律的數(shù)字……每個大腦對這些事物的反應都有著不一樣的方式。

        而大腦在深思、確知、不熟悉、緊張、迷惘、麻木等不同狀態(tài)間切換時,神經(jīng)系統(tǒng)也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激活模式。

        因此,測試的本質(zhì)是篩選出那些能夠從科學角度看待問題的人,理解現(xiàn)象背后的數(shù)學本質(zhì)的人,專注于問題并能解決問題的人。

        有人曾經(jīng)說過,廣譜知識測驗,測試的不是知識,而是我們對知識的愛。

        我認為我是愛知識的,這點毋庸置疑。畢竟,除了對知識的孜孜以求,我沒有別的喜好。即便在我朝著乒乓球揮拍時,我仍在計算著動量、角度、新陳代謝的速率與身體各處氧氣的供給。實際上,任何一種非“問題解決型”的思維對我而言都已經(jīng)變得陌生。

        我還記得自己青春期的第一次性沖動,第一次看見戀人的裸體,那時我感受到的并非她的胴體引燃的原欲。在我心中燃起的是求知的欲火,讓我想要深入了解細胞的分裂、基因的表達、進化的歷程、激素的本質(zhì),我越過了柏拉圖所謂的洞穴墻壁上兩個性別交媾繁衍的陰影戲碼,看到了背后的“本體”。我也越過了其他的陰影,當我凝視這個世界,看到的早已不是它本來的模樣,我看到的是它背后的東西:一條條能場的虛線、一個個數(shù)學的等式、一座座力學的結(jié)構(gòu),以及不可計數(shù)的抽象符號。

        所以,來吧,來問我所有的問題吧。

        給我蘋果、飛鳥、天空的緋云。

        給我清晨后院的草坪、秋天泛黃的原野、山峰晶瑩的白雪。

        我將解構(gòu)、剖析、抽象、總結(jié)。

        ……

        突然出現(xiàn)在我意識中的,是一架模糊的秋千。

        按照常理,我的意識將迅速以這架秋千為跳板,進入重力、時間、熵的領域。然而,在看到那座秋千的瞬間,我卻感到一種不確定性。我的思維停在了這架秋千上,仿佛有堵隱形的墻壁阻止我思維的前進。秋千沒有實現(xiàn)抽象化,它的形象反而變得越來越清晰了:陽光照耀的生銹的鐵索下,掛著霉斑點點的木板;秋千下面被鞋子刮擦磨損的草坪上,折斷的白色雛菊的尸體閃閃發(fā)亮。

        在那架秋千上,她越蕩越高、越蕩越高。

        我的思維再也無法越過她的發(fā)梢抵達的高度。

        分數(shù)出來了。

        劉泛和趙班章名列班級的第一和第二。同學們對此議論紛紛,畢竟,考慮到他們兩人平常松弛的學習狀態(tài),獲得如此高的分數(shù)是相當不自然的。

        不過,自從考試結(jié)束后,他倆就沒再在學校出現(xiàn)過。

        我很好奇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所以臨放學的時候,我給趙黃塘發(fā)消息,詢問兩人的情況。恰好她當時決定要去尋找他們,便邀我同去。

        在出租車上,確保再也沒有其他人可能聽到我們的對話后,她告訴我趙和劉兩人惹上了大麻煩:他們也許吸食知識過量了。

        從某個階段開始,趙黃塘就對兩個越來越無所顧忌的朋友敬而遠之。但是她在他們的書包里放了追蹤器以防不測。

        信號把我們引到學校外面的一個酒店的房間里。過來開門的人是趙班章,相比一個月前,他瘦了整整一大圈,兩頰微微凹陷,眼圈泛黑,原本寬闊的肩膀處于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中,縮在腦袋兩邊。見是我們,他松了一口氣。

