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決定很久的事情,楊礫狠狠嘬了一口煙,又發(fā)狠地將煙頭摜在地上,然后將腳從車鐙子上耷下,側(cè)身,同樣發(fā)狠地用鞋尖在地上蹍了幾下。抬起頭,整理了一下脖子上那條橘紅色的圍巾,仰望著身前那叫“騰”的雕塑。這座立在客運站碼頭對面馬路“國際海員俱樂部”廣場的雕塑,曾經(jīng)是龍城的地標(biāo)。幾年前撤縣建市的那天,街上舉行著盛大的歡慶游行,鑼鼓喧天,花枝招展的彩車從老六中門前經(jīng)過。那時,楊礫剛剛上高一,聽著街道上喧囂的鑼鼓,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放下了課本,大家擠在教學(xué)樓二樓的走廊上,往外望著這一切。每個人的心情都被一種幸福感渲染著,徜徉著自己日后的人生身份有了新的標(biāo)簽。中午放學(xué)的時候,他特意跑了趟紅旗路和振興路交叉口的郵局。郵局在抗日烈士紀(jì)念碑的西側(cè)。紀(jì)念碑高大雄偉,振興路長滿了法國梧桐,也高大雄偉,枝葉繁茂。楊礫花五毛錢買了枚龍城撤縣建市的首日封,首日封被設(shè)計成一艘大船的模樣,上面印著關(guān)于這個城市的簡介。首日封上貼著的郵票,是一只銜著橄欖枝的和平鴿。楊礫想,這只鴿子飛翔了好久,如今終于降臨小城。他從此有了自己的理想,那就是一定要從小城出發(f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這座叫“騰”的雕塑,是龍城撤縣不久后開始興建的,落成典禮那天,市長親自剪彩。老六中組織高一的學(xué)生觀摩了剪彩儀式,楊礫也在其中。他們那天穿著白襯衣黑褲子,在烈日下組成方隊,仰望著站在搭好的高臺上的市長,接過穿著紅色旗袍的禮儀小姐遞來的剪刀,咔嚓剪斷紅色的絲綢,人群中響起熱烈的掌聲。四根不銹鋼柱高擎著的巨大地球上臥著一條口含紅珠的金龍,面向大海躍躍欲試。就是這座雕塑,再次催生了他內(nèi)心前行的力量,仿佛自己的人生,如果沒有那么躍躍欲試過,就不完整一樣。
現(xiàn)在,他選擇從這里出發(fā),去見二十幾公里之外一個叫韓冰的女孩。他還沒有見過那個女孩,但他們已經(jīng)通信了很久。
街上沒有什么人。春天仿佛還很遠(yuǎn),雖然已經(jīng)過了春節(jié),但仍然春寒料峭。這是正月初四的午后,正是一天中太陽最耀眼的時刻。他抬頭看著天空,但今天的太陽在天空中就像一只孤獨的白盤一樣掛著,冰冷得很,一點也不耀眼。相反,在它的周圍堆聚了重重疊疊奇形怪狀的云朵。是大塊大塊的云朵,但不是純白的那種,像在染缸里浸過一樣,凸顯出一種灰白不安的色彩來。沒有風(fēng),或者說風(fēng)吹不動云朵,這是冬日里少有的現(xiàn)象。云朵堆積著,就像大塊大塊的冰川斷層。太陽置身其中,只透出白的光。一點也不耀眼,但亂了少年的心。
客運站碼頭對面的馬路是大片的臨街店鋪。這些臨街店鋪都是老房子,低矮,有些凌亂。周邊已經(jīng)開始拆建,要蓋十層以上的高樓。但這些老房子還沒有拆,它們正對著客運站碼頭,迎接人來人往的過路游客。因為春節(jié)剛過,又是中午,趕往碼頭的人并不很多。很多店鋪都歇業(yè)關(guān)門??瓦\航班是一天一趟,晚上開船,去往旅順港,一般下午四五點鐘才開始上人。楊礫騎車穿過海員俱樂部廣場,從濱海大道經(jīng)過,順便瞅了一眼,從道路北頭數(shù)第五個鋪子就是項美麗開的。楊礫騎得很慢,但沒有看見項美麗。只看見項美麗三歲的女兒蔡陶陶,她安靜地坐在一把竹藤圈椅上,低頭在翻一本小人書。椅子的把手上綁著很多打好了氣的氫氣球。楊礫想停下車,去抱抱蔡陶陶,順便跟項美麗打個招呼,后來想想就放棄了,他低下頭,弓著身子,猛地蹬了兩下,車子就像離弦之箭一樣飛出。這時掛在他脖子上的軍綠色書包晃了幾晃,書包里發(fā)出叮當(dāng)?shù)那宕嗟呐鲎猜?。是兩只景泰藍(lán)手鐲,準(zhǔn)備送給韓冰的禮物。
