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剛從衛(wèi)生院回來那會兒,老莫顯然沒把報告單子當回事兒,他看也不看就塞給小莫,問他到底是哪個零件出了毛病。小莫指一指彩超上的黃色陰影,說,“肝。”“我聽說肝割了還能長出來?!毙∧种敢恢概赃叺乃{色陰影,“還有胃。”“胃整個摘掉也不礙事。”小莫再指一指兩塊綠色陰影,“腰子也染壞了?!薄把恿粢粋€就能活?!毙∧缓檬掌饒蟾?,“那就只有一個錢的問題了,”他說。
“還想吃點啥喝點啥的都告訴我吧。”小莫扶老爹進屋,關上門來說話。老爹嘴角囁嚅。小莫搶在前頭繼續(xù)說,“割肝換腎咱還是別折騰了。”說完他環(huán)顧四周,像是在給自己的話找證據(jù):五米開間,六米八進深,云煙鎮(zhèn)天大地大,屬于這對父子的只是巴掌大一塊地板,包餃子都嫌小,硬是被分成了兩居室。視野之內是他們的全部資產,彩電、冰箱,塑料桌椅,稍微值點錢的可能是小莫新買的電視機。小莫估摸一番,連皮帶肉全賣了也不夠上手術臺的?!霸僬f,”他補充道,“我還沒娶媳婦兒呢?!?/p>
老莫不說話了,轉頭看小莫。小莫悶聲不響,垂著腦袋就往外走。老莫急了,“你不能見死不救吧?!彼麤_著兒子的背影喊叫,說完又強調了一句,“我是你親爹!”好像生平還沒有哪句話說得這樣硬氣,因此用力過猛,有點缺氧。老莫拄著腰大喘氣。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一個人能有多么怕死?!罢夷愀绺缛?,”他喊道,“或者是弟弟,我記不大清了?!?/p>
于是我們的小莫在二十七歲的尾巴上,從親爹嘴里得到了一個兄弟。
掛上門鎖,小莫出發(fā)尋親。他本來想審問的,又怕老爹扛不住,衛(wèi)生院的檢查報告很清楚,既然沒幾個月了,他也就懶得再追究細節(jié)。這次出門,與其說是求人救命,小莫更想見見自己的兄弟。按照老爹給的地址,小莫很快找到濱河花園,這地方他熟,是個新修小區(qū),可見老爺子藏得深,這些年來從沒斷了聯(lián)系。小區(qū)入住率不高,岔路不少,小莫前陣子送外賣常來,因為找不著路被投訴過幾次,都有心理陰影了,到后來一進小區(qū)就心虛。不過今天不一樣,檢視著小洋房精美的外立面,小莫給自己代入了主人公視角:每棟八層,一梯兩戶,南北通透,三面采光,一平米怎么說都得過萬?!斑@下沒跑了,我兄弟是個有錢人?!彼谛睦锉P算,“他家一個廁所,就夠給老爹送終的了?!?/p>
小莫轉了一圈,想起來空手上門還是不太好,出去挑了幾樣水果,折回來去找保安室。老爹只告訴他兄弟的名字,其余一概不知。小莫心眼兒多,他跟保安說小區(qū)業(yè)主在網上超市訂的水果蔬菜,地址沒留清楚,打電話不接,就是這個“宋小川”。他假模假樣編輯了一條短信把兄弟的名字嵌進去,麻煩人家給查查樓層戶號,說完還掰一根香蕉遞給他。保安擺擺手說這不合適,缺斤少兩你還怎么送貨?小莫說在網上買菜的都是小青年,一般也不怎么識秤。保安讓他給逗樂了,電話打到物業(yè),很快找到D棟804?!盎仡^一塊兒喝酒?!毙∧吞讕拙?,又掏了兩只橙子放在辦公桌上。
D棟804,從樓號可以看出是頂層。買頂層好,送樓頂,如果是我,小莫心想,我要搭一個棚子,像這種夏天的晚上可以搞點燒烤什么的。不知不覺中,小莫已經把自己想象成這戶房子的主人,他好像下班回家一樣,熟練地按下電梯樓層,直走到門前,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鑰匙。他順了順氣,等心率降下來之后理直氣壯敲了兩下門,貓眼張開,門內很快傳來一句驚訝的中年女聲,“你是誰?”
