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門一開,一顆毛茸茸的日頭撞到了門玻璃上。門玻璃討厭那日頭一般,一下子把那些光踢得驚惶失措,四處奔跑。瓦燈的眼睛有點睜不開了。
瓦燈知道有人來了,他看到一大一小兩個影子,不過沒有在意。身邊的虎生也看到了一大一小兩個影子,見瓦燈沒在意,它也沒在意。要平時,它會朝天叫兩三聲,它不是要咬人,只是給屋子里的人提個醒?;⑸L得虎頭虎腦,但它其實很溫柔,膽子也小,從沒對誰兇過。有人說這狗像個老虎,卻是綿羊的性格。如果有人一直盯它,它就會把眼睛挪開,不一會兒再悄悄地看,見人還盯著它,它就又把眼睛挪開了。
瓦燈專注地摘玫瑰花,玫瑰花擁在枝頭上,全嘟著嘴,像有好多話憋著,要一齊噴出來。瓦燈看著一朵,說好啦好啦,就把手伸過去,那花就到了瓦燈的手里,不像是瓦燈摘的,倒像是花跳到瓦燈手里的。
前幾天奶奶說到日子了。什么到日子了?瓦燈問。奶奶朝天看了看,就看井圐圙,瓦燈朝天看了看,也看井圐圙。瓦燈看到了一大片紅哇哇的玫瑰花。奶奶揉了揉眼,朝著瓦燈笑了。瓦燈朝奶奶擠了擠眼,他本來眼就小,一擠,就更小了。隔壁的胡葉葉常說瓦燈眼小,還編了順口溜:瓦燈瓦燈小眼眼,瓦燈瓦燈屁臉臉。這時候瓦燈就氣得想哭,但他怕一哭鼻涕就“撲哧”出來,想起奶奶曾說過眼小聚光,他竟然笑了。瓦燈一笑,胡葉葉倒覺得寡寡的了。
看看盆里的花要滿了,瓦燈挨近盆子嗅嗅,濃濃的香鉆進了鼻子,又從鼻子躥向全身,瓦燈感覺全身清清爽爽的。
再朝家看,瓦燈心里就多了什么東西。
兩個影子出來的時候,瓦燈正端著裝滿花的盆往家走。門一關,那毛茸茸的日頭光又把瓦燈的眼睛刺了一下。
兩個人的臉灰灰的,眼睛也灰灰的。瓦燈能從他們的臉上和眼睛里看到灰灰暗暗的影子。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大一些,女人小一些,但男人背一駝就跟女人差不多了。村子里多數(shù)男人都駝,像是被滿村大榆樹上面的云塊壓駝了。
奶奶跟在兩個人的后邊,兩個人站到院子里的時候,奶奶也出來了,她的小腳一出來,陽光就縮回去一大截,院子當中榆樹的影子也縮回去一大截。奶奶的眼里飄出來一片云。
“往東南走?”一個影子問,是那個駝了的影子。另一個影子眼里藏著個問號,直直地看著奶奶。
“往東南走。”奶奶抿了抿頭發(fā),瓦燈看見奶奶的頭發(fā)變成了院子里榆樹枝的樣子。
“往東南……”低個子的女人喃喃著,話頭出來,話尾巴還在后頭藏著。
“東南偏南五里半?!蹦棠涕]了眼睛,聞著啥的樣子。一只麻雀在頭頂上叫了一聲,那聲音也灰灰的,從幾個人的耳朵邊滑過。
“東南偏南五里半?”男人和女人同時問。
“嗯,東南——偏南——五里半!”