韓冰比他小幾歲,朋友介紹的,那些年興筆友,就是通信。韓冰的信寫得很厚,剛開始讀像學(xué)生作文,后來就變化多端,里面還時不時夾著她畫的鋼筆畫。韓冰的字寫得很漂亮,楊礫喜歡字寫得漂亮的女孩。楊礫最初是把她當(dāng)小妹妹來看的,沒夾雜著其他的心思。楊礫往往還沒來得及回韓冰的上一封信,韓冰的下一封再下一封就接二連三地來了。每個信封上的右上角都有韓冰親手畫的一只大雁。韓冰后來說,那是鴻雁,它把我的心聲從龍城帶去了古城。楊礫回信很慢,總是等韓冰的信來一摞了,他才回。有時寫著寫著鋼筆沒墨水了,他就用鉛筆寫,用圓珠筆寫。幾年后,楊礫和韓冰分手的時候,韓冰把楊礫的回信還給了他,里面竟然有韓冰的點評,有些句子被韓冰用紅墨水畫圈。楊礫重新閱讀這些像被老師批改過認(rèn)為優(yōu)美的句子,竟然不相信是出于他的筆下。但是,韓冰寫給他的那些信,楊礫并沒有退回去。他是在一個晚上,將那些信投入到了一個火盆中,看著那些溫情的文字在火中舞蹈著,最后縹緲而上,被風(fēng)吹散。
韓冰有好幾次在信中問楊礫什么時候能去看她?楊礫回答得有些含糊,說等放假吧。但一直也沒有兌現(xiàn)。這次放寒假前,楊礫特意去工藝品商店買了一對景泰藍(lán)手鐲。他雖然從沒給韓冰要過照片,但他看到過韓冰的照片。哥們給他看過一張龍城文學(xué)征文比賽獲獎?wù)叩暮嫌?,那次他因為在古城上學(xué)缺席了頒獎。韓冰還是個孩子,面孔長得一般,但有一雙丹鳳眼。他特別記住了那雙眼睛,她是那次文學(xué)比賽最小的獲獎?wù)?。工藝品商店的服?wù)員問楊礫女孩的寸口,他不懂,但直覺告訴他,韓冰并不胖,他挑選了一對常規(guī)尺寸的景泰藍(lán)。他喜歡景泰藍(lán),喜歡這釉光的色彩,他將一對手鐲輕輕叩擊,竟發(fā)出激烈而清脆的聲音,卻不生硬,叮叮咚咚,音律曼妙,又宛如女孩山泉般恬淡的笑聲。
現(xiàn)在他騎行在去見韓冰的路上。韓冰在信中告訴過她家的地址,那是個毗鄰龍城的小村莊,村前有界河。界河里有石頭。漲水的時候,水漫過石頭,石頭藏在水下。平日里,石頭顯露出來,韓冰說她小時候常蹚過這些石頭,就算過了縣界。楊礫大學(xué)畢業(yè)后,去泉城打工,從龍城坐大巴走煙濰路,經(jīng)過那道界河,那時高速還沒建設(shè)到龍城,此后的幾年他出差也會偶爾走這條路,界河已經(jīng)沒有水,他趴在窗玻璃上往外看,界河里的蒿草長得老高,偶爾會看見幾只羊在里面吃草,但再也見不到那個有著丹鳳眼的女孩。也不是沒見過,后來見過一次,那是他們分手后幾年的事,也算是他最狼狽不堪的時刻。一個深秋,他那時剛出差回來,在鳳城下了火車,有些餓,就去火車站對面的飯店吃當(dāng)?shù)靥厣戾?,也沒仔細(xì)看墻上的標(biāo)價,結(jié)果吃出了個天價的朝天鍋。他跟飯店的人吵起來,卻被幾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圍住。他口袋里有把英吉沙小刀,他想如果他們圍毆他,他就拿出來自衛(wèi)。這時火車站附近執(zhí)勤的警察進(jìn)來了,警察示意他們不要吵,飯店的人說他們是明碼標(biāo)價的,并沒有欺騙消費者,他們理直氣壯地指著墻上。墻上的飯店招貼畫上果然標(biāo)著價格,只是字非常小,小得你不使勁看根本看不清。他最后在警察的見證下乖乖地掏出錢,飯店老板還大方地給他抹了零頭。警察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有些艱難地向警察鞠了個躬,道了聲謝謝,就背著雙肩包去趕回龍城的大巴了。
