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柏拉圖主義的同一性思想在西方哲學中延續(xù)了兩千多年。列維納斯對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我思”與柏拉圖主義的“光”進行批判,從而開啟了對同一性的反思。德勒茲通過對差異概念的思考,為顛倒柏拉圖主義做好了準備。列維納斯提出外在性的“他者”概念,并將形而上學轉(zhuǎn)向倫理學,以此超越“光的哲學”。德勒茲的“自在差異”與“自為重復(fù)”,描述事物的生成,將理念改寫為了“繁復(fù)體”。兩位哲學家從不同路徑提出了自己的形而上學,共同顛倒了柏拉圖主義。
【關(guān)鍵詞】柏拉圖;列維納斯;德勒茲;他者;差異
【中圖分類號】B505"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5-007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05.023
基金項目:2023年江蘇省研究生科研與實踐創(chuàng)新計劃項目“時間與倫理:列維納斯倫理思想研究”(項目編號:KYCX23_3285)。
20世紀的法國哲學從兩條路徑顛倒了柏拉圖主義。一條是“外在性他者”之路:伊曼努爾·列維納斯(以下簡稱列維納斯)認為西方哲學傳統(tǒng)過分注重“自我”而忽略了“他者”的不可通約性。他從異質(zhì)性出發(fā),重建了以他者為優(yōu)先的存在論,并提出“倫理學作為第一哲學”。另一條是“內(nèi)在性差異之路”:吉爾·德勒茲(以下簡稱德勒茲)批判同一哲學,強調(diào)差異與生成,他解構(gòu)了柏拉圖的理念論以及亞里士多德的形式化差異,將差異解讀為“非概念性”,并借助尼采的“永恒輪回”提出物質(zhì)的“自為重復(fù)”,將“差異”從“同一”中解放了出來。
一、列維納斯對“光的哲學”的批判
列維納斯的批判起點是胡塞爾現(xiàn)象學中的“先驗我思”:主體作為一個能動的心靈在意識的內(nèi)部建構(gòu)對象與世界,而懸擱了超越論的“存在”不做追問。如同在存在的茫茫黑夜中,主體以認識之光照亮世界,現(xiàn)象學大廈也由此建立。但與此同時,心靈與世界的永恒斷裂就開始了。“于是,在世之自我在走向萬物的同時也退出了萬物。自我即內(nèi)在性。”[1]46意向性作為一種自我主義的產(chǎn)物,在光照到存在之上的同時,也是一種“實顯”的封閉。列維納斯認為:“世界與光意味著孤獨。”[1]50在世界同一化完成之時,也就是自我的“帝國主義”建成的時刻,光意味著暴力與強權(quán)。
在柏拉圖哲學中,可感世界的感覺、意見都是低等的、變動不居的、不可靠的,而只有在理念界中,人們才能看見或者認識到世界的實在。世界多樣性的呈現(xiàn)都只是洞穴墻壁上關(guān)于真實世界的倒影,短視的囚徒將自己所見當成真實之物,而只有洞外的太陽才是永恒的理念之光。人類的靈魂本可以觀照到理念界,但在沾染肉體掉落凡間之后,就失去了對理念的記憶。人最崇高的追求,就是讓靈魂朝向太陽,追尋著理念的光,一步步攀爬,回憶起關(guān)于存在的真理。
