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雅珍坐在床上刷手機,余光忍不住往茶幾那兒瞟。
看這娘兒倆吃相,也不嫌寒磣。雅珍鄙夷地撇了撇嘴角,無奈地輕嘆口氣,繼續(xù)低頭刷手機。眼睛盯著手機屏幕,心下卻泛起了嘀咕:早曉得多開一個標間,住什么三人間,搞得滿屋難聞的菜味。
“臭死了,這酸筍?!卑藲q的兒子從平板上抬起頭,不滿地瞅了一眼嬸嬸和七歲的堂弟,又將目光轉(zhuǎn)向媽媽,兒子學(xué)大人一樣皺著眉頭,神情像告狀也像反對。兒子這樣大聲,倒搞得雅珍有點難堪。便帶有責(zé)怪的意思喊了聲“小昇”。
“沒事沒事,小孩子嘛嘿嘿嘿……這酸筍就是味沖,喜歡的人喜歡得不得了,討厭的人也是討厭得不得了……”橙花倒來給兒子小昇解圍。橙花是小叔子媳婦,生得大臉闊嘴、膀肥腰圓,笑起來方圓八公里都聽得見,極富感染力。她蹲在茶幾邊,因腰腹部“游泳圈”太厚,只用腳尖落地,兩個腳后跟都懸空著,雅珍看她蹲相都替她累。她將泡沫飯盒蓋子撕下來,扒了一些米飯給自己,剩下的米飯連同飯盒給兒子小昱。一盒酸筍炒肉、一盒紅燒牛肉,娘兒倆頭對頭大口咀嚼,食欲很好的樣子。
“晚飯沒吃飽?也不多吃點?”滿屋沖鼻子的酸、蔥蒜作料刺鼻的氣味,讓這家三星級酒店一下淪為了摳腳大叔的低檔小旅館,雅珍忍不住還是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做出個微笑的表情對著橙花,語氣是關(guān)心,卻有微妙的責(zé)怪的意思。她一向反對將剩飯菜打包,覺得掉價,更何況這是出門在外,又不是回家。橙花可不這么想,她向來提倡“光盤行動”,即便當(dāng)場肚子容納不下,也得打包帶走。
“唉,不吃可惜了,明天壞掉了?!背然ǘ撞蛔×耍酒鹕韥?,將碩大的屁股挪到圈椅里,響亮地打了個飽嗝,她油晃晃的嘴仍是笑嘻嘻的,似乎不在意雅珍的言下之意。還是聽不懂?雅珍暗里泄口氣,不再吱聲。睡覺前問題又來了,兒子小昇不愿與堂弟小昱同睡一張床,說是習(xí)慣一個人睡。嬸嬸橙花不計較,說兒子和自己睡就行:“農(nóng)閑時他爸出去打工,小昱有時也會跑來同我睡?!?/p>
雅珍“哦”了一聲,算是點頭默認,她不想再說教兒子要聽話懂事。這才第一天,她就感覺累了,此刻她只想趕緊休息……
早起收拾好東西放車上,先到旁邊步行街吃早餐。
年初二,開張的店還少,不少店鋪都貼了“財源廣進”“福氣臨門”的新對聯(lián),空氣里有零星炸響的鞭炮,提醒人過年了。雅珍先將公公等人安頓好,看到老公在門前抽煙曬太陽,也搓著手湊了上去,這才發(fā)現(xiàn)李敢惺紅的眼睛。
“怎么?昨晚做賊去了?”她玩笑。他捂著嘴巴打呵欠,偷偷拿嘴努努父親,臉上掠起一絲苦笑。父親頭一次住酒店不習(xí)慣,基本折騰了一晚,先是被尿憋得跺腳,讓兒子帶他找?guī)@罡覍⒏赣H帶到衛(wèi)生間,告訴他坐在馬桶上大小便都能解決,看著潔凈的坐便器,仍不敢相信。最后心驚膽戰(zhàn)上了個衛(wèi)生間,李敢在教父親沖水時,心里開始有了隱隱的自責(zé)。父親今年78歲了,才第一次真正走出小李灣。小李灣是個小縣城的小山村,李敢的衣胞之地,離他現(xiàn)在生活的小城市有二百多公里的距離。掰起手指頭數(shù)數(shù),他就一次也沒接父親去自己家住過,這一數(shù),他有點心虛了。夜里父親認床,翻來覆去睡不著,怕吵著兒子,居然疊了件衣服坐在衛(wèi)生間地磚上,要不是李敢半夜起夜看到,將老父親扶回床上,他可能得那樣坐到天亮……
店老板這會兒朝他倆喊餌絲燙好了,雅珍張了張嘴,硬將想說的話咽了下去。她用掌心拍著長長的呵欠往店里走,李敢趕緊跟了上去。
吃完早餐,其他人陪父親等在路邊,李敢回酒店開車。李敢站在停車場抽煙,一面審視著這輛還未過磨合期的新座駕,心里仍有些心旌蕩漾。這是輛依維柯歐風(fēng),可乘十一人。為了帶父親這趟出行,大哥讓他將開了三年的卡羅拉換成了眼前大氣的依威科,二十八萬的車,大哥廢話沒說,直接?貼了一多半給他,在錢上,大哥從來不含糊。李敢虛著眼抽了口煙,這得怪大哥沒時間陪父親啊,大哥已經(jīng)連續(xù)三年沒回老家過春節(jié)了,今年是他的公司上市,這么大的事情,更沒時間回老家。李敢倚著車門,仰頭望天,“叭嗒”著嘴,將圓圓的煙圈一個個吐出來,煙圈排著隊,往虛渺中飄出去,慢慢渙散開來,轉(zhuǎn)瞬便沒了蹤跡。云南的天空總是很藍,特別是冬天,天空似乎被冰凍過的冰藍,浪漫中透著肅穆。
按照旅游路線安排,今天要去詔島和蝴泉。車子停在停車場,李敢從后座取礦泉水時,看到橙花已從旁邊的藥店出來,她拎了個小藥袋,不知里面裝了什么。她來到父親跟前,呵著氣搓暖手,熟練地掀起老人的衣角,將暈車貼貼到他肚臍眼上,壓緊四邊,又將貼身內(nèi)衣掖進褲子里保暖。李敢轉(zhuǎn)眼看自家媳婦雅珍,發(fā)現(xiàn)她臉上訕訕的,卻上前一步,搶先親昵地攙扶起父親,嘴里嚷著“快點快點要開船了”便往游輪走去。碼頭邊已停著胃海最大的一艘游輪“胃海壹號”,汽笛聲聲,兩個小男孩歡呼著先跑過去了。
二
剛上船,父親興致還是挺高的。
他站在船舷上,瞇著眼看游輪行進時輾開的水花,看兩岸逐漸后退的房屋和樹木,臉上現(xiàn)出皺巴巴的微笑。在他的左右手邊,分別站著雅珍和橙花,他的二兒媳和三兒媳,她們像左右護法一樣時刻守護著公公。趁父親狀態(tài)好,李敢趕緊舉起手機,對準父親就是“啪啪啪”一陣猛拍。父親卻在這時摳牙,橙花說:“爸爸說假牙難受,要取了?!?/p>
“先別取,再等我拍兩張好的?!崩罡覍⒏赣H身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對準光線好的方向,又指揮父親開心地笑,要露出一些牙齒。父親照兒子的意思努力了幾次,都沒達到兒子的預(yù)期。父親要不就是笑得太僵,要不就是牙齒露得太少。折騰了一會兒,父親問他可不可以把假牙取了?父親這話問得小心翼翼,就像一個小孩問長輩可不可以允許做什么事?李敢看父親狀態(tài)不太好了,迎著陽光,能看見額角滲出細密密的汗粒,估計要暈船。便收了手機,扶父親回一樓船艙坐下。橙花幫公公取了假牙,取出隨身攜帶的牙刷,找水管沖刷干凈了,又泡在水盒里。取出假牙的父親,這一刻才松了口氣,只是取出假牙的父親,也一下子脫了相,他的兩邊臉頰癟了下去,嘴巴里空空蕩蕩,又老了十歲的樣子。