在大巴經(jīng)過界河進(jìn)入龍城時,已經(jīng)是黃昏時刻。大巴車的速度開始慢了下來,后來竟然停在了路邊。他抬頭看向界河,界河里的蒿草淹沒了石頭,只是風(fēng)吹過,草搖擺起來,石頭露出來。石頭跟草一樣,在夕陽的照耀下,發(fā)出深秋一般蕭條的光澤。他的眼睛濕潤起來,因為此時他看到了韓冰。
大巴車停下來,車門打開的時候,上來了幾個邊防警察。韓冰也穿著一身綠色的橄欖裝,她那時在邊防工作站當(dāng)內(nèi)勤,當(dāng)天被抽調(diào),設(shè)卡檢查來往車輛。楊礫不想被她看到,他把棒球帽檐壓得很低。但韓冰還是站到了他的面前,韓冰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韓冰說,同志請出示身份證。楊礫閉上眼睛,裝作沉睡的模樣,沒有理會韓冰。韓冰笑了,輕輕地推了他幾下,然后就那么站著直勾勾地盯著他。楊礫極不情愿地將身份證掏出來給了韓冰。韓冰看了一眼身份證,并沒有還給楊礫,而是當(dāng)著全車乘客的面說,麻煩你跟我下車一趟。楊礫有些憤懣了,憑什么???韓冰冷著臉平靜地說,請帶上你的包,配合我們一下。這時,車廂里一下安靜下來,車上的乘客都不約而同地看著楊礫。楊礫嘴里嘟囔了幾句,他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啥,還是起身跟韓冰下了車。韓冰揮揮手示意大巴車可以開走了。楊礫下車,站在路邊看著大巴車絕塵而去,氣得全身發(fā)抖。韓冰卻笑了,她摸出了楊礫口袋里的那把英吉沙小刀。她聽楊礫講過關(guān)于英吉沙小刀的故事。楊礫的人生里,錯過了多少女孩,韓冰都知道。韓冰跟站長打了個招呼,開車送楊礫。韓冰邊開車邊從兜里摸出一支煙來叼在嘴上,又摸出一只打火機(jī)來。楊礫沒有說話,從韓冰手中接過打火機(jī),打著,替韓冰點上煙。韓冰吸了兩口,悠悠地吐出了一個長長的煙圈,伴隨煙圈吐出的還有很短的一句話,只有三個字,我離了。說著,她的眼睛就溢出了淚水。楊礫拿出儀表盤上的抽紙遞給韓冰,韓冰搖搖頭,沒有接。一路上他們不再說話,因為楊礫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是在臨下車的時候,楊礫在關(guān)上車門的剎那,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嫂子生了,是個女孩,我也是當(dāng)爸爸的人了。后來,楊礫聽到身后傳來一聲鷹隼般的嗷嘯,拖著長長的哭腔,然后再聽到身后的吉普車大馬力發(fā)動的聲音,韓冰絕塵而去。楊礫沒有回頭,他的身體抖了幾下,他用雙手托住自己的膝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后來喉嚨就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樣,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都是以后發(fā)生的故事,被楊礫埋葬在記憶的深處,偶爾會翻騰出來,必將是在寂寥無助的黑夜?,F(xiàn)在,他渾身是勁騎行在路上,感覺一點都不吃力。風(fēng)是北風(fēng),向南吹,他幾乎不用多大的力氣,是風(fēng)吹著他走,他甚至有種腳踏風(fēng)火輪的感覺。路上車輛很少,偶爾會有幾輛機(jī)動車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就不甘心地猛蹬幾下,有次一輛大馬力拖拉機(jī)經(jīng)過的時候,他一只手抓住了拖拉機(jī)車廂的后擋板,就這樣他幾乎不用費什么力氣,讓拖拉機(jī)帶著他走了一段路。