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八歲以前,我的過去好像深藏于一本書中。我的記憶杠桿很艱難地把它翻開。這本書中,頁和頁之間嚴重粘連,不僅如此,還存在著斷頁、少頁的部分,這些部分都去哪里了呢?那些沒有記載下來的都沒有發(fā)生嗎?還有那些模糊的部分,我對此應如何進行修復或者辨清?
我那時八歲,那以后的年齡,就如同不斷向前延伸的臺階,一歲就是一個臺階,從八歲延長到一個遙遠卻逼近的臺階。我不知道,需要撥開多少的荊棘,驚醒多少荒草中已經永遠棲息的鳥的夢境,經過多少漫長的雪原,才能長途跋涉回去。
我的身子向前傾著,這是一種慣性,是被周圍的人形成的向前的氣流所裹挾的慣性。但是,我的靈魂卻還是不停地向著后面觀望。我丟失了什么嗎?什么樣的事物能讓我的身子扭曲成這個樣子。
我是不能忘記那最初的火嗎?我是不能原諒那逼近肌肉的火嗎?我的肌肉已經原諒了。所有的仇恨都是一把鹽,都能夠融化進水里。如果你不能忘記仇恨,這說明時間的水還不夠多,不夠深。
我知道那火盆里的火本意是不想燒我的,我只是一個孩童?;鹬皇窍牒臀彝嫠R幌拢腔鹨彩穷B童,它調皮而不知道輕重,不安分地從火盆的一個破損的小孔里跑了出來,好像是怕它家里的大人那樣跑了出來。我能夠體會到它滿心歡喜和提心吊膽。
這能怨那火嗎?我們不能在寒冷時痛哭流涕地求著火給我們熱量,卻不能接受它的炙烤。即使炙烤的是肌肉,但是,這也是火的一部分。
不過,這也不能怨我因為腿上被火燒著而從家里逃跑。家也不都是像碉堡那樣的安全。逃跑不過是本能而已,如同回家也是本能。
讓我用六歲的兒童的眼睛告訴你們吧。之所以我在棉褲被點燃后逃跑,并不是我從家里逃離,而是我的父母當時都在田地里勞作,我去找他們拯救我。我的父母都不在家里,父母不在家里的時候,家往往就不是家了。那里的田地廣闊而沉默,足以淹沒父母在田野中遙望我的眼睛。他們都認為我姐還在旁邊陪著,以姐弟倆,對付一點炭火是綽綽有余的。但是,他們可能太忙了,也可能忽略了,姐弟兩個加起來的年齡也不過十歲出頭而已。并且,他們忘記北方寒冷這個幫兇了。我們兩個人都成為了寒冷的奴隸,手好似被戴上了鐐銬。等到好不容易把我的棉褲扯下來扔在水里,我的小腿上的皮膚已經燒成了一個小氣球。這只小氣球站在冬日寒氣逼人的雪堆里,受氣包一樣,它還能像是氣球一樣飛上天嗎?
我腿上的這個記號,幾乎是攜帶終身的印記。如果我?guī)е厝?,那些火的子孫還會認識嗎?我不會怪它們的先輩?;鹕鷣砭褪菫榱巳紵?,就像是我生來就是為了說話、記錄,我們都沒有錯。
二
循著原路回家,我還能回到那個吉林省叫做新立屯的村子嗎?即使在縣的地圖上,可能它都是一個小黑點,如同鋼筆不小心戳到紙上的一個地方。
我出生并生活過八年的新立屯長得什么樣子呢?我沿著原路回去,這是一個起點,卻又是恍惚的終點似的起點。它在白色的雪野上飄浮。如果從高空看去,這不過是森林邊緣的一片樹葉。是的,一片稍大的不規(guī)則的樹葉。
如同一個木匠,我找來各種邊角木料做成一件家具。我努力將這個村子拼裝起來。為此,我甚至不惜借用了后來打工時去過的吉林省另外一個村子的模樣。這里是一切都闊大的地方,即使是莊稼的間隔,也比其他地方更遠。村子也都是稀疏的,這里的土地最不吝嗇地對待居住在這片寒冷地方的人們。一家和另外緊挨著的鄰居也要相距幾百米遠。家家都有大的籬笆院子,不過,這種虛空讓房子與房子之間卻顯得充實,看上去鄰居之間并沒有那么遠。他們還有籬笆相連,還有探出籬笆的秋天的紅色果子相連。還有蔬菜相連,還有……在他們的院子里面,種植的花的香氣和香氣握手,蜜蜂和蜜蜂之間互相打著招呼。新立屯并不總是冬天,其實,在夏天或者秋天的早期,這里甚至和黃河以北其他地方的氣候沒有什么差距。在夏天最熱的中午,有時也和南方的溫度差不多。