雖然采取了措施,父親終歸上了年紀,又是頭一次乘船,還是暈船了。他坐在長椅末端,似乎骨架支撐不起身子,整個萎縮著,顯得比一旁的兩個孩子更矮小。他往常醬紫色的面色,此時仿佛是在醬缸里漂洗過的扎染布,降了幾個色度,卻像剛松開線繩的扎染布更加皺皺巴巴。他怕疼一樣緊閉著眼睛,外眼角無數(shù)的褶子呈放射狀延伸至他斑白的鬢角,內(nèi)眼角耷拉著,像有千斤重量將他肉皮往下扯,使他的臉又寡又瘦。他豁著黑乎乎的嘴洞,缺失的門牙處“嗯嗯嗯”時斷時續(xù)地往外漏著氣聲。李敢站在一旁,這會兒有些怕,也頭一次有了后悔。他后悔不該帶父親來乘船,甚至不該帶父親來這趟“春節(jié)七日游”。
一個月前,李敢的銀行卡賬戶上多了五萬塊錢,打款人是大哥李振。李敢收到錢后大哥才打來電話通知,這向來是大哥的行事風(fēng)格。
視頻里的大哥,身著棕底白色銅錢花樣的真絲睡衣,梳得一絲不茍的大背頭,或許是美顏效果,他看起來面皮白凈、油光水滑,與三年前回村見到的那個大哥不太一樣。他摩挲著剛刮過的下巴,像是在尋覓“漏網(wǎng)之魚”的胡茬兒,看起來還有些自得。
“二弟啊……”大哥說:“二弟啊,馬上就春節(jié)了,不說你也曉得,我手頭一大堆事,今年就不回來了……你帶爸爸來個‘春節(jié)七日游’,對,就是要到那個‘有風(fēng)的地方’,那地方牛得很啊……錢不夠,再說……”大哥一遍遍摩挲著下巴,每個音節(jié)經(jīng)過他扁起的嘴,都像被壓扁了,自帶一種不可辯駁的氣勢。但每一個字從他嘴里蹦出來后,又重新有了一種財大氣粗的鮮活。李敢就喜歡大哥財大氣粗的模樣。別說他一個每月要供房貸要養(yǎng)家的小公務(wù)員,就任誰,也不會和錢過不去吧。
李敢立馬明白了之前大哥給他換車的深層用意。當(dāng)時只說換輛大車一大家子出行方便,其實大哥早有打算,這估計之后每年都逃不掉了……他有點淺淺“被算計”的懊惱。但他當(dāng)然立馬應(yīng)允、表態(tài),并投其所好地羅列出好幾個“風(fēng)城”好吃好玩好閑的美食與景點,他先迂回地轉(zhuǎn)到半年前,大哥打來錢讓雅珍帶父親去配假牙的事上。
“大哥,全瓷假牙,醫(yī)生說舒適度最高的就是全瓷假牙,不會磨牙齦……”之后他描繪出父親戴上假牙后,可以如何品嘗“風(fēng)城”有名的“夾沙烤乳扇”“汽鍋雞”“沙壩魚”等等美食,極盡他三寸不爛之舌的功夫。他本來就是宣傳口的,就靠口才吃飯,徜徉下尚未發(fā)生的事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好,交給你,我放心。明年春節(jié)回來,好好感謝你和弟妹哈哈哈……”視頻里的大哥爽朗地哈哈大笑,還沒等李敢反應(yīng)過來便已掛了視頻電話。李敢摸摸笑酸了的下顎骨,發(fā)了會兒怔。實際上,因為全瓷固定牙造價過高——當(dāng)然,大哥給的錢也綽綽有余??隙ㄒ膊恢粌r格的緣故,作為一名凡事精打細算的資深小市民,他將父親的年齡與假牙造價作了個性價比,最后與媳婦雅珍統(tǒng)一了意見,選擇進口樹脂牙,那牙一口下來也花了一萬塊錢啊,可以了,78歲的老人。只不過父親不習(xí)慣假牙,每回吃完飯就要取下來,麻煩得很……不過他很快又高興起來了,他想有這樣一位“大哥”真好。這位大哥初中剛畢業(yè)就走南闖北打拼,三十年的艱難奮斗白手起家,成就了他如今在一線城市響當(dāng)當(dāng)?shù)耐撂禺a(chǎn)深加工事業(yè)。最難得的是他對老人有孝心、對弟兄有義氣,還沒沾染上商人的奸詐。大哥有時反而顯得憨厚老實,作為李家老大,他不能陪在老人身邊盡孝,只能出錢讓兄弟替代自己。大哥顯得過意不去,李敢和媳婦卻樂此不疲,他們有自己的“小九九”,也估摸著留在農(nóng)村照顧父親的三弟一家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明里暗里,誰都知道,大哥每月都給三弟卡上打錢,名為給父親的“贍養(yǎng)費”,實際誰都知道,真正用在父親身上的又有多少?兩兄弟都不蠢,都明白討好了大哥,光是大哥每回慷慨的“漏溝水”都夠他倆喝上一陣了。
父親“嗯嗯嗯”的氣聲明晰了起來,他的眼角濕漉漉的,在他干嘔的時候,橙花已手腳麻利地掏出準備好的塑料袋……父親嘔吐時,媳婦雅珍站到了一旁打電話,兩個小男孩也跑開玩去了。橙花侍候公公吐完,處理完嘔吐物,又接來溫水給公公漱口,并給他吞服了兩顆藿香正氣軟膠囊。李敢從吧臺買了餐巾紙,急匆匆走過去,將紙遞給父親,躬身問候他好些沒?得到父親肯定的答復(fù)后,他放下心來。這回,他對三弟媳婦點了點頭,那是表示對她的認可。想不到這么個粗胖的農(nóng)婦,做起事來有條不紊,能備下的醫(yī)藥品一樣不落地都備下了。
他安然地坐下來,將剛才精心修好的照片發(fā)給了大哥。照片上,父親站在船舷上笑意盎然,一口假牙迎風(fēng)閃著光。
三
半小時后下了船,一家子在廣場休閑椅上坐了坐,看公公緩過勁來,這才慢慢環(huán)島游覽起來。這地方雅珍不止來過一次,“女神節(jié)”“公司團建”“同學(xué)聚會”……早膩了,她和老公李敢現(xiàn)在所在城市,離風(fēng)城就只一百多公里,走高速一個小時就到了。現(xiàn)在她卻不得不興致勃勃地指著海里的兩個漁女雕塑,夸張地“哇噻”一聲,招呼眾人快看;在栩栩如生的九隆兄弟雕塑前,也大驚小怪地呼喊,除了引來兩個小男孩一陣興奮的回應(yīng)外,公公和橙花反而沒多大反應(yīng)。公公已到了繁花過眼皆不驚的年紀,而橙花,這個山村農(nóng)婦,雖也對未見過的事物表現(xiàn)出新奇,頂多也就咧開大嘴沒心沒肺地笑一笑。她知曉自己最要緊的任務(wù)是照顧公公,不敢有絲毫的閃失。橙花的態(tài)度,倒讓雅珍生出些猜疑,路過小超市老公去買水,雅珍緊攆了上去,用手肘碰碰自家男人:“唉,你說,大哥會不會額外給……”雅珍話只說半截,后半截是打啞謎,她拿好看的桃花眼飛了飛不遠處攙扶著公公的橙花,牽了牽唇角,輕哼出聲。
“別問我,我咋曉得。”李敢拎了水就走,他明白自家媳婦的意思,那是暗示大哥這次額外給了橙花兩口子好處費,橙花對老人才這么盡心盡力。李敢想起來剛才坐長椅休息,橙花變換著角度給老人拍照,十有八九也是要給大哥發(fā)照片邀功。但他懶得往深里猜,先說照橙花對父親的這片心意,就是大哥給她兩口子額外好處費也是應(yīng)該的。后說大哥的錢就是大哥的錢,他愿給誰完全看他自己高興。關(guān)別人屁事。只要他李敢該得的一份在,他才懶得瞎操心。
