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和狗，是我兒時的玩伴和朋友。我和它們之間，沒有嫉恨和欺凌，沒有拒絕與背叛，有的只是疼憐與信賴，嬉戲與溫暖，看護與守候。沒有它們，我的童年將會更加貧乏；有了它們，我的童年總算還有一點歡樂。它們的故事，是我童年時代最有意思的部分?？上ВS多生動細節(jié)已經(jīng)沉到海底，撈不起來了。

我們家先后養(yǎng)過三只貓兩條狗，一一講述它們的故事，需要很長的篇幅，似乎也并無必要。在這里，我主要想講一講貓的故事。

“狗在地上，貓在炕上?！必垚鄹蓛艄份^臟，貓與人的親密程度一般要勝過狗，對于過去農(nóng)村的孩子來說尤其如此。我喜歡摟貓睡覺，特別是冬天，被窩里有只貓，真叫暖和。撫摩貓的脊背，聽貓咕嚕咕嚕地念經(jīng)兒，貓舒服，我也舒服。往往，在貓停止念經(jīng)安然入睡的時候，我也進入了夢鄉(xiāng)。

我家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黑貓，非常聰明，也特別通人性，它是我童年最好的朋友。而說到這只貓，先要說說它的母親老黑貓。

老黑貓是我二舅媽走親戚時，從外村抱回來的。

話說這一天，二舅媽坐在親戚家炕上閑聊，忽見一只黑貓從敞開的窗戶探進頭來，看了二舅媽一眼。四目相對，二舅媽立刻被其吸引，連連稱奇：這只貓的眼睛是綠色的，炯炯有神，英氣逼人啊！這時二舅媽的親戚說，這可不是一般的貓，它是一個大英雄；它不屬于誰家，它是我們?nèi)宓囊恢回垺?/p>

在二舅媽親戚的描述中，這貓吃百家飯，捉百家鼠，飛檐走壁，武功蓋世，好像一個行走江湖的大俠。二舅媽心中一動，說我家老鼠成災(zāi)，我得抱回去用一下。親戚說，用可以，用完了得送回來，然后就喚那貓過來，把它摁住，塞到皮包里，讓二舅媽帶回去了。

這貓來到我們村，習(xí)性不改。它的主要落腳點在二舅媽家，但這不是它唯一的家，它的管轄范圍是我們?nèi)?。在它的努力下，全村的老鼠似乎都銷聲匿跡了，它的傳奇色彩因此更加濃厚。在我們心目中，它簡直就是一個“貓王”。

這只黑貓落戶我們村，再也沒有回去。顯然，我二舅媽失言了，舍不得把它送回去。這黑貓?zhí)焐矚g四海為家，也就隨遇而安了。很快，它又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愛情，懷孕了，生了一窩小貓，大多是貍貓，只有一只黑的。我母親一直很喜歡老黑貓，見二舅媽家的貓崽子中有一只黑的，就將其帶了回來。

我當(dāng)然也很喜歡這小黑貓。小黑貓長得跟老黑貓一模一樣，簡直就是老黑貓的一個縮小版。老黑貓并不是全身一根雜毛沒有，肚腹上有一塊白，兩只耳朵上也各有一兩根白毛。就是這么奇怪，小黑貓也是如此，一點都不走樣。

小黑貓是老黑貓真正的傳人，不，傳貓。

小黑貓被母親抱來的時候，真的很小，還沒斷奶。老黑貓每天定時到我家給孩子喂奶，上午下午各一次。我二舅媽住后街，距離我家怎么也有幾百米。看到老黑貓辛苦往返，母親就感嘆：“當(dāng)媽真不容易?。　?/p>

老黑貓有時見我家后窗開著，就走捷徑，從窗口跳進跳出的。小黑貓看到媽媽來了，總要激動地叫一聲，撲上去，尾巴挺得老高，把腦袋往老黑貓懷里拱。一拱，老黑貓就被拱翻了，躺著任小黑貓吮吸。哺乳過程中，老黑貓情意綿綿地舔舐小黑貓，把孩子舔得毛皮水亮。一大一小在一起的情景，真是纏綿感人。

一段時間以后，我們發(fā)現(xiàn)老黑貓在逐漸減少來的次數(shù)，由每天兩次，減到每天一次，又由每天一次減到兩天一次。有時小黑貓不愿吃食，我們真盼老黑貓來，可它就是不來。眼見小黑貓身形長了，卻瘦瘦的，我們不知如何是好。

