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摘要】民國時期書壇轟動一時的《章草草訣歌》案,系王世鏜、靳志二人在民國十四年(1925)至民國二十三年(1934)的八年內(nèi),與卓定謀、余紹宋、羅復堪、林宰平等人發(fā)生的糾紛沖突,因王世鏜突然下世,此案最終草草收場。后人或困于羅、卓跋語,或限于文獻缺失,相信《章草草訣歌》系明季人增改《百韻歌》后之妙品,這種判斷距離事實真相甚遠。時人靳志作為《章草草訣歌》原作者王世鏜至交,在獲悉友人名譽受侵時,主動于卓、余、林等文壇名流談判交涉,而其中雙方通信書札與題跋詩序為當下發(fā)覆此“懸案”提供了新的文獻支撐。
【關鍵詞】《草訣歌》;卓定謀;王世鏜;余紹宋;靳志
引言
在近代書法史上,京津地區(qū)的卓定謀、余紹宋、羅復堪等人與三秦地區(qū)的王世鏜均是對民國時期章草書復興運動具有推動作用的書家。但是,學者在研究民國章草書發(fā)展史的過程中,卻發(fā)現(xiàn)他們對《章草草訣歌》的看法各有差異,且糾紛、爭論不斷。時人和后世讀者,或困于羅、卓跋語,或限于文獻缺失,誤讀謬判,致使《章草草訣歌》距離背后事實越來越遠,因此有必要正本清源,探尋真相。
一、《章草草訣歌》案緣起
元國霞曾撰文指出:“民國時期,多元動蕩的社會格局,激烈對抗的中西文化,大量珍稀資源的面世,藝術(shù)與實用的雙重需求等,使得章草書在沉寂幾百年后,又一次繁榮興盛?!盵1]作為民國章草復興的主要推手,京津地區(qū)卓定謀是將章草實用性與藝術(shù)性相結(jié)合的典范人物。在實用方面,卓氏接連撰寫《用筆九法是用科學方法寫漢字》[2]《章草與中國字體之改革》[ 3 ]《用科學方法書寫漢字之商榷》[ 4 ]等文章,旨在“思用章草改良字體”[5];在藝術(shù)方面,卓氏陸續(xù)出版《卓君庸真草縮印第一冊》[6]《章草草訣歌》[ 7 ]《宋仲溫急就章真跡》[8]《宋仲溫書唐張懷瓘論用筆十法墨跡》[9]等圖冊,以促進章草書的推廣與普及。其中《章草草訣歌》拓本,卓氏曾邀約羅復堪、余紹宋、林宰平諸君共賞。
民國乙丑(1925)夏,卓定謀從帖賈處購得一《章草草訣歌》墨拓本(后簡稱《自青榭本》)。為將此事記之,卓氏特附題跋:
近歲從事編輯章草,偶得此本,中所壞益字數(shù),頗不為少,惜不著書者姓氏,顧其筆意高古。議論中以為非精通小學、苦攻稿法者未易臻專。其明季宋、祝以后繼起之人物歟。乙丑夏日定謀跋。[10]
首先,卓定謀自稱此本未留著者姓名,其次,基于該拓本無書者姓氏且草法精準,卓氏判斷其為明朝宋克、祝允明之后新秀所著。是年十一月,卓氏將此《章草草訣歌》墨拓出示友人羅復堪,羅氏應其索求題跋于后:
《急就章草訣歌》向未經(jīng)見,亦無書人姓名可考,其中有“慨自趙宋后,章法始日亡”之語,疑為明朝人書,筆意絕似宋仲溫。雖簡古不逮,殆時代決然。而結(jié)體精熟,亦可上窺《月儀》。漢趙壹言“刪難省煩,損復為單”。章草之妙,盡在于是。因流溯源,幼安、休明,復可梯接矣。乙丑冬十一月順德羅惇?。[11]
羅復堪(1874—1955),名惇?,號敷庵,廣東順德人,也是晚清民國著名的章草書家。羅、卓二人趣味相投,且寓居京師之地,故卓氏首將篋衍之寶交由羅復堪鑒賞題跋。跋文中羅氏再次提及此拓不著姓名,且指出書中“概自趙宋后,章法始日亡”之句,存明人宋克之筆意。此外他還表示書中字法結(jié)體精熟巧妙,亦可窺西晉《月儀帖》之法門??梢?,羅、卓兩位章草書家均判斷此《章草草訣歌》應是明季人所書,且此般精熟草法絕非今人所能企及。
民國丁卯(1927),在友人林宰平、羅復堪等人影響下,余紹宋正式開始研習章草書。[12]隨著研究逐漸深入,身為同道的卓定謀決定邀余紹宋、林宰平、羅復堪、周肇祥四人為其近藏的《章草草訣歌》題跋。跋文涉及版本考訂、書家考辨等問題,此處分別抄錄于下:
唐荊川《稗編》載《草訣百韻歌》,楊升庵《丹鉛總錄》作《草書百韻歌》,知“草訣”二字在明代中葉尚非通稱。今通行《草訣歌》如連奎館本、拳石堂本,文皆與《稗編》所載同。關中朱敬鑉刻本(敬鑉系出秦藩,萬歷中官奉國中尉,按《明史·諸王列傳》:“秦王樉,太祖第二子,洪武三年封,十一年就藩西安,十傳至靖王敬镕。萬歷四年薨。”敬鑉、敬镕同輩行,家于秦,故刻本跋署關中朱某。)則取《百韻歌》加以刪節(jié),都八十三韻(至寶齋本同)。此本乃針對朱本而作,廣為百三十三韻……君庸社兄得此拓,紙墨完好,書法謹嚴有法度,所謂“結(jié)體平正,下筆有源”者(語見姜堯章《續(xù)書譜》),惟此得之,獨名氏缺然,然似非近代書家所能。復堪、越園見而酷好之,為縮影分貽同人,得者嘆未曾有。君庸更制為珂羅版,大小悉如原本,屬余題識其后,爰書此歸之。默察時會,章草必將再興無疑,吾曹俱未老,或猶及見耶。丁卯三月廿四日記時宴齋小院丁香盛開。林志鈞。[13]