“我的父親叫莫國福,”小莫回答。
2
真像。
如果這小子愿意,就算冒充兒子宋小川,自己也不會懷疑。不對,為什么要說冒充呢?女人仔細一想,馬上糾正自己,這也是我的兒子。既然莫國福這么些年也沒給你找個媽,她對小莫說,“你就叫我宋媽吧。”
這就是我的母親,生身母親。盡管小莫在心里拼命暗示自己,但畢竟過了睜眼找娘,張嘴吃奶的年紀,他實在無法想象自己一米八、七十多公斤的軀體,是從眼前這個干癟女人的肚子里鉆出來的。與之相對應,這個所謂的宋媽也并沒有對自己的到來感到過分驚訝,像是早料到這一天,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碰上。背后緣由小莫不想追究,總之這份虧欠感有利于自己的求助?!澳獓2×恕!彼_門見山,把檢查報告擺出來以示證據(jù)。然后揀要緊的說了說自己這二十七年,最后還解釋了自己是怎么找到這兒的。故事講完,房間里適時響起第二次敲門聲。
宋小川回來了。
宋媽樂不可支:“你兄弟真聰明……”她要小莫再講一遍怎么賄賂小區(qū)保安的。沒想到宋小川剛聽了兩句就火了,“泄露業(yè)主隱私,”他搗動指頭戳著小區(qū)大門的方向,“我一告一個準?!?/p>
“這是嫂子嗎?”小莫完全沒有覺察到他兄弟的怒氣,注意力全在宋小川身邊女人身上。
“莫叔怎么沒來?”嫂子的回答很客套??删褪沁@么輕聲細語的一句,卻讓小莫感到一陣失落,看來眼前這家人全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墒侨绻徽疑祥T來,人家也不見得惦記你。“就是莫國福指揮我來的?!毙∧悬c慪氣,他把檢查報告拿起來又示眾了一遍,“肝癌,早就擴散了,他說只有他親兒子能救他?!?/p>
“親兒子?你不也是?”宋小川把語調提高了。“咱倆是同卵,知道什么意思嗎?”他補充道,“基因完全一樣的?!?/p>
“都是些什么玩意兒,我就念了高中,聽不懂。”小莫有點哭笑不得,“別緊張,”他擺擺手解釋,“不用割肝,有錢就行。”
這么一說,宋小川反倒放心了。他很快恢復了這家男主人的身份,招呼大家在沙發(fā)上坐下,然后打發(fā)老娘去倒水。目送她進了廚房,宋小川和老婆調了個位置,“桃子,”他給小莫介紹,“開春才領的證,然后一直忙,現(xiàn)在還沒度蜜月。”小莫不知道該不該說恭喜,這時候嫂子已經把手機遞了過來,她指著屏幕讓小莫看:《收養(yǎng)法》第23條第2款,《婚姻法》第26條第2款?!罢f法不同,意思是一樣的?!鄙┳又v話一本正經,她說養(yǎng)子女與生父母及其他近親屬間的權利義務關系,因收養(yǎng)關系的成立而消除。
還沒開口,小莫就知道自己沒話說了。宋媽把水剛端過來,他已經起身要走?!斑@就談完了?”宋媽把水杯塞到他懷里。茶水清香撲鼻,熱氣蒸騰,有些熏臉。小莫無可奈何,“老爹交代的事沒法辦?!?/p>
宋媽瞥了兒子一眼,宋小川悶頭喝水?!翱晌乙彩悄銈兊膵尠?,”她沖著小莫說,“帶你爸過來吧,我給你說說怎么回事。”
雖然不樂意,宋小川還是聽老娘的話,一直把小莫送到小區(qū)大門口。
“你爸呢?”小莫問他,“姓宋的那個。”
“死了。”宋小川說完為自己的兄弟刷開門禁。
3
小莫決定把老爹弄過來。與其說是為他好,他更想知道宋媽口中的故事。回家路上他想了好幾種可能,結合自己對親爹的了解,推測這事兒大概率是男人的錯。拈花惹草,或者賭球輸錢,吸毒是不敢的,他知道老莫沒那么多錢??傊螊岕[離婚,財產沒分什么,兒子剛好一邊一個。問題是姓莫的怎么就選中了我呢?那時候還不滿周歲吧,這么丁點兒大的雙胞胎能有什么區(qū)別?搞不好就是抓鬮抽來的?;赝砗蟮臑I河花園小區(qū),有那么一秒,小莫相信這就是命。不過這事兒怎么說呢,他又想了想宋小川一臉精明的樣子——換個爹也不一定就好多少。
“回來了?”小莫點點頭。
“怎么說?”小莫不說話。
這下輪到老莫不樂意了,“直接給錢不就完事了?他們家我是不會去的?!币簧讲蝗荻?,一個家里怎么能有兩個男主人呢?