楊礫經(jīng)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村莊,每個村莊在中午都是寂靜的,街上幾乎看不見什么人,也不見什么動物,偶爾會傳出幾聲犬吠,還有零散的鞭炮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怎么聽都是一種有氣無力的續(xù)存。只有那些破舊的門楣下貼著的新對聯(lián),煥發(fā)出一絲生機(jī)來。倒是在穿行馬路的時候,看見一只黃鼠狼從馬路一頭躥出,其實也談不上躥,反而有點氣定神閑的樣子。它竟然停留在道路中間,直起小身子定定地看著楊礫騎車過來。楊礫打小在鄉(xiāng)間長大,自然曉得這是神物,趕忙剎車,雙腳支地,雙手合并在空中作揖,心里連連叫喚,黃大仙你先走。黃鼠狼聽明白似的,它拖著小短尾一溜煙地躥出去了。
他找到了韓冰所在的小村莊。那真是一個小村莊,從南到北不過是零落的幾排房子。楊礫目測了一下,還不到十排。但每排房子的間距都很大,家家門口堆滿了柴禾垛,每家似乎都搭了個葡萄架,葡萄樹的虬干像蛇一樣攀附在墻頭上。韓冰家的房子在村子的最南端,前面就是界河。界河里有冰,還沒有化,冰在中午的陽光下反射著光,讓楊礫不由得瞇上了眼睛。這時從一戶人家,走出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穿著過年的新衣服,每個人手上都揮著一個羽毛球拍。他們說說笑笑地在門前的空地上打起羽毛球來。羽毛球在空中被風(fēng)吹出弧線,又有些飄搖不定,很不好打。那個男孩可能因為迎風(fēng)的原因,老彎下腰撿球。女孩就咯咯笑起來,聲音很清脆。楊礫在不遠(yuǎn)處看著他倆打球,沒有過去問話。他的心隨著羽毛球的飄逸,開始惴惴不安,怦怦地跳動起來,他看清了那個女孩的臉,看見了那雙丹鳳眼。他聽見他胸前的書包里,那對景泰藍(lán)手鐲叮咚了一下,他內(nèi)心的喜悅開始涌了出來,他覺得他嘴角有什么苦澀的東西流了出來,那是眼睛里溢出的淚水不爭氣地淌到了嘴邊。他不明白,他為什么會是這樣?他想喊一聲你是韓冰嗎?可是,事到臨頭,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他想他是被喜悅包圍了。那個女孩在打球時,時不時朝楊礫瞥了幾眼。后來似乎是那老撿球的男孩嚷嚷了幾句什么,女孩就賭氣地把球拍摔在地上,頭不回地往家走去。這時男孩撿起地上的球拍,追了過去。
楊礫沒有動,他抬頭看天,看門口的樹,有棵梧桐樹,軀干筆直,直插天穹。最高的樹枝上有個老鴰窩。窩搭建得很有水平,用枝條絨草圈成,看上去像編織的。這時,窩里探出一只鳥來,很安靜地嘎嘎叫了兩聲。一會兒,那戶人家的門開了,那對年輕男女重新出來,他們每人推著一輛自行車。女孩先出來,男孩后出,出來后把門上的掛鎖鎖好,然后兩人撇腿上車,揚長而去。
在兩人交往的信件中,楊礫講述了這段事。那時,韓冰在信中稍微有點微詞,指責(zé)楊礫寒假答應(yīng)來看她,還是沒有來。楊礫說看到她了,他篤定是看到她了。寫到這兒的時候,楊礫笑了。他也不明白他當(dāng)時為啥不敢上前相見。他在信中抄錄了一段古文給韓冰解釋這件事?!巴踝娱嗑由疥帯R勾笱?,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舟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雪夜訪戴》。韓冰在回信中說,礫哥,可我是你的女朋友啊!難道不是么?楊礫被問得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回復(fù)。