那里打水要到遠遠的村頭去,一眼水井比幾十年的往事還要深。水桶落到井里,在往事的底部,一桶水鮮亮地被提了上來,像是我的記憶中能夠打撈出來的那部分。那口井還在嗎?如同整日不眠的眼睛一樣,它是否還是那么仰望著天空,即使它所有的想象可能只是一個大的圓水桶那樣,但是,這不妨礙它有仰望的心。
我們家那座土坯房子還有人住嗎?當年我們搬家到山東,這里的房子以很低廉的價格賣給了屯子里的人。這是我的先輩親手和泥做成的,就是送給別人也不愿讓它倒塌,誰愿意讓自己身體溫熱的土坯建成的房子倒塌呢?在夜里是不是還有人會去替我們守著那座房子。在進屋之前,他使勁地抖了幾下大衣,好似把一大衣的寒氣都抖落到房外。這個人還能替我們找到門后的電燈開關嗎?它有半人高,打開后卻至少有一屋子的高度。那個人還會替我們家把斧頭劈開的木頭放到爐膛里嗎?讓木頭的香氣擁抱火。我感覺這個人如果是燃燒了,一定是替我們家燃燒的。當然,他如果被黑暗所融化,也是替我們家融化的。
然而,更多的往事去了哪里?我要是魔法師就好了,可以發(fā)出召喚,在需要的時候,讓它們都如同傍晚回家的鵝群向著我撲來。這些往事在一個莫名的不可知的廣大土地上到處飄蕩,如同塵土一樣細微。它們在那里做什么呢?為什么要阻斷一個人八歲之前的絕大部分回憶?
我一直都在等待,像是八歲之前一樣,我能等到什么呢?那么多年前,那輛公交車還始終遲遲不來。我和姐就在大門前等著,雪無限地延展,也無限地掩蓋,只有那個村莊被保留了下來。即使門前的那條公路在冬天終日布滿積雪,但是,那輛公交車畢竟每天都要經過一次。雪中留有它的車轍可以作證。我和姐每次頂著嚴寒到大門口看每天一趟的公交車來了沒有,都會感覺到打開門時門與門框之間雪凝結在一起的親密,卻被我們努力地折斷。
可能是等待的太久了,當那輛公交車真的來的時候,就像是一場巨大的幸福,讓我們猝不及防。那輛公交車帶來一陣更大的冷風,讓我的記憶忽扇了一下翅膀,好似是風吹過一張貼在墻上的年深日久的年畫。
我們并沒有站在路邊觀看,而是奔回家里,躲在大門后面,隔著柵欄看這輛承載著每日一次的喜悅緩緩地經過。那輛公交車里的人已經看不到了,車輛太大,它把人淹沒了。當然,隨著它緩緩駛遠,變得越來越小,最后被茫茫的雪原淹沒了。而雪原呢,也在緩緩地向著一個傾斜的巨大空間里滑行,最終被記憶所淹沒。
那個房間里在白天一定有一個土炕橫在靠近窗戶的地方。外邊的煙囪里冒著白煙,這讓那個土炕上很是溫暖。我和姐當時大部分時間就坐在土炕上。我們有什么呢?那時候沒有電視,也很少有娛樂活動。國家大事新聞要么在大隊里的喇叭里,要不就是一些陳舊幾年的舊的“新聞”。它們都有著新聞的名字,被以鉛字的方式鑲嵌在幾張陳舊的報紙上。次序不能顛倒,人物也不能出錯。但是,這些新聞貼在墻的四周,不僅是內容確實成為了舊聞,而且也被煙熏火燎,在外表上也是結結實實的舊聞。
在土炕床頭的地方是一個立柜,上面疊放著一層被子,它們像是睡著了一樣。我們也被這些家具和被子催眠了,也都睡著了。去水缸舀水的時候睡著了,在爐灶里添加木柴時睡著了,站著睡著了,坐著睡著了,說話的時候睡著了,睡著的時候也睡著了。這讓整個屋子異常安靜,中午的陽光從窗戶里擠進來一縷縷的光,讓屋子里的塵土快活地跳舞。能快活一點就快活一點吧,它們知道自己將要落下。除非再一次驚動,它們將要長眠不醒。
三
他們踩著積雪咯吱咯吱而來,踩著冷得發(fā)脆的夜色而來。他們一身外面的雪的氣息,一打開房門寒氣就貼著人的身子帶到屋里。在那一剎那,那么多人帶來寒氣,感覺屋里的熱氣都變冷了。不過,這些人畢竟年輕,他們身體內冒著熱力,熱力聚集起來,纏繞著喧嘩的聲音,快活地直沖屋頂,這讓放在窗臺上的一個花瓶——里面是一束假花——慢慢爬上了霧氣一樣的水珠。