那只麻雀又叫了一聲,這一次奶奶抬起頭來看了它一眼,麻雀也看奶奶,見奶奶看它,就扭了頭看別處。瓦燈聽到了,那是麻雀的笑聲,麻雀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低低的,但他聽到了麻雀的笑聲。奶奶也知道麻雀在笑,她看了看高個子男人和低個子女人,朝麻雀揮了揮手。麻雀又扭過頭看墻,麻雀還在笑,瓦燈看見奶奶抽了抽鼻子。
兩個人一前一后走出院子,他們還有影子,是粘在地上的。地上的影子不想走,想一直粘在地上,但那兩個人堅決地從地上把腳拔起來,放下去,拔起來,再放下去。地上的影子就一抽一扯地被兩個人拖著走了。
瓦燈的眼珠子也跟著那兩個影子走,他看見那個駝影子的手在背后背著,手里捏著一根棍子,瓦燈感覺這時的他挺像電影里的孫猴子,就一直盯著。瓦燈感覺那影子也許會一下子飄起來,腳下踩著云彩,漸漸遠去,或者在他一閉眼一睜眼之間,就變沒了。那個低影子兩只手朝外散著,像是在扇耳光,這邊一個,那邊一個,這邊又一個,那邊又一個,也許她在心里已經(jīng)開始扇耳光了,不過這時候扇出去,扇到的只有風。瓦燈看見好多風捂著臉,嘴都歪了。
奶奶也看那兩個影子,看著看著就不看了,就只用手捏著衣服襟子,一下一下地搓。奶奶的衣服是黑色的夾襖,一邊的襟子搭在了另一邊。奶奶捏住搭到左邊的右衣服襟子,衣服襟子下邊是個疙瘩,奶奶一直搓著那個疙瘩。奶奶搓疙瘩的時候,云一忽兒來了,一忽兒走了;天一忽兒晴了,一忽兒陰了。許是一直搓,奶奶搓得那個疙瘩光溜溜的,奶奶一拿開手,光就從那疙瘩上射出來,像誰的眼睛一下子瞪著你了。
“啥?”瓦燈問。
“糞?!?/p>
“糞?”
“羊糞?!?/p>
“羊糞?”
瓦燈聽不懂奶奶的話,但他想聽,就像他聽不懂爺爺在過年那天搗的古,但他想聽。瓦燈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堆羊糞,一忽兒又出現(xiàn)了一堆黑棗。其實瓦燈見不到黑棗,但他能把羊糞想成黑棗。有一天夜里瓦燈夢見自己摟著一大堆黑棗睡覺,他覺得自己成了侯虎虎。后來夢著夢著,他變成了喜三,黑棗變成了羊糞蛋。侯虎虎是爺爺故事里的地主,吃香喝辣;喜三是村子西頭的光棍,每天趕著羊從西溝紫紅色的日頭里走出來。
瓦燈蹬開了被子,差點哭出來。
2
兩只羊已經(jīng)挷在了房梁上。
一只羊叫了一聲:媽。
另一只羊想叫,但繩子在它的身上繞來繞去,把它的脖子也繞住了。人對羊的處置,從來不問一問羊舒服不。所以另一只羊的那一聲,只能從眼睛里叫出來。
它們是朝著北面叫的,可是它們沒法朝北,身子、脖子、腿……它們的所有由不得它們,它們的聲音也是。
它們的聲音就在房子里亂竄。
兩個影子插進了村子,就看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身上綴著花,腳下穿著牛舔鼻鞋,“咿咿呀呀”地叫,一塊石頭在他的腳下飛。石頭飛到東,他就追到東;石頭飛到西,他就追到西。后邊還跟著個影子,影子粗粗的,緊緊跟在那人后邊。駝子舉了舉手,他手里的棍子也就舉起來了,感覺不對,又放下了,放下了又舉起來了,這樣一上一下,就感覺他是在威脅誰。
羊……駝子說。駝子的手和手中的棍子在空中畫了個圈。
身后的女人走到駝子的身前,女人朝追石頭的人笑了笑。女人覺得男人的動作不太好,她朝后看了駝子一眼,又扭過頭來,說:羊……你看到羊了沒?