從韓冰所在的小村莊往回走,楊礫感覺自己身上的那股勁有點泄了。因為是頂著風(fēng),他把頭埋在車把上,弓著腰狠勁地蹬,可是還是感覺身上的力氣被慢慢抽調(diào)了一樣,他能感覺衣服的貼身之處被汗水浸透了,風(fēng)鉆透了棉衣,竟然有涼颼颼的感覺。他覺得自己騎得好慢,時間在慢慢地消逝。路上沒有什么人,他經(jīng)過的那些小村莊,連一聲犬吠也聽不到了,更沒有了零碎的鞭炮聲。只是那些破舊門楣上的蒿草還在,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那些火紅的對聯(lián)還在,顯現(xiàn)著生機(jī)。他上了國道,路上連一輛車都沒有,這條道路就像為他自己設(shè)計修建的一樣。他扭過頭,瞅向道路兩旁的原野。冬天的原野空蕩蕩的,除了田間地頭一兩處低矮的機(jī)井房和那些沒有成片的孤零零站立的樹,倒是有成群的麻雀呼啦飛到前方的道路上,又呼啦地飛走。不知什么時候起風(fēng)了,起風(fēng)的天空仍然堆積了云彩,很厚的云彩,風(fēng)可能想把云彩吹走,可是有些吹不動。但風(fēng)還是把云彩吹變形了,它們從原來的北極熊、玉兔或者獅子的形狀,吹成了馬的形狀,鋪天蓋地的馬,一群群的馬,有一萬匹馬的樣子,它們在大海之上奔涌著而來,噠噠的馬蹄聲攪動了海上的浪,風(fēng)像尖銳的刀子一樣刮過楊礫的臉。這時,楊礫看到了項美麗和她的女兒蔡陶陶。
項美麗曾經(jīng)是龍城的一個話題人物,很長一段時間,人們喜歡在飯后茶余津津樂道關(guān)于項美麗的故事。項美麗是楊礫的前同事,那還是他去古城念書之前的事,他倆同一個時段進(jìn)的工廠。項美麗人長得漂亮,臉上有雙深邃的眼睛,眼眶是稍微陷進(jìn)去的那種,被長長的眼睫毛所掩蓋,我們都叫她“眍?眼”。我們都曉得或者說人們都曉得,項美麗的“眍?”眼就是隱藏的兩汪清泉,當(dāng)她注視你的時候,你最好不要對視她,因為她有可能一下子把你吸進(jìn)去,讓你有種墜入深潭的感覺,讓你不由得圍著她轉(zhuǎn)。項美麗不但有“眍?眼”,還有一雙優(yōu)美的筆直的長腿。項美麗身高172cm,據(jù)說這是模特的標(biāo)準(zhǔn)身高。一雙長腿馱著她纖細(xì)的腰肢,再加上寬腿牛仔褲,她走起路來所踢出的腳步就富有彈性并蘊(yùn)含了某種韻律,像極了在遼闊迥遠(yuǎn)草原上安詳慢跑的火龍駒。
好馬就有騎手惦記。楊礫看見項美麗身邊總有年輕的男孩上趕子一樣圍著項美麗轉(zhuǎn)。一個工廠內(nèi)的男孩就不用說了,他們可能來自不同的車間,但這阻擋不了他們在上班時間去項美麗所在的機(jī)房。項美麗跟楊礫在一個機(jī)房。這些男孩會根據(jù)不同的季節(jié)給項美麗送來各種東西,比如切好的冰鎮(zhèn)西瓜、北冰洋橘子汽水、大連老冰棍、奶油雪糕、時令水果,甚至還有早餐。項美麗不會動這些東西,也不會退回這些東西,她有時會朝楊礫努努嘴,楊礫就樂開懷地開始消滅這些具備某種愛情象征的好東西。短短幾個月時間,就把楊礫吃成了一個胖子。后來是單位領(lǐng)導(dǎo)看不過去,將機(jī)房列入廠區(qū)重地,門口掛牌,嚴(yán)禁閑人入內(nèi),并要求保衛(wèi)科時不時派人巡邏。這些年輕人不死心,他們進(jìn)不去機(jī)房就下班后在工廠外等項美麗。項美麗將車子推出工廠大門,撇腿上車,身后就有一群男孩跟著撇腿上車。項美麗停下來,他們也停下來……有一天項美麗下班的時候,放在車棚里的自行車的兩個輪胎不知被誰扎了眼,氣全被放光了,車大梁被亂涂了油漆,車把上掛著一雙破鞋。項美麗看著這一切,屈辱的淚水奪眶而出,她全身顫抖著,嘴巴一張一合,像被擱淺在灘涂上的魚。一些人遠(yuǎn)遠(yuǎn)圍觀著,圍觀者大多是車間里的老娘們,她們嘰嘰喳喳、幸災(zāi)樂禍、眉飛色舞地談?wù)撝裁?,圍觀的人群里還有一些男孩,他們看到這個情形,竟然沒有一個人上前。楊礫這時候面無表情地走到項美麗的身邊,他用手托住即將暈倒的項美麗,他大聲說,項姐,我送你回家。