“宋勇死了,”小莫說,“現(xiàn)在宋小川只剩下一個爹了?!?/p>
就這樣,二十多年之后,老莫再一次敲開了宋家的門。宋勇的遺照已經拿出來擺在玄關,雖然不及活人威懾力大,但老莫仍感到極不自在。尤其是在宋勇歪斜目光的注視下,更讓他有一種鳩占鵲巢的感覺?!叭艘呀涀叩羝甙四炅??!辈恢裁磿r候宋媽走了過來,她匯報工作似的,向老莫講述照片上那個男人的最后歲月,“開始是中風,在床上癱著,后來有一回過大年,吃湯圓給噎住,一口氣倒不上來,幾分鐘人就不行了?!彼螊屨f完,老莫有點局促,“我也不比你好多少。”他不敢看女人,只沖著照片跟這位多年前的老兄弟解釋,“癌癥,擴散了,剩不了幾天,這家是你的,我一樣也搶不走?!?/p>
宋小川很好奇老莫嘴里在嘟囔什么。他反復打量著這個瘦小的男人,但始終無法開口發(fā)問?!澳獓#业?,”小莫居中介紹,“你可以叫他老莫,我在家也這么叫?!彼涡〈ㄉ斐鍪秩ナ竞?,沒想到還沒握上,自己又本能地縮了回來,觸電一般。老莫的胳膊晾在那里,支棱著,像一截枯枝。宋小川搞不清楚,這手屬于一個癌癥病人,還是自己的父親?這父親就像天上掉下來的,他想起那幅世界名畫,米開朗琪羅的《創(chuàng)世紀》,上帝和他兒子握手,兩人卻都只伸出一根手指。
在玄關站久了難免尷尬,宋媽招呼大家上客廳坐敘,這次換兒媳婦桃子沏茶水。
“那會兒汽配二廠還在,四個裝配車間養(yǎng)著好幾千人?!崩夏芸煺业搅酥魅说慕巧?,他擺擺手省略寒暄,直奔主題,開始了冗雜的回憶?!熬o車工,慢鉗工,老宋車工五級,我是鉗工。鉗工整天游手好閑,我不知道他一個正經人怎么跟我玩兒到一起來的。九三年秋天,老宋叫我上他家喝酒,我說不年不節(jié)喝什么酒,他說要找我?guī)兔?。我問幫什么忙?他說生孩子,我以為這伙計開玩笑,就說這事兒最好還是自己來。他搖搖頭說你來得晚,有些事兒不知道。前年廠里添新床子,德國貨,沒人懂操作,試機的時候出了岔子,緊固扳手飛出來,正巧砸中兩只卵蛋。說到這兒他喝干自己的杯子,傾過來亮了亮底兒,然后給我斟滿,起身就走了?!?/p>
說到這兒就停了下來,他隔著茶幾望向宋媽。于是女人接過話頭。“后來有一天單位特意批了老宋的假,到家的時候計生辦的同志已經等半天了。這事兒賴我,”宋媽說,“當時做完B超就想跑,又怕把肚里種子顛沒了。計生辦在醫(yī)院門口把我堵住,一邊一個給架回來的。他們代表組織向老宋宣判,非但懷上了,而且是雙胞胎?!?/p>
說到雙胞胎,老莫坐不住了,他咂干茶根兒,控訴著照片上那個死人?!袄纤尾缓竦溃线€沒落地就找我分擔超生罰款。我說我買一送一,給你天大便宜,怎么還訛人。他說那就讓法院判,反正是你的骨血。法院沒見過這種情況,法理講不通只能講原則,建議我們打掉。我一聽扭頭就走了,賠還是賠不起,我提了煙酒茶去找計生辦。我說這事情很簡單,宋家的地,我播的種,收成對半分,那就誰也沒超生對不對?為表誠意,第二天我就上衛(wèi)生院做了結扎?!?/p>