        屋中并不寒冷,但他爬回沙發(fā)上,用一條厚被褥裹緊自己。沙發(fā)前的茶幾上放著砧板、刀片、白色的“英淶酊(Enlightin)”粉末和鼻吸管。

        我從來沒有在學校里見過有人使用“英淶酊”,這種片劑儲存著四級以上純度的信息,據(jù)說從鼻腔吸入這種超高純度的片劑后,會有心智開蒙、醍醐灌頂般的極樂。

        此刻,即便不使用鼻罩,我也能聞到空氣中飄搖著甜膩的黎曼猜想全解的余韻,混雜著一些甘草味的高維函數(shù)的后調(diào)。趙黃塘一邊責罵他們,一邊捂住鼻子,走到墻邊,推開緊閉的窗戶,讓空氣流進來。

        趙班章半睜著眼睛,哀求我們把窗簾拉上,因為陽光太過刺眼。

        “劉泛呢?”

        他用被褥捂住腦袋,指了指浴室。

        我們走進浴室。劉泛正躺在浴缸里泡澡,水已經(jīng)涼了,上面堆著白色的清潔泡泡。

        看見我們,他笑著揮了揮手。

        “你們好?!?/p>

        “你好,劉泛,你在做什么?”

        “我在利用自己學到的知識,創(chuàng)造一種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彼f。

        “什么理論?”我問。

        “你看,我終于發(fā)現(xiàn),其實薛寶釵的建議是正確的,賈寶玉必須抓緊高考前最后三年的時間,多做真題。因為雖然固體可以分為晶體和非晶體兩類,松香顆粒卻無法形成規(guī)則的幾何形狀。所以我們才能判斷,是萊布尼茨比牛頓更先證明了如果沒有燃料、電流或者其他動力的輸入,龍涎香就不能充分釋放西格瑪粒子。而尼可·勒梅則通過畫出原始心靈特征的軌跡,成功建立了我們?nèi)缃窠?jīng)常在公共廁所見到的所謂的宇宙弦震現(xiàn)象,也讓托洛茨基編曲的《哥德堡變奏曲》在黑洞積吸盤的邊緣引起暗物質(zhì)的集體性成熟??偠灾祟惈@得幸福與解脫的唯一方式,就是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假槍斃的那一天,用無土栽培的方式種植一萬根V2火箭……”

        我們緩緩關上浴室的門。

        趙班章再次抱怨陽光引發(fā)的頭疼。

        “你們做了什么?”

        “沒有什么?!彼麚]揮手,“真的,沒有什么,我們只是想在測試中拿個高分,三級純度的信息,我和他的大腦都能應付過來。后來,我們很高興,因為整個大學課程都已經(jīng)被我們掌握。所以我們覺得也許可以慶祝一下。就慶祝了一下,也沒有做什么,就是嘗試了一點四級純度的信息體。我們搞來了一片‘英淶酊’,用搗蒜的杵子搗成粉末,往鼻子里吸了一點,沒吸太多的,就一點點。那次之后我們就不敢了,一直忍到考試??纪曛螅痔嶙h說不如再吸一點點,就一點點,我們就是這么決定的,就最后一次?!?/p>

        他用手指著桌上的白色粉末。

        “就這么一次,真的,最后一次?!?/p>

        “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還好,當然還好啦,當時我們在桌上吸了一點,又跑到浴室里,用毛巾把門縫堵住,把窗戶關緊,然后把一片大英百科全書用酒精燈煮了,你們根本想象不出:真理在三立方米的空間進行布朗運動,結(jié)果劉泛就瘋了,他從浴缸里跳出來,叫著什么‘尤里卡!’‘尤里卡!’,說他發(fā)明了偉大的理論?!?/p>

        “你呢?你有什么不好的感覺嗎?”

        “我還好,這是當然的,我沒有什么問題,你能給我倒杯熱水嗎?”

        我拿起暖水壺,正要往玻璃杯中倒水。他突然喊道:“不要!”

        “怎么了?”

        “杯子會結(jié)凍的呀,你應該戴個手套。”

        趙黃塘苦笑起來,說:“杯子怎么會結(jié)凍?”