林宰平(1879—1960),民國時期著名書畫家、文學家,曾主持編輯《飲冰室合集》[14],與卓定謀是閩侯同鄉(xiāng)。首先,林跋針對“草訣”二字進行考證溯源,指出“草訣”之名并非明代統(tǒng)稱;其次,他將此本與明朱刻本對照核驗,提出該本應是據(jù)朱本修正而來;最后,他評價此墨拓紙墨俱佳,草法嚴謹,結(jié)體端正,不似近人所能書也??梢?,林、羅、卓三人同時給予《自青榭本》高度評價,且均依據(jù)其中部分細節(jié)否定了作者為今人的可能。是年初夏,余紹宋跋《自青榭本》,跋文涉及拓本背后隱情。正是此通題跋,拉開了《章草草訣歌》案的序幕。余紹宋跋曰:
余前歲在羅復堪處獲睹是拓,曾集貲影印分貽同人,咸謂為明季人書,無致疑者。去月中旬敝齋有畫會,社友咸集,偶出影本相賞,廖允端見之,謂:“此本乃十年前王氏世鏜所書,我曾為作跋?!睍r復堪、宰平俱在座,相顧詫異。亟索閱,則赫然石刻也,題為《增改草訣歌》,末云“癸丑章武積鐵室主作”。積鐵室蓋世鏜別號。癸丑則民國二年也。世鏜并有自序,允端跋亦謂為世鏜所撰,于是此拓是否舊本不能無疑。詢諸允端,復云與王素非相識,憶由其同素王君鴻甫來求,更詢鴻甫,亦云不識其人。爾時其甥某曾與世鏜之侄同官,議會聞允端喜章草,特由其甥轉(zhuǎn)來者。今其侄已物故,終不知世鏜為何如人。最后,君庸覓得舊拓跋語,其前段與世鏜自序大體相同,但無撰人姓氏。至此始知世鏜蓋取舊本以覆刻者,此小小一段公案當時輾轉(zhuǎn)推尋,頗費心力,不可不記。[15]
首先,余紹宋回顧案件起因:民國十四年(1925),余氏曾在羅復堪處獲觀《自青榭本》原拓。當時卓氏不僅已將此本影印分發(fā)友朋,而且觀者皆稱此為明季人所書。民國十五年(1926),余氏開畫會,林宰平、羅復堪、廖允端[16]等社友咸集一室。余氏出《自青榭本》影印本以供賞鑒,而廖氏忽云此書乃王世鏜[17]十年前所寫,并曾為其作跋。在場的林、羅二人在聽聞后驚詫萬分,故向廖氏索取觀覽。廖氏展其藏,是本出于石刻,題名曰《增改草訣歌》,尾款書“癸丑章武積鐵室主作”,前附王世鏜自序。在余、林、羅三人問及廖氏與王氏關系時,廖稱不識王君,僅得同素王鴻甫[18]引薦。而再當眾人追問至王鴻甫時,鴻甫亦不知王世鏜為何人,僅因過往自家甥徒與世鏜之侄為同僚之時,偶聞長輩廖氏醉心章草,故托甥徒將書作轉(zhuǎn)交而來?,F(xiàn)如今王世鏜之侄無故離世,唯一的尋人線索也就此中斷。
其次,余紹宋根據(jù)王、廖二人陳述與卓定謀未見之廖跋,以及拓本中無名的自序,判斷此《自青榭本》為王世鏜根據(jù)前人舊拓復刻而成,且與廖允端所言“十年前王世鏜所書”無關。基于余、廖二人當前所言,羅復堪此時更為篤定自己之前的判斷,并進一步提出:
此次題跋,羅復堪一改之前的搖擺態(tài)度,選擇將矛頭直指王世鏜本人。他提出,此本雖不署姓氏,但必出自明季人之手。近人王世鏜只不過是將舊拓覆刻,并改易數(shù)字后竊為己有??梢姡擞^點同余紹宋跋中所言極為相似,但相較來說,羅氏態(tài)度更為強硬,存指責控告之嫌。
民國丁卯(1927)秋冬之時,卓定謀出版《自青榭本》歌訣。[20]伴隨拓本流入市場,卓定謀、林宰平、余紹宋、羅復堪等人的題跋也一并進入公眾視野。這一推廣章草書之舉,雖然能讓當時更多人了解與學習章草書,但是也在不久的將來引發(fā)了一場轟動整個文藝界的書法懸案。
二、《章草草訣歌》案的分歧
文人金天翮《善章草王魯生墓表》曾記:“(《章草草訣歌》)而初刻之本,為人篡去,壞亂更次,隱托明賢以售高價。轉(zhuǎn)詆魯生為攘竊前人作,意謂魯生死久矣!子孫微賤,終無與發(fā)其覆,魯生閉戶窮山,忍饑日親藝事,不與東南華士相往還,亦不識并世乃有機變?!盵21]此處“為人篡去”,應是指卓定謀出版《章草草訣歌》之舉;另“隱托明賢以售高價”也并非空穴來風。
查北京富晉書社《舊書碑帖書畫目錄》[22],該書出版于民國丁卯(1927)十月,當中羅列書社所藏碑帖書畫,并標明售價,如卓氏珍藏珂羅版精印《章草草訣歌》標價“洋四元”、唐拓《九成宮醴泉銘》標價“洋八角”、珂羅版精印北宋拓《麓山寺碑》標價“洋四元”、宋仲溫藏《定武蘭亭肥本》標價“洋二元”、珂羅版精印清內(nèi)府藏東坡居士《洞庭春色賦》標價“洋二元”,等等 。[23]與其他名帖良拓相較而言,卓氏藏《章草草訣歌》的確在知名度上不及他者,但售價卻未有落后,反而遠遠高出《定武蘭亭肥本》此類名拓。這一方面與《章草草訣歌》的稀有性和完整性有關,另一方面也離不開卓定謀對此書的極力推銷。是年《晨報》刊《自青榭藏本·章草草訣歌》曰:
即日出版預告:本書外間向未經(jīng)見,全部計一千三百余字。欲研究章草者不可不閱。內(nèi)并有卓君庸、羅復堪、林宰平、余越園、周養(yǎng)庵諸先生題跋。經(jīng)售處:中央公園內(nèi)大慈商店……書只印百部,定購從速。[24]
