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我在網(wǎng)絡上觀看了楊麗萍老師在2025年河南春晚上的舞蹈節(jié)目《蛇來運轉(zhuǎn)》，優(yōu)美的舞姿和精致的服化道盡顯陰陽柔和之美，我倍受震撼。但評論區(qū)里褒貶不一，呈現(xiàn)明顯的兩極分化。事實上，自古以來，蛇留給世人的印象，一直是吉兇并存。

古詩中的靈蛇

蛇的繁殖能力很強，年年產(chǎn)卵，一產(chǎn)就是一堆；幼蛇經(jīng)過幾個月就會蛻皮，如獲新生，有著旺盛的生命力，這讓在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艱難求生的遠古先民倍感羨慕，便把它當作多子多福的圖騰?！对娊?jīng)》中就寫道：“吉夢維何？維熊維羆，維虺維蛇?！庇行芑蛏叱霈F(xiàn)的夢可不是噩夢，而是吉兆?！熬S熊維羆，男子之祥；維虺維蛇，女子之祥?！比羰菈粢姀妷训暮谛?，預示著能生下小公子；若是夢見細長的花蛇，則預示著能生下千金。

在古人心中，蛇就像一條繩，串起一個個珍珠般的美麗故事，比如伏羲女媧的神話傳說，比如和龜組成四靈之一的玄武。劉禹錫在《送周魯儒赴舉詩》中寫道：“自握蛇珠辭白屋，欲憑雞卜謁金門。”蛇珠即隋珠，化用的是《搜神記》中的典故，隋侯救蛇后，蛇銜珠以報。古人認為，蛇是有靈性的，能夠理解人的情感，懂得知恩圖報。故而蛇珠被賦予了美好的含義，喻指卓越的才華，人們將它與和氏璧相提并論，合稱為“和璧隋珠”。

蛇無疑是龍的主要原型?！妒霎愑洝焚x予了二者明確的進化關系，認為蛇通過千百年的修煉，可生出雙角四肢，一步步地變成蛟、龍，甚至應龍。于是蛇又被稱作小龍，擁有龍騰云駕霧、行云布雨等能力。在古詩中，二者也往往聯(lián)袂出現(xiàn)。曹唐在《送羽人王錫歸羅浮》中寫道：“龍蛇出洞閑邀雨，犀象眠花不避人。”龍蛇出門溜達，喚來斜風細雨作為輦車，犀牛和象臥在花叢中，萬物盡享著風調(diào)雨順帶來的和諧與安寧。黃庭堅也曾寫道：“虎豹文章藏霧雨，龍蛇頭角聽雷聲”，虎豹的斑紋掩藏在迷蒙的霧氣和雨幕中，待到云銷雨霽時才能看得分明；龍蛇平時藏在洞里或者深淵中，只要聽到雷聲，就會嶄露頭角。龍蛇并列，比喻才高者，可見蛇的地位尊崇。當龍吟聲起，吐著信子的蛇文化趁勢而上，昂首挺進中華文明金字塔的上端。

龍蛇并稱的用法，最常見的是在書法中。蛇靠扭擺身體前行，為了保持平衡，左右不停搖晃，這種步法可謂獨樹一幟。再加上蛇爬行速度快，其屈曲回繞、流暢自如的美感擊中了書法家的心坎。李白在《草書歌行》中稱贊懷素的書法：“怳怳如聞神鬼驚，時時只見龍蛇走。”一筆落下，圓勁有力，使轉(zhuǎn)如環(huán)，如風云隨龍涌，江水與蛇行，該是何等恣意豪放，“草圣”之譽，名副其實。

懷素還有位“粉絲”叫裴說。在懷素臺，即懷素曾用過的墨池邊，裴說追憶懷素，“爭得青天化為一張紙。高聲喚起懷素書，搦管研朱點湘水?！彼胍郧嗵鞛榧?，呼喚懷素揮毫。而懷素的筆法就仿佛蒙太奇的鏡頭一般浮現(xiàn)在裴說的腦海里?！坝麣w家，重嘆嗟。眼前有，三個字：枯樹槎，烏梢蛇，墨老鴉?！睉阉乜v橫的筆墨，應當像枯樹般瘦削遒勁、烏梢蛇般狂放不羈，老鴉般飛動自然。彼時，那一條烏梢蛇的每一次蜿蜒，在裴說的眼中，都是一支筆翩若驚鴻的舞姿。都以蛇作為比喻，他和李白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了。

蛇喜歡鉆洞，棲居于人的視線之外，有點不走正道、見不得光的樣子，但鄭板橋曾寫過一種光明磊落的蛇——《比蛇》：“好向人間較短長，截岡要路出林塘。縱然身死猶遺直，不是偷從背后量?！边@種蛇爭強好勝，喜歡和人比長短，贏了就把人吞掉，輸了就自盡。可它絕不會偷偷摸摸地比，一定要從林子里鉆出來，堂而皇之地站到人面前。即使比不過人，自盡了，身子也是直挺挺的。這多像鄭板橋自己，剛毅正直，難得糊涂。這樣的怪蛇，自然最被揚州八怪共情了。