        “水的溫度比杯子更高,杯子的熱量會被水吸收掉啊?!?/p>

        趙黃塘把我拉到一邊,說:“信息中毒癥,是不是?”

        【信息中毒癥是一種可怕的疾病。我們的大腦具有一種自我保衛(wèi)機制:它會將有意義的信息整合進記憶,將不重要的信息遺忘。但有時候,過量涌入的信息會讓這種機制超負荷工作,直到“中毒”,“中毒”的結(jié)果,被形象地形容為“大腦在嘔吐”。】

        從浴室中傳來一聲恐慌的叫喊。

        我們沖過去,打開門,看到劉泛正像溺水的人一樣撲騰著,浴缸內(nèi)外水花四濺。擋水簾已經(jīng)被他整個扯下,扔在地上,他的手揮舞著,就像風暴中的兩段枯枝。

        “咿呀啦哇呱呱咕咕……”他喊著,攀在浴缸一側(cè),試圖站立起來,但是剛剛從浴缸里坐起,就又滑了下去。

        他的大腦正在嘔吐,他發(fā)出越發(fā)難以理解的、內(nèi)容含混的聲音,仿佛正在水底朝著水面上的人喊話。他再次試圖站起來,再次失去平衡。

        我試圖按住他的肩膀和胳膊,但他掙扎得更加厲害,我挨了一巴掌,衣服濕透了。

        【信息中毒癥患者的最終結(jié)果是退化為兒童的狀態(tài),回到對世界無知、恐懼的蒙昧狀態(tài)?!?/p>

        趙黃塘擠到我身邊,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他的頭發(fā)、面龐。

        “別害怕,沒事的,別害怕?!?/p>

        趙黃塘把他的腦袋抱在懷里。

        “噓,別害怕,小寶貝?!?/p>

        【他必須重新學習一切,重新認識一切?!?/p>

        他漸漸平靜下來,手終于不再胡亂顫動,眼神直直地望著吊頂上的燈光。

        “好,沒事了,沒事了,噓,沒事了。”趙黃塘溫柔地說。

        劉泛的嘴里發(fā)出一種規(guī)律的,難以理解的聲音。

        “他在叫我媽媽……”

        “水溫太低了,我們得讓他出來?!彼f。

        “我把他抱出來?!?/p>

        趙黃塘從不銹鋼架上拿下一條浴巾。與此同時,我伸出雙手,從身后抱起劉泛開始變涼的身體。

        透過他的頭頂,我注視著趙黃塘用浴巾將他發(fā)紫、發(fā)皺、冰冷的皮膚包裹起來,細細地揉搓。她的一舉一動是正常且自然的,卻讓我產(chǎn)生一股憐愛之情,我將劉泛抱得更緊,但我的手指卻柔軟了。

        【他必須重新長大一次?!?/p>

        “乖寶寶,起來……”

        當我猛然起身,試圖將劉泛的下半身也從浴缸里挪出來的時候,一塊藍色的肥皂從我的口袋里掉了出來。

        此時,你已經(jīng)離開了這所將你開除的學校,與我永遠地道別了,只有這塊香皂作為紀念。

        它在滿是積水的地面上打滑時,我想到趙黃塘之前向我引用的“慕殘”理論。多年以后,我反復琢磨,終于意識到她的聰敏與成熟。她是對的,發(fā)生在這個冬天的事情,如果要真正理解,必須考慮這種觀點。

        【在他們(“慕殘”者)的意識中,只有缺少一部分東西(不論是手臂、雙腿、視力,抑或體毛等細節(jié))的人體,才是真正美麗的、道德的、完整的?!?/p>

        我意識到,我的確是一位“慕殘”者,這是我對你念念不忘的原因。

        因為我愛著一種無知的感覺。

        我愛著一種得到答案前先生發(fā)疑問的感覺。

        我想你了。

        許臻……

        你還會用你的手指挖掘公園里的泥土嗎?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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