由此可知,卓氏藏《章草草訣歌》一經(jīng)出版便引得一批書家關注,其中以梁啟超、葉恭綽、于右任、劉延濤為最甚也。
民國壬申(1932),專習于右任書法的漢中駐軍旅長段象武在張之因[25]引薦下,得見王世鏜本人。王氏其時患病不起,難離床榻。見二人造訪,精神為之一振,當即揮毫為段象武作書。段某因能力有限,難于鑒賞,故直接將王世鏜贈其書作連同其余收集的王氏書作數(shù)件一并寄于于右任。[26]然而此事并未讓于右任對王世鏜留下深刻印象,直至《自青榭本草訣歌》的出現(xiàn)才使其對王氏格外關注。
是年,于右任秘書周伯敏[27]偶得《草訣歌》拓本。為投上級所好,便進于于氏。于氏見《草訣歌》拓本,欣喜不已、愛不釋手,即致書詢問,獲悉王氏為周伯敏外舅,且現(xiàn)隱居漢中,不被世人所識。出于對人才的憐惜,于氏隨即電邀王氏南下金陵。[28]這一點王世鏜《題卓子君庸收藏予廿年前舊刻〈草訣歌〉十絕三疊》也說道:“壬申冬月,于院長右任電招至京?!盵29]經(jīng)過二人不斷溝通協(xié)商,陜西第三十八軍軍長孫蔚如受命安排部下劉慧僧、張之因造訪王氏。此時,王氏身體欠佳,不欲南下。為此劉、張二人只得以機不可失為說辭,規(guī)勸其勿錯失良機。王世鏜權(quán)衡再三答應后,孫氏即安排專人送去安家費、路費,并指派王霞五送其遠赴金陵。[30]
民國癸酉(1933),王世鏜抵達南京,于右任欣喜異常,便“盡出其寶藏,供君探討”[31]。伴隨二人交往愈發(fā)深入,于氏也更為堅信《自青榭本草訣歌》即出自王世鏜之手,而并非余、羅眾人所言系“明季人書”。為還原事件真相,于氏特派檢察院秘書張有倫謁見余紹宋:
張有倫來謁。述于右任相慕之意。且云:于見往日余為卓君庸所印《章草草訣歌》跋,提及王世鏜,實為其外甥周伯敏之外舅。伯敏向為于秘書。因是于遂函詢王世鏜,此本是否彼所造?復云:彼在癸丑作鎮(zhèn)邑令時所刻。而卓乃以為明本,且作詩三章嘲之。于因囑張以原信示余。閱畢爽然。猶幸當日作跋極致懷疑,未曾一口咬定是明刻也。[32]
可見張有倫此番見余,一為表于氏對余紹宋相慕之情,二是替王世鏜洗清冤屈,伸張正義。也在從張有倫口中,余紹宋明確獲悉了此《章草草訣歌》為王世鏜于民國癸丑(1913)所刻,與卓定謀以為“明本”無關。需要強調(diào)的是,余紹宋在知曉事件原委后,特意在日記末尾表明其立場,堅決否認當初曾咬定“卓藏《章草草訣歌》為王世鏜據(jù)明本覆刻而成”的事實。
是年春夏之交,王世鏜與好友靳志[ 3 3 ]相遇于金陵。靳志作為王氏舊友,兩人已有數(shù)十年未見。[ 3 4 ]此次久別重逢,靳志對老友王氏之《章草草訣歌》案尤為上心。特別是在與卓、羅、余、林四人的交涉中,靳氏全程據(jù)理力爭,寸步不讓,只為還王世鏜一身清白。是年八月三十日,靳志致信羅復堪、余紹宋、林宰平、卓定謀,信曰:
魯生初作《增改草訣歌》,屢易其稿,自書之不下數(shù)十百遍,稿本殊不自愛惜,為鎮(zhèn)邑人從學書者持去碑刻于癸丑年,而廖跋作于甲寅秋,當時雖已勒石,然允端在北京并未見拓本,只據(jù)另一墨跡本起草。此本今在魯生胞兄槐生處。甲寅年冬廖跋寄鎮(zhèn)巴刻之,同時更換一石,即百四十字異文之所在也。允端現(xiàn)所藏本蓋換石后由鎮(zhèn)巴拓寄者。當時魯生既游燕未返,長公子霞五復不在漢南,概由門人董其事更換。一石之起原或謂為石碎,或謂為門人中起爭執(zhí),有人攘去一石,不得已而補之,經(jīng)過詳情,復雜不可究。詰然有一事可斷言者,則甲寅冬新?lián)Q之石,其稿本非魯生所新作,乃系舊年廢稿由門生處索還者?;騿柡我灾灰孕∽⒅?。“廖本”小注有“唐宋人書中亦不多見”九字,而“王本”無之,但于其下明人始如此作之句中“始”字下添一“愛”字,又“廖本”“楷皆沿之”句下“王本”多“草先楷出”四字,魯生謂確猶記憶當時修改此條之經(jīng)過,其意在于免去語病,由粗疏而趨于精確也。
今更有一事,正告當世須特別注意者,則為“王本”異于“廖本”,而與“自青榭影印本”則盡同。但“王本”始終未經(jīng)割裂,原石之形式宛在,而小注俱全耳。現(xiàn)在“王藏本”完好,正文與小注相間處紙墨勻凈,絕無割裂或填改痕跡,足能證明世間并無不附小注之舊搨本可以依據(jù)而竄改數(shù)字并羼入小注,遂竊為己有,如諸君跋中所致疑者也?!巴醣尽弊孕蛞沿?,有民八年墨跡補序,然與“廖本”自序及《書畫書錄解題》所載自序各有詳略繁簡,相去懸絕,此則又一悶葫蘆也。魯生仿佛記憶《書畫書錄解題》所載者是南鄭阮刻之序,惜現(xiàn)無南鄭拓本,莫從對校,然此一層無關宏旨矣。
……夫然后是是非非,昭然俱在。知我罪我自有公論,而諸君子與下走皆可無容心焉。以上所述,除已商得廖允端贊可外,相應函達即希查照,并望有以教之。臨潁神馳。(二十二年八月三十日)[35]