再以后,項美麗上下班,跟隨著的男孩幾乎無影無蹤。但楊礫還在,他可不在乎工廠里亂嚼的舌頭。他的草綠色軍挎包里放著一把鐵扳手,還有一把在砂輪機(jī)上打磨的鋼鋸刀,他現(xiàn)在像保鏢一樣接送項美麗上下班。車間里一些年長的阿姨勸楊礫要自重,不要跟項美麗有過多來往,說項美麗家風(fēng)不好,項美麗的媽媽生活就不檢點,有作風(fēng)問題。她們把“作風(fēng)”兩個字咬得很重。楊礫裝作懵懂的樣子,笑嘻嘻地說,阿姨我看到你午飯后又鉆進(jìn)主任的休息室了,出來時可有些衣衫不整啊。那阿姨臉就變了色,咬牙切齒道,你亂嚼舌根呢,小心爛舌頭。楊礫輕蔑地一笑,管住你的舌頭,否則我不客氣了。
楊礫鄭重其事地拉著項美麗歃血為盟,結(jié)為異姓兄妹。楊礫用鋼鋸刀,在食指上劃了個小口,擠出血滴進(jìn)汾酒杯里,然后一飲而盡。項美麗也要拿起刀,被楊礫制止住了,楊礫說,意思到了就行了,你以后就是我的親姐姐了,我要保護(hù)你,直到把你交到姐夫手里。
那年夏天,龍城來了一個演藝班子,演藝班子人不少,他們從旅順港那邊坐船來,帶著一輛卡車,卡車上還有一匹矯健的紅馬,金色的鬃毛就像緞子一樣,帶著滾燙的溫度。經(jīng)有關(guān)部門同意,他們在龍城客運站前的廣場空地上搭了臺子,四周用帆布圍住,頂上露天。收門票,一張門票2.5元,只在晚上演出。楊礫買了票,拉項美麗來看。節(jié)目很精彩,楊礫和項美麗連看了三個晚上。他倆喝北冰洋汽水,吃???,吃完自覺地將垃圾收好。楊礫沒有拉過項美麗的手,只是那天項美麗車胎被人扎破了,是楊礫送她回家。項美麗蹁腿坐在后座上,一只手抓住楊礫的衣襟,頭靠近楊礫的后背,她呼出的氣息,就像電流一般從楊礫衣服的后領(lǐng)灌進(jìn),有絲麻酥的感覺,這更讓楊礫挺直了身子,一動不動,只是腳鐙子在機(jī)械地往前蹬。
最精彩的節(jié)目當(dāng)然屬于馬術(shù)節(jié)目。騎手長得像電影《搖滾青年》里那個會跳霹靂舞的演員,高大,瘦,但神采奕奕。在這個炎熱的夏天,他穿正裝,一絲不茍,腳蹬長筒馬靴,著黑色直筒緊身褲,上身是白襯衣,銀色的馬甲,天哪,他竟然還戴著一頂禮帽,像極了一個紳士。他騎紅馬出場,手中拎著一個小細(xì)鞭兒。紅馬緩緩踢踏,場內(nèi)薩克斯的音樂在角落的音箱里溢出。接著音樂變幻,響起的是中國古典音樂的切切嘈嘈之聲,短促、亢揚、高昂,蘊(yùn)含了某種氣氛。騎手和馬同時興奮起來,他們?nèi)笋R合體,在場內(nèi)圍圈奔跑。騎手不時地在馬上做出各種驚險的動作,比如他從馬背側(cè)身翻到馬肚旁,腳離地面很近,這讓觀眾驚呼,擔(dān)心他要墜入馬下,但他竟然只是緊緊貼著馬肚,與馬保持同一個平行線,然后抓住轡頭,重新翻上馬背。
楊礫注意到,在騎手就要墜入馬下的那一刻,項美麗的臉花容失色,她“啊”了一聲,并用手掩住了嘴唇。這一聲在全場觀眾不約而同的“啊”聲中并不高亢,但楊礫卻有了一種孤獨的感覺,因為這是真真切切地發(fā)生在耳邊的啊聲,是項美麗在為一個陌生人擔(dān)心的“啊”聲,后來項美麗看到騎手安然無恙地翻身上馬時,她咧開嘴笑了,雖然沒有出聲,但笑得很燦爛,燦爛得項美麗修長高挺的鼻梁上竟然滲出來了亮晶晶的小水珠。楊礫想用自己的手背幫項美麗抹去鼻子上的汗珠,項美麗輕輕用手擋了一下,自己掏出小手絹把鼻梁上的汗珠擦掉。
演出到第三天晚上,楊礫才注意到項美麗換了衣服,是一襲白色的連衣裙,裙擺很長,像白蓮花,腳上卻穿了一雙紅皮鞋,皮鞋上竟然有亮鉆。楊礫開玩笑說,姐,你這是要嫁人嗎?項美麗羞澀地低下了頭,這時就更像一朵嬌羞的花兒了。然后,她又抬起頭來,笑著說,說啥呢,還不興姐換一身打扮?