講故事總是容易的,一杯茶水變涼的時間,他們說完了這對雙胞胎的二十七年。老莫牛飲滿杯,頓時口舌生津?!靶∧阋矂e記恨宋家,當時條件都不好,這種事兒不少。你媽這些年一直給你寄錢,十八歲之前我一分錢沒克扣,穿衣吃肉,全花在你身上?!弊詈笏偨Y說,“再不說我就要死了。故事真假,你以后可以找宋家求證,現(xiàn)在我還是你爹。老莫轉向小莫,送我回家吧?!?/p>
說完起身要走,宋小川攔住了他——
“在這兒待著吧,”他淡淡地說,“沒人趕你走?!?/p>
4
“這事兒你們一早知道?”小莫問得也很平淡。
“不比你早多少,也是我爹——姓宋的那個——走之前說的?!彼涡〈ㄕf,“大概人到死的時候都怕藏事兒,不把自己擇干凈,死起來不怎么踏實。”
“那也有七八年了?!毙∧⒉魂P心宋小川的感慨,他想的是,從濱河花園打車回家,半個小時也就到了。
“不是沒想過,我媽還催我找你來著?!毙〈ㄖ佬∧囊馑?,他很坦率,“關鍵吃不準你啥性格,萬一鬧起來,老娘經不起折騰?!?/p>
“你不說咱同卵嘛,那性格應該差不多。”
“所以更害怕。”宋小川聳聳肩,看著就像好萊塢電影里的外國人。他說,“跟我自己這樣的人打交道,想想就頭疼?!?/p>
想想也是,小莫有點感同身受,換我冒出來兩個爹,還真不知道認哪個。他想起上次嫂子給他普法的情形,頗有點嘲弄。“血緣這東西真不好弄,當時他們也沒派個代表鉆進肚子里跟咱商量,生下來血緣兩個字就要拴你一輩子。這事兒法律上怎么說?”
“你看他們”,宋小川指著小區(qū)里的老頭老太太,“養(yǎng)只貓貓狗狗比孩子還親,養(yǎng)恩太重,物種都能跨,何止血緣?!?/p>
“哪有人跟畜生比的?!毙∧徽J同這個類比。
“你說它們是畜生?這話可別在網上說,”宋小川樂了,“小心被口水淹死?!?/p>
“——你說什么?”小莫沒聽清楚,喇叭聲傳來,廣場舞的大喇叭打斷了對話。老頭老太太迅速占領小區(qū)花園,天色尚早,他們已經開始布置今晚的舞池。在噪聲的掩護下,這對雙胞胎達成了某種隱秘的和解。
兩兄弟說著話就往河邊走,路上正巧宋媽招呼他們過去:“那邊沒人跳舞,估計能清靜點,而且河邊風景也好,她說可以拍張全家福?!边@個提議得到一致贊同,大家找了處有幾塊大石頭的地方作取景地,老人坐著,孩子圍在身后,構圖不錯,背景還能看見綠油油的河道。準備完畢,光線正好,正要開拍,問題來了。大家都跳舞去了,周邊也沒個游人幫忙,拍照的那個人眼看就要缺席。小莫舉起手機,說,“你們把老爹老娘擺中間,你們夫妻倆一邊一個剛剛好?!彼涡〈ㄕf,“那不行還是我來,全家福以前也拍過不少,這次就是要給你們爺倆補一張?!彼螊尣桓吲d了,“你倆都是我兒子,一個也不能少?!弊詈筇易影咽謾C要了過來,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大家無法拒絕的理由,“從血緣上講,”她開玩笑說,“我是外人?!?/p>
