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套臨時居室位于郊區(qū)一座即將廢棄的建筑頂層,是她向一位學(xué)聲樂的好友借來的。這地方偏僻又空曠,背靠高速公路,面朝江水,附近是一些小型工廠。居室所在的建筑也并非住宅樓,因此隔壁沒有鄰居。用好友的話說,即使半夜在房間蹦迪也不會擾民。又因為被規(guī)劃為拆遷區(qū),同層兩家不知做什么的工作坊也已經(jīng)搬走,大樓顯得更加空寂。好友同樣于上月搬離,屋子里還有一些被他遺棄的物品。懶人沙發(fā)、啞鈴、花瓶、內(nèi)褲、襪子、鐵鍋。“來不及回去清理一趟,抱歉?!彼陔娫捝险f。這些她倒并不介意,它們的存在使房間保留了一些人氣。他還說,“距離規(guī)定搬走的最后日期還有好幾個月,你可以放心住下去。只不過你一個女孩子,會不會害怕?”當然會??帐幗ㄖ锏目帐幏课?,即使白天,一個人身處其中也會害怕。但這是她需要克服的。五天前在她原來的住所,一位自稱是她新鄰居的中年男人敲開房門,請求她不要在晚上練琴。原因是他的兒子三個月后要參加高考?!澳銖椀煤芎寐牎?墒悄懿荒艿雀呖冀Y(jié)束,到時候怎么練都可以?!彼龥]有告訴他,自己兩個月后要參加演奏比賽,而她只有晚上這段時間有空練習(xí)。她是這樣一個人,只要被告知影響了別人,即使?jié)M心怨言,也只會連連道歉,并且再不會發(fā)出琴音。于是他向好友借用這套居室,請人把她的鋼琴連同少量行李搬了過來?!昂ε乱矝]辦法,實在不行就每天練完琴再回去住?!彼龑糜颜f。
純白色的鋼琴來到這里,公主淪落至貧民窟。兩個粗手粗腳的男人按她的指示把它安放在客廳的窗前。隔著滿是灰塵的玻璃,能看到馬路對面平靜流淌的江水。她甚至覺得這兩個男人都有潛在的危險性。當他們其中一個問起為什么搬進這樣一棟快要拆毀的樓房時,她故作冷酷,假裝沒有聽到。等他們走后,她反鎖房門,開始簡單地整理房間。她沒有鋪床,也沒有把帶來的洗漱用品擺在洗漱臺上。她打算練琴練到入夜,就回自己的住處。樓下的一排餐廳無一營業(yè),只剩下招牌和緊閉的卷閘門,這是她來時就已注意到的。好在有幾家外賣能夠送到這里,讓她不至于乘地鐵或打車去吃晚飯。
室內(nèi)室外一片寧靜。通常情況下,她的耳朵能夠在所有聲音中將多種不同的聲音一一分辨出來,就像聽出一個和弦中的多個音符那樣。但是在這里,除了流動的江水和偶爾駛過的汽車,她什么也聽不到。第一聲琴音發(fā)出的時候,她自己被嚇了一跳,連忙用手心按住琴鍵。這個身著白衣、毫無敬畏之心的嘹亮怪物不被這里容納。五天前敲門的中年男人至少會和顏悅色地請求她換個時間練琴,而這里死亡般的寧靜并不提出任何要求,它們暗藏于房間乳白色墻壁、天花板和破舊家具之中,用一雙無處不在的帶著邪魅微笑的眼睛默默凝視著她和她的琴。
她打電話給好友,瑟縮在凳子上向他哭訴:“你是怎么在這種地方住下去的?”實際上,他住的時候這里還沒有現(xiàn)在這樣荒涼。朋友替她想了許多辦法,比如回市區(qū)重新租一套房間,或是申請晚上去機構(gòu)練琴。但他很快就意識到她此時需要的并不是解決辦法,她用近乎責(zé)怪的語氣向他說著獨處在這間居室的瘆人感受,仿佛她的處境全是他房間的錯。于是朋友回到她電話中的第一個問題。“我能在這里住下去,是因為我對它熟悉。我告訴你,這房間比市區(qū)任何地方都更適合音樂人。真的。你還沒體會到它的好處。不光是安靜,想要安靜,任何地方只要隔音效果好就能做到。我是不是跟你講過,我在這里唱歌,會有一種自我放逐的感覺,情緒狀態(tài)和在錄音棚完全是兩碼事。老實說,要不是拆遷,我根本舍不得搬走。你只是因為陌生所以害怕。建議你先熟悉熟悉環(huán)境。如果需要,可以跟我保持通話?!?/p>