雅珍可不這么想,總在公公的事上插不上手,讓她覺得難堪,還有種遭受冷落的委屈,被橙花搶了風(fēng)頭的氣惱,特別當(dāng)攤販和行人的目光投向公公及親昵攙扶著公公的橙花時,那種眼光中流露出的無聲贊賞,更令她嫉恨不已。照外人的思維模式,越與老人親昵的人,便是對老人越好的人,反之亦然。這是世俗中約定俗成的“道德綁架”,她受不了被“降格對待”。
中午飯是在島上吃的,島上不產(chǎn)食材,蔬菜水果肉類都得靠游船運進來,由此抬高了造價。點菜時,雅珍見有手抓羊肉,她知道公公愛吃羊肉,忙大聲說:“要一份手抓羊肉”,又笑瞇瞇對公公說:“羊肉滋補,一會兒您老多吃點?!毙南卤P算著,吃飯時多給公公拍幾個鏡頭,錄成個視頻發(fā)在朋友圈,這樣就不只大伯哥看到了……雅珍心下打著小算盤,繼續(xù)低頭看菜單,哪想橙花探過那顆毛戧戧的頭,掃了一眼,便夸張地嚷:“哎喲,一份手抓羊肉220塊?這么貴喲……”
“啥子?220塊喲?”哪曉得父親一聽這價格,飯也不吃了,起身就要走,李敢兩口子左勸右勸,怎么也勸不住,沒辦法只得跟店家道了歉,陪父親出了店門。正值春節(jié)假期,游客如織,很多餐館都爆滿,難得找到幾家有空桌的,父親看幾眼菜譜也不說話,扭頭就走。李敢和雅珍只能不停跟店家道歉,退了出來。在一家門面不大的餐館前,父親躊躇了一會兒,終于走進去了。父親站在菜柜前獐頭驢耳,要求看菜譜。父親認得幾個字,但不多,阿拉伯?dāng)?shù)字倒都認得。老板系著圍裙,抬著點菜本,指點江山一樣用筆點著菜柜里的菜,說:“老人家,沒有菜譜,您老愛吃什么直接點。”父親咧了咧嘴,卻又說不上來。雅珍擠上前去,體貼地問:“爸爸,您老愛吃啥子隨便點,出來玩嘛……”老人說:“那你點吧?!毖耪渚秃敛豢蜌獾亻_始點菜,只是她每點一個菜,公公都要追問老板一句“多少錢?”老板被老人逗笑了。
李敢安慰父親說:“不貴不貴,都是家常菜,能幾個錢?!币幻媲那慕o老板使眼色。光頭老板面慈心善,也附和說:“老人家,您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兒女還帶著到處逛,好福氣哦。您老就放寬心,吃好玩好,凡事別操心,有兒女擔(dān)著呢?!钡昀习暹@話說得妥帖,老人豁著缺牙半齒“嘿嘿”笑了,卻還是笑得拘謹,他還是心疼錢。
在雅珍點第四個菜時,他忙說:“夠了夠了,點多了浪費?!毖耪鋸垙埧?,沒再說話。李敢給媳婦使眼色,意思是那就這樣吧。光頭老板很有眼力見,忙說:“好的好的,您們先吃,不夠了再點?!?/p>
六個人,一個粉蒸肉、一個小炒肉、一個燉豆腐、一個海菜湯,一大早上了,又都逛餓了。兩個小男孩自是放開肚皮吃,眼看菜緊張,幾個大人反而都不夾菜了,飯畢,碗里竟還剩一坨拳頭大的粉蒸肉。橙花端起粉蒸肉,勢在必得地問還有人吃沒?得到否定的答復(fù),她舀了一勺米飯在肉碗里,“吧嗒吧嗒”幾大口就扒完,吃得甚是香甜,同樣沒吃飽的雅珍暗暗瞅了她一眼,竟莫名其妙對她撕得開臉的性情產(chǎn)生些許的羨慕。李敢結(jié)賬,雅珍搶上前扶起公公,公公摳著假牙想要取下來,無奈手抖,半天摳不下來,便要湊上前攙扶他的雅珍幫忙??粗黹_的嘴,卡有菜葉的齒縫,有潔癖的她一個惡心就上來了。但還是咬咬牙,伸出手指幫公公取假牙套……之后雅珍用洗手液和酒精擦洗過很多次手,這種膩味保留了好長時間。
雖然逛得磕磕巴巴,一上午總算結(jié)束了,又完成了一個景點的任務(wù)。下午他們在蝶泉門口租了輪椅,推上父親慢慢游覽,進門后是寬敞的林蔭大道,頭頂交織著密不透風(fēng)的原始林木,剛從暴曬的大太陽底下躲到這一片舒適之地,午飯時的郁悶也有所緩解,雅珍主動跟橙花玩笑了幾句,又搶先推起了公公,說讓橙花歇一會兒。橙花看起來是沒心思那種人,她“嘿嘿”笑著說“好”,便松開手,掏出包里的松子嗑了起來。她的背包就是百寶箱,什么都有。雅珍推著公公,臉上蕩漾著幸福的笑容,她招呼老公李敢給她和公公拍照、錄視頻,李敢臉上有些不耐煩,但還是照做了。他有時挺煩這個女人,原因在她不懂得掌握分寸?!胺执纭边@東西有時很微妙,少一分不夠、多一分則過,李敢在政府機關(guān)部門謀生,更懂得拿捏到恰到好處的重要性。媳婦在私營企業(yè),更看重銷售能力與業(yè)績,在個性方面,能延展的空間就更多一些??蛇@種張揚的行為還是令李敢不舒服,她的嚷叫讓其他游客都聽見了,便都停下來觀看,連弟媳橙花也饒有興味地杵一邊看。她拎著一個紅色棉紡袋,將嗑下來的松子殼扔進袋里,她大臉闊嘴笑意盎然,這一切都讓李敢十分不自在。這樣不僅他們的行為有了表演成分,還有被人識破了仍硬著頭皮表演的滑稽。
“哎哎橙……橙花……唉……”父親突然顫顫巍巍地喊叫起來。
“啊?來啰來啰?!背然⑧臼5乃勺尤M棉紡袋,忙不迭地小跑過來,這邊雅珍已驚訝地瞪圓了眼睛,不作掩飾地“嘖嘖嘖”地咂起了嘴,李敢緊趕兩步來到父親身邊,這才看到父親褲襠已洇濕了一溏,褲管處還在“滴滴答答”,一大股尿臊味彌漫開來。李敢沒處理過類似情況,愣在一邊,媳婦雅珍早松開了推輪椅的手,不自在地將頭扭到了別處,只有弟媳婦橙花,一邊壓低聲音安慰公公“沒事沒事”,一邊從她身上那只巨型背包里翻出公公的褲子。
愣在一邊的李敢,看見父親緊緊閉上了眼睛,嘟囔著說:“送我回小李灣……我要回家……”
四
李敢當(dāng)然不能就這樣送父親回小李灣。
大哥事先給“春節(jié)七日游”定好了旅游路線,初一走哪里,初二去哪里……直排到初七,他們每天每到一個景點,都給大哥打卡匯報,包括父親每頓飯吃了些什么?,F(xiàn)在送父親回家,不就等于他沒完成大哥安排的任務(wù)嗎?別說反正這次已經(jīng)厚起臉皮拿了錢,管他什么虎頭蛇尾,那他李敢還想有下次嗎?想想啊,大哥這個小金庫……
李敢站在原地,各種想法電光石火般從他腦海迸發(fā),緊接著他就回魂了,他給媳婦雅珍使眼色,雅珍雖然喜歡大驚小怪,關(guān)鍵時刻也算機靈,看到老公的眼色,立馬攏身過來開導(dǎo)公公,這是小事情,不要緊張,李敢會帶他處理……
李敢接過橙花遞過來的父親內(nèi)外褲和濕紙巾,推著父親進衛(wèi)生間換洗,再出來時,他已是滿頭大汗。
從蝶泉出來,李敢對媳婦說:“看樣子,還得給爸爸買輛輪椅?!?/p>
雅珍挑高了眉毛:“有必要嗎?這都第二天了?!?/p>
李敢眨眨他那雙運籌帷幄的眼睛,滿懷城府地說:“當(dāng)然有必要,這才第二天。再說,這東西今后還用得著,一勞永逸的事……”