照片拍得很高興。有那么一會兒,甚至連老莫也忘了自己是個病人。不過沒高興多久,回到家,兩條腿顫巍巍站不住,老莫就此坐上了輪椅。輪椅還是宋勇剛癱那會兒買的,人走之后宋媽不讓扔,女人總是節(jié)省,想著自己老了肯定也得坐,沒想到現(xiàn)在提前派上用場。小莫推著老莫走了一圈,然后讓病人自己用手試著駕駛。挺好用,老莫在兒子的指揮下成功“停車”,大家一齊鼓掌。跑了一天,桃子給老莫拿來了新衣襪,小莫端過來熱水,幫老爹把腳燙軟了好穿鞋,宋小川專門買的皮涼鞋。他說天熱穿著舒服。老莫接到手里,看一看,捏一捏,伸到鞋洞里探一探——他滿意極了,甚至相信穿上新鞋,指不定明天就健步如飛??墒沁@種喜悅沒有持續(xù)多久,小莫忙活半天,腳硬是塞不進去。
“大小不合適?”尺碼是小莫提供的,他以一個孝子的口氣否認這種可能?!靶滦瑪D腳也正常,”桃子說。于是小莫就給老爹脫了襪,可惜光腳也還是塞不進去。宋小川接過那只腳,他用指頭戳一戳腳背,那里的皮肉就陷下去一塊,指頭收走,凹陷處又填回來。老婆打了個比喻,像小區(qū)門口放多了酵母而過分膨脹的紅糖饅頭。宋小川點點頭,“不是鞋瘦了,是腳胖了?!?/p>
也許之后所有事情都是從這兒起的變化——
看到兒子們忙得滿頭大汗,老莫兩只眼泡子不知怎么就鼓了起來——事后回憶,小莫堅信父親的眼窩在那一刻比牛眼還大——渾黃的液體從眼角滲出,小莫伸手去揩,就像割破了水袋子,淅瀝瀝的眼淚淌濕了臉皮,浸透了衣袖,一直落進洗腳水里去。宋小川看見老爹的眼睛依次癟下去,先是右眼后是左眼,眼淚干了,斜睨的目光跟著黯淡下去。直到最后——他倆不知道父親還有沒有看著自己,還能不能看見自己,看見他親親的兒子——只剩兩個窟窿,那目光終于沒有了。
宋小川本以為自己會在這一刻感到輕松,可事情正相反,一股濕漉漉的鐵銹味道從喉嚨深處泛上來。這時候小莫已經在老莫的腳上做了數(shù)次實驗,皮肉上遍布大小不一的坑洼,有的正在凹陷,有的已經恢復,留下紅紅印記,小莫得了鐵證似的,再次重申:
“不是鞋小,是腳腫——”
話音戛然而止,巴掌落在小莫臉上。誰也想不到,老莫這輩子第一次打兒子,竟是因為一句“腳腫了”。清脆的聲響把宋媽也驚了過來,整個屋子顯得手足無措。宋媽瞥見老莫腫脹的腳脖子,就知道怎么回事兒了——浮腫吐血翹辮子,鬧了癌癥,都是這么三步走。他知道眼前這個男人和宋勇一樣,終于來到日子的盡頭。他把兩個兒子招呼過來,預備叮囑著再次給老爺子伺候兩天的好煙好酒,可沒等她開口,老莫便搶在前頭說:
“給你們添麻煩了,我要回家?!?/p>
5
“你不該那么說話,”宋小川說,“晚期癌癥病人,體內積液增多,發(fā)展到下肢腫脹基本就沒治了。老爺子不懂原理,但身上不好是能感覺到的?!?/p>
“少來。”小莫反問宋小川,“你跟他才處幾天?老爺子沒那么小心眼兒?!彼M力解釋老爹的這一巴掌,證明給兄弟看,也是說服自己,“他今天就是人來瘋,回頭睡一覺,氣兒就消了。你知道什么叫雙生嗎?”他急于結束這個話題,“我知道有一種撲克玩兒法就叫這名,沒想到人家是說雙胞胎的,跟你說的同卵啊、基因啊一個意思,咱們就屬于這種情況。搞不好還有心靈感應,反正挺玄乎?!?/p>
“我不信這個,這只是概率,概率論懂嗎?高中課本上有。”
“課本早忘了?!毙∧贸鍪謾C,“拍個合影吧,他們都說咱倆長得像。”