房間原主人的這番話似乎讓暗中的眼睛漸漸消隱。別無辦法,她只能按他說的試著與它和睦相處。她沒有多余的錢另找一處用來練琴的臨時空間,機構(gòu)的琴房也并不是每晚都能空出來,她沒有其他朋友可以依靠,父母也遠在天邊。此外,兩個月后的演奏比賽對她而言是結(jié)束這種在培訓(xùn)機構(gòu)教學(xué)員彈鋼琴的漫長生活、通向她尚未到來的職業(yè)演奏家生涯的第一步。出于這些原因,她又一次敲響了一個琴鍵,聲音在房間回蕩了幾秒鐘,寂靜并沒有拿它怎么樣。于是她開始彈一首莫扎特的《D小調(diào)幻想曲》。由一串輕柔的低音開始,伴隨著三兩聲謹慎的高音,像是在試探,在詢問。那些音符和她一樣,并非自我放逐,而是從安穩(wěn)的公寓被流放到這座破敗建筑。她的注意力在琴鍵和房屋之間來回移動。由于鋼琴倚窗而放,她彈琴時必須背對著空蕩蕩的房間,這讓她很沒有安全感。不過,隨著這首曲子和陌生空間的交流,隨著它由誠懇地向它表明來意到漸漸地大著膽子向它展示甚至夸耀自己,它開始被它容納,仿佛這個原本就打上過音樂印記的空間的音樂記憶只是被新的音樂喚醒了而已。結(jié)束后,她盯著窗外愣神片刻,又簡短地彈起《洋娃娃組曲》中的一首。這像是她的自我介紹。從這首輕快的曲子開始,她和這個行將毀滅的場所之間短暫的友情就正式建立起來了。至少她這樣認為。
她在房間來回走動。腦海中回響的《洋娃娃組曲》的旋律影響著她的腳步,使皮靴的橡膠鞋底在落滿塵埃的木地板上也踩出相似的節(jié)奏。她用手心觸摸又冷又硬的白色墻壁,打開衣柜的柜門又關(guān)上,試了試水龍頭的水量,拎起朋友留下的啞鈴又放下。一切動作都在這首曲子的旋律中進行。她原本沒有打算好好打掃這間屋子,倒不是因為它只是一個臨時的琴房,而是因為它和這棟大樓、這塊區(qū)域一樣,拆毀是它們已知的宿命,它們理應(yīng)蒙上大量的灰塵和油污,而不值得在臨終前還被徒勞地洗凈。不過現(xiàn)在她轉(zhuǎn)變了想法,既然它起初排斥,后來接納了她和她的琴,她也就該為它掃去地上的塵土,擦亮窗玻璃,并且把原主人留下的物品一一歸類,擺放整齊。這樣一來,房間多少變得溫柔了些,寂靜也不再使她感到可怕。她躺在懶人沙發(fā)上休息,看著窗外夜色漸濃。
她沒有再練琴,而是拿起包準備回家。但是她前腳剛邁出房門,那個黑黢黢的樓道就把她逼退回來。倒不是完全黑暗無光,而是亮著一盞低瓦數(shù)的燈泡。從房門到樓梯口大概有二三十步的距離,中間隔著一個已經(jīng)搬空的不知名的工作室,上鎖的玻璃門表面反射著燈泡的微光。這段距離還不算什么,她想下樓還需經(jīng)過六層樓梯。想想她的橡膠鞋底踩在臺階上發(fā)出的聲音在夜晚的大樓回蕩,她就感到毛骨悚然。此外,從大樓出口到街邊還需走過一段混凝土路,誰知道堆在路邊的垃圾和建筑廢料中藏匿著哪些在夜晚出沒的生物。她回到房間,鎖上門,感到還是這片熟悉的空間更安全。于是她老老實實地給自己鋪床,準備就在這里過夜。
窗外傳來的一聲男性發(fā)出的噴嚏讓她知道這棟樓房不止住著她一個人。但是此外她再沒有聽到其他動靜。大概此人正好站在窗前,被來自江上的涼風(fēng)一吹,才打了個噴嚏。從噴嚏的音色判斷他是個年輕人,刻意拉長的余音則顯示他的性格毫不內(nèi)斂。她想知道他住幾樓,于是拉開紗窗伸出腦袋,看到斜下方四層的窗戶亮著白燈。整棟樓房臨江的這一面,亮燈的只有自己和四樓這戶居室。聊勝于無,她想。他的存在多少讓她覺得心安。她很早就上床了。客廳和臥室的燈都整夜開著。她靠一部喜歡的電視劇度過睡前這段時光,又靠著背誦一些樂譜催自己入眠,盡可能不使恐懼有機可乘。