“噢,那聽你的?!毖耪溟_竅般點點頭。
在城里吃過晚飯,將父親一行人送回賓館,李敢兩口子就照導(dǎo)航導(dǎo)到一家醫(yī)院旁的輪椅專賣店,本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沒想到店面還真在營業(yè),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勾著頭在手機上打游戲。
“老板,大過年的還營業(yè),這輛輪椅咋賣?”李敢指著一輛折疊輪椅問。
“一千八?!蹦腥祟^也沒抬,繼續(xù)埋頭打他的游戲。
雅珍一直在鼓搗手機,這會兒,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努努嘴讓他自己看。李敢在老婆伸過來的手機上瞟了一眼,同樣品牌同樣型號的輪椅,網(wǎng)購只需六百多。
但他還是咬了咬牙,要等網(wǎng)購,馬路都翻過丫口了。
“老板,春節(jié)快樂,能便宜點嗎?”李敢賠著笑,語氣里滿是討好。
“大過年的,你拿一千六吧,算給個福利。”老板這會兒終于從手機游戲里抬起頭來。李敢乘機同他套近乎,才知道他是外省人,去年沒賺到錢,又是個“孤家寡人”,也就懶得回家。李敢給外省老板傳了支煙,說了幾句體己話,老板一激動,義氣上來了:“他媽的,兄弟,老子不賺錢了,一口價一千二,一千二你推走?!?/p>
李敢樂顛顛掃碼付款,占了個大便宜般喜滋滋推上輪椅便走,只有雅珍仍不高興,她嘟著個嘴,一路上咒罵商家心黑,足足比網(wǎng)上多賺一半,關(guān)鍵還會演戲,搞得賣了多大人情一樣。
李敢對媳婦的抱怨左耳進右耳出,有時不是錢的問題,而是人家的態(tài)度,體現(xiàn)出你為人處世的能耐,這才是他李敢這名“公務(wù)員”看重的。再說他是男人,有更加重要的事情需要考慮,哪有閑心理她的婦人之見。
送媳婦回房時,李敢還是對弟媳盤問了一番,父親從前有沒有失禁這個情況?還是屬于突發(fā)?
“大概兩個月前吧,爸爸有過一次……后來又沒了,我和老三也就沒當(dāng)回事……”橙花似乎為自己作為主要責(zé)任人沒夠盡職有些自責(zé),她支著腿,倚在電視柜前,將之前胡亂塞進棉紡垃圾袋里的松子一顆顆撿出來,堆在柜臺上,只是沒吃。雅珍猜她遲早得將這些混合了自己唾液分子的松子重新吞回嘴巴,響亮地嗑起來?,F(xiàn)在沒嗑,只是覺得氛圍不合適。這樣想想,就有些反胃。
“那得注意點了。老這樣,老人臉上過不去,你我也犯難?!崩罡野櫚櫭济?。橙花秒懂,立馬自告奮勇去買成人紙尿褲。
橙花買紙尿褲回來,雅珍已經(jīng)小睡了一覺。兩個小男孩在一旁打鬧玩耍,她將枕頭豎起來靠上去,懶懶的,仍覺得很累。衛(wèi)生間搓揉、洗涮的聲音傳來,同時彌散開來的還有濃濃的尿臊味。衛(wèi)生間沒窗戶,為了通風(fēng)快干,她干脆將褲子拿到房里窗邊晾掛,下面放著剛買的塑料盆接滴水。橙花晾完褲子,甩著手,抓起柜臺的松子就嗑起來,滴水半天一滴砸盆里,屋里的尿臊味一直不散……雅珍翻了個身,將被子蓋到臉上,她后悔怎么忘了換房……
次日清晨,李敢將紙尿褲遞給父親,囑咐父親穿上,哪想父親對穿成人紙尿褲非??咕?,死活不肯穿。
“就只是……突,突然忍不住一下嘛……把我當(dāng)個病人……當(dāng)個病人,哼……”父親有些氣惱,氣惱里包含了被羞辱了的成分。
“不是不是,只是做個保險嘛,出門在外,萬一緊急關(guān)頭找不到衛(wèi)生間嘛?!崩罡医o父親賠著笑臉,連哄帶勸,父親總算不情不愿地穿上了紙尿褲。
今天的目的地是三塔和古城,李敢將車停在三塔停車場,將折疊輪椅打開,請父親坐上去。
“我現(xiàn)在還能走走……”老人的眼神有點迷茫。
“買都買了,您老就只管亨福吧?!崩罡叶挷徽f,將父親扶上輪椅,雅珍和橙花也笑著勸,父親也就不再說什么。三塔公園哪哪都是人,有游客向他們行注目禮,雅珍積極地推起了輪椅。來到矗立千年不倒的三塔前,雅珍躬身俯向輪椅上的父親,讓老公給拍照。他曉得她要發(fā)朋友圈搞人設(shè),女人這點小心思做老公的怎會摸不透。這與李敢性情大相徑庭,他雖叫“李敢”,卻是什么都“不敢”,平時除了工作上不得不發(fā)布的宣傳鏈接外,他什么也不發(fā),他的朋友圈干凈、單一得好像一列賬目表。有人說從朋友圈,你可以看出一個人的脾氣性格,甚至為人處世、人品素養(yǎng)。然而也有像他這一類的,你根本就觸摸不到他的任何實質(zhì),你只能看到一個表象的工具人。想到要給大哥匯報,李敢還是拍了,興許是才出來,精神頭還在,父親有兩張照片笑得很好。
不過父親的好狀態(tài)并未維持多長時間,不知是夜里受了涼,還是吃壞了肚子,父親開始腹痛要上廁所,李敢一溜煙兒推上父親就往衛(wèi)生間跑,還是遲了,到衛(wèi)生間門口時,父親肚子嘰哩咕嚕響一陣,襠里一陣響動和一股不可形容的氣息后,父親又閉上了眼睛,嘴里喃喃說:“我要回家……”
好在穿了紙尿褲,李敢?guī)透赣H收拾好,換上備用的紙尿褲,也不敢?guī)Ю先思蚁构淞耍孟壬厢t(yī)院看看再說。兩個男孩還沒玩盡興,都不肯回去,吵著要去游樂場,李敢只好先帶父親走,讓雅珍他們再打車回去。
醫(yī)生看過,說老人不過是脾胃虛弱,又受了涼,大問題沒有,開了點兒藥就算完事。李敢瞧父親難看的臉色,追在醫(yī)生屁股后面要求給輸個液,哪想醫(yī)生一聽不耐煩了:“我說你老大一人了怎么聽不懂話呢?你父親大毛病沒有,讓他注意保暖、多休息、飲食上注意點就成了。大過年的,別總一天天帶老人人群里瞎轉(zhuǎn)悠,你以為老人都像年輕人一樣愛湊熱鬧???老人靜養(yǎng)也很重要啊……”
李敢挨醫(yī)生一頓訓(xùn),臉上火辣地?zé)?,想來醫(yī)生不過是在行在理的一番大實話,總讓李敢有被揭穿了小心思的難堪。
好一番折騰,已是中午十二點來鐘,父親不想吃飯,李敢只好先將父親送回賓館,侍候他吃過藥躺下了,又給剛在超市買的熱水袋加了熱,讓父親捂在肚子上。李敢也沒胃口,索性午飯就不吃了,他窩在圈椅里,整個人松懈下來,才覺得腳癱手軟的累。窗戶望出去,風(fēng)城的風(fēng)是有跡可循的,它們像蛇一樣蜿蜒著擦著外墻走,在花圃那兒打著旋轉(zhuǎn)的唿哨,又將枯葉卷至半空,讓其緩緩降落。如果仔細看,就能看到窗前那排楊柳樹,它們已努出很多突起的小苞,這代表春天已經(jīng)到來,可他李敢為什么還是無精打采的呢?