過往論及卓、王、廖三版《章草草訣歌》,余、羅等人主要質(zhì)疑之處在于拓本排版與筆法差異兩方面。拓本排版方面,雖卓、王二本均在自“舃謕”至“淵源”百四十字中為橫長之式,“卓本”呈十六橫列,而“王本”呈十四橫列,且“卓本”無小注四行,而“王本”存之;另外“廖本”此百四十字呈直長式,明顯與卓、王二本排版相反。筆法差異方面,余跋曾指出廖、卓兩本中“神”“鳳”“按”等字筆法有別,不似出自一人之手。面對以上疑點,靳志借通信之機,以“確有兩石刻”與“直是兩種草法”予以解答。
據(jù)王世鏜本人回憶,民國癸丑(1913)被邑人刻碑上石的稿本,實則為其過往所作《增改草訣歌》之其中廢稿。民國甲寅(1914)秋,廖允端于北京題跋王氏《增改草訣歌》墨跡本。是年冬,廖氏將此墨跋本寄回鎮(zhèn)巴縣刻之,同時更換一石。后鎮(zhèn)巴縣人摹刻完畢,又將新拓寄贈廖允端,并遞交墨跋本于王氏胞兄王槐生處??梢姟靶峦亍奔礊椤傲伪尽?,而“廖本”與“王、卓二本”中百四十字的筆法差異源于王世鏜兩稿本間的草法使用差異。至于為何當時更換一石再刻,現(xiàn)已年久不可細究,但仍有一事可確定,即新?lián)Q之石所依范本非王氏新作,而是過往遺棄廢稿,其中包括諸多文辭語病??梢?,“王本”雖異于“廖本”,但又近似“卓本”。然“王本”全篇無裁剪割裂痕跡,且小注俱在,故證明世間并無不附小注之《章草草訣歌》。
為更好地印證上述論點,靳志將自作《贈善章草王魯生序》[36]與信札一并寄出,以備余、卓等人對比校正。顯然書信通篇將大量筆墨用于解釋“王本”與“廖本”出處及各本之間的細節(jié)差異,反而很少談及卓定謀存盜取占有之嫌。在對待余、羅等人的錯誤判斷時,靳志同樣表現(xiàn)得十分克制,盡量做到以理服人。顯然靳氏此次致信四人,主觀上是期望將大事化小,爭取以文人論道的形式解決,避免矛盾進一步激化。
余、羅、卓、林四人在收到來信后,為自證清白,即開始對過往言行舉止開脫辯護?!队嘟B宋致王魯生書》曰:
《自青榭草訣歌本》弟當時深為懷疑,故跋中首將追尋足下蹤跡一事敘入,然后申以鄙意,徒以不便罵題,故作可信之論,實非本懷也。君庸原本聞當時以重價得之,其作偽當出于故都帖賈,似非君庸有意攘竊。弟處所存印本,久為人持去,拙跋原文己記憶不清。曾記所謂王刻本原在廖君允端,今在司法行政部任監(jiān)獄司科長,足下不妨就近往訪索閱是否即鎮(zhèn)巴縣所刻本,其本似無自序。又曾記君庸所藏木刻,自敘紙幅極小,亦系帖賈處購來,非君庸所偽作。事隔多年,弟之記憶力又弱,已不能具詳矣。章草之絕垂二百年,足下獨開風氣之先,精心纂述,得靳仲云先生書知,復有所論著,豈勝跂慕。獨恨疏懶已久,懼惹京塵,無緣把晤,良為悵惘。日內(nèi)即返衢州,一行倚裝,率復不盡所懷。秋陽尚厲,維以時保重,不宣。魯生先生侍史,弟紹宋拜上。[37]
首先,余紹宋聲稱當時題跋之意并非本懷,只因受廖允端所言左右,才故作定論。后為卓定謀開解,言此“自青榭本”為卓氏從帖賈處購得,并非自制偽作,且無意竊取占有;其次,針對自序提出“自青榭本”之序為帖賈作偽,而“廖本”似無自序,故有勞王世鏜再校“廖本”是否即鎮(zhèn)巴縣刻本;最后,余氏表達對王世鏜仰慕之情,稱王氏有“獨開風氣之先”。
這里余氏不僅對自身過往行徑進行解釋,還不忘為友人卓定謀聲援辯護,稱一切過失都是帖賈所為,非卓氏之本意。顯然,余、卓二人作為京津地區(qū)文人群體中的一員,互相袒護無可厚非。但王世鏜作者身份即坐實,而余氏仍未在信中向其表達任何歉意,只是一味將責任推脫給市井帖賈,實在令人唏噓。也就在致信王世鏜的同時,余紹宋又復信靳志曰:
曩在故都,久慕風采,只緣疏懶,未及識荊,至今耿耿,兩奉手翰,敬承一一。君庸所印《草訣歌》,弟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故將追尋王君蹤跡一事敘在首跋。賴有此段記載,于右任院長始將魯生羅致入都,其詳情春間于院長曾屬張有倫來告。今魯生既來,而此一樁公案始行大白,快何如之。惟在當時,君庸似為帖賈所紿,未必有意竊取。爾時彼但求弟跋尾耳,其后付梓發(fā)賣則弟絕未與聞。蓋弟與君庸蹤跡至疏,付梓發(fā)賣諸事,盈虧與弟無與,自毋庸與弟商量也。足下謂弟與羅、林主其事,又云惟弟與羅、林之馬首是瞻,聞之不勝惶悚,實不敢承。足下出面調(diào)停甚好,弟不愿更與聞其事矣。拙跋所論以未詳原委,僅憑“卓本”推闡,自不免有疏誤,承一一指出,今已渙然。至所謂三可信,乃是為人作跋不得不如是,明眼人望可知。今讀大作,實獲我心,不勝佩慰。惟望將弟主事一層刪去,庶符其實。同時得王君書,茲忽忽作答,并煩轉(zhuǎn)達,即承仲云先生清豫,不宣。弟紹宋頓首。[38]