第二天是周一,由于路遠,她需要比平時更早出發(fā)去上班。白晝充足的光線驅(qū)散了所有陰翳。走廊和樓梯并不可怕,堆滿垃圾和建筑廢料的混凝土路面也不再使她浮想聯(lián)翩。地鐵站位于六百米外。郊區(qū)的緣故,地鐵上乘客稀少,她可以一路坐到機構(gòu)。往后的白天將和往常沒什么不同,她教許多人彈鋼琴,有小孩、有大學(xué)生,有時也有中年人。他們支付學(xué)費,其中一小部分會到她手上。這樣的白天,盡管從事的是音樂工作,并不屬于她自己。她一遍一遍地教授那些她已經(jīng)爛熟的基礎(chǔ)鋼琴理論和指法,并沒有機會讓自己的技藝得到精進,甚至沒有機會彈奏自己想彈奏的曲目。因此,從晚飯到睡前的這段時光對她而言至關(guān)重要。她坐在地鐵上思索著已經(jīng)度過的第一個和接下來兩個月即將度過的與往常不同的夜晚。環(huán)境的變化使她奏出的聲音也有所不同。莫扎特成了試探和詢問,弗雷成了自我介紹。兩首曲子都是她所熟悉的,她曾在市區(qū)狹小的公寓中練習(xí)過數(shù)百遍,從未發(fā)現(xiàn)心境的轉(zhuǎn)變能夠賦予它們其他功用。
傍晚時分,再次來到那棟大樓時,她沒有立即回屋,而是趁著天色在大樓附近緩步。此刻這里絕無人跡,許多牛蒡在各類垃圾中間尋隙生長。說是垃圾,其實多是些陳舊但完好可用的物品,是搬離大樓的人們在權(quán)衡它們的價值和搬運成本之后決定丟棄的東西。它們是這棟大樓歷史的一部分,透過它們可以窺見人們曾經(jīng)在這里工作和生活的痕跡。當她與它們目光接觸的時候,她想到的是她的鋼琴。它們是年老的被清退者,而她和她的鋼琴是新鮮的闖入者,他們由于人事上的巧合來到這棟灰暗建筑的頂層,像是被專門聘請來為這座即將毀滅的龐然大物和樓下堆積成山的殉葬品演奏為期兩個月的挽歌。
音樂很快就奏響了。她沒有再彈其他曲目,而是直接開始練習(xí)她要用來參賽的一首名為《流光練習(xí)曲》的爵士樂。這首曲子——當然,它風(fēng)格輕快,與挽歌毫不相干——她還并不熟悉,連肌肉記憶的程度也沒有達到。對環(huán)境的恐懼還沒有完全消除。盡管她對這片廢墟里里外外已經(jīng)比昨夜熟悉多了,但是暗中的眼睛仍然無處不在。不過好在它已不會再妨礙她練琴。這首曲子以不同的曲調(diào)重復(fù)十六個相同的小節(jié),每小節(jié)的樂句情感是不一樣的。從平靜內(nèi)心泛起微瀾,到掩藏不住的喜悅,再到波濤洶涌,最終又復(fù)歸平靜,有如對一個人心動的過程。整首曲子不停地重復(fù)這一過程。專注于這些音樂信息的時候,她可以忘掉身后的空間。而注意力一旦從中抽離,建筑的幽靈又會在瞬間攫住她,使她背上的寒毛輕輕一豎。有時她會回頭看看,確認身后什么也沒有,再繼續(xù)彈奏。這樣的感覺經(jīng)歷多次,她也就漸漸習(xí)慣。
這天晚上睡覺時,她關(guān)掉客廳的燈,僅保持臥室的燈開一整夜。而第三天,她連臥室的燈也關(guān)了。等到她在這里住了一星期,她不僅不再懼怕黑暗,甚至可以在黑暗中彈琴。這始于某個晴天的傍晚,夕陽透過干凈的玻璃窗在墻角投下一塊平行四邊形。她連續(xù)彈了好幾遍《流光練習(xí)曲》,她已經(jīng)不需要曲譜了,但速度快的地方她的手指仍有些力不從心,尤其是那些六連音,她總是彈得相當吃力。于是她把曲子中最困難的部分拿出來專門訓(xùn)練,像復(fù)讀機一樣一遍一遍地彈奏,她跟它們較勁,直到手指馴順得在極其酸痛無力的情況下也能夠熟練且快速地彈出那些音符。