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時節(jié)·十二花令
【編者按】草木本無情,但自古以來,中國人便擅長以草木寄情、借物喻人,在一草一木中傾注真情、寄托深意。花卉,作為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載體,被賦予了濃厚的情感色彩與象征意義。依據(jù)歲時節(jié)令,中國古代巧妙地將一年十二個月與特定花卉相匹配:一月傲骨寒梅,二月嬌柔杏花,三月爛漫桃花,四月雍容牡丹,五月火紅石榴,六月清雅荷花,七月幽谷蘭花,八月馥郁桂花,九月淡泊菊花,十月清麗芙蓉,十一月堅韌山茶,及至十二月,則是凌波水仙?!吨袊佬g報》循此十二月令花卉,推出“美好時節(jié)·十二花令”欄目,與讀者共同品味花卉與畫作交織的無限韻味。
梅花在人們心目中占有崇高地位,它一身傲骨,不畏嚴寒,開于百花之先,清香四溢卻又素樸無華,是具有高潔、脫俗、清逸氣質的君子之花。
農歷一月的西湖孤山,簇簇梅花競相綻放。1000多年前,北宋詩人林逋曾隱居于此,他拋卻俗務,遠離廟堂,以種梅養(yǎng)鶴為樂,人稱“梅妻鶴子”,仁宗謚以“和靖先生”,世稱“林和靖”。對那些在朝廷中疲累的文人士大夫來說,“林逋與梅花”就是他們理想中可望而不可即的精神王國。作為文人效仿和崇拜的偶像,“林逋與梅花”也成為中國畫的經典題材,受到無數(shù)畫家的青睞,而梅花也成為文人筆下最具象征精神的清君逸友,成為了他們隱逸的入口。
南宋畫家馬遠十分鐘愛這一題材,創(chuàng)作了大量觀梅賞梅圖。作為畫院體梅花的新樣式,馬遠觀梅題材的畫梅圖中常繪一高士坐于船頭,或停舟賞梅,或行舟遠眺,一枝梅花以斜出或倒掛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馬遠筆下的梅花多以人工栽植、培育的“宮梅”品類為主,追求花枝、形態(tài)的優(yōu)美奇特,雕飾感極強。他的《梅石溪鳧圖》所繪梅枝以拖筆入畫,斜出石上,盡顯枝干的剛勁曲折,以重墨勾勒,凸顯梅樹“瘦硬如屈鐵”之質。人們常將以馬遠為代表的院體梅花稱之為典型的“宮梅”或“官梅”的范式。
馬遠之子馬麟深得其父真?zhèn)?,他筆下的梅花也多為宮梅,其傳世著作《層疊冰綃圖》描繪的就是宋代皇家宮苑中的綠萼白梅。該花是梅中貴品,圖中雖只有一仰一俯兩枝梅花,但極度精簡的畫面恰恰表現(xiàn)了梅花的清幽,清瘦細勁的枝干上,疏落開著的數(shù)朵白梅,花瓣層層暈染,狀如凝脂,越發(fā)顯得冰肌玉骨。
不齒于取寵達官貴人的錢選,入元不仕,選擇隱逸,正是這樣的價值取向,使錢選對于林逋有著強烈的認同感,并多次創(chuàng)作與之相關的作品。《西湖吟趣圖》表現(xiàn)的就是林逋隱居西湖梅妻鶴子的典故。圖中林逋伏于石案凝神為梅花賦詩,童子火盆旁烤腳,白鶴臥于身后。構圖簡潔古樸,線描精細,賦色文靜,具有文人畫的意趣。錢選以梅花自喻,表達對隱士林逋的欽佩之情,以及其不為元朝出仕為官的決心。
提起梅花,林逋的“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作為千古詠梅的第一名句,寫出了梅花特有的氣質風姿和高潔品性,“疏影橫斜”也成為北宋以來關于梅的經典審美特征。
據(jù)說,北宋畫僧仲仁曾于月夜見窗紙上梅影橫斜,美妙異常,由此獲得啟發(fā),不用顏色而僅以濃淡相間的水墨點染成墨梅畫作,由此創(chuàng)造出梅花的“點墨”新畫法,被譽為“墨梅始祖”。