余紹宋與靳志作為清末民初京津地區(qū)宋詩派成員[39],雖互有耳聞,但余氏僅久慕靳氏風采而未曾與其相識。余紹宋在重申對“自青榭本”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且認為卓定謀似被帖賈所紿后,其隨即與卓氏劃清界限。據(jù)余氏自稱,卓定謀雖與其同寓京城,但日常交往并非密切,除當時索題《草訣歌》外,之后關于拓本影印出版與盈利分成的事項,二人均未再做交流。至于文末回應此事是否單純聽任羅復堪、林宰平擺布,余氏不但給予堅決否定,還表現(xiàn)出當時受人所托背后的無奈與希望盡快從本案脫身的強烈意愿。
將該信與上文《致王魯生書》進行比較,可見余紹宋對王、靳二人的態(tài)度差異。顯然,王世鏜當時“豹隱南山霧雨稠,卅年獨伴管城侯”[40]的社會地位,已客觀決定了眾人對他的重視程度。余紹宋也正是考慮到靳志在文人群體中的影響力,才表現(xiàn)出較王氏更為誠懇謙和的作答態(tài)度。
是年,十月十二日,作為本案關鍵人物的卓定謀在收到靳志來信后,首次正面回應原作者王世鏜:
魯生先生道右:曩因編輯《章草》,適賈人以《草訣歌》拓本求售,見之驚嘆,以為明人妙品未經(jīng)著錄,沉霾不彰,宜加揚扢,傳示友朋,聳恿印行,以廣其傳。事閱九年,方得南中書來,道及此篇正先生所作。昔人馬卿恨不同時之說,居然無獨有偶,始則爽然以自失,繼又躍然而自幸也。晚近俗書充斥,古法久已榛蕪,先生遐秘獨探,而又暗然不求,表襮高風絕詣,傾服何言。定謀未能行萬里路,以就教于并時之賢哲,所聞儉陋,良以為愧。然當舉世莫肯留意之日,獨先取先生之作而揭橥之,以儕之明賢遺墨,聞聲之思、神交之道亦可謂至矣。今日此重公案尚未全然布露,終當敘其始末告之士林以成佳話。俾海內(nèi)益重先生之書名,而章草一道益得先進之指示而絕學復昌,諒亦先生所欣然,不獨定謀為之禱祝者。謹奉尺書以將跂慕之忱,伏惟省察。卓定謀頓首。(廿二年十月十二日)[41]
此次卓定謀回應王世鏜,主要是為了撇清自身責任和博取對方好感。在拓本來源與傳播上,卓氏不僅將賈人認定為作偽者,還稱拓本印行為眾人慫恿而致。此外,為進一步博取王世鏜的理解與好感,卓氏不僅以“抱馬卿之怨,恨不同時”[42]來比喻《草訣歌》案,稱其“自失而又自幸”,而且還贊揚王世鏜書法“高風絕詣”,受限自身“所聞儉陋”,故有失判斷,良以為愧。文末不忘為付梓發(fā)賣找尋借口,稱之所以“獨先取先生之作而揭橥之”,完全是出于王氏高才“然當舉世”才自作主張。
透過此番言辭,足可見卓定謀并非十分尊重原作者王世鏜。信中卓氏雖不斷向王氏傳達跂慕之情,但始終未將拓本出處之詳情予以透露。包括之后出版發(fā)售一事,也僅是將此舉稱為造福眾人,以揚王氏書名。然正是卓定謀如此言論,進一步激化了他與靳、王二人之間的矛盾。
包括《章草草訣歌》案參與者之一的林宰平,在收到靳氏信后也相應做出了答復,《林宰平致靳仲云書》曰:
先生近日既見“廖本”于仆跋,“卓本”語之非虛造,無實想可諒。悉此本風雅事,來函所舉雖似糾紛,實則王君書法之高明,執(zhí)事衛(wèi)友之熱烈。而《章草草訣歌》又平添此段掌故,亦不得謂非一勝事也。惟君庸兄印本實即所得原拓之舊樣,此仆與越園兄所親見者,事實足以證明,似不宜加臆度。拙跋亦未嘗謂王君取明人舊拓鉤摹覆刻也。[43]
卓定謀雖與余、羅、林三人皆為朋友,但與林宰平又多了一重閩侯同鄉(xiāng)的地緣關系。作為同鄉(xiāng)故友,信中林氏多為卓氏袒護,不僅認為卓氏所言非虛,而且為卓氏復印原拓舊樣做證,包括斷然將此次案件定性為王書高明與靳志護友,均顯露出林氏對此事避重就輕的意圖。信尾著重強調(diào)過往未曾承認王世鏜亦覆刻明人舊拓,無非是將責任撇清,以證清白。
至于為何林、余、卓三人皆有回應,而羅復堪一直避而不答,這背后緣由靳志在《贈善章草王魯生序》中亦有談道:“卓氏只是傀儡,背影中有羅、林、余三君,而三人中羅氏獨發(fā)蹤指使。”[ 4 4 ]可見卓、林、余三人對此案的回應與態(tài)度,或多或少都受到幕后主使羅復堪的影響。有意思的是,羅氏雖未與靳王二人通信往來,但卻是他們四人中唯一見過王世鏜之人,《贈善章草王魯生序》曰:
志復為魯生介紹羅復堪。復堪相見,駭然詫為白晝見鬼,急馳書于林宰平、余越園,驚相告三百年前作者尚在人間。而魯生殊坦然,輒舉孫過庭假以縑緗數(shù)語以相解,且笑曰:“莊生稱逃空谷似人者而喜。今諸君子與我同嗜好,非皆似我者乎。甚愿與共商榷,竊附于老馬識途之列,諸君子其不我棄也”云云。[45]
羅復堪之所以“詫為白晝見鬼”,完全是因為其已主觀認定此“自青榭本”必是明季人舊書。反觀王世鏜,無論是臉上坦然自若的神情,還是對話中謙遜隨和的措辭,都與羅氏形成鮮明對比。然為應對余、羅等人,特別是卓定謀敷衍且輕浮的態(tài)度,靳志只得求助他人,以護友人權(quán)益。
三、《章草草訣歌》案的終結(jié)
民國癸酉(1933),十二月五日,王世鏜于南京寓所病逝。[46]靳志為表緬懷之情,特于是年十二月二十日作《善章草王魯生死葬牛首記》一文:
……因訂正坊本右軍《草訣歌》,有《增改草訣歌》之刻。又以石劣工拙,旋復棄之,另輯百衲本,剪取舊碑帖,兼收章、今,各為標注,別凡例……魯生避居山水窟中,閉門冥搜,自成絕學,若非妙悟從天,有大過人者,謂能繼往開來、獨步當時若是乎?然文章憎命,盛名弗居,以至流俗得魯生手翰,詫為古人所作,掩毀名字、剽竊寶藏而自詡為精鑒者。遂任意武斷,甚且抗顏反噬,盜憎主人,豈不大可笑哉?[47]
可見即使在王世鏜下世后,靳、王二人與卓定謀、林宰平、羅復堪、余紹宋的矛盾仍未化解。但值得注意的是,此時針對余、林、羅、卓四人的譴責已逐漸轉(zhuǎn)向卓定謀一人。民國二十三年(1934)一月二十日、二十三日,靳志兩度致函林開謩:
其一:
《草訣歌》版權(quán)事,余越園、林宰平及卓君庸本人均曾有函承認疏誤,則是此案之是非曲直大定,尚有何置辯之余地乎?今將該三函稿鈔請鑒察。關于《國聞周刊》所披露拙著《贈王魯生詩序》,當時系應王氏之請求而作……然則此事癥結(jié)全在王氏,君庸若不直接向王氏方面求根本上之解決,而顧欲節(jié)外生枝,向志尋釁,則是治絲愈棼,其結(jié)果將反催促王氏向卓氏提起訴訟,恐非卓氏之利也。執(zhí)事年德俱懋,一言鼎重,倘肯向卓氏指示途徑,解此糾紛,幸甚?。ㄘト暌辉露眨48]
其二:
前日枉駕,極不敢當。君庸于本月十九委托律師謝道仁來函,稱關于《草訣歌》案靳氏始則致函卓氏恐嚇,繼又向報紙散布流言,系以詐術(shù),妨害他人名譽,確有觸犯刑法第三百三十條之嫌疑,限三日內(nèi)登報道歉并切實改正,否則提起自訴云云。查此案之是非曲直及其經(jīng)過,業(yè)于二十日函陳計達,志與卓氏年誼世交,君庸豈竟不知亦曾屢侍孝復年伯幾杖……此案本屬事不干,我只以王魯生為三十年總角交于將就木之年。以“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后事”諄屬為之昭雪。一時為熱血所激動,乃不惜犯眾怒為作文章數(shù)篇,此誠好事者之所為,然亦朋友忠義之氣所感發(fā)也。然果使雙方能諒解,有相當辦法得下臺時自當下臺,又何嘗不與對方留余地乎?聞王世兄霞五喪葬既畢,即著手起訴。用敢覼縷,詳陳經(jīng)過及將來發(fā)展之可能。倘借鼎言排難解紛,予日望之矣。附詩文稿,亦系有關文件。祈賜覽。(二十三年一月二十三日)[49]
兩封書信所含信息量較大,需逐條梳理分析。先看信札一:首先,原本靳志根據(jù)余、林等人回信判斷三人已承認過往對《章草草訣歌》存在認識偏差,但事實卻是卓定謀態(tài)度突然強硬,對王世鏜所聘律師宋庚蔭之警告書置之不理;其次,《生序》(即《贈善章草王魯生序》)亦是靳氏受王世鏜生前所托而作,本于去年秋天就已送至報館,但鑒于當時意在和解,故未刊登披露。如今王氏下世,加之卓氏態(tài)度硬化,才決定經(jīng)由王霞五將《生序》原件登出;再次,靳志認為,若卓氏有意妥善解決此事,必須直接與王氏方面商談,盡可能了解王氏所求;最后,靳志為避免與卓氏對簿公堂,只得請求前輩林開謩[50]從中調(diào)和,以解糾紛。林開謩不僅年長卓氏二十余歲,還是福州鄉(xiāng)鄰,且又長期寓居北京,故靳志選其作為中間人再合適不過。
再讀信札二:其一,卓定謀于同年一月十九日已委托律師謝道仁復函靳志,稱靳氏對其進行恐嚇,并散布謠言,損害其名譽聲望,有觸犯刑法之嫌,限靳氏三日內(nèi)登報道歉并進行改正,否則提起訴訟;其二,卓定謀并不知曉林開謩與卓家亦為世交,且林氏曾屢侍卓定謀之父卓孝復;其三,靳氏雖與本案無干,但為了幫友人王世鏜沉冤昭雪,僅憑一腔熱血,不惜與眾人對峙,只為還王氏公道;其四,鑒于此等情形,王霞五已決定開始對卓定謀提起訴訟,雖已多方交涉,但靳、王二人與卓定謀之間的矛盾還是不曾化解,卓氏態(tài)度上的突變,逼迫靳志只得走上法律維權(quán)的道路。顯然,靳志始終希望以傳統(tǒng)文人的方式來化解這一問題,但學法出身的卓定謀卻想通過其最為擅長的法律訴訟來將此事處理。表面上這只是兩人處理方式的不同,其深層次上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現(xiàn)代文化之間在行為觀念上的典型分別。
民國二十三年(1934)一月二十四日,卓定謀委派律師謝道仁在當日《大公報》上刊發(fā)《啟事》一則[51]。文中主要宣告之事有三:其一,解釋《章草草訣歌》為帖賈求售,非卓定謀親自作偽;其二,否定卓氏自刊發(fā)《章草草訣歌》后盈利兩萬余元;其三,狀告祥符靳志,稱其發(fā)表文章之舉是直截了當?shù)目謬樑c威脅,已嚴重影響到卓定謀本人的社會聲譽。
很明顯,此時《章草草訣歌》案的重心已從探討《草訣歌》拓本來源轉(zhuǎn)向靳志與卓定謀之間的名譽之爭。而為回應卓氏此番發(fā)難,靳志也委托宋庚蔭律師作《啟事》一則。[52]意在將近來卓氏一切顛倒黑白與混淆視聽的行為通通舉出,并提出卓氏有觸犯刑法之嫌,已時刻準備提出反訴。