“你覺得呢?”宋小川遞過來一支煙,“像不像?!?/p>
“我不知道,”小莫說,“我很少照鏡子,見了你才知道自己原來長這樣。那會兒剛聽宋媽講完故事,我就知道他們要的是你,我只不過替你在活著。看過科幻片嗎?克隆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母本之后都要報仇雪恨,取而代之。”
“我也沒見你下手啊?!?/p>
“你得感謝嫂子,她一說我明白了,干掉你沒用,我還得替你還房貸,交車險,老爹老娘全是我的,馬上還要養(yǎng)孩子?!闭f到這兒小莫在欄桿上磕了磕過濾嘴兒,“我最害怕小孩兒。”
這話把宋小川逗樂了。他說那我也說一個笑話吧,“是一位作家講的。他說他其實有個雙胞胎哥哥,跟自己一模一樣,連老娘也分辨不出來。有一天哥倆下河洗澡,其中一個淹死了,沒人知道是哥哥還是弟弟。最教人傷心的就在這兒。作家說,你們都以為我是活下來的那個,其實活下來的是弟弟,淹死的是我?!?/p>
故事有點繞,小莫問他什么意思,宋小川沒理。他掏出火遞了上來,樓頂風大,試了好幾次才點燃。
“咱倆到底誰是哥哥?”小莫繼續(xù)提問。
宋小川不說話。一陣青煙飄過,兩人背靠欄桿抽了起來。
第二天起床,小莫還是帶著老爹走了,他們只要那輛輪椅,小川買的衣帽整整齊齊疊放在沙發(fā)上,旁邊擺著那雙戳破真相的涼拖鞋。出小區(qū)的時候,老莫扭過腦袋又開始掉眼淚?!暗谝淮蝸恚彼f,“也是最后一次來?!?/p>
“誰也沒趕你走啊。早知道何必折騰這一通?”
“還不是為你這小王八蛋,我死了你永遠找不著媽。”
“這二十幾年沒媽不也活得好好的?!毙∧焐喜火埲耍疗评系牡赖陆壖?,“現(xiàn)在生出個親娘,搞不好以后還得我養(yǎng)老,這不是給你兒子增添負擔?”
“那是你的問題,但不告訴你是我的問題?!崩夏箘艃簱芰藘上螺喴?, “趁我還有勁兒趕緊走,不然死人家屋里多晦氣?!?/p>
“宋小川不也是你親兒子嘛,”小莫說,“我還想著到時候骨灰燒出來了給我哥送點回來?!?/p>
“你小王八蛋想事兒還挺周到,”老莫哭笑不得,“征求過我的同意嗎,就要火化。”
“你當初生我的時候征求過我的意見嗎?”小莫反問。
回到家,小莫把輪椅推到床沿兒,再把老爺子撈出來放到床上。小莫本來預備了一百斤的力氣,可臂彎從脊背底下一抄,才發(fā)現(xiàn)老爹的身子輕飄飄的,十分的力氣有七分吃了空,差點兒兩個人一塊兒仰過去。自小用山來比喻的父親,現(xiàn)在已經輕如朽木。
回到床上就是回到自己的領地,老莫用越來越多的衣物把自己包被,像一只成熟的幼蟲準備化蛹。小莫問他熱不熱,他一言不發(fā),依舊正襟危坐,儼然一尊佛爺。小莫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老莫通了電似的,眼皮啪一下張開,“沒那么快,別著急。”小莫有點尷尬,“瞧你說的,”他打著馬虎眼,“還想吃點啥,我去給你弄一口?!?/p>
“整口酒來喝喝吧?!?/p>
“你不知道什么是肝癌嗎?”