渾渾噩噩睡了一下午,李敢是被敲門聲驚醒的。是媳婦雅珍,她臉上泛著用力過猛的興奮,拉著李敢說讓他看個新奇。
原來是看弟媳橙花。橙花換了個新發(fā)型,還換了件新衣服,看起來都不太像橙花了??吹蕉?,雖然有些害臊,仍不改齜牙咧嘴大笑的爽朗。雅珍乘機向老公表功,自己這個“形象設(shè)計師”怎么樣?又出錢又出力的。
李敢說“好”,又對媳婦說有事情和她說。兩人信步走到賓館小庭園,李敢眉頭緊皺,攤手說:“這才第三天,還剩四天呢,你說咋個辦?”
“咋辦?涼拌唄,哈哈?!毖耪錈o所謂地打趣。
“給我正經(jīng)點。你說,爸爸這個身子骨,還能再游玩四天嗎?”
“哎,要不,你走一趟唄,把爸爸p上去?!毖耪淇赡苡X得自己的想法太搞笑,忍不住先哈哈大笑起來。
“放屁。你當(dāng)大哥是那么好糊弄的?能被你糊弄過去,他就不是大哥了?!?/p>
“那咋辦呀?硬拖著老人折騰?”雅珍這會兒不笑了。
“我要曉得,還問你干嘛……”
五
雅珍回房時,居然看到橙花在抹眼淚。她坐在床尾,像將一堆肉肆意攤在了床上,沒個形狀,床頓時變得狹小了。她摩挲著自己剪下來的長辮子,萬般不舍得的樣子。雅珍剛給買的米白色薄款羽絨服也脫下來了,她又換上了之前那件雅珍抱怨“很老土”的玫瑰紅毛呢外套。聽到門響,看到二嫂的眼神,她忙辯解:“新衣服不耐餓(臟),等出門再穿?!毖耪湔秊楣氖滦臒┎灰?,便沒好氣地說:“那你嚎啥子?搞得我逼良為娼似的?!?/p>
哪想一向無心無肺的橙花臉“騰”一下紅了,她回道:“二嫂你這話也太難聽了,我不過心疼養(yǎng)了十來年的長辮子。我曉得,你一向就看不起我們農(nóng)村人,怕我們給你們丟臉……給我換個形象,還不是為了自己的面子,害怕我們同你走一起人家會看不起……”
“呀呀呀,你這橙花瞎咧咧個啥子嘛,作為嫂子,只希望你看起來更精神更漂亮嘛……”橙花一個個字生硬鐵彈似的猛砸過來,雅珍被砸得心慌心跳,像被猜中內(nèi)心一樣的羞慚,然而,卻又死硬地堅決不能承認。
橙花不吭聲了,她起身裝好長辮子,進了衛(wèi)生間。
雅珍愣在一旁,她想今晚又不能換房了,不然真的被坐實“看不起農(nóng)村人”的口實。唉,“春節(jié)七日游”,咋就這么累呢……
吃藥后父親只拉過兩次肚子,晚飯父親還是不想出去吃飯,李敢給父親帶回來一份雞肉小米粥,父親先舀了一口,再舀一口,想是對口味,居然一勺勺硬是全吃完了,李敢很高興。更高興的是,父親似乎恢復(fù)得不錯,晚上第三次藥吃過后,就沒再拉肚子了。
肚子倒沒鬧騰了,父親卻一個勁起夜。這幾夜,父親小便就挺多,一夜得上三四次,這一晚上了有八次,李敢睡覺容易驚醒,每回剛要入睡,父親那邊又有動靜了,搞得他一夜沒睡好,臨近天明,這才昏沉沉睡了過去。
次日早晨,雅珍打電話才將他喚醒,一睜眼,卻見父親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神情憂慮地看著他。李敢注意到,父親連平時吃飯才戴的假牙也戴上了,全副武裝的樣子。
“老二……”見他醒了,父親囁嚅著對他說:“老二,你,你還是送我回去吧……”
見二兒子沒吭聲,父親又說:“你你,要是忙不過來,我和橙花去坐小客車也行啊……”
李敢煩躁地“忽啦”一掀被子,氣惱地坐了起來,他不能直接給父親說大哥李振給了他一大筆錢,目的就是帶父親好吃好玩地逛一圈兒,他是身兼重要任務(wù),每天得把當(dāng)天父親游玩的視頻和圖片給大哥詳細匯報。這可讓他怎么說?搞得像筆交易似的。
正氣惱為難間,大哥打視頻電話來了,李敢忙理了理頭發(fā),跑過去跟父親坐到了一起。視頻里大哥西裝筆挺的,他坐在老板椅里,背景是闊大的落地玻璃窗,以及窗外的高樓大廈。他問候了老父親的身體狀況,又問二弟帶他轉(zhuǎn)悠得怎樣?年前李振給父親打過電話,說今年還是回不來,讓二弟帶他四處轉(zhuǎn)轉(zhuǎn)。父親一向聽大兒子的,大兒子能干有威信啊,別說他,整個家族、乃至整個小李灣都聽他的,凡哪家有個繞不過去的大事小情,都得央告他順一順。父親望著視頻里亦真亦幻的兒子,說:“好,好,吃得好、轉(zhuǎn)得好,都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李振又說:“按照計劃,今天你們要去喜洲古鎮(zhèn)吧?爸爸,喜洲是一個非常古老的白族古鎮(zhèn),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古建筑非常有特色。還有美味的喜洲粑粑,您老可一定得嘗嘗……”
老人說:“好,好?!?/p>
臨掛電話前,父親還是忍不住,又將臉湊近屏幕前,他張著一雙皺紋密布的眼睛,有些悕惶有些期待地問兒子:“老大啊,那你什么時候……能回來???你愛吃的黃心沙地洋芋,我種了一大坡,就等你回來吃呢……”
這時視頻里出現(xiàn)一位文秘模樣的姑娘,她抱著文件夾,像要跟老板匯報工作。李敢忙跟父親解釋,大哥在忙,有空再給他打電話吧,便匆匆掛了視頻。
父親似懂非懂地半張著嘴,聽話地點點頭。
說真的,李敢很感謝大哥這個“及時雨”般的電話,這個電話適時地安撫了父親的心,得以讓他繼續(xù)完成大哥安排的任務(wù)。其實,他也有過將父親想要回去的真實意愿匯報給大哥的念頭,不過這種念頭就像小魚吹出的水泡,一閃便滅了。他想得更多的是,大哥會如何認為他辦事不力,連一位老人都安撫不了,還能干成什么事?從小,大哥在李敢心目中,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大哥雖然書讀得不多,卻能大殺八方、游刃有余,活出了自己想要的人生。不像李敢,空有碩士研究生文憑,卻活得畏首畏尾,一點痛快不起來。雖然在老家小李灣,他李敢兩兄弟都是全村人的驕傲。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大哥李振面前,他永遠都感覺低了一頭?;蛟S從深層次來講,不單單為了大哥給的錢,他更想要的是自己在大哥心目中的地位與價值………
六
兩個男孩趴在東邊床上玩新買的樂高積木,橙花坐在中間床尾看電視。是個綜藝節(jié)目,無厘頭搞笑,橙花邊嗑瓜子邊樂呵,似乎忘記了其他人。雅珍很不能理解橙花對電視機的癡迷,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開電視開關(guān),每晚回到賓館,頭一件事也是打開電視開關(guān)。澡也是每晚必洗,還督促兩個孩子也洗,雅珍心犯嘀咕:在家里也沒見她這么講究。像是回答雅珍的嘀咕,橙花毫不掩飾小老百姓的精打細算:“花了好多錢,不住回來不劃算?!彼故钦f到做到,小小一個房間,凡能用到的都用上了,風(fēng)城慣有“小春城”的美譽,說明四季如春,因是星級賓館,無論用不用得上,仍給配備了空調(diào)。橙花鼓搗半天遙控,將個房間調(diào)得不是冷就是熱,惹得兩個男孩叫叫喳喳,她卻仍然咧開一張大嘴笑得開心。浴室里的一次性牙刷牙膏,除了留下一套每天重復(fù)使用,剩下的她都理所當(dāng)然地放進了背包。只是洗發(fā)液與沐浴露讓她有些為難,不過也難不倒她,她想出了兩天合用一包的“節(jié)省妙招”,理由是每天沖洗,哪有多臟。這樣既可以每天物盡其用地洗澡,也有“節(jié)余”可以帶出去。雅珍注視著她紅彤彤的闊大背影,像炒豆蟲一樣落在白床單上的松子殼,想起才來那天,橙花看到床頭塑料卡牌上的兩只避孕套,捂住臉“咯咯咯”笑了半天,搞得雅珍莫名其妙,完了偷偷問雅珍:“是不是免費的哦?是的話我?guī)Щ厝ァ痹挍]說完又捂住臉咯咯咯笑起來。
雅珍奇怪地說:“你不是上環(huán)了嗎?”