追石頭的人躲在石頭后邊,其實石頭那么小,但他就躲在那么小的石頭后邊看著這兩個人。他的眼睛里塞滿光,恐懼的光。
羊……男人放下手,也放下了手中的棍子,朝那人笑了笑。
那人“呀呀”叫了兩聲,抬起手朝某個地方指了指。
看見羊了沒?女人又笑,那人眼前就有陽光飄著。那人就又抬起手,頭也同時扭過去,看著某一個地方。
女啞巴?駝子在心里說了一聲。就扭了頭一直朝著女啞巴指的方向看。
女人也朝著女啞巴指的方向看,看著看著,又朝女啞巴笑了笑。
媽……就在這時,駝子聽到了羊的聲音,仿佛不是聽到的,而是感覺到的。駝子很熟悉這聲音,羊吃之前、吃之中、吃之后都會這樣叫,就是不吃不喝的時候,也常這樣叫。羊朝著天叫,朝著地叫,也朝著院子里所有的人叫。
媽……空氣里到處都是羊的叫聲。
駝子明白了啥的樣子,就一歪一歪,朝那個院子走去。
女人“哎……”了一聲,也明白了什么的樣子,跟在駝子后邊。
一個院子門口的狗叫了一聲,其他許多院子門前的狗就跟著叫。
女啞巴站在原來的地方,怔怔地看著,影子變得越來越小。
門從里邊插著,駝子推門,門晃晃,還是牢牢地關著。
門插得很緊,駝子看看那門,老門,木紋都裂開了,顏色灰白著滲出老鼻涕的味道。駝子再推,那門還是沒推開,有一個門拔子,從外邊一擰就開了,但門卻從里邊用鏈子掛上了。
駝子莫名地聞到一股羊糞味,好像還夾著羊血的味道。
駝子開始拍門,一開始輕輕地拍,慢慢就拍得重了。
周圍的狗叫得更響了,好多雞也叫了起來。
駝子的耳朵里一直是羊的叫聲,他把自己拍門的聲音也拍成了羊的叫聲。拍了一會兒,他拍出了一張怪臉,一張臉從門縫里擠出來,像是塞出了一塊橫肉,肉上浮著幾堆毛。
“拍啥?拍啥?”橫肉里蹦出一句話。隨即一道賊光刀子一樣射出來。
“我家的羊……我聽到我家羊的叫聲了?!瘪勛诱f。
“屁,你家的羊?你家的羊能跑到我家來?”
“我家的羊就是在你家?!瘪勛诱f著就往院子里擠,“侯半仙給算的,我家的羊就在你家里?!?/p>
“那你叫侯半仙來,讓她說說你家的羊怎么就在我家里!”
駝子一直往里擠,可是他沒有擠進去,橫肉臉上的肉更橫了,那幾堆毛也開始顫動:“你家的羊怎么能在我家里?你家的羊怎么能在我家里?”
駝子就站下來朝身后看,駝子指了指遠處的女啞巴,說:“她說我家的羊在你家,她也說我家的羊在你家?!?/p>
橫肉臉上有了笑:“你說是她說的?那你再叫她說一聲。”
駝子就結巴起來:“她是個啞巴,她能說?”
“你不是說,是她說的?你倒是再叫她說一聲!”
“媽……媽……”院子里又傳出了羊的叫聲。
“我聽到了我家羊的聲音,我聽到了我家羊的聲音?!瘪勛娱_始喊,駝子一遍一遍地喊。
3
奶奶一直瞇著眼睛朝遠處看。奶奶看的是東南方向,奶奶把那條路看成了一條破麻袋片,還在看。
瓦燈也看,瓦燈看到陽光蛇從那條路的一頭一直通到另一頭。瓦燈沒見過蛇,但他想蛇一定是那樣子的。
“他們沒給拿雞蛋。”奶奶說。
“啥?”瓦燈沒聽清奶奶的話。瓦燈還在看蛇。瓦燈常跟二小、順順和杜板女掏雀兒。雀兒住在房檐下,一住就是一長溜?!霸比競冋驹谠鹤永镫S便的一個地方說話,不知道說的啥話。但它們不管別人知道不知道,總說。瓦燈感覺有時候它們是在罵人,有時候是在吵架,有時候又像是在笑。雀兒住在檐下的縫子里,一過完了年時間不長,就開始從外邊撿雞毛和碎草,一般是一對一對,撿了雞毛和碎草,就站在墻頭上或者院子里的電線上,朝四周叫一會兒,頭扭來扭去,過一陣就“特兒”一聲飛到房檐下,鉆進一個縫里。