仲仁的這種畫法流傳至南宋,對畫家兼詞人揚無咎產生了影響。揚無咎在繼承仲仁的基礎上對梅花的繪畫形式加以變革,變水墨點染為白描圈線,獨創(chuàng)雙勾畫梅的“圈花”法,即以淡墨勾勒花朵輪廓而不著色。其代表作《四梅圖》將原有的水墨梅花瓣改為墨線勾邊,這是一大創(chuàng)新。此卷作于畫家69歲,是應友人范仲淹曾孫范端伯之請而畫,一共四段,分別為:未開、欲開、盛開、將殘,描繪梅花從含苞到初綻、怒放、最后凋零的全過程。卷后有自書《柳梢青》詠梅詞四首,將梅花自開至謝的過程比作美人從少女到遲暮的一生,暗寓一種隱情,引發(fā)觀者無限的情思和感懷。
如果說仲仁、揚無咎是墨梅繪畫的創(chuàng)始人和開拓者,那王冕就是墨梅繪畫中承前啟后的大師,有著“畫梅圣手”的稱號。他在繼承前人疏枝淺蕊畫法的基礎上,開創(chuàng)了老樹繁花的經典形式,確立了文人墨梅的新范式。其代表作《南枝早春圖》以飛白筆法,畫一蒼勁挺拔的老梅干由右下向上伸出,細韌的新枝齊發(fā),繁花萬蕊,累累疊現(xiàn),生意盎然,幾乎占滿畫面。此外,畫中雖然沒有“逋仙”“鶴子”,但從題詩“和靖口前雪作堆,多年積得滿身苔”中,可以看出王冕對于林逋在孤山之中閑云野鶴的隱士生活的憧憬。王冕早年因仕途不順,后棄仕途而遍游天下,其間他曾赴杭州西湖孤山,憑吊林逋“梅妻鶴子”故地,隨后歸隱會稽(今浙江紹興)九里山麓,樹梅千株,借梅明志。從梅花身上,王冕學到了浩然正氣和磅礴氣節(jié),做到了堅毅勇敢、永不屈服。畫中題詩就是明證,《墨梅圖》中,王冕題詩“不要人夸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無論畫還是詩,都生動展現(xiàn)了梅花冰肌玉骨的神韻,寄托了文人雅士孤高傲岸的情懷。
及至明代,王冕的墨梅仍頗具影響力,其中受王冕的墨梅影響最顯著的畫家便是明代的徐渭和陳淳,他們吸收王冕的技法特點,逐漸形成了自己大寫意和沒骨花卉的形式語言。明代幾位畫梅圣手也都繼承了王冕的技法,如陳憲章、王謙、劉世儒等,他們所畫的梅花,簡潔而瀟灑,富有筆情墨趣和書卷氣息。
清代文人畫中將書法、印章與畫面有機結合,將詩情灌注于畫意中,這為梅花題材畫開拓出新的意境。清代擅畫梅花的畫家層出不窮,“揚州八怪”是這一時期畫墨梅成就最高的一個群體,其中以金農的個人風格最為鮮明。金農慣以金石筆意入畫,所作梅花多取枝多花繁的密集型構圖,又喜作夸張變形,追求造型的奇特怪異,風格蒼老而質樸。如南京博物院藏《玉壺春色圖》,一截粗干自下而上縱貫畫幅正中,一小枝橫斜而出打破畫面,其中粗干用淡墨平涂,極具裝飾性,右側以其獨創(chuàng)的“漆書”題款,筆墨古雅、方整淳厚,與左側梅花相映成趣。
清代晚期開始,梅花枝干的畫法明顯更書法化,梅花干枝的交布所形成的結構有些類似于漢字結構。“海派”名家吳昌碩常用篆籀筆法塑造梅花枝干,以行草筆法勾勒梅瓣,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濃厚的金石氣和書法韻味。之所以對梅花如此鐘情,是因為1865年,吳昌碩隨父親逃難至安吉縣城,并在那里建立蕪園,在園中他與其父一起手植30多株梅花,從此與梅花結緣。而梅花不畏嚴寒、冰肌鐵骨的特征也一直激勵著吳昌碩,并塑造了他堅韌不拔的人格品質。
進入現(xiàn)代以后,人們又將梅花精神進一步升華。1961年,毛澤東發(fā)表《卜算子·詠梅》一詞,“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一改古人認為梅花只能孤芳自賞、離群索居的自命清高,而是通過梅花與百花共享春光的場景,表現(xiàn)梅花樂群共生的高尚品格。“嶺南畫派”代表人物關山月筆下的梅花被視為毛澤東詞句的形象化注腳。在他的作品中,傳統(tǒng)梅花圖的清高冷逸已無影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熱烈喜慶的氣氛和催人奮進的精神。關山月所畫梅花全都枝枝向上、昂首怒放,一片生機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