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祁劇團有名的演員“催淚彈”，要為黃家榜黃家閨女秀英哭靈的消息搖鈴般在各村各寨傳開。請人哭靈是近年來新興的行業(yè)，大家知道秀英這些年在外做生意賺了不少錢，但沒想到她能把催淚彈請來。一大早，她家院里院外就站滿聞訊趕來的村民。

“催淚彈”是誰？就是祁劇團臺柱子孫玲丹。她人有人才，臺有臺架，唱山山高，唱水水長，因為常演苦情戲，看得人潸然淚下，戲迷就給她起了個外號：催淚彈。戲迷們說：祁劇演員演苦情戲有的唱得像潑婦打滾、有的哭相難看，有的傻不啦唧……而孫玲丹上得臺來，只見她滿臉悲傷，滿心凄楚，滿眼淚珠，嘴角微顫，一字一句，一長一短，聲音一高一低，一吟一泣……臺下頓時鴉雀無聲 ，唱到高潮處，臺下觀眾頓時像被催淚彈打中，鼻子酸、眼睛紅，如木，如石，魂魄都讓她給收了，只有嘩嘩的淚水，順著臉龐往下流。

可惜也就十幾年光景，隨著老一代聽戲人老成凋零，隨著電視節(jié)目越來越精彩豐富，年輕人抱著手機成了低頭族，還有上面對文藝院團的調(diào)整，祁劇團解散了。催淚彈的戲說沒人聽就沒人聽了，昔日的催淚彈和劇團的人一起失了業(yè)。

為了生活，孫玲丹不得不學一些流行歌曲去一些娛樂場所表演，好在她聰明，觸類旁通，很快就學得有模有樣。每每有人點她的歌，總能賺些錢補貼家用。

祁劇團原先有個跑龍?zhí)椎膶O軍，下崗后迫于生計成立了一個鼓樂班子，發(fā)揮特長去給孝家唱夜哭喪。沒想到生意不錯，幾年下來賺了不少錢。秀英娘死后請了孫軍的鼓樂班子，她對孫軍說，娘從前最愛聽催淚彈的戲，想讓她去給娘哭靈。如果孫軍能請到催淚彈，她不但給他的鼓樂班子加兩千塊錢，催淚彈的工錢還不用他結，她再單發(fā)給催淚彈五千塊。

孫軍說，我以前也請過她，但她公婆忌諱她給人哭靈，加上她是名家，心高氣傲，覺得給人哭靈太丟人，上次有人請她，也給五千塊，被她拒絕了。秀英就說，名家嘛當然有點架子，你告訴她，我給她再翻一倍，讓她看看我的誠意！

如果是從前，催淚彈可能還真的不一定去，但她最近遇上了糟心事。

催淚彈長得漂亮，在娛樂場所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難免有人打她主意，一次她在臺上唱完，臺下的一桌客人讓她陪他們喝一杯，她說自己不會喝酒，那桌一個胖子便摟著她就往她嘴里灌，她老公來接她，正好看見，順手拎起一個酒瓶砸過去。不想這些人很有來頭，最后，竟以催淚彈兩口子低三下四道歉，又賠他們兩萬塊錢醫(yī)藥費，才算了結。

本來家里的日子就拮據(jù)，再碰上這樣的事更是雪上加霜，所以聽過孫軍的話，催淚彈便動了心，孫軍看她還有些猶豫，趕緊勸她別犯傻，身段該放下就得放下，端著不值錢，再說你放著人家送上門來的大錢不要，還上夜總會受那氣，一百兩百的掙去？

這話正好觸到催淚彈的痛處，她一咬牙答應了。

催淚彈是個認真的人，既然答應哭喪，就要哭出水平。她想，自己在戲里之所以能說哭就哭，那是有劇情的情節(jié)推動和支撐，干號假哭怎么能打動人？所以她當天來到秀英老家后，就找左鄰右舍了解老太太的家庭情況，她的死因，她和兒女的關系，又讓秀英回憶她們母女相處的大事小情。秀英說到動情處，淚花閃閃。

封棺吉時將到，按照當?shù)仫L俗，死者雖已入殮進棺，但要出殯前才上釘封棺。這是哭靈的重頭戲。

鼓樂班子嗩吶嗚嗚咽咽一響，外衣上罩著雪白孝服的催淚彈戴著孝帽，撲通一聲就跪在黑漆漆的棺材前，秀英和她們家親戚也齊刷刷地跪下來。催淚彈一聲“我的娘，”開始哭老人一生辛苦、千般不易，再一聲“我的娘，千呼萬喚娘不應，恨不能頭撞靈柩，隨娘去……”圍觀的人開始扯袖子抹眼淚，催淚彈的哭開始進入敘事階段，把自己化身為死者女兒，將自己了解到的加上想象發(fā)揮，一點一滴，一枝一葉都用上，以死者女兒的口氣進行哭訴。她說，從小娘把兒當成手心寶，娘好吃的從不舍得吃一口，好穿的一輩子沒穿過。娘為兒女盡心竭力。沒有當初的娘就沒有今天的女兒。女兒雖然在外闖蕩，可心里無時無刻不惦記著娘，從前回家進門先喊娘，這次回家娘卻成了亡人。從此兒就成了沒娘的孩子，怎能不讓兒淚水漣漣……接著她又哭唱母親如何把女兒送上學：女兒有一年闌尾炎，村里沒有車，她三更半夜跪在馬路上硬是攔下一輛過路車，把女兒送到醫(yī)院，一路上她摟著女兒，豆大的淚一顆顆滴落在女兒臉上……她的唱腔如泣如訴，千回百轉，人群中哭聲已是此起彼伏。

催淚彈哭著唱著想起自己的傷心事，她在酒店唱歌時受到的侮辱，丈夫為保護她被打得滿臉是血的慘狀，家境拮據(jù)，母親恨不得一分錢掰成兩分用，生病了也不告訴她 ，只自己一個人扛著……她把死者的女兒與自己合為一體，真心傾訴，哭得字字含情，句句動心，勾得人群哭成一片。

未料意想不到的一幕突然出現(xiàn)：秀英以膝代腳跪行到棺材前，拍打著棺材，叫著娘，放聲大哭，哭得像霹雷閃電，淚流如雨水滂沱。一旁的人再三勸阻，秀英還情猶未盡，欲止不能。此時棺材的大蓋尚未合上，只見直挺挺躺著的老人突然一個激靈，頂起膝蓋，嘴里吁出一口幽幽長氣，發(fā)出一聲嘆息……

原來昨天，老人與兒媳發(fā)生激烈爭執(zhí)，一時氣昏過去倒在地上，當時家人請來村里“明白人”小心試探過她已沒有呼吸，才依俗操辦起喪事。

母親死而復生，秀英對催淚彈感激不盡，鄭重發(fā)出邀請，由自己出資，請催淚彈成立一個新祁劇社，一者深表感激之情，二者保護地方傳統(tǒng)戲，把地方戲發(fā)揚光大。

【作者簡介】歐陽華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 《湖南文學》 《湘江文藝》《金山》《芒種》《北方文學》等報刊，有作品入選《小說選刊》《長篇小說選刊》 《作家文摘》。著有長篇小說 《風雨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