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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然是地道的北京人，高中就讀于北京一零一中圓明園校區(qū)，放學后總喜歡獨自去大水法逛一逛。“看著外面來往的游客，我總覺得里面的時間和外面相比，流逝得特別慢?！边@個被英法聯(lián)軍毀滅的皇家園林，啟蒙了她的探險精神。

后來，她去了加拿大，從事藥物研發(fā)工作。身著白大褂的她，是典型的科研工作者，嚴謹、縝密，腦袋里總運行著各種公式；而脫去白大褂后的她，沉迷于追求廢墟帶來的快感，尋找時間流逝的痕跡。

有一年春天，潘然在旅行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廢棄的水上樂園。她獨自漫步其中，并用手機拍下幾張照片。回到家后，她對那種感覺念念不忘，開始在網上搜索與廢墟有關的信息，并發(fā)現(xiàn)了城市探險這個圈子。不過，相較于這次與廢墟的偶遇，潘然更愿意將2016年末的那趟公路探險視為自己“探廢”生涯真正的開始。

為了挖掘隱藏的工業(yè)文明，潘然選擇了美國鐵銹地帶之一的五大湖區(qū)作為公路探險目的地?！澳抢锖臀宜兄耙娺^的場景都不一樣?！甭懵兜墓艿涝诠S各處盤虬，被煙熏黑的墻壁和停止運轉的機器相顧無言，這一切都讓潘然產生了時空錯亂感。翻越墻壁和攀爬管道帶來的刺激更是令她著迷。

剛開始探險時，潘然追求新奇。與日常生活不一樣的反差，不知藏在何處的危險，這些都讓她感到非常興奮?！?016年之后兩年的探險中，我大部分是獨行。每攀爬一扇破舊的窗戶，或者鉆入一個掩蓋不完全的地洞，我的腎上腺素都在不由自主地大量分泌。對冒險、心跳加速和刺激感的渴求，自始至終都是推動我不斷去探險的動力?！迸巳换貞浿敵醯南敕ê透杏X，“后來我開始在網上記錄探險，把這些故事都分享出去，也能看看以前的自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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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描寫城市探險和拍攝廢墟是挺難的，因為你必須要找到一個視角，既呈現(xiàn)這些地方奇特的美感，同時又不是在炫耀自己有多酷，多與眾不同。廢墟和探險都不是為了獵奇，它們的存在就是一種奇跡，而這些攝影師和作者們的職責更應該是尊重它們，還原歷史?！边@是潘然偶然看到的一段話，讓她開始懷疑起自己的初心：廢墟只是被遺棄的地方嗎？廢墟憑什么讓人著迷？

帶著疑問，潘然和同伴從多倫多驅車前往圣凱瑟琳小鎮(zhèn)。這里有享譽世界的葡萄酒節(jié)和劃船比賽，但他們沒有為此過多停留。廢棄的圣凱瑟琳醫(yī)院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圣凱瑟琳醫(yī)院曾是當?shù)刈畲蟮囊患裔t(yī)院，從完善的設備和多功能病房就能窺見當初的輝煌，但脫落的墻皮和桌上的灰塵無不表明它已被人類拋棄。

潘然和同伴小心地順著樓梯往上走，避免毀壞醫(yī)院原本的面貌。到達頂樓時，寒風吹得臉生疼，他們卻不閃躲，緊盯著星空。面對如此近的星辰，潘然幾乎要落淚?！斑@座小鎮(zhèn)仍在漆黑中，放眼望去看不到一絲燈光。說不好整座城市是被施了魔法陷入了永恒的沉睡，還是早已死去多年。”潘然和同伴感覺自己像是被宇宙飛船拋到這個星球上的幸存者。他們端著相機，試圖記錄下時間潛逃的模樣。

后來，為了挑戰(zhàn)自我，追尋新的故事和機遇，潘然又將目光聚焦于“暴風雪機庫”—— 哈薩克斯坦境內的拜科努爾航天發(fā)射場?！斑@很難，也很瘋狂。但一睹暴風雪（航天飛機）真容的誘惑真的太大了?！迸巳桓锌斑@或許是一生只有一次的探險，只有完成這場探險，我才稱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廢墟探險者?！?/p>

這趟冒險，不僅是一場對身體素質的考驗，更是一場綜合答辯。從找隊友到出發(fā)，潘然花了半年多時間做準備。雖然之前針對耐力進行了訓練，但當真正負重在沙漠中徒步穿行80多公里時，潘然還是感到了疲乏和無力。對這次挑戰(zhàn)，潘然感嘆道：“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什么可以比擬這三天三夜的旅程?！?/p>