他們是誰,我不知道。他們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知道他們有男有女,后來聽父母說是知青。他們的面目如何,只是一片空白,只不過有臉的形狀,如同括號,等待我去填空。那么多年時間大手的涂抹、揉搓,已經讓這些人面目全非,即使是我的父母后來也不知道他們的名字,僅僅是以小王、小張的那么稱呼。
不過,這沒有關系,他們好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家里,親熱地和我的父母打著招呼,脫下鞋子,上炕——那些炕在他們的腳下真是小啊,不像是我一樣,費了好大勁,采取不少姿勢才勉強滾上去。
我父母那時必定都是和善的。這是因為,如果一家人不和善的話,是不會有這么多的朋友來家里玩的。我想那時我的家庭情況可能還算可以,要不父母也不會那么和顏悅色。
這些知青在新立屯沒有家,他們的家都在遙遠的地方。他們房間的溫度一定沒有我們家的高。不過這也不一定,因為新立屯那里最不缺少的就是木柴,只要你不放火,隨便燒都可以。但是,他們?yōu)槭裁吹轿覀兗依飦砟??可能因為我們是家,他們是過來沾一點“家氣”。或許他們想感受家的味道,讓家的氣息滲透到他們的皮膚內,對他們的血液溫柔地撫摸。家讓他們聽到洗碗的聲音,感受吃過飯后留下的淡淡的飯菜香味——讓他們感受一下接近父母的感覺。
他們在雪夜中的到來讓我們家里變得小了不少,燈光卻瞬間明亮了很多。那么多的青春一起照耀,能不明亮嗎?他們把我們家的被子從立柜上扯下來,蓋著腳,然后弄來一張小桌子,放在炕上聲音很響地打著撲克。在他們的旁邊,有一個筐子,里面盛放著當年秋天收下的葵花籽,上面還有著新鮮的秋天氣息。他們邊打撲克邊吃著葵花籽,葵花籽的殼像是雨點一樣地落在地上。然而,母親從來沒有抱怨過,至少我不記得抱怨過。母親那時是多么溫和啊。是誰脅迫了她的脾氣?她的脾氣被挾持到哪里?它又是受了多少的折磨才變成后來的那個樣子?
那些人并不霸道,他們給我留下了一個小小的角落。他們有他們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我開始也只是看著他們,我那時太小了,那么多精力旺盛的青年也逐漸帶動不起我的眼睛。我好像就在亮著的燈下睡著了。那夜是如此的安全,這么多的人保護著我,我的父母年輕而有力量,并且惡劣的生活還沒有腐蝕他們的脾氣。在睡夢中,誰替我悄悄地掖了被子。我在厚厚的土房子里,在一群年輕人的旁邊,在渾圓的燈光下,在被子里,如同世界上包著的最后一個卵,在安靜地孵化。
母親那時很慷慨。屯子里有最窮的一家——像是我們家回到山東以后在村子里的地位,他們家經常沒有吃的,女兒比我大不了多少,她就會到我們家里要點吃的,就是吃那種把玉米碎成石榴籽一樣的顆粒做成的大茬子飯。我那時像是小狗一樣地護食,強烈反對給那個女孩吃,因為我感覺她總是流著鼻涕。母親有時就會讓她從窗戶里偷偷地爬進我家,吃完后偷偷地從窗戶溜走。我發(fā)現(xiàn)后大發(fā)脾氣。母親說:你別在那里鬧,長大了讓她給你做媳婦。
我說:哼,我才不要她做媳婦呢,整天流著鼻涕,臟死了。
“那就讓她長大了后給你做丫鬟,做好多大子飯給你吃?!蹦赣H接著說。
“我長大后才不吃大碴子飯了呢。我要天天吃大——米——飯。”我把最后這三個字拉長著聲音,顯示它們在我心目中的無比重要性。
在吉林的那個屯子時,我記得還是有一件玩具的。那時我們家的家境還算可以。這個玩具是一個小小的雪橇。我們那個屯子有一個斜長的下坡,冬天那里就是冰雪的天下了。大多數(shù)小孩子都會有一個雪橇。我的那個可能是二叔給做的。我們家就數(shù)他最聰明,家庭氛圍也還好,一切都還沒有失控。我就坐在這輛小雪橇上,在斜坡的上面等著,我姐從后面猛地一推,我就滑下去了,帶著幾十年重量的時間滑下去了,越滑越遠,好像是永遠滑不到盡頭。我還能再重新滑回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