當(dāng)紅馬出場的時候,楊礫的左眼跳起來,接著右眼又開始跳,他只好不停地用雙手揉眼睛。紅馬和紅馬上的騎手一如既往地矯健、瀟灑,他們圍著場地跑完各種眼花繚亂的表演動作,騎手竟然將馬引上了觀眾通道。楊礫和項美麗坐在觀眾通道的邊上。這時,紅馬走到了項美麗的跟前。騎手從馬上彎下腰,將手伸向項美麗。他紳士一般地說,美麗的姑娘,你可愿意跟我一起浪跡天涯?觀眾席上開始興奮起來,觀眾們都理所當(dāng)然地將這當(dāng)作了節(jié)目的一部分。這一定是節(jié)目的高潮,它們在結(jié)尾開始呈現(xiàn)。觀眾們吹口哨,鼓掌。楊礫愕然地看著項美麗站起來,她先是充滿深情地迎著騎手無限期待的眼神,然后轉(zhuǎn)過頭緩緩地繞著觀眾席一圈,最后在騎手和觀眾的注視下,凝重地點了點頭,一手托住裙裾,一手伸向騎手。她紅色的亮晶晶的皮鞋踩在了腳鐙上,騎手一只手環(huán)繞過來,輕輕把她托上了馬背。她坐在騎手的后面,雙手箍緊騎手的腰,天哪,她竟然把臉把胸脯貼到了騎手的后背上,像在貪婪地吸吮著什么。楊礫看得有些目瞪口呆。這時,項美麗扭過頭來,嘴唇輕輕地動了動。楊礫聽懂了,項美麗說她要走了,離開龍城。
這時,騎手將鞭子在空中揚了一下,甩出了一個爆響的鞭花,然后又在紅馬的屁股上猛抽了一鞭子,項美麗后來說,感覺自己就像駕著一道閃電向前滑翔,紅馬踢翻欄桿,沖出進(jìn)門檢票通道,沿著濱海大道噠噠奔馳而去。項美麗說,那種感覺就像世間的雪撲面而來,但滑落到我的臉上又片片融化,我的眼睛里溢滿了幸福的淚水,我終于可以逃離這座充滿桎梏的城市,奔向更遠(yuǎn)的地方。
兩個月后,楊礫也離開了這座城市,去遙遠(yuǎn)的古城讀書深造。此后他與韓冰成為筆友,兩人以紙書交流,這恰恰掩蓋了楊礫在情感方面羞怯青澀的本性,剛開始兩人的通信內(nèi)容里能隱隱約約地看到有拘謹(jǐn)試探的成分,后來的話題就越來越廣闊,廣闊到海闊天空,滔滔不絕。韓冰手繪著鴻雁的信箋已經(jīng)從一周一封的頻率變成一周兩封,信箋也越來越厚,密密匝匝。那時,郵票從8分錢一枚已經(jīng)漲到了兩毛錢,楊礫會為韓冰心疼。在這一封封鴻雁傳書里,韓冰好像要把她所見所聽所想的生活二十四小時原封不動地還原給楊礫,楊礫讀到這些信,慢慢地產(chǎn)生了一種情愫,這樣的一種情愫,中間卻好像隔著一道若有如無的墻,墻很矮,觸手可及,也可以稱之為窗戶紙,沾上唾沫,用手輕輕一捅就破。但兩個人誰都沒有這樣做,好像都在耐心等待,他們相信時間的改變。
楊礫有時會反省,捫心自問,該捅破這層窗戶紙的到底應(yīng)該是他,還是韓冰?韓冰的信中暗示已經(jīng)非常明顯,她不滿足于目前他倆的關(guān)系,她讓楊礫去看她。楊礫也答應(yīng)了,但遲遲未行。同韓冰交往的這三年,楊礫會不經(jīng)意間將韓冰同項美麗作比較。他雖然還未見到韓冰,但他覺得韓冰和項美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韓冰善良、熱情,像一團(tuán)躍動的火焰或者像溫暖的春雨,讓你不由得不愛。而項美麗外表冷漠,就像一塊拒絕融化的冰,但楊礫同樣想靠近她,他想把自己變成一團(tuán)火。對于項美麗,他感情復(fù)雜。項美麗一直把他當(dāng)作弟弟,但他覺得只有他能保護(hù)項美麗,他就是那個在下班等待項美麗、脖子上掛著軍用挎包、包里有鐵扳手和鋒利的鋸條刀的帶刀少年。