橙花大兒子已上高中,小兒子小昱出生后她便上了環(huán)。這個雅珍是曉得的。當(dāng)初農(nóng)村三胎放開,雅珍在微信里試探過橙花要不要生三胎的問題。
橙花說:“生個屁哦,兩個都養(yǎng)不起?!?/p>
只這一句話,便將雅珍打算接公公來住的想法打消了。接公公住,是有她的小算盤,她曉得大伯哥每月都會準時給小叔子家打錢,名目是公公的“贍養(yǎng)費”,這么些年了,也該雨露均沾了吧?
橙花沒給雅珍侍候公公的機會,回頭想想,雅珍還是悄悄松了一口氣,照她的潔癖,其實她也怕,特別這幾天眼見的經(jīng)歷的公公的假牙、尿褲、膏藥、老人味……天,想到這,她都要開始慶幸橙花沒生三胎、慶幸自己沒說出那個決定。天,幸好公公沒來。
“免費的,不拿白不拿?!背然ㄟ€是將套子塞進了包里,這操作讓雅珍瞠目結(jié)舌,她想不出,第二天服務(wù)員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套子不見了會怎么想?天,她替這個弟媳害臊不已,但也只能硬著頭皮提醒:“明天?上的就別再拿了,兩個女人,讓別人怎么想……”
橙花愣了下,旋即差不多笑癱在地上。
雅珍與橙花相處的機會并不多,除了每年一家三口回李敢父親家過一回年,或是非得回去的大事,平時也難得見上一面。唯一的維系,便是相互的微信朋友圈,兩人卻鮮有互動。兩妯娌的生活方式太遙遠,感興趣的“點”永遠不在一起,似乎很難產(chǎn)生共情。比如雅珍喜歡發(fā)小資情調(diào)的文案:優(yōu)雅的桌布上一杯有著心形圖案的“卡布其諾”,旁邊一本翻開的聶魯達詩集,精致的書簽標記的那一頁下,露出“我愿用春天/換取你注視我的眼睛……”這么一句情詩,配文是:身體與靈魂,必須有一個在路上。橙花發(fā)的朋友圈泥巴味十足,時常是一坡綠汪汪的菜地、一地剛挖出土層新鮮的洋芋,配文是:我種的青菜長勢真好?;蚴恰坝值窖笥蟠筘S收季節(jié)”,后面跟一張與她一樣喜歡齜牙大笑的表情圖。即便是虛擬的,雅珍也不會配這類過于直白、毫無內(nèi)涵與忌憚的表情圖,她會配一個矜持的微笑,或是一枝代表浪漫的玫瑰。橙花也發(fā)美食,圖片里一盤剛出鍋的炒雞蛋,金黃的雞蛋、青綠的辣椒,黃是黃綠是綠,確實有令人垂涎欲滴的效果。可一看裝菜的盤子和油膩的飯桌,雅珍就會開始反胃了。別說那只老古董一樣邊緣破損好幾處的花哨搪瓷盤,那邊沿四濺的油汁就令她不舒服?;蛟S她是有些潔癖的,朋友圈曬的菜,她有專門的工藝盤碟盛放,就是說她的準備工作早早就開始了,如果決定發(fā)朋友圈,她就會用工藝盤碟盛菜。她的曬圖從來都是謹慎而講究的,每只盤碟的邊沿,更是整潔干凈,不會允許濺上一滴油或汁,她認為朋友圈就是自己的形象。雅珍的潔癖,還在于橙花對編輯文字的隨便與不講究上,這或許與她文化水平不高有關(guān),也可能是不在意,自己覺得通順就行了。比如那盤炒雞蛋的配文“自己養(yǎng)的下的,辣椒也是”。
其實雅珍只掃一眼就懂了,橙花想表達的意思是“自己養(yǎng)的雞下的蛋,辣椒也是自己種的”??稍趺淳湍敲醋屗齽e扭呢。兩妯娌都喜歡自拍,雅珍深諳美學(xué)之道,即便是用美顏相機與修圖功能,她的自拍都顯得自然協(xié)調(diào),與她真人相貌沒太大的差別。再加上她詩意的配文,堪稱雅致。橙花的自拍卻是無厘頭的,她可以把原相機拍攝的沒經(jīng)過任何處理的生圖,與修圖過分的美顏照片放在同一個“九宮格”里,于是,同一個橙花,前一張是布滿雀斑的豆餅樣的大臉,后一張是尖下巴白粉涂出的“蛇精臉”,讓人看得心驚肉跳,啼笑皆非。剛開始,好為人師的雅珍也在評論里提出些“建議與意見”,橙花統(tǒng)統(tǒng)不回,當(dāng)是沒看見,搞得雅珍有些尷尬,便不再評論了。有時碰見橙花發(fā)公公的照片,比如公公靠著墻角曬太陽,或是公公和她兒子小昱待在一塊兒的照片,雅珍權(quán)衡再三,也會不情不愿地點個贊。她曉得親戚朋友都看著呢,其實別人看沒看她不是太在意,她在意的是大伯哥有沒在看。有時看到橙花配文“兒子小昱給爺爺端飯”“兒子給爺爺夾雞腿,又懂事了”之類的人設(shè)文案時,也會咬破嘴皮,違心地在評論里手動點個大拇指的贊。這時她就會驚訝農(nóng)婦橙花的城府和心機,別看外表挺老實巴交一個女人,耍起花樣來雅珍也不一定是她對手。難怪大伯哥不止一次表示過“把老人交給三弟一家,我放心?!毕氲饺ツ甏蟛缳Y助小叔子家新建的小洋樓,她就心泛醋意。她和李敢那小套三室一廳,房貸還得再還五年才清呢,五年,想想就令她頭大。
仍是漫漫長夜,橙花呼嚕聲大得可以將屋頂掀翻,還有磨牙夢話的習(xí)慣,半夜里聽得讓人毛骨悚然。雅珍頭埋進被子,暗自勸慰自己:快了快了,最后兩天……
大年初六,今天的計劃是帶老人泡溫泉。李敢想,不愧為大哥,想到父親游逛了幾天,肯定辛苦,就給安排泡澡??稍谂宸蟾缋钫竦耐瑫r,李敢還是感到一種深深的自卑與落寞侵襲了他的心臟,有錢的人就能遙控指揮啊,只有小卒才是沖鋒陷陣。不過這樣一想,他還是生出自責(zé):大不孝,這位需要你沖鋒陷陣的人可是你的父親啊……