幾年探險下來，潘然去過數(shù)以百計的廢墟，令她感觸最深刻的是位于加拿大蒙特利爾市的圣約瑟夫大教堂。在潘然見過的所有廢墟中，它不算大，更談不上新奇，卻有足夠的故事?！霸诮虝W校的辦公室里，我看到了三歲幼兒的衣物和整潔的西褲掛在衣架上。這些生活的痕跡讓我在其后的兩年里無數(shù)次重回那個時間點，猜測是什么原因使得一個似乎有正經工作的成年男子，帶著孩子寄居在一棟并不安全甚至是對健康有害的廢棄建筑中?！?/p>

雖然這個疑問至今未能解開，但引發(fā)了潘然更深層次的思考：廢墟背后的故事是什么？當初廢墟吸引潘然的，是新鮮感和刺激感；而現(xiàn)在，透過廢墟看到的從前和未來，才是她越來越著迷的根源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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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險和危險總是相伴的。城市探險者經常會看到“禁止入內”的指示牌。這些指示牌意味著：你即將離開人類所建立的保護區(qū)，從這里往前，安全自負，小心行事。在美國，城市中很多廢棄的樓房是流浪漢的聚集地，甚至是毒品交易點?！霸谥ゼ痈?、紐約和費城，我曾被人攔下來搶過錢，在底特律還被警察攔下來查過證件?！弊钗ｋU的一次，潘然與槍擊案擦肩而過。

其他的威脅也無處不在，比如腐壞的地板、隨時可能掉在頭上的天花板碎片。潘然受過最嚴重的傷來自一腳踏穿的火車地板。破碎的木地板割破了她的牛仔褲，在腿上留下數(shù)道傷口。多年進出廢墟的經歷，讓潘然多了許多疤痕，也影響著她的性格和思想。“許多人覺得我獨行很勇敢，其實我經常怕得要死。每次進入廢墟的時候我仍然緊張，心跳速度快得足以讓人直接去急診。每當這個時候我特別能意識到自己仍然軟弱，但在努力地活著，沒有放棄遇見更好未來的可能?！?/p>

廢墟是強大的，保存了時間流逝的痕跡，卻也是脆弱的。廢墟所受到的威脅與破壞，除了強制拆除，還有無處不在的涂鴉。潘然很心痛：“這種感覺就像是一個自己喜歡的玩具，慢慢地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可大家卻不愛惜?！碧剿鲝U墟，也是與時間在賽跑。有一次，她必須在A和B兩個地方做選擇，最終選定了A，遺憾的是去那里并沒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而沒去的B在不久后就被拆毀了?！拔液蠡谶^很多次，但時光不能倒流?！敝两裣肫?，潘然仍然滿是遺憾。

在多年探索實踐的磨煉下，潘然逐漸成長為廢墟探險的“老人”，對廢墟的情感也在不斷加深。和以前一味追尋新地點相比，現(xiàn)在的潘然更愿意在幾年內多次前往同一個地點，去對比時間魔力下那些或細微或顯著的變化。

她曾三次前往美國一個叫森特勒利亞的小鎮(zhèn)進行探索。這里是電影《寂靜嶺》的原型地。不同時間拍攝的照片，生動地記下了這個燃燒半個世紀之久的小鎮(zhèn)的變化——涂鴉越來越多，甚至蓋住了原來的柏油馬路；在火災中遺留下來的建筑逐漸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更符合現(xiàn)代旅游業(yè)發(fā)展的房子。這種改變讓潘然看到了廢墟的另一重作用：“廢墟讓人看到歷史，讓人看到文化變遷，看到一個城市在建設、發(fā)展中犯的錯；也能預測城市未來的發(fā)展，是在復興還是在衰落?！?/p>

每進入一個廢墟，就像闖入了過去的世界。廢墟像一面鏡子，清晰地反映出城市的變化或發(fā)展。對探險者而言，廢墟讓他們站在歷史面前，讓他們在審視城市的同時也審視自己。潘然無數(shù)次問自己：看過了各種各樣的廢棄建筑，我還想看什么？爬過窗戶鉆過地道之后，我還想體驗什么？帶著對自己內心世界的探索和剖析，潘然將過往經歷寫成文字，寫成書。

在一篇文章下面，她留下了這樣一段話：“如果你想逛博物館，想觀摩學習上世紀遺留下來的建筑物，想穿上黑黃相間的隊服為你支持的球隊吶喊助威，你可以走在地面上，排隊、買票、交錢。但如果你覺得這些早就看膩了，想看點別的，看點其他人看不到的，就去那些破破爛爛的建筑物背后，找一個洞口，往下爬10米，在一個空氣質量糟糕、泥水蓋到腳踝的地下室里憋上40分鐘，那個躲藏在整座城市背后的另一個入口就要向你敞開了……”

這是潘然在探險中想要尋找的，也是她始終堅持的“廢墟意義”——走向過去，回到歷史的現(xiàn)場。

（選自西南科技大學《龍新周刊》，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