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手機上看到訃告的那一刻,第一反應就是難以置信。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是他呢――省作協(xié)院里最壯實的漢子。接下來,就是手機屏幕上一條接一條如潮的悼念……是真的。石山兄客居世間七十七載,撒手而去。
和張石山第一次相識是在1973年底。那次,山西人民出版社在晉中小鎮(zhèn)東陽,借助鐵三局的招待所舉辦了一個文學寫作學習班,從全省各地,各行各業(yè),召集了二三十個年輕人,“學習文學寫作”。那一年,我23歲,是插隊知青。張石山26歲,是復轉軍人,在太原機車車輛修造廠當工人。幾十個年輕人湊在一起,沒有別的,就兩個字:熱鬧。奇聞軼事、神仙鬼怪、小道消息,無所不談。就是在那時聽說了張石山的軍旅生涯。先是在河北經(jīng)歷過真刀真槍的大規(guī)模武斗,后又隨部隊進駐新疆,當過偵察兵。吃過一番魔鬼訓練的苦頭,學了一身擒拿格斗的本領。
十幾天的學習班結束,馬上就是新年元旦。一場宴會之后大家各奔東西??赏瑢W們之間的交往也就此開了頭。周宗奇、崔巍、鄭惠泉、毛守仁、賀小虎……后來都成了“晉軍崛起”的干將。
1977年10月文革剛剛結束,我調入《山西文學》(當時還叫《汾水》)。大約一年多之后,張石山也調入編輯部。
改革開放開始,一個春天來了。新時代激發(fā)出無限的動力和想象。新時期文學大潮更激發(fā)了無數(shù)人的文學夢。枷鎖被打破,禁錮被消除。生逢其時,三生有幸。
回想起來,當年我們還因為醉心于寫小說挨過批評:還是要首先做好本職工作,做個好編輯。不要只想著寫小說,只想著借廟成佛。我們接受批評,盡力做好編輯的本職工作,但還是抓緊一切時間寫小說。不久之后,成一兄榮獲首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隨后,張平、張石山、李銳也先后獲獎。其中,張石山尤為突出,兩度獲獎。后來,我們又共同負責《山西文學》編輯部,張石山擔任主編,我是副主編。再后來,胡正老師主持省作協(xié)工作期間,我們又共同調入山西文學院,成為專業(yè)作家,直至退休,各自依然筆耕不輟。不期然之間,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忽然就退休了。不期然之間,滿頭黑發(fā)忽然就變成了滿頭蒼蒼。
自退休之后我遷回北京,又因為一場大病與世隔絕。
掐指一算:1973年至今已是五十一年。整整半個世紀。這半個世紀,我們共同經(jīng)歷了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共同經(jīng)歷了改革開放的波瀾壯闊和驚心動魄,也經(jīng)歷了曲折萬端和痛苦彷徨,雖筆耕一生,而不可盡述于萬一。
張石山著作等身多才多藝。除了小說之外,我還知道張石山酷愛山歌野調。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聽他酒酣之際引吭高歌。他甚至為此不辭辛苦、四方搜尋集而成書。自然而然就覺得他還是會照常筆耕不輟,還是會照??吹剿男聲?。
此刻,竟然看到了“張石山訃告”??吹竭@一屏又一屏如潮水般涌上來的哀悼,一時久久無語。
我不想使用“駕鶴西去”之類的俗套話與老友訣別。山西多山。東有太行,西有呂梁,北有恒山,南有中條。張石山生于斯,長于斯,終于斯。我寧愿說張石山隱身于群山之中:
千山萬壑,莽莽蒼蒼,或隱或現(xiàn),似有若無……
2024年12月5日傍晚于京郊
【作者簡介】李銳,1950年生于北京,祖籍四川自貢,曾任《山西文學》副主編、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出版有短篇小說集《丟失的長命鎖》 《厚土》《太平風物》,中篇小說集《傳說之死》,長篇小說《舊址》 《無風之樹》《萬里無云》《銀城故事》《人間》(與蔣韻合著)《張馬丁的第八天》《囚徒》等,另出版有散文隨筆集《拒絕合唱》《網(wǎng)絡時代的方言》《不是因為自信》《李銳散文》《出入山河》,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中國當代作家:李銳系列》(八卷)。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臺灣第十二屆《中國時報》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長篇小說《舊址》被香港《亞洲周刊》評選為二十世紀中國小說一百強。作品被譯成瑞典、英、法、德、日、韓、越、等多種文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