過不長時間,瓦燈的一層層厚衣裳開始往下脫,到了只剩薄薄一層的時候,那雀兒們開始在墻頭和電線上追逐了,追著追著,就有一只趴到另一只的背上,翅膀抖著,把陽光都扇跑了。瓦燈跟二小和順順學著雀兒玩,一忽兒這個壓在那個身上,一忽兒那個壓在這個身上,杜板女這時候站得遠遠的,臉紅紅地看著他們。杜板女比他們大,似乎明白了啥的樣子。他們喊杜板女來玩,杜板女就搖搖頭,捂著嘴,只笑。二小說板女過來,我們壓你一下。板女說不。順順說板女過來,我們壓你一下,你看我們玩得多好。板女說滾。瓦燈看看二小,再看看順順,瓦燈也想說,但沒說。瓦燈看著頭頂上的電線,突然說,看,看,那個雀兒一直罵哩??刹皇?,兩只雀兒相互壓的時候,還有一只雀兒就一直罵一直罵,感覺嗓子都啞了。雀兒們壓完了時間不長,他們就一直眊著那檐下了,先是順順搬了梯子架上,二小說我上,瓦燈說我上,誰都不讓誰,就伸出拳頭來猜。猜咚猜……猜咚猜……二小出了剪子,瓦燈出了布,二小就“嗖”一下跳起來,蹭蹭蹭爬上梯子,他把手伸進縫里,也不說話,只朝下看?!吧??”下面的人就都抬了頭,張著大嘴問。二小不說話,只笑?!吧叮俊表橅樳厗栠吪蔡葑樱骸安徽f,我搬梯子,你說不?”二小就一邊求饒一邊把手拉出來,一顆明晃晃的雀蛋托在他的手上。他摘下了戴在頭上的帽子,翻過來,把蛋放進帽子里,咬在嘴里,又把手伸過去。雀兒住得高的地方,一個人踩了梯子夠不著,杜板女就站在梯子上,再有另一個人站到她的肩膀上。二小說我上哇,順順說我上哇,杜板女不讓,杜板女就讓瓦燈上。瓦燈站在杜板女的肩膀上,先把帽子含到嘴里,含得緊緊地,瓦燈的心“咚咚”地跳,他怕摸到冷冷的滑滑的東西,他更怕長長的東西突然從雀窩里躥出來,鉆進他的嘴里。“蛇鉆進嘴里就不好了,它要鉆到肚子里去,把人的腸子咬成篩子。”
瓦燈看著蛇,慢慢那蛇變成了兩個影子。不是,是一個胖胖的影子。
駝子更駝了,女人攙著駝子,女人個子高,她攙著駝子但又完全攙不起來,就也有點駝了。駝子的一條腿著地,另一條腿吊著,女人往前走一步,停下來等駝子那一條腿往前蹦一下,女人再往前走一步,駝子那條腿再往前蹦一下。
瓦燈站在那兒專注地看著,他隨便朝兩邊看,卻見有好幾只狗也蹲在那兒,抬了頭專注地看著那條路,看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扭一蹦的影子變得越來越大。
蛇不見了,瓦燈看見那鋪在路上的蛇被駝子的那條單腿一下一下踩進了路的里邊。他還聽到了蛇不知道是“吱吱吱”還是“嗚嗚嗚”的叫聲。近了,卻不是“吱吱吱”,也不是“嗚嗚嗚”,而是駝子在哭。駝子一直在哭,哭得“吱嗚吱嗚”的。駝子還罵,駝子的哭聲里夾雜著罵聲,就像稀粥里煮的山藥蛋,駝子的哭聲稀稀的,那罵聲就一疙瘩一疙瘩,還帶著沒剝掉的皮。
瓦燈回頭看奶奶,奶奶的臉上浮著一層笑。
4
瓦燈問杜板女,你大你媽沒把羊找回來?
杜板女說,我大我媽找到羊了,可是沒要回來。
我知道你大你媽要不回來,我知道。
杜板女就瞪著眼睛看瓦燈,說,你咋就知道我大我媽要不回來?
瓦燈學著奶奶的樣子笑了笑,瓦燈說,雞蛋……說到這兒,瓦燈突然不說了。瓦燈突然覺得這話說出來不好。
啥雞蛋?杜板女看著瓦燈。
瓦燈不說。
杜板女說,你說不?
瓦燈還不說。
杜板女說,你不說我掐你臉蛋啊。
瓦燈吸了吸鼻子,說呀說呀,還沒說。
杜板女就伸出手掐瓦燈的臉蛋,邊掐邊說,疼不疼疼不疼?
瓦燈擠擠眼睛,說疼。其實他不疼。杜板女也知道瓦燈不疼,但她不會掐得再用勁了。
瓦燈說呀說呀,又沒說。
杜板女說,你不說,我癢你呀。說完了真就抱住瓦燈,把手伸進瓦燈的胳肢窩,邊動邊說癢不癢癢不癢?