“沒毬事,”老莫擺擺手,“戒酒這事兒,最多三個月,再久要死人?!?/p>
終究還是放不下這一口,他長嘆一口氣,感覺到死亡逼近,與此同時,某些久遠的味道以更快的幀率倒播回放。那是他生平頭一次喝酒,喝了黃酒、喝了白酒、喝干了黃酒白酒,又喝了宋家藥柜子上的醫(yī)用酒精。那是一個奇形怪狀的夜晚,喝飽酒水的老莫走進老宋的臥室,感覺就像步入沼澤。他覺得這一夜的地板是軟的,床墊是軟的,床上的女人更是軟的。這種柔軟的感覺,自此陪伴老莫度過了大半生的孤獨,漫長的回憶在鼻腔中釀成了凜冽的香氣。
“都怪我那天晚上喝麻了,”他說,“我只記得女人的屁股大又圓,穩(wěn)得像一艘船?!?/p>
6
“你怎么找上來的?”小莫問。
“我媽說的,”宋小川站在門口說,“幸虧這么些年你們一直沒挪窩?!?/p>
“是啊,老爹慢性子,我隨他?!毙∧南?,“別說搬家,人都要死了戶口還沒從廠里遷過來呢。”不是本地戶口不能火化,到時候沒地兒掩埋,只好躺在太平間。小莫想到老爹的凄涼晚景,凍個硬邦邦,丟在化糞池,讓蒼蠅耗子吃……當然后面這些話他沒說?!皷|西準備了嗎?”雖然老爹交代過不要驚動宋家,小莫還是跟宋小川講了他想喝酒的事情。與其說把事情扔給兄弟,他更覺得這事兒不能瞞他。
宋小川點點頭,小莫一點兒也不意外?;叵肫饋?,從第一次見面對方引用《婚姻法》的時候,小莫就已經知道自己這位兄弟辦事靠譜??墒钱斔涡〈◤暮髠鋷贸雒┡_酒,小莫還是被這份隆重驚到了。
“浪費了浪費了,”小莫說,“老爺子還能嘗出滋味嗎?”
“還真不是在你面前充孝子,”宋小川說得挺實誠,“孝順,還不都是做給自己的?!彼涡〈ê芮宄?,現(xiàn)在動了什么心眼兒,后半輩子不好過。
小莫領他進屋。老爹坐著輪椅停在房間正中,他空洞的雙眼沖著門口,紋絲不動,就像看家護院的石獅子。兩個月前分別的時候,宋小川就想到今日情形,那會兒老頭子坐在輪椅上,尚能夠撥動車輪?,F(xiàn)在,這副破敗的軀體陡然陌生,軟塌塌不像樣子。如果在他腿上捏一把,估計那皮肉就像沼澤,會凹陷,腐爛,永不愈合。宋小川盡量不去看那張臉,他把茅臺酒遠遠地立在茶幾上。
是酒的氣味穿透瓶子喚醒了老莫。老莫睜眼,小莫奉酒,類似某種獻祭。病人虬曲的胳膊重新煥發(fā)出老樹盤根的力量,老莫把酒瓶子收入懷中,就像那些食肉禽死死鉗制住難得的獵物。小莫知道,老爹已經預備好喝這頓酒了。他幫著老莫把瓶蓋擰開,再把瓶口湊到嘴角,稍微傾一傾瓶子,那清亮的液體就往齒縫里鉆。起初是一絲一縷地淌,逐漸就一股一股朝嗓子眼兒灌。頃刻之間,酒香彌漫,老莫干枯的指節(jié)得了酒的滋潤,生出旺盛肌力,強拗著小莫把瓶子倒豎過來。茅臺酒灌下去,老莫喉結翕動、肚皮起伏,直到酒干了,像是從地底下升上來似的,老莫發(fā)出一聲細長的呻吟。
老莫干掉了茅臺,倒豎瓶子,招呼兒子檢查,于是他們看見茅臺瓶口滴酒不剩。他們看見自己的父親,每一口酒水灌進喉嚨,他就嘔吐等量鮮血。
7
半個月后小莫給宋媽送過來一把鑰匙,那時候他神采飛揚,完全看不出剛死了親爹。“老爺子走得很舒坦,”他說,“后半夜的事兒,睡一覺人就沒了,趕大早送殯儀館,一點兒沒耽誤?!闭f到這里他挪了個位置,緊挨著宋媽,把她攬在懷里。“火化的時候我一直陪著呢,那會兒人從冷柜里重新請出來,熱氣一激,腦門上滲出細密的水珠。你們別看我嘻嘻哈哈的,到這兒也受不住了。老爹一輩子沒本事,一輩子操勞的命,這時候還在出汗啊。小時候他每次回家都一身臭汗,一身臭汗總要把我往懷里拽。我受不了那股子汗臭,撲上去使勁給他揩汗。可是尸體涼,屋子熱,揩完一遍,馬上又冒出來。小莫在宋媽后背拍了拍,聲音已經恢復平靜,骨灰沒領我就走了,那么一捧東西,留著怪麻煩的。殯儀館說到時候集中深葬,上面種羅漢松,想起來了可以去看看。”