胃海源頭有個小縣城,是有名的“地?zé)釃?,李敢選了環(huán)境清幽的一家,開了兩個室內(nèi)泡浴。父親看到十幾孔相鄰的不加遮掩的露天浴池里,泡滿了花花綠綠的年輕男女,便不肯在露天浴池泡澡。李敢有些遺憾,他以為泡著富含硫磺等多種礦物質(zhì)的地下熱水,再欣賞著自然美景與紅男綠女戲水可是人間一大享受啊。
泡浴池挺寬敞,兩個小男孩樂壞了,忙著嬉戲打鬧,李敢?guī)兔Ω赣H脫衣服。父親的右胳膊,年輕時干農(nóng)活受過重傷,犁田時被發(fā)瘋的脫韁老水牛撞斷過,好后留下了舊疾,特別重的活計干不了,手臂不是太靈活,天陰下雨還會酸疼。想到父親的手這么個情況,卻還要每年種一大坡兄弟三人都愛吃的黃心洋芋,不忍像霧氣彌漫了他的眼睛。每年洋芋大豐收,父親都要讓橙花給李敢和大哥快遞洋芋。哪怕大哥遠在幾千公里遠的大城市,哪怕李敢所在的城市并不缺洋芋。在幫父親一件件脫去衣服時,驚詫也一點點累加。這幾晚上,父親只除去外衣睡覺。李敢不知道,一個人,居然可以一次性疊穿這么多件衣服在身上:毛領(lǐng)棉衣、中山領(lǐng)外套、棉馬褂、毛衣、襯衫、T恤、又一件T恤……父親像根筍子一樣,一層層被剝皮后,居然只剩很小的一個芯子了。父親雖已佝僂干憔,但那骨架子看得出年輕時可是個大個子的人,李敢不明白,一個大個子的人,居然可以被歲月的錘子鍛打成這么瘦小一個……
浴室滑膩,池臺高,看父親走得如履薄冰,李敢怕父親摔倒,便說抱父親進去。話雖說出口卻沒把握,留在記憶中的,都是小時候父親抱他和三弟玩的印象,他就從未抱過老人。包括那一年過年,父親不小心從草樓摔下來,他嚇得愣在一邊兒,也是大哥沖上前將父親抱了起來。那是十年前,他和大哥都回了家,父親高興,爬上草樓取臘牛骨頭,想要燉臘肉給他兩個難得回家一趟的兒子們吃??僧?dāng)他一嘗試,便輕易地將父親抱起來時,他感到又驚詫又難受。
李敢使出了托塊石頭的力氣,托住了一片輕飄飄的羽毛!
然而仍不敢松懈,李敢鼓著很大的力氣托著輕飄飄的父親。他突然怕父親被他托壞了。這和第一次抱兒子的感受多么相似啊!那個初降人世的、襁褓里的小人兒,明知他那么輕那么輕,仍要鼓著大力氣才能抱住。
李敢的眼眶開始發(fā)酸。
他一步步小心挪步。走到浴池前,彎腰將父親放在已放滿大半池子熱水的浴池里??墒遣恍校灰罡乙凰砷_手,父親便往上浮,幾次嘗試都不行,父親已經(jīng)老到掌控不了自己的身體,驚惶得亂抓亂蹬,差點嗆到水。強烈的無奈與悲傷溢滿了李敢的心懷。父親在世間的力氣,已經(jīng)衰弱到無法坐到一個浴池里。幸而浴池有三四層階梯,李敢只有將父親扶到第二層階梯坐下。有了支撐,父親總算掌控得住自己的身體,不再往上浮了。只是,父親只有半個身體是在水里的。李敢怕父親冷,只有將龍頭水?dāng)Q到最大。
他用毛巾將熱水一把把潑到父親肩背上,一把接一把。現(xiàn)在,他無法回避要面對老父親被時間消耗殆盡的裸體了。中間那根本該中立的脊椎已嚴重變形,下半部分像脫軌的車廂,不規(guī)則地歪扭一旁。每個脊椎關(guān)節(jié)都碩大突出。
除去了層層包裹的繁贅衣物,父親的肩背顯得十分瘦窄,再加上脊椎占去的位置,便瘦窄到容不下一雙目光的憐憫。李敢轉(zhuǎn)開眼睛,一遍遍憑感覺將熱水潑到父親肩背,一遍遍搓擦著,動作愈加柔和。
頭一次,李敢成年后與父親如此親近,他找回了兒時依戀父親的感覺。
熱氣氤氳,父親醬紫色的臉漸漸被熱氣洇開,顯得紅潤柔和起來。父親口里發(fā)出滿足的“哎呀”聲,話頭子也多了起來。他說:“老二啊,這水可真舒服,要是一年能泡上一次就好了?!?/p>
李敢說:“必須的爸爸,以后每年都帶您老來泡一次?!?/p>
老人就笑,他仰著皺巴巴的臉笑:“老二啊,溫泉好泡,爸爸最希望的還是你們回家啊……要是明年老大回來,我就給你們兄弟仨燉臘肉、烀洋芋吃,在你們小的時候啊,每逢春節(jié),多余的吃食也沒有,大年三十晚上,我就給你們燉鍋臘骨頭、烀一大鍋洋芋,每一次,你們都會吃得鍋底朝天……”
李敢跟隨著父親的回憶,看到了小時候的場景,被火煙熏黑的廚房里,一張低矮的飯桌,桌邊圍著三個小男孩,還有他們的父親和母親。年夜飯簡單得很,一鍋臘牛骨頭,卻是剝不下來二兩肉,主要是喝湯,“金銀飯”泡骨頭湯,加洋芋蘸醬,想想那時的胃口真是好啊。像個無底洞,怎么都填不滿……
現(xiàn)在的生活,真是老輩人說的“一口飯三口肉”,只是誰都吃不下了。他們的肚腩都用來填充其他更有誘惑力的東西,腦袋也沒閑著,有了更多的“彎彎繞繞”……
七
第二天就是大年初七,這是大哥安排的“春節(jié)七日游”的最后一天,計劃是陪父親逛街,給老人置辦點開春新衣服、家里需要的物什。這倒十分對橙花的胃口,相比逛景點覓古跡,她更喜歡逛街這種實質(zhì)性的感官刺激與消費。
重點是不需要她掏錢,搞得理所當(dāng)然一樣。雖然反復(fù)說服自己最后一天了,不值當(dāng)生氣,雅珍還是無法控制心中的鄙夷與氣惱。在商業(yè)街電器城,雅珍見橙花毫不客氣地挑了一只電飯煲,電腦控的,最新款,一千多塊錢。李敢大方地讓媳婦付錢,這時候他必須大方,大哥說過:錢不夠,再跟他說。再說他不想對父親小氣,父親吃了一輩子苦,只要兒女有能力,該享受的都該讓他享受到。父親坐在輪椅上,兩個小男孩陪父親在門外等。橙花抱著電飯煲出來,老人問三兒媳:“買了多少錢?”