古詩中的惡蛇

刻畫蛇的反面形象的詩歌也有著久遠的歷史。

屈原的《天問》中寫道：“靈蛇吞象，厥大何如？”這條蛇大概就是《山海經(jīng)》中的巴蛇，它以大象為食，吞下一頭后，三年才消化完，吐出象骨頭。這句詩在流傳中漸漸演變成“人心不足蛇吞象”，將蛇作為了某些貪得無厭的奸佞小人的代名詞。

蛇的捕獵過程極為兇殘，用身體絞殺獵物后，再一點點吞下。李咸用在《題陳正字林亭》中寫道：“家林蛇豕方群起，宮沼龜龍未有期。”蛇豕化用的是“封豕長蛇”的典故，指貪婪如大豬，殘暴如大蛇，比喻貪殘害人者。那一張血盆大口，以及鋒利如神兵的獠牙，給醫(yī)療水平低下的古人留下了痛入骨髓的印象。

蛇穿行于陰暗潮濕的地方，頗有“偷感”。蘇軾在《守歲》中就拿它作為喻體：“欲知垂盡歲，有似赴壑蛇。修鱗半已沒，去意誰能遮。況欲系其尾，雖勤知奈何?！睔q末時節(jié)，年就像蛇一樣，悄悄地往幽暗的深壑中鉆，而且它滑不溜秋的，即使系住它的尾巴，也無濟于事。犄角旮旯的地方鉆多了，蛇又多了一個外號，蛇穢。陳元光在親率軍隊前去鎮(zhèn)壓匪寇時寫道：“鴻濛開半月，蛇穢破孤軍”，一個巧妙的倒裝，以蛇穢比作匪寇，彰顯了自己高昂的信心和不破賊寇終不還的決心。

偶然撞見一條蛇已經(jīng)讓人眉頭緊鎖了，若是孤身入蛇域，更讓人悲從中來。柳宗元被貶前往位于嶺南的柳州時，雖然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到達后還是大驚失色?！瓣幧案鸾槐稳眨瑧疑呓Y(jié)虺如蒲萄。”一條條有毒沒毒的蛇盤繞懸掛，就像葡萄一樣，密密麻麻地結(jié)在枝條上，齜牙咧嘴，蛇信吞吐，嘶鳴四起。本就是橫柯上蔽、暗無天日的叢林，更顯陰森可怖。有種說法是，虺就是蝮蛇，被它咬到后必須割肉止毒，否則必死。陸龜蒙在《別離》中寫道：“蝮蛇一螫手，壯士即解腕。”一句簡單的生活經(jīng)驗后，不知堆起了多少鮮血淋漓的教訓。

也許是因為嶺南濕熱的環(huán)境，再加上信奉陰陽學說，古人認為，毒的本質(zhì)就是太陽之氣，越是火氣聚集之地，就越是毒氣肆虐之處。李紳寫：“寒氣凝為戎虜驕，炎蒸結(jié)作蟲虺毒?！边@蒸籠一樣的嶺南，在李紳眼中，恍若毒蛇的養(yǎng)殖場。頭頂上傾瀉下的毒辣辣的太陽，都被蛇吞吐吸納，煉成蛇毒，藏在牙尖。可他似乎忘了，被后人評價為酷吏的他，在世人眼中，何嘗不是一條毒蛇？

從生物學角度看，蛇毒的主要成分是蛋白質(zhì)，而古人的味蕾先于大腦知道這一點。韓愈在去潮州的路上寫了一首《初南食貽元十八協(xié)律》，將當?shù)氐男缕婷朗辰榻B給好友元集虛。潮州近海，各種長相奇特的水產(chǎn)品讓韓愈大開眼界的同時，也讓他提著的筷子不肯落下，不敢嘗鮮，尤其是蛇：“惟蛇舊所識，實憚口眼獰。開籠聽其去，郁屈尚不平?！蹦仟b獰的樣子，別說激起食欲了，都快讓韓愈倒胃口了，不得不選擇放生。結(jié)果，那蛇還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仿佛在說，不吃我還折騰個半天？相比之下，蘇軾就豪橫多了：“烹蛇啖蛙蛤，頗訝能稍稍。”克服心理障礙，最終不就能大快朵頤了？相較于韓愈，蘇軾倒更像一個地道的廣東人——“秋風起，三蛇肥”就是廣東的一句名諺。

由此不難理解，人類對蛇的印象為何兩極化發(fā)展了，無論是視角，還是情緒反饋，都因人而異。譬如巴蛇，屈原諷刺其貪得無厭，有人卻以此比喻鴻鵠之志。近代民主革命烈士寧調(diào)元寫道：“巴蛇漸長期吞象，蜀帝從今定化鵑?！北藭r，清政府正籌劃著“預備立憲”，詩人清楚地認識到，靠妥協(xié)來實現(xiàn)政治目標的立憲派，注定失敗，即使傀儡登場，也是受盡牽制。但他有心無力，即使心如巴蛇，在現(xiàn)實中，也吞不了一只兔子，遑論巨象了，只能在滿城風雨中，留下杜鵑啼血的哀慟。

文化意象從不是非黑即白，在不同人的筆下，它會擁有不同的個性化解讀，并折射出不同的價值取向。而這，正是文學的魅力所在。

仇士鵬：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文字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中國校園文學》《意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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