瓦燈一開始憋著,慢慢就憋不住了。忍不住就開始笑,隨著癢得越來越厲害,笑得也就越來越厲害。瓦燈個小,杜板女抱住癢他的時候,他動也動不了,看上去杜板女像一只大個的母雞,掐住小個的公雞,她的手在瓦燈的胳肢窩下動得越來越快,邊動邊說,你說不說說不說?瓦燈說,行了行了,我說我說。
杜板女停下來了,等著瓦燈,看瓦燈還不說,又要開始,瓦燈趕緊說我說我說。
我看見你媽扶著你大,咋了?瓦燈沒說別的,卻是問杜板女。
我大讓打了。羊沒要回來,人讓打了。
我看見你大腿瘸了,你大腰是駝的,這腿一瘸就像個蝦米了。
我大和我媽聽了你奶奶的話,去段村找羊了,羊是找到了,可是沒有要回來。我大卻是讓人給打了。
羊沒要回來,還讓人給打了?瓦燈說,這大人的事怎這么復雜?
我媽說那家人是賴皮,偷了羊不承認,都聽到羊叫的聲音了,還死不承認。村里的啞巴都說是那家偷了,還不承認。還說訛人哩。
瓦燈本來心里恨恨的,聽杜板女說啞巴說是那家偷了,一下子就笑了。瓦燈說,啞巴咋能說話哩。瓦燈一笑,杜板女急了,杜板女說,反正我媽說啞巴承認就是那家偷了羊,偷了還不承認,還打人哩。
瓦燈說,偷了羊還打人,真是一家狗東西。瓦燈的氣就涌到臉上了,瓦燈的拳頭也攥得緊緊的。瓦燈這個樣子,要是平常,杜板女早就笑開了,但是這次沒。她覺得瓦燈跟她是一伙的,聽瓦燈這么一說,淚就開始在她的眼圈里打轉(zhuǎn),但她沒讓淚流出去。
你說能到哪學武功?杜板女的眼淚沒有流出,卻說出了這么一句。杜板女說,我要去學武功。瓦燈看看杜板女,瓦燈覺得杜板女已經(jīng)挺厲害了,每一次掏雀兒的時候,杜板女不讓別人站在她的肩上,只讓瓦燈站,瓦燈站在杜板女的肩上,杜板女腰直直的,動都不動一下。二小和順順比瓦燈長得高大,他們經(jīng)常捉弄瓦燈,每到這個時候杜板女就替瓦燈出頭,杜板女把二小和順順的胳膊往背后一擰,說誰讓你們欺負瓦燈?估計是擰疼了,二小和順順就一個勁地說,不敢了姑奶奶,不敢了姑奶奶。
少林寺能學武功,但少林寺在哪?瓦燈說,少林寺離咱們這兒肯定很遠很遠。
很遠我也要去,我一定要學武功。
我……瓦燈想說我跟你一塊去,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杜板女是個女的,就沒有往下說。他怕二小和順順說他們是小兩口。
瓦燈終于沒有說出雞蛋的事,杜板女也一直沒有再問。
5
駝子在炕上躺了好幾天,他的腿是徹底瘸了。原來只是腰駝著的,一下子腿也瘸了。駝子不僅上下身不平衡,心里也有了結。
勉強能下地了,他就找了一根木棍,蹣跚著往外走。做啥去呀?做啥去呀?女人一個勁地說,聲音把院子里的空氣都刺破了。駝子不說話,就只往外走。快甭去了,快甭去了。女人其實知道駝子要去哪,女人說就當是那羊讓狼叼了。駝子不聽女人的,硬要往外走。女人就擁了駝子的腰,邊抱邊喊板女,說,板女來跟我攔攔你大。杜板女站著沒動,女人說,你個呆愣貨,站著做啥,跟我拉拉你大。杜板女不拉,就站在院門的中間,駝子掙脫了女人,顛到門口,就見杜板女黑著臉,叉了腰站著。駝子往左邊挪挪,杜板女就往左邊靠;駝子往右邊挪挪,杜板女就往右邊靠。駝子舉了棍子起來,揮揮,見杜板女沒動,就“嘿”了一聲,把棍子放下了。
駝子蹲在地上,蹲著蹲著,突然哭出了聲。
杜板女在大門上站著,一直站著。一根雀兒羽毛從雀窩里飄下來,飄到杜板女的臉前,杜板女“呸”了一聲,那羽毛就朝別處飄走了。
一直好幾天,駝子都是從炕上爬起來,拄了棍子要出去。每一次女人都抱了駝子,在院子里糾纏好長時間,然后就喊板女過來幫她。杜板女也每次都不理女人,只就叉了腰站在院門中間,也不說話,只站著。有一次駝子舉了棍子,朝杜板女揮,一直揮,杜板女動都不動。感覺那棍子就是一根從她眼前飄過的羽毛。