“對象并沒有本己的光,它們接受借來的光?!盵1]50對于列維納斯來說,柏拉圖強有力的論述,讓一切事物在光的朗照下都臣服于同一性,并且開啟了之后哲學史上人們對于總體、普遍、同一孜孜不倦的追求。而所謂的靈魂回憶說,也只是不斷地進行著自我的同一化進程,把一切異質(zhì)性的物,都劃歸到“我”的內(nèi)在性之中,成為“我”的知覺、“我”的表象、“我”的意義。在對待他者的問題上,柏拉圖更是保留了對稱性的邏輯,與他人相處或相愛,不論是兄弟、父母、孩子、朋友、師長、愛人,都好像是在對待另一個自我。在此情況下,愛人不過是一種自愛的表現(xiàn)?!鞍乩瓐D《會飲篇》中的阿里斯托芬的神話——在那里,愛把一個獨特的存在者的兩半重新統(tǒng)一在一起——把這種(愛的)冒險解釋為一種向自身的返回。”[2]244所有這些光照之處,既彰顯著主體的權(quán)能,也意味著主體的強力與孤獨。
二、德勒茲對同一性哲學的批判
在《差異與重復(fù)》中,德勒茲用大量篇幅對話柏拉圖的同一性哲學,并在批判的基礎(chǔ)上改寫理念論。西方哲學史上對于差異的理解,基本上來源于亞里士多德的屬種關(guān)系的分類學,所有的差異都從屬于四個方面:概念的同一性、判斷的類比性、謂詞的對立與被知覺者的類似性。而判定這種差異的思想,又奠基于柏拉圖哲學。“柏拉圖主義確實已經(jīng)表達了差異對一、類比、類似甚至否定的強力的服從。”[3]111所有存在物都必須經(jīng)過理念的中介,在概念的框架內(nèi)規(guī)定自身,同一性優(yōu)先于差異。
柏拉圖主要通過概念的四重規(guī)定,將差異收歸于理念之中,第一、感性物之中的對立形式。人們對于本質(zhì)的區(qū)分基于相反的感覺,例如大與小、冷與暖、軟與硬,本來綿延的、無窮變化的感受被強制地束縛在了概念的系統(tǒng)中。第二、回憶之中的近似性形式。人們對于存在物的認知,是按照記憶中已知的存在物的范型去把握的,“我”對將來的認識只是“我”的過去向未來的延伸。第三、本質(zhì)之中的同一性形式。每一種屬性,諸如大、小、冷、暖,在理念界中都有其不依賴于他者的獨立存在,它們都是自在的“一”。第四,善之中的類比形式。柏拉圖對于理念的真實性確定無疑,萬物能夠作為理念的摹本,可以以理念的方式去理解、建構(gòu)世界,這本身是一種良善的愿望,理念因其“真”而“善”。于是,柏拉圖成了“樹立起思想的獨斷形象、道德化形象的第一人”[3]249。
德勒茲認為,柏拉圖的理念論自身暗藏著矛盾。首先,概念的劃分,充分包含著奇異性、任意性、獨斷性,沒有人能給出關(guān)于劃分的一般性原則。其次,德勒茲將柏拉圖的理念論區(qū)分為三段論:“不可被分有者、所分有者、行分有者?!盵3]117以作為理念的至善為例,至善自身是一切具有善的事物的根據(jù),即不可被分有者;善這一本質(zhì),就是被賦予在每一個模仿者中的所分有者;而現(xiàn)實的每一個分有了善、追求著善的事物,就是行分有者。對于某個理念來說,它的追求者都是對同一理念的“擬像”,都可以排成一個縱向的序列。例如,正義或者神自身是理念,依次向下的是哲學家、護衛(wèi)者、工匠等等,最不具有正義的可能是騙子、小偷、強盜等。但是,正因與理念不同,擬像才能夠分有理念。與其說諸多擬像分有了同一個理念,不如說它們共同分有了“異”或“不同”。柏拉圖主義已經(jīng)蘊含著對于自身的顛倒。
三、列維納斯超越“光”——外在性的他者
針對以往西方形而上學中光的哲學,列維納斯提出了自己的關(guān)鍵概念——他者。首先,在主體性的自我之光照耀之前,已經(jīng)有了如黑夜一般茫茫無際的“無主體的存在”——ilya?!跋胂笠幌滤写嬖谡摺伺c物——都復(fù)歸虛無……拒絕以有人稱形式出現(xiàn)的ilya,就是‘存在一般’。”[1]62ilya區(qū)別于海德格爾意義上的存在,在海德格爾那里,存在必須依賴此在得以追問,存在問題就相當于存在的意義問題。但對于列維納斯來說,ilya作為匿名化的、虛無化的存在,并不被任何光照所捆縛。在經(jīng)過了“失眠”“入睡”“置放”之后,主體性從ilya中凸顯出來,世界和對象都在實顯中得到呈現(xiàn)。列維納斯由此表明,自我本就是從無意義的、物質(zhì)性的ilya之中發(fā)生出來的,ilya優(yōu)先于光。