這一次，老黑貓隔了五六天才來。我毫不客氣地把老黑貓修理了一頓，揪著它的“領(lǐng)皮”，面對面地質(zhì)問它：你怎么這么不負責(zé)任？孩子扔這不管了！有你這么當(dāng)媽的嗎？老黑貓用綠色的眼睛看著我，一臉無辜。我越說越氣，另一只手在它頭上拍了一下。我說，你看你長這么重，都成老地主了，勻點給你的孩子怎么了？

這時候，我母親過來了，說：“快放下它，你小孩子不懂！這些日子它不大來，我估摸是有原因。它不是個不負責(zé)任的媽。你覺得它挺沉是吧？那是因為跟小貓相比。其實它不肥，肚子一點都不大，管全村的老鼠，還要照顧好幾個孩子，它挺辛苦的。它之所以不常來，我尋思是想培養(yǎng)孩子獨立生活的能力……”

此后的情形證實了母親的判斷。

老黑貓來得愈加少了，來了，也不給孩子喂奶，而是跟孩子瘋打一通，讓小黑貓追它。母女二貓，形同玩伴，一點正經(jīng)沒有。最有意思的是，它把小黑貓帶到院子里，教它爬樹。老黑貓先做示范，爬一次給小黑貓看，然后蹲伏在地上，做出起跑的姿勢，看著小黑貓。

小黑貓不明所以，過來拱媽媽的肚子。老黑貓就很不高興，胡子一抖，沖它叱了一聲。小黑貓一愣，也有點不高興，便不理睬老黑貓，躲到一邊去了。老黑貓過去圍著小黑貓轉(zhuǎn)圈，還用爪撓撓它。一會兒，老黑貓再次蹲伏下去，做出起跑的姿勢。小黑貓這次模仿起來，動作有點幼稚，但基本上像那么回事兒。

老黑貓突然沖出去，爬了一截樹干然后退下，看小黑貓爬。小黑貓朝著樹沖去，爬了沒兩下，就掉了下來。老黑貓再次起跑，爬上退下，小黑貓緊接著跟上。這樣，小黑貓一次比一次爬得高，幾次之后，就能爬到一米高了……

在小黑貓掌握了一些基本“武藝”之后，終于有一天，老黑貓來了斷母女情了。這一幕我至今記憶猶新。

老黑貓給小黑貓喂了奶，又把它渾身上下舔舐得干干凈凈。舔舐的時間很長，似乎預(yù)示著告別。完了，老黑貓靜靜地躺著，不愿起來，好像病了一樣。小黑貓跟老黑貓瘋，在老黑貓身上爬上爬下，拱來拱去。老黑貓全無反應(yīng)，一點激情沒有。過了一會兒，老黑貓起身了，跳下炕，邁著從容的步子慢慢地往外走。它走到灶間時，小黑貓就已經(jīng)緊跟在屁股后面了。老黑貓邁過門檻走到院子里，小黑貓像往常那樣跟著，想一直跟到籬笆那里。豈料僅僅跟了幾步，老黑貓就回轉(zhuǎn)頭，嘴張得很大，朝小黑貓發(fā)出嚇人的叱聲。

小黑貓一愣。

我和母親在窗口悄悄觀察它們，見此情景，都也一愣。那是一聲絕情的呵斥。我仿佛聽懂了其中的含義：回去，別再跟著我！小黑貓愣在原地。老黑貓很快走出我家的小院，身影消失在籬笆外面了。母親說，老黑貓不會再來喂奶了。

母親的預(yù)言千真萬確，老黑貓一去不回。

直到幾個月后，老黑貓才到我家串了一次門。而這時，小黑貓已經(jīng)忘記了母親，不認識它了；老黑貓呢，看自己的孩子也情同陌路，毫無繾綣纏綿之態(tài)。二貓相互嗅了嗅，然后警惕地保持著距離。一會兒，老黑貓就離開了。

當(dāng)斷則斷。動物出于生存的本能，不得不如此！母親感慨連連。

大約兩三年之后，患心肺病多年的母親開始了長臥病床的歲月。她咳嗽、喘息，咒罵疾病、命運和父親，也動輒斥責(zé)哥哥、姐姐和我。她毫不忌諱死，好像死是一個什么玩意兒，就在她口袋里裝著，她隨時可以掏出來給我們看看。她經(jīng)常說的一句話是：“我死了以后，看你們怎么辦！”

病魔折磨著母親，母親折磨著我們。我常想：家是一個什么東西??！就像一個冰窖，沒有一點溫暖。我出去拔兔子草，不到天黑不回來。有一天，因為回來晚了，母親責(zé)罵我。這還不算，有一次，她竟當(dāng)著我的面對父親說，她現(xiàn)在生無可戀，包括對三個孩子。她甚至看著我說，她現(xiàn)在對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感情了。母親冷酷的表情，讓我的心如同凍住了一般。