這一天,女人又喊杜板女的時候,沒有看見杜板女,朝院門口看,也沒有。駝子掙到門口,那兒空空的,他竟然就變得不知所措起來。像一條一直想掙脫繩子的狗,用繩子拴得久了,突然給它解開繩子,它竟然就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杜板女突然就不見了。
女人先是在院子里喊,后來到街上喊,再后來到村子周圍喊,一直就沒有聽到杜板女的回答,也沒有看到杜板女的影子。
杜板女徹底消失了。駝子和女人不知道杜板女到底哪里去了,他們一直找一直找。他們問遍了村子里的人,沒有人知道杜板女到了哪里。
那么小的女孩,能到哪里?雖然她看上去個子不小了,可年齡畢竟還不大,她真正還是個孩子哩。
駝子和女人又來找奶奶了。
女人說您看這……您看這……女人手里端著一個盆,盆里是雞蛋。
奶奶就又閉了眼睛,撥指頭。撥了一圈又一圈。奶奶出了一口長氣,不知道是嘆氣還是喘氣。駝子和女人就緊張地等著。
東南偏南……奶奶的話還沒有出來。就聽到另一個聲音把奶奶的聲音壓下去了。
她去了……幾個人同時聽到了一個聲音。
她是去了少林寺的,肯定的。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奶奶的眼睛睜開了,那駝子和女人也都扭了頭朝聲音看,他們看見瓦燈很堅決地朝遠處點了點頭。
6
女兒不見了,女人再顧不上駝子,只就待在家里想女兒。
駝子拄著棍子,蝦米一樣從村子東南的那條路上走,走完了那截路,下一個坡,走過一片墳地,再過一條河。駝子那根棍子重重地點著地,每點一下,感覺地都會被捅個窟窿。
駝子到了那個叫段村的村子,就坐在那一家人的門口,也不吵也不鬧,只就坐著。
先是那家的女人開了大門,平常一樣,出來撿一把木柴,一扭頭就吃了一驚。揉了揉眼睛,一把柴就掉到了地上。
你這是……女人平日里也是剽悍的,這時候心倒也慌了起來。她看見駝子坐在門口斜對面,棍子在旁邊放著,鞋脫了放在一邊,腳光著,那條腿上的疤痕朝外露著,好像別的什么東西,也露了出來。女人心真就一下子慌了起來,她扭頭折回院子,連那把柴都沒有撿起來。
男人出來,男人衣服還沒有穿好,一看就是剛剛蹦起來的,褲子的拉鏈沒有拉上,一條胳膊還沒有伸到袖子里,軟軟地掉著。男人瘋了一樣出來,直接奔了駝子過去就是一腳?!耙腊∧?!羊早進了你老子肚里,有本事你把它們掏出來。這方圓幾里幾十里哪有敢跟爺鬧的,你去問問?!闭f著,那男人的腳又起來了,這一次踢得更狠。駝子身子趔趄了一下,一直朝一邊歪,都快歪到地下了,用用勁,再用用勁,又坐起來了。駝子的手扶了扶地,好像要站起來,可是沒有。駝子不看男人,只看遠處的一棵樹。那是一棵榆樹,不知道有多少歲了,樹上纏了滿滿的紅布條。紅布條一下一下地飄,說不上駝子是不是在看那些紅布條。
“趕緊給老子滾,甭在老子門口挺尸,老子打斷你的腿?!蹦腥丝粗勛樱粗勛拥耐?,男人的目光已經(jīng)變成兩把刀子。
駝子不說話,也不看男人,只就看著那棵樹。那棵樹上好像還有烏鴉,一會兒是黑壓壓的一片,一會兒一只飛走了,接著所有的飛走了。不知道駝子是在看那黑壓壓的烏鴉,還是飛走的烏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只是一直看著紅布條,反正男人說話的時候,駝子就一直盯著樹的方向。一片陽光斜著照下來,探到他的身體里,把他露著的皮肉照出一片光來。
又踹了一腳,男人就扭了頭,罵罵咧咧地往回走,他不相信一個駝子能怎么樣。他牽回來的羊多了,都進肚了,也沒有誰能把他咋樣。是有那么一家,還叫了警察,警察哇能咋,來了能從老子的肚里把羊扒出去?老子一個不承認,能把老子的肚子割開看看?可笑的是,那一家羊沒要回去,雞倒是讓人左一次右一次吃光了。
男人想著,竟然就想笑。男人一直繃著臉,這時候突然就想笑,忍也忍不住就想笑。他的笑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在臉上,扭過頭,那駝子倒是朝他笑了笑,突然從嘴里蹦出一句話:“我女兒……不見了?!?/p>