又是一杯茶水晾涼的時間,小莫用口述給老爹補上了葬禮。他喝上一大口,把那枚鑰匙放到茶幾上?!拔覝蕚渖夏线呍囋?,南邊工資多,機會也多。”他確信老房子那塊地會漲,到時候他會回來。而在此之前——他說他只有這一個請求——他請宋小川把房子租出去,租金上交老娘?!靶⒕凑劜簧?,”他用宋小川的話說,“生恩太重,求個心安。”
交代完起身就要走,小莫說南下的火車票都買好了。這話很堅決,宋媽知道小莫無論如何也不會留下來吃飯了,就讓宋小川送他去車站。小莫沒有理由再拒絕,麻溜鉆進后排座,宋小川不高興了,“怎么搞得跟個領導似的?”他要求小莫來副駕駛,其實是方便路上說話。小莫順嘴打哈哈,“我還說這是嫂子的專屬座位呢?!?/p>
“醫(yī)院排隊產檢,”宋小川說,“送完你我去陪她。”
“是不是雙胞胎?”小莫來了興致,“聽說跟遺傳有很大關系,既然咱家有這個基因,可能性很大?!?/p>
“還是算了吧?!彼涡〈@然不怎么激動。
“怕啥,現(xiàn)在沒人罰你款?!?/p>
“一個我都怕養(yǎng)不起。”
“看你怎么養(yǎng),咱倆這不也活過來了?”
“胎生精養(yǎng)是哺乳動物的偉大之處,有時候看《動物世界》,我就羨慕海龜,下完蛋就不用管了。”宋小川說,“不過海龜腦子也有點軸,有的一百多歲了,還要游過整個太平洋,回到出生地孵蛋。所以我在想血緣是什么,有點像計算機的預設程序……”
“你怎么越來越像老莫,”小莫不耐煩了,“整天絮絮叨叨的?!?/p>
“當一個男人開始像自己的父親,”宋小川回答,“那就說明他已經老了。”
車到進站口不能久停,宋小川沒法下去送,想想還是客套了一句,“沒事常聯(lián)系?!?/p>
“看情況吧,”小莫不跟他見外,“我和你也沒啥共同話題。”他讓小川打開后備廂,自己取了行李?!叭绻翘煲簧祥T我就鬧贍養(yǎng)費會怎么樣?”這就是他趴在車窗說的最后一句話。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彼涡〈ㄕf。
送完小莫給老婆打電話,那邊說還在排隊,宋小川看著還有點時間,不知怎么的就想去莫家看看。他拿著鑰匙走進了小莫的房間,居然電視都沒關,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檔真人秀。
電視機響著,這個屋子就有那么點意思了。宋小川決定不把房子租出去,裝修也不要動,只需要打掃打掃,他會常來坐坐的,他對自己說,這里留著我二分之一的人生。
【作者簡介】林檎,1993年生人。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青年作家》《湖南文學》《西湖》《鴨綠江》《海燕》《大益文學》《ONE·一個》等。獲首屆再望書店短篇小說獎首獎,第八屆“匪幫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