我恨恨不已，走到院子里。我家的黑貓大概餓了，叫著跟我套近乎。我踢它一腳，它滾出老遠，忍氣吞聲，不發(fā)一言。那時候我們家還養(yǎng)了一條狗，狗也興沖沖地朝我奔來，我也踢了它一腳，狗跳到一旁，嗷嗷直叫，叫屈連天。我走到籬笆墻那里，淚水禁不住流了下來。我在昏暗的街道上走了一圈，很快收住眼淚?；氐郊遥凡挥嬊跋拥赜恿宋?；我蹲下，摟住了它。我慢慢走進昏暗的家門。我難受地度過了一個夜晚，又非常壓抑地度過了后來的好多個夜晚……

后來，母親病入膏肓。再后來，一個北風(fēng)呼嘯的冬夜，她和一堆破被褥一起，從盤踞多年的土炕上消失不見了。

老黑貓是什么時候死的，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了。但母親的死，我是記得的。母親死后，我常常挖空心思地回憶小時候的事情，直到現(xiàn)在，仍然如此。這幾乎成了我的一個情結(jié)，一種心理疾患。我不愿讓回憶的觸角探向病中的母親——那是一個我不愿接受的母親，那個說她一點都不親我的母親，不是我真正的母親。

我只想牢牢抓住十歲以前母親留給我的美好印象，不讓它們沉沒、消失。我要維護我的母愛，我要修改母親后來的形象。然而，記憶是那么可憐，哪怕我不放過一個碎片，也沒有多少收藏。我記得的，主要還是一個在炕上坐著咳嗽的母親，一個面容憔悴、哀傷的母親。

我家的黑貓最終完全忘記了母親的模樣，我一點都不奇怪。時間可以改變一切，歲月能夠掩埋一切。一切一切，都會化為塵埃，不留一點痕跡。

后來的歲月中，我開始嘗試寫作了。我常常想，我為什么要寫作呢？寫作能給我?guī)硎裁?？有一點，我想我是得到了，那就是整理記憶的本事，一個聊以自慰的本事。我記下了許多的事情，留下了自己微不足道但敝帚自珍的痕跡和印記。我愛寫作，動因在此。關(guān)于老黑貓和她的孩子小黑貓的記憶，是我童年歲月中不可忽略的部分，我的很多情感，寄托在那里。

作者領(lǐng)讀

這篇《老黑貓》，是我一篇寫貓的文章的開篇部分。在后面篇幅很長的敘述中，老黑貓沒再出現(xiàn)過，因為我主要記錄的是我童年的玩伴小黑貓的故事。

所有這些關(guān)于貓的故事，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沒有一點虛構(gòu)。老黑貓了斷母女情的情節(jié)，完全出自我的童年記憶。我之所以詳細地記下，是因為這讓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在我看來，母親的情感變化與老黑貓的情感變化非常類似。關(guān)于小黑貓的故事中，有很多歡樂有趣的情節(jié)，而關(guān)于老黑貓的這部分文字，主要是沉重和感傷的。

《老黑貓》的后半部分，對于老黑貓的回憶，與對母親的回憶是交織在一起的。老黑貓了斷母女情，和母親病中的冷漠，有一種同構(gòu)關(guān)系，似乎合理地解釋了母愛是如何喪失的。但其實，這種解釋非常主觀——這是我現(xiàn)在的解釋。而在童年，在當(dāng)時，我的內(nèi)心是迷茫、痛苦和掙扎的。我是無辜的，我不理解母親為什么會說出那么冷酷的話。在我當(dāng)時的認知中，母親的愛應(yīng)該是永恒的，不會改變的。

對于我來說，母愛似乎是在母親去世前就已經(jīng)失去了。痛失母愛，是我童年的一道陰影。 “幸福的童年可以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治愈。”我的童年是在貧困和陰郁中度過的，這樣的經(jīng)歷影響到我的性格的形成，當(dāng)然也影響了我此后的人生。我重視生命中的溫暖和愛，心中始終有一種渴求。我的寫作于是成為了對愛的呼喚，成為自我療愈的一種方式。

我想，這篇文章中，是包含了體恤、理解與悲憫的。通過寫作，我尋找到了情感出口，也表達了對于人生的更深層次的感悟。這是一個人終于成熟的表現(xiàn)，也體現(xiàn)了寫作者對生命與情感的復(fù)雜性的一種接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