駝子的笑寡寡的,在那太陽底下就像一層薄紙,男人剛滲出來的笑就一下子凝固在了臉上。
7
瓦燈看見女人從東走了。
女人等了一段時間,她以為杜板女會回來,可是杜板女就像地上的一坨水,蒸發(fā)掉后,就再也沒有了。有好幾次,女人聽到了院子里有腳步聲,就豎起了耳朵聽,她聽得清清楚楚,那分明就是腳步聲。她等等,再等等,卻沒有聽到開門的聲音。她鞋都顧不上穿,就蹦下地奔出院子,卻見院門還關著,院子里只有幾只雞來來回回撥拉那一堆垃圾。女人進了廁所,又從廁所出來進了炭房。院子里所有能進的地方都進了,女人以為會從哪一間房子里看到一個影子,可是沒有。以前好多次,杜板女跟大人鬧了別扭,就會躲到一間房子里,一聲不出,直等到大人滿院子里找,滿街上找,嗓子都要叫破了,才從廁所的旮旯里或者炭房的草堆里鉆出來,頭上還沾著干草,讓費了好大勁的大人哭笑不得。
好長時間了,瓦燈變得無精打采。他不知道該找誰去玩了,二小和順順叫他去西灣摘酸溜溜,他搖搖頭;叫他去北邊的大土堆上玩打仗,他翻了翻眼皮,抽了抽鼻子,話也沒說就走了。弄得二小和順順直朝他翻白眼。
女人從瓦燈的身邊走過,瓦燈踢了踢地上的石頭,瓦燈說板女到少林寺了。女人停了一下,看看瓦燈。瓦燈又說板女學武功去了。女人就停下扭過頭來,長久地看著瓦燈。女人的眼睛怪怪的,女人說板女不在少林寺,板女沒去學武功……板女不知道去了哪里。
女人說著話,一直看著瓦燈。瓦燈被女人看得難受,瓦燈說板女肯定去少林寺了,板女說過她要去少林寺,她要學武功。要學武功不去少林寺能去哪?女人說板女不在少林寺,少林寺都是男人,都是和尚,少林寺的那棵樹長得那么高,樹上連葉子都不長。
女人說完,再沒看瓦燈,而是扭過頭朝遠處走了。瓦燈突然就寡寡的,他想起了杜板女撓他癢癢的事,他想到杜板女站在梯子上他又站在杜板女的肩膀上掏雀兒的事。瓦燈好幾次夢到杜板女藏在他的身后,把一雙毛茸茸的手伸過來,把他的眼睛捂上,說,猜猜我是誰,他明明知道是杜板女,他明明聞到了杜板女身上的味兒,扭過頭卻看見是一只狗臉,長得像二小,又像順順。
奶奶再也不給人切卦了。誰家丟了東西,就來找奶奶,奶奶說我老了我老了。瓦燈知道,奶奶把她的卦丟了,奶奶自從說完雞蛋的事,就再也不算卦了。瓦燈好多次聽到奶奶說,命里有的終是有,命里沒有莫強求。奶奶看著東南方向,奶奶能看到那個駝著的蝦米一樣的影子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8
駝子沒有往東,駝子往東南。駝子每天都要朝東南偏南走。
駝子每天都要到段村去。
一開始女人還管他,后來不管了。女人一年大多數(shù)時間都奔走在尋找女兒的路上,她已經(jīng)忘了還有駝子存在著。駝子大致是每天中午的時光,就坐在那家人的大門外邊了??吹侥羌业脑洪T一開,駝子就開始念叨,駝子不是對著人念叨,他是一直對著那棵樹念叨。
駝子說,我女兒不見了……
駝子說,我女兒到少林寺了……
駝子說,我女兒學武功去了……
駝子說,我女兒……
駝子一直說,只要看到那人家的大門開了,就一直說,一直說。
你說他一直就坐在那兒,像個瘋子……這家的女人撐不住了,有一天跟她家男人說。
甭管他,讓他坐得去。那家的男人說,還是那種堅決的語氣。他又去趕了駝子幾次,駝子也不跟他爭,只就任他踢打,任他揪扯。挨了踢打揪扯之后,駝子仍是把身子坐回到原來的樣子,朝著那棵樹一遍一遍地說,我女兒不見了……我女兒去了少林寺……我女兒去學武功了……我女兒……
你說他一直坐在那兒,像個瘋子……這家的女人揪了一下披散的頭發(fā),一大片頭皮飄起來,滿屋都是。