“不貴,才一百多?!背然ㄟ珠_大嘴露出白牙笑,回答得脆爽。雅珍心中有些不平,張張嘴見老公給她使眼色,又將到口的話咽了下去。她也曉得不該對公公說實話,說了公公準會心疼錢不要了??煽傆蟹N吃了啞巴虧的不甘。誰都曉得,公公回村后肯定會和自己那些老哥們閑聊“春節(jié)七日游”的游逛與見聞,以及吃了什么?買了什么?一只千把塊的高檔電飯煲,被貶成才百來塊錢的“低檔路邊貨”,怎么都讓她心中有巨大落差感。
橙花才不管二嫂什么虛榮的落差感,這一天她充分展示出一個家庭主婦對居家過日子的狂熱熱愛:烤箱、電動拖把、小茶幾、沙發(fā)罩、鍋碗瓢盆……雅珍總算清楚了,她其實就是為新蓋的房子添置新用品,把二伯哥家當(dāng)冤大頭了,雖然沒直接用她家錢,也算她家辦的“主場”。再想想自家還有五年才償還得清的房貸,心里泛出的洶涌酸水,都差不多快把她給淹沒了。
逛了大半天,好不容易該齊的都齊了,雅珍的臉已難看得不能再難看,但還是忍著懊惱,主動提出要給公公買件開春穿的外衣。公公推讓了一陣也同意了,看起來他氣色不錯,也挺高興,只一個勁交待:“千萬莫買貴了?!?/p>
妯娌兩人帶著兩個小男孩逛服裝城,已經(jīng)大年初七,很多先前窩家里過年的年輕人都跑出來湊熱鬧了,商城里熙熙攘攘,在一家品牌專賣店里,雅珍看中了一件煙灰色薄呢短大衣,回頭想讓橙花參考參考,哪想橙花和孩子早不見了。雅珍打電話問,回說帶娃娃在二樓逛呢。
雅珍買好衣服,到門口與公公和老公匯合,心里隱藏的氣惱又升了一級,忍不住抱怨了幾句,公公不糊涂,忙好聲好言勸解,說橙花是個魯莽村姑,啥子事也不懂,讓雅珍多擔(dān)待點。做老人最大的愿望啊,沒別的,就希望兒女們平平安安、和睦相處……
公公這幾句樸實的話,倒將雅珍的感慨招出來了,她回說:“爸爸,咋不是呢,您老說得對……”眼眶便熱了,卻更多是為自己愿意通情達理感動的。
等了半晌,橙花終于帶著兩個孩子過來了,兩個孩子一人舉一團云朵一樣的棉花糖,橙花手里拎著幾袋衣服,臉上顯得喜氣洋洋。她笑嘻嘻地走過來,將一袋衣服遞給雅珍,說是給小昇買的。雅珍接過衣服,嘴上客氣了幾句,心下卻忍不住想:二樓都是些小店鋪,花不了幾個錢的,又是份“廉價人情”……想起往年,雅珍每每給橙花兩個兒子買的“品牌衣服”,橙花偶爾給兒子“回禮”一件衣服,都是那種一眼就能看出來的“路攤貨”。有兩次更離譜的,洗一水就掉色、穿一次就炸線……哎喲喲,這種廉價的人情投入真是沒一點價值,要說有,也是負面價值,這只會讓雅珍更加低看她。但橙花似乎這方面很木訥,從未反應(yīng)過來的樣子。有時雅珍探究她眼底那層心思時,竟也能探到一些迷之坦然。道理很簡單,橙花只是個精打細算喜歡“撿漏”的村姑,她撿到的這些“漏”并不單給雅珍兒子,她也給自家兒子、給老公、給公公,在她那里,這些都是理所當(dāng)然。同樣,或許她覺得自己交付的都是真心。
中午李敢選了家好點的餐館,一大家子和諧地吃了個“團圓飯”,其實這幾天也是“團圓”,只是正式地提出來增加儀式感。飯桌上,大家以飲料代酒,相互祝?!按汗?jié)快樂”。橙花端著可樂,大咧咧笑著,說:“我要先敬二嫂一杯,這幾天讓你受累了……我橙花就是個大老粗,要有什么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嫂子多擔(dān)待。春節(jié)快樂?!边@話剛說完,一杯可樂已滑過嗓眼,嗆得她一個勁兒打嗝。大伙都嘻嘻哈哈爆笑起來。雅珍回說:“嫂子我也是心直口快的人,哪句話說輕說重了,妹子可不能記恨,春節(jié)快樂哈?!闭f完也學(xué)橙花一仰脖干了可樂,也是一連串的嗝,以往她會不好意思,今天她也放開了,帶頭哈哈大笑起來,大家也都跟著爆笑,氣氛一下被推至“春節(jié)七日游”的高潮。
李敢祝老父親身體健康、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祝兩個小男孩健康成長、學(xué)有所成,老父親這會兒也顫顫巍巍站了起來,說:“我先給大家說個笑話吧,經(jīng)過這次被你們過度照顧,我可能……回去還得重新學(xué)走路哈哈……但我老人家高興啊……春節(jié)快樂?!备赣H一仰脖也將飲料干了,嗆得直咳嗽。在一陣爆笑聲中,李敢眼眶酸了。
一頓飯歡歡喜喜吃完,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老父親居然站不起身來。李敢起身扶老人,眼見著他的瘦臉在自己眼里變得鼻歪嘴斜起來,頭一偏便不省人事了。李敢心說不好,趕緊扶住父親,橙花也緊趕上來幫忙。雅珍立馬打了120急救……
果不其然,醫(yī)院診斷結(jié)果證明了李敢不好的猜測,父親中風(fēng)了,顱內(nèi)出血,必須馬上進行血腫清除術(shù)和腦室穿刺引流術(shù),清除患者的顱內(nèi)血腫、降低顱內(nèi)壓。李敢站在手術(shù)室外面,緊緊盯著手術(shù)室燈箱上的“手術(shù)中”三個字,不敢挪動半步,生怕錯一下眼睛,就將父親放走了。是啊,成年后,他似乎再未將父親這樣攏在心頭。這樣一想,五味雜陳的滋味便酸溜溜沁上鼻頭。
直到手術(shù)燈箱從紅燈變?yōu)榫G燈,李敢才似乎從雕塑恢復(fù)成活生生的人。手術(shù)很順利,但醫(yī)生并不敢保證,老父親是否能醒過來。
“也許一周、也許一個月、三個月……也許……總之,作為家屬,你們得做好思想準備……”
丈夫李敢先送橙花將買的東西拿回小李灣,順便拿些做陪護的用品,雅珍決定和單位請假,與橙花一同照顧父親。辦理陪護證時,雅珍從手包里摸到一個硬殼信封樣的東西,掏出一看,居然是個寫有“新春大吉”燙金字的紅包,她抬頭問兒子:“誰給的紅包?”兒子是懂事的孩子,以往誰給了紅包,總會交給媽媽保管。兒子說:“嬸嬸讓我回去再告訴你?!?/p>
雅珍打開紅包,里面竟然封了1088元錢,這在橙花給壓歲包的歷史上,是從未有過的大方,雅珍胸懷被一股暖融融的氣流撐得滿滿的。封好錢,她將紅包翻了過來,只見封底右下角印上了幾滴艷黃的辣子油,估計是在油膩的飯桌上寫的。封底中央,歪歪扭扭地寫著四個大字:春節(jié)快樂。
那天晩上,雅珍穿著隔離服,從口罩上方看著定時“嘀嘀”作響的心電監(jiān)護儀,看著床上這個陷入昏迷的老人、她稱為“爸爸”的老人,想到身為李家兒媳,還未好好服侍過老人一天,羞慚與難受便堵得她胸悶。她默默對自己說:等爸爸能出院了,一定要接老人去家里住上幾天。她想給老人做各種軟糯美味的食物,推他去逛逛梧桐樹遍布的綠色小城,還要大大方方向街坊鄰居介紹:這個,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