隨著靳、卓二人兩則《啟事》登報,之后再難見有關《章草草訣歌》案的信息與文章。包括主要涉事人余紹宋、林宰平、羅復堪、卓定謀也幾乎不再談及此事。之后僅有龍鐵崖《書家王魯生先生傳》[53]、金天翮《善章草王魯生墓表》[54]等少量文章提及此案。作為王世鏜晚年伯樂的于右任,曾在《題王魯生先生<新增章草草訣歌>后》寫道:“多君大度邁群倫,得毀翻欣賞鑒真。一段離奇章草案,都因愛古薄今人(公常謂跋《章草草訣歌》者反證之,皆為我之真知己)。”[55]雖說文中于氏并未直接譴責余、卓等人,但依舊還是十分堅定地站在王世鏜的立場上。略有遺憾的是,即使人證、物證都已坐實王世鏜為《章草草訣歌》原作者的身份,但1987年天津古籍書店還是將其出版的《章草草訣歌》定為明季人所書。[56]
結(jié)語
回顧民國時期《章草草訣歌》案整個過程,從民國乙丑(1925)卓定謀首次題跋,至民國甲戌(1934)靳、卓二人互相起訴,雖歷時九年之久,但實際上雙方糾紛主要發(fā)生在最后兩年,前面有近五年無人發(fā)問。也正因此,該案件中有諸多細節(jié)已難以求證。但值得慶幸的是,靳志作為王世鏜三十年朋友,不僅努力將案件本貌還原呈現(xiàn),還盡其所能為王氏沉冤昭雪,包括在王氏去世后,靳氏協(xié)助王霞五向卓定謀提出反訴,盡顯忠義之俠氣。另觀作為案件涉事者的余紹宋、羅復堪、林宰平三人,在面對靳、王二人質(zhì)疑之時,均表現(xiàn)出八面玲瓏的處事之態(tài),即在不得罪靳志與王世鏜的情況下,一邊袒護卓氏之行,一邊將案件責任與自己劃清。顯然余、林、羅三人都不想與該案有過多關聯(lián),只愿護己一身清白。至于案件關鍵人物卓定謀,他在此次事件中表現(xiàn)出的左右搖擺與以德報怨,都透露出其“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心態(tài)。如真同卓氏所言《章草草訣歌》只是從帖賈處購得,那為何又在最后時刻一反之前理屈之態(tài)。顯然,王世鏜的突然離世,成為《章草草訣案》的分水嶺,雙方討論的對象也從開始時的拓本本身轉(zhuǎn)向靳、王二人與卓定謀,這種無意識的轉(zhuǎn)變離不開民國時期變幻莫測的社會輿論環(huán)境。
書寫于信札上的文字在刊登出版的幫助下,還原了《章草草訣歌》案的過程。作為《章草草訣歌》原作者的王世鏜,與時人題跋書信中的人物形成了事跡的疊合、錯互乃至變形。真實的事件與他人之言未必盡合,王世鏜的蒙冤令人感慨,同時代表傳統(tǒng)文人形象的卓定謀、余紹宋、羅復堪等人,他們的所作所為也無不讓眾人感到唏噓與無奈。若不是友人靳志傾力相助,《章草草訣歌》的真實主人身份可能會被徹底抹去。從眾多信札題跋交織的縫隙中,略窺王世鏜與《章草草訣歌》的際遇,或許正是這些文字得以久遠存在的意義。
注釋:
[1]元國霞.民國中期京津地區(qū)章草書研究[M].鄭州: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9:4.
[2]卓定謀.用筆九法是用科學方法寫漢字[M].國立北平研究院,1931.
[3]卓君庸.考古:章草與中國字體之改革(附圖表)[J].美術(shù)叢刊,1932(2).
[4]元國霞.民國中期京津地區(qū)章草書研究[M].鄭州:河南美術(shù)出版社,2019:144.
[5]余子安.余紹宋書畫論叢[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230.
[6]卓定謀.對照記帳銀行事務解說[M].北京:大慈商店,1929:553.
[7]卓定謀.對照記帳銀行事務解說[M].北京:大慈商店,1929:553.
[8]卓定謀.對照記帳銀行事務解說[M].北京:大慈商店,1929:553.
[9]卓定謀.對照記帳銀行事務解說[M].北京:大慈商店,1929:553.
[10]王世鏜.章草草訣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28.
[11]王世鏜.章草草訣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29—30.
[12]余子安.余紹宋書畫論叢[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320.
[13]王世鏜.章草草訣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31—39.
[14]葉興松,主編.中共閩侯縣委宣傳部,閩侯縣書畫研究會,編.近現(xiàn)代閩侯書畫集[M].福州: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2006:56.