這……這家的男人原本是滿臉的橫肉,現(xiàn)在那些肉一下子變成了松皮。這貨,這是飚上了。這家的男人踢了打了揪了扯了,有一天還拿了刀子,明晃晃的一亮,把太陽的光都逼了回去,可是那刀尖都頂?shù)今勛拥谋亲蛹馍狭?,駝子竟然連眼睛都沒睜。這家的男人常拿了那刀在村子里走來走去,也到別的村去,他的刀就是他的威風,倒真是嚇住了好多人。這家人也常耍賴,賴人是泡屎,沒有人想動他,也沒人敢動他。可是這刀子,竟然就沒用了。
駝子明明是坐在那街上的,坐得久了,卻是坐在那家人的心尖尖上了。
你這是……算爺爺求你了……你滾吧,你滾吧……算爺爺求你了……那家的男人放下了刀子,也放下了平日里的橫。爺爺服了你了,爺爺叫你爺爺行不?駝子不看那家的男人,只就一遍一遍地說,一遍一遍地說:我女兒不見了……我女兒到少林寺了……我女兒學武功去了……我女兒……
有一天黑夜,駝子睡在家里,聽到了外邊羊叫的聲音。駝子家已經(jīng)好久不養(yǎng)羊了,駝子家連雞也沒有了。駝子一直做夢,他夢到了好多東西,卻唯獨沒有夢到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到羊了??墒撬牭搅搜蚪械穆曇?,是在夢里聽到的。他聽到的像是女兒的聲音,女兒一聲一聲地叫“媽”“媽媽”。駝子下意識地摸摸炕上,哪有人呢,一坨僵硬的被褥攤在那兒,冷冷的,沒有一點兒溫度。
駝子早晨出了院子,院門外的樹上拴著幾只羊,又肥又大的綿羊。駝子不看羊,他不知道自己想看哪,但他不想看羊,他只想讓目光空空的,他只想讓自己空空的?!皨??!薄皨寢尅!瘪勛佑致牭搅伺畠航袐尩穆曇?,“朝哪來到哪去!”駝子解開了拴羊的繩子,那羊就順了東南方向的大路一顛一顛地跑了。
駝子再沒有出現(xiàn)在那家人的門前,是很久以后的事了。那一天那家的女人開了院門,她盯著駝子每天坐的地方,她以為看錯了,就使勁盯著看,看著看著,突然大叫起來,叫完了又笑,笑完了再叫,那女人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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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燈經(jīng)常會坐在自己家的院門口發(fā)呆,奶奶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糊涂,連門也不出,要么坐在炕上,要么躺著,奶奶的嘴里一直念念有詞。瓦燈一直沒有聽出來奶奶到底是在說啥。
駝子家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了,那大門上掛著鎖,但那鎖壓根就沒有鎖上。有人說駝子跟他女人一起找女兒去了,有人說駝子死了。
有一天黑夜,瓦燈聽見奶奶說院子里有人,是來算卦的。瓦燈聽聽,沒人。奶奶說有。瓦燈大了膽子出來,他好像看見了杜板女。他就喊:板女??墒窃鹤永飰焊鶅壕蜎]人。瓦燈回到家,看見奶奶在炕上躺著,靜靜地,沒有一點聲息,他喊了一聲奶奶,奶奶沒應,再叫,還沒應。
奶奶已經(jīng)走了。
【作者簡介】侯建臣,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趙樹理文學獎獲得者。先后在《小說選刊》《新華文摘》《散文選刊》《小小說選刊》 《北方文學》《山西文學》《星火》《寫作》《黃河》《山東文學》《陽光》《當代人》《小說月刊》《散文百家》《鹿鳴》《當代小說》《短篇小說》等刊發(fā)表文學作品多篇。作品多次入選年選、排行榜等。出版有散文集 《邊走邊哼》 《亂燉》和小說集《走著去一個叫電影院的地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