主體性最原初的光——時間化的視域,并不能自己產(chǎn)生,因為主體只能是它自身,作為“相異性”的瞬間或未來,不可能由主體自身所給予?!斑@種相異性只能來自于他人?!盵1]115當主體面對絕對陌異性的他者時,就如面對著永不可知的死亡,為了避免主體性的終結(jié),時間性就表現(xiàn)為一種延遲,一種和死保持著無限接近的距離。在推遲死亡的過程中,主體保持為“在家”,并占有一個“居所”。他者是死亡、是將來,光作為一種主體性的時間維度,只有依賴他者才得以展開。
在自我的光遭遇他者內(nèi)在性的抵抗之時,我們以何種姿態(tài)向他者敞開,就成了一種最根本的倫理抉擇?!拔覀儼堰@種由他人的出場所造成的對我的自發(fā)性的質(zhì)疑,稱為倫理。”[2]15他者作為主體不可置換,不可在社會、歷史中還原為同一化、總體化的存在,對于主體而言,是未來,是死亡,是絕對的弱者,也是高處的來者。當他者顯現(xiàn),也就意味著自我主義的權(quán)能與自由的破除,意味著對同一性的自我的質(zhì)疑。
“面容”被給予“我”,一方面,面容是諸知覺、樣式、形象的集合;另一方面,面容又昭示著絕對的外在性、超越性,它抵抗著“我”的光。作為一個神圣的啟示,他者要求我們的回應(yīng)。面容是赤裸的,沒有任何依賴,自己給出自己。同樣的,他者的言辭與話語,是一種申辯,一種自身表達,聆聽他者的話語,就是在接受教導(dǎo)。蘇格拉底的哲學助產(chǎn)術(shù)只是在自我身上喚醒“我”原本的觀念?!叭欢虒?dǎo)并不等于助產(chǎn)術(shù)”[2]23,它是一種觀念的溢出,它啟示著真理與無限。這種無限并不高于“我”,而意味著絕對的不可預(yù)測,它無比脆弱,但又告誡著“我”謀殺之不可能。
他者的面容要求著“我”的善良,把“我”的自由喚往“我”的無限責任。自我作為光的源頭,不斷地把包括他者的周圍世界吸納進這個“黑洞”中心,而“我”需要承擔的責任,就是“不停地清空這種引力,并正是在這種不停地努力清空中證實自己。我們把這稱為善良?!盵2]234至此,列維納斯通過破除柏拉圖主義對于“光”的迷戀,建立了自己基于“他者”倫理的形而上學。
四、德勒茲的顛倒——內(nèi)在性的差異
相對于列維納斯將他者推到遙不可及的外在性中去,德勒茲則強調(diào)萬物由于內(nèi)在性的、不斷重復(fù)的差異而得以生成。在《差異與重復(fù)》中,德勒茲提出了兩個重要概念:“自在的差異”與“自為的重復(fù)”。作為理念的摹本,擬像被貶斥性地限制于同一性的概念之中,而差異從屬與同一,是在思想之中被劃分、制造出來的。真正的差異,并不是已經(jīng)在概念中相互對立、否定的差異,而是肯定性的、非概念的差異。德勒茲列舉了萊布尼茨提出的“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現(xiàn)實世界中,無法找到一個關(guān)于葉子的“理型”,任何屬于同類型的物,都蘊含著或大或小的差異,而所有基于理念的分類學,它的邊界也都是模糊不清、無限延展的?!安町惪梢约仁莾?nèi)部的而又不是概念性的”[3]53,相對于同一來說,差異才是萬物內(nèi)在的“晦暗基底”。
作為生成動力的“自為的重復(fù)”,德勒茲繼承了尼采的強力意志永恒回歸的觀念,但是,并不能把永恒回歸理解成相同者的回歸,“永恒回歸不能意味著同一之回歸。”[3]80如果現(xiàn)實中物質(zhì)的生成,都是某個理念的復(fù)寫,那么這只是讓具有生命力的、差異性的力量拘束在了同一之內(nèi)。