[15]王世鏜.章草草訣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40—42.
[16]廖維勛(生卒年代不詳),字允端,常德武陵人,民國著名監(jiān)獄學專家。1904年考入日本東京法政大學法政速成科,與同鄉(xiāng)宋教仁交好。1928年11月21日調(diào)任司法行政部監(jiān)獄司第三科辦事,1929年6月4日升任南京司法行政部科長,1931年6月26日代理司法行政部秘書。
[17]王世鏜(1868—1933),字魯生,號積鐵。天津章武人。善書法,終生致力于章草書研究與實踐。有石刻手書本《增改章草草訣歌》《王世鏜先生遺墨》《王世鏜先生翰墨》傳世。
[18]王鴻甫,字基磐,一作洪甫,湖北黃岡人。甘鵬云《崇雅堂書錄序》稱其藏書“及身而售之”,與倫明素有往來。
[19]王世鏜.章草草訣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6:49—52.
[20]王富晉.北京富晉書社舊書碑帖書畫目錄[M].北京:富晉書社,1927:271.
[21]金天翮.善章草王魯生墓表[J].國學論衡,1934(3):19—20.
[22]王富晉.北京富晉書社舊書碑帖書畫目錄[M].北京:富晉書社,1927:271.
[23]王富晉.北京富晉書社舊書碑帖書畫目錄[M].北京:富晉書社,1927:268—271.
[24]卓定謀.自青榭藏本章草草訣歌[N].晨報,1927—6—17(7).
[25]張之因,1904年出生,陜西西安人,1925年由馮玉祥選送蘇聯(lián)陸軍炮兵??茖W校學習,1928年從蘇聯(lián)留學回國,歷任十七路軍第38軍第17師99團團長、十七路軍上校參謀處長、副師長,軍政部上校專員,楊虎城部三十八軍參謀處長。
[26]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陜西省鎮(zhèn)巴縣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鎮(zhèn)巴文史資料第4輯.1992:28.
[27]周伯敏(1893—1965),陜西涇陽人。于右任外甥,畢業(yè)于復旦大學,曾任于右任的秘書,書法得于氏嫡傳,宗北碑,工楷、行、草書。后任陜西省一中訓育主任、國民黨南京市黨部常委、陜西省黨部主任委員。
[28]鎮(zhèn)巴縣地方志編纂委員會.鎮(zhèn)巴縣志[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1996:665.
[29]濤齋,馮歲平,主編.中國歷代經(jīng)典碑帖近現(xiàn)代部分王世鏜卷[M].北京: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273.
[30]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陜西省鎮(zhèn)巴縣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鎮(zhèn)巴文史資料第4輯.1992:28.
[31]鐘明善.于右任書法藝術(shù)研究[M].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16:23.
[32]余子安.余紹宋書畫論叢[M].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270.
[33]靳志(1877—1968),字仲云,河南開封人。清光緒年間進士。曾留學英國、法國。歸國后歷任總統(tǒng)府秘書、國民政府秘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任河南省文史館館員,省人大代表、政協(xié)委員。書法宗晉,擅章草,筆法靜穆,字體淳厚,風格典雅古秀。著有《居易齋詩存》《居易齋詩余》《居易齋文存》。1890年前后與王世鏜相識于開封。
[34]靳志.贈王魯生六十首[J].文社月刊,1933(3):61—66.
[35]靳志.為校訂《王魯生草訣歌》墨拓四致羅復堪、余越園、林宰平、卓君庸書[J].國學論衡,1934(3):39—41.
[36]靳志.贈善章草王魯生序[J].文學月刊,1933(3):31—34.
[37]靳志.章草草訣歌案有關系文件(續(xù))[J].國學論衡,1934(3):41.
[38]靳志.章草草訣歌案有關系文件(續(xù))[J].國學論衡,1934(3):42.
[39]楊萌芽.古典詩歌的最后守望:清末民初宋詩派文人群體研究[M].武漢:武漢出版社,2011.
[40]靳志.哭王九魯生八律[J].國聞周報,1934(7):4.
[41]靳志.章草草訣歌案有關系文件(續(xù))[J].國學論衡,1934(3):42—43.
[42]周游.開辟衍繹通俗志傳[M].周到,校點.成都:巴蜀書社,1999:262.
[43]靳志.章草草訣歌案有關系文字(續(xù))[J].儒效月刊,1935(3):15.
[44]靳志.贈善章草王魯生序[J].文學月刊,1933(3):32.
[45]靳志.贈善章草王魯生序[J].文學月刊,1933(3):33.
[46]王陸一.章草大書家王世鏜逝世[N].中央日報,1933—12—5(7).
[47]靳志.善章草王魯生死葬牛首記[J].青鶴,1934(2):2—3.
[48]靳志.章草草訣歌案有關系文字(續(xù))[J].儒效月刊,1935(3):15—16.
[49]靳志.章草草訣歌案有關系文字(續(xù))[J].儒效月刊,1935(3):16—17.
[50]林開謩(1863—1937),字益蘇,號貽書,又號放庵,福建長樂人。光緒乙未(1895)進士,以二甲前茅欽點翰林院庶吉士,1898年授翰林院編修,歷河南學政、徐州兵備道等職,后為“舊京九老”之一。擅詩詞、書法、圍棋。
[51]謝道仁.律師謝道仁啟事[N].大公報,1934—1—24(2).
[52]靳志.章草草訣歌案有關系文字(續(xù))[J].儒效月刊,1935(3):17.
[53]龍鐵崖.書家王魯生先生傳[J].中國美術(shù)會季刊,1936(1): 23—29.
[54]金天翮.善章草王魯生墓表[J].國學論衡,1934(3):19—20.
[55]于右任.題王魯生先生新增《章草草訣歌》后[J].法治周報,1934(17):43.
[56]天津市古籍書店,編.章草草訣歌[M].天津:天津市古籍書店,1987.
作者:廣州市第六十五中學教師
本文編輯:孫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