項美麗卻突然不打招呼就跟那個騎手跨上紅鬃馬一路絕塵而去,這讓楊礫心里有種極大的挫敗感。離開龍城后,項美麗杳無音信。她走得決然凜冽,義無反顧。就像落潮時在灘涂上形單影只、孑然一身的沙鷗,一旦潮起便直沖天穹,不見影蹤,但在楊礫讀書的第三個年頭,項美麗還是回來了,容貌并沒有多大的改變,只是背上多了一個孩子。她在清晨走下從旅順港過來的船,那時正值秋天,天空飄著綿綿的細(xì)雨,風(fēng)有些涼。她一只手拖著兩個輪的拉桿箱,一只手打著一把雨傘。她用背巾把一個孩子捆在后背上。雖然打著傘,但被風(fēng)吹起的雨絲還是打濕了她的頭發(fā)。她抬頭望去,龍城同她三年前離去時相比似乎并沒有發(fā)生多少變化,港口那個叫“騰”的雕塑上盤著的金龍,仍然是面朝大海的方向,做出躍躍欲飛的樣子。
孩子叫蔡陶陶,她有爸爸,爸爸姓蔡,她爸爸很快就會回來接我們,他有一匹紅馬。項美麗經(jīng)常這樣看著孩子,自言自語,喋喋不休,就像是無窮無盡地跟外人解釋什么。她在客運站對面租了一個店鋪,賣干貨和旅游紀(jì)念品。只是,蔡陶陶是個啞巴,她不會說話,每天都非常安靜。項美麗說,是剛出生那年冬天發(fā)高燒燒的。每次寒暑假回來,楊礫都會去項美麗的店鋪幫忙。關(guān)于他跟韓冰的事,楊礫講得并不多,只是簡單地跟項美麗提過幾嘴,項美麗本來是心不在焉地聽著,后來就有了精神,說,弟啊難得有好女孩追你,你可要抓緊。楊礫搖搖頭,不再接話茬,他轉(zhuǎn)身去逗蔡陶陶。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安靜的小女孩,他希望自己同陶陶一樣安靜。他同時也非常清楚,他從此后不再是那個帶刀少年。為母則剛,項美麗已經(jīng)有了自己堅硬的鎧甲,她親自披掛上陣,而胯下就是那匹紅鬃烈馬。
所以,那天中午,確切地說,是正月初四的中午,他在家用溫水洗臉,用肥皂的泡沫涂滿臉頰,用犀牛刀片照著鏡子笨拙地刮著胡子。這是他平生第一次刮胡子,他有些笨拙地一邊照著鏡子,一邊輕輕刮著。刀片鋒利,他的下巴被剌出一個小口,他用衛(wèi)生紙止血。媽媽曾經(jīng)跟他講過,當(dāng)一個男孩第一次刮胡子,那一定是開始談戀愛了。他望著鏡子里的自己,這是另外的一個自己,仍然有些青澀,但像一棵向上生長的樹,茁壯挺拔,有無限可能。他想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于是他選擇出發(fā),去見韓冰。
風(fēng)起來的時候,項美麗正著急忙慌地收拾店鋪外的攤子。風(fēng)太大了,呼呼地刮著,空中灰塵彌漫,旋起的樹葉、塑料袋在空中亂舞。厚厚的云層壓過來,越壓越低,現(xiàn)在看不到那些馬了,但那些馬分明是隱藏在云朵的后面,它們?nèi)再N近海面,跟海浪一起奔騰,它們呼嘯著,勢不可擋。楊礫將自行車搬到店鋪內(nèi),開始幫助項美麗收拾東西,可是一回頭,那個安靜的蔡陶陶不見了,她不知何時將綁著很多氫氣球的藤椅挪到了店鋪外面。這時,楊礫和項美麗同時驚愕地看到,蔡陶陶坐在圈椅上,將手抓牢在一個綁著的氫氣球的彩帶上?,F(xiàn)在綁在藤椅上的氫氣球在風(fēng)的作用下,都豎直了開始往上掙,它們要用力掙脫藤椅的束縛,要飛到空中去,那才是屬于它們的地方。它們在風(fēng)的助力下,開始使勁,雖然沒有掙脫藤椅的束縛,但卻將藤椅帶了起來,同時帶起來的還有那個安靜的小女孩,她整天整天不說話。
風(fēng)越來越大,藤椅上升的速度越來越快。項美麗和楊礫奔出鋪子,往前沖,要抓住正在升空滾動的藤椅。因為陶陶是被項美麗綁在藤椅上的,竟然沒有從藤椅上跌落。項美麗嚎叫著,往前追著,跳躍著。楊礫也在往前趕,這時他胸口軍綠挎包里的那對景泰藍(lán)手鐲掉落出來,它們在地上往前滾著,在楊礫的視野里,越滾越大,后來化成兩匹矯健的駿馬,一路奔馳,奔向更遠(yuǎn)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