德勒茲通過描述三種時間綜合,呈現(xiàn)了自為的重復(fù)作為源源不斷的本原性力量。第一種綜合是習慣。相互獨立的事件或時刻被“靜觀”與“縮合”凝聚在了一起,如果事件A與B不斷地以“AB、AB……”的方式重復(fù)出現(xiàn),經(jīng)過了一定強度的持續(xù)之后,如果A再次出現(xiàn),那么主體就會被動地預(yù)期著B,由此形成了最微小的、部分的被動自我。所謂習慣的普遍性、規(guī)律性,是由于縮合能力的塑造,習慣產(chǎn)生同一,而非同一產(chǎn)生習慣。
第二種綜合是記憶。習慣作為時間性構(gòu)成的基礎(chǔ),猶如一片儲存了諸多碎片的海洋,而記憶就將流逝的過去進行當前化的呈現(xiàn),形成了一段段可追憶的事件。過去與當前同時共存,過去的慣性引導(dǎo)著我們的當前化運作,而當前又會不斷沉入過去,重新構(gòu)造著記憶,兩者之間互相纏繞,形成一張編織著、變換著的網(wǎng)。
第三種綜合是空時間形式。前兩種時間綜合構(gòu)成了一個不斷返回自我的“圓圈”,猶如靈魂回憶一般,理念性的過去成了時間的根據(jù)。而上帝之死后,自我不再保有同一性,我思在此“龜裂”。第三時間綜合不是圓圈,而是線性的,是對未來的不可知性完全的敞開,它除了純粹的形式之外,不填充任何內(nèi)容。過去與將來是完全不對稱的,這將差異引入了每一次重復(fù)之中?!爸劣谀前l(fā)現(xiàn)了將來的第三種時間——它意味著事件、行動具有著一種排除了自我之一致性的秘密的一致性……正是不等者自身被等同于自我。”[3]162
最終,德勒茲通過對于尼采學說的繼承以及對于差異化的理論性展開,完成了對柏拉圖主義的顛倒——理念成了“繁復(fù)體”。它喪失了同一性,沒有感性形式,是完全的潛在性;繁復(fù)體之間沒有清晰邊界,它們互相纏繞、互相依賴、互相規(guī)定;沒有統(tǒng)一的時空結(jié)構(gòu),繁復(fù)體遍布在時空碎片之中。內(nèi)在化的差異性元素終于從同一的理念中解放了出來。
五、結(jié)語
列維納斯通過對柏拉圖主義的“光的哲學”的批判,從而提出了絕對外在性的“他者”概念,將倫理學奠定為第一哲學,也由此開啟了后現(xiàn)代哲學中對于“異質(zhì)性他者”的關(guān)注與轉(zhuǎn)向。作為后輩的德勒茲,自然也受其影響,而差異哲學,既繼承了尼采的強力意志學說,也顛倒了柏拉圖式的同一性哲學。不同于列維納斯的外在性他者,德勒茲通過改寫理念——作為“繁復(fù)體”而由內(nèi)在性差異得到生成,將后現(xiàn)代的本體論奠基在更深的層次。這兩條路徑互相交錯,互相影響,一起成了20世紀法國哲學最重要的思想資源。當今時代,作為現(xiàn)代資本主義、理性主義、科學主義等柏拉圖式話語的延伸,不可避免地會與法國哲學構(gòu)成對話。閱讀這兩位哲學家的著作,不僅有利于大家思考當下的各種現(xiàn)象,也可以給人們提供一些借鑒和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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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蔣雨辰,男,漢族,江蘇南京人,蘇州科技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西方倫理學、現(xiàn)象學比較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