她稍感滿意,才發(fā)覺夜幕早已降臨。窗前這一小塊地方還能借到室外朦朧的光線,而她身后的大片區(qū)域已被黑暗完全占領(lǐng)。這讓她想到她所彈奏的樂曲的曲名。光線隨著時間流失,就像她的白色鋼琴發(fā)出的無形的音樂流失。一切都在悄然流動,她看不到這流動的形狀,也許是直線,也許是不規(guī)則的波浪,也許是一個漩渦,但她能夠感到她正身處其中。燈的開關(guān)在房間進門處的墻壁上,她應(yīng)該起身過去把它打開,但她沒有。她又完整地將曲子彈奏一遍,接著又是一遍。她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在白晝和黑夜交替時刻的自然光線中彈琴。這是一種讓眼睛感到不適的光,仿佛黑夜正持續(xù)地向空氣中撒入黑色顆粒,在它的籠罩下,琴鍵變得模糊,黑鍵和白鍵不再界限分明。在這樣混沌的時刻,鋼琴發(fā)出的聲音倒格外清脆入耳,一聲聲地、實實在在地穿透建筑的墻壁、天花板和地面,猶如在聽覺上有力地彌補了光線導(dǎo)致的視力上的缺失。真正的黑夜隨即到來,她仍然沒有開燈,鋼琴白鍵在黑暗中看上去反而比在剛才曖昧不明的光線下更加清楚。此處與城市隔著一定距離,街燈有限的照明也無法抵達六樓,她和她的鋼琴幾乎處在全然的黑夜中。有時她索性閉上眼睛。她的手早就被她折騰累了,整個手臂感到酸痛。于是在練習(xí)的間歇她彈了一段布格繆勒的《牧歌》,于她而言,這種曲子不光聽起來,彈奏起來也是一種放松。
往后的許多個夜晚,她迷上了在黑暗中練琴。她已經(jīng)能夠順暢地彈奏《流光練習(xí)曲》,不過真正的演奏并不是這么簡單。她要開始揣摩這首曲子的深層意味,要讓她本人與它融為一體。有一段時間,她把更多的工夫花在聆聽而不是彈奏上,以避免機械的重復(fù)導(dǎo)致練習(xí)效果適得其反。夏季的到來使夜晚的降臨一天一天地推遲,也使原本寂靜的建筑周圍出現(xiàn)許多躁動的聲音,幾乎是一夜之間,江畔的蛙聲就開始了。月亮也由弦月變得日漸飽滿。于是當她再度在黑暗中彈起那首《牧歌》時,她感到她已觸摸到了音樂柔滑的皮膚。她打電話給朋友,告訴他她已經(jīng)體會到這套居室的好處。她原來的公寓狹小又封閉,時刻被噪音充斥,在那里,彈琴僅僅是彈琴本身。在這里就不同了,她既像是被放逐,又像是被聘請到這塊銹跡斑斑的區(qū)域,迎面而來的冷遇和接觸后的熱情次第發(fā)生,巨大的空寂先讓她一聲琴音都不敢發(fā)出,后讓她心無旁騖地想怎么彈就怎么彈。她總算可以肆意施展自己的琴技了。
五月初的一個星期六,由于和機構(gòu)的幾位老師聚餐,她很晚才回到這棟建筑。她已經(jīng)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固定居所,下車后才想起,時間已晚不必練琴,她大可以回自己原來的住處。人行道和江水之間隔著一塊生滿植物的地帶,不像市區(qū)的綠化帶那樣整齊有序,卻更因為野生而顯得誘人。于是她跨過一排牽?;ǎ@進這塊區(qū)域。今天她穿的是一雙高跟鞋,尖細的鞋跟扎進土壤,再次邁步時差點讓她向前跌倒。她旋轉(zhuǎn)著拔出鞋跟,接下來只能費力地踮著腳尖在里面行走,動作像是怕驚擾到什么。她穿過幾株桂樹,來到江水邊。這是她每天彈琴都能看到和聽到的江水,它從市區(qū)方向流過來,一刻不停地去往下一個城市。在月光的作用下,整個江面呈現(xiàn)帶魚的顏色。
不遠處花叢響動,她原以為有小型動物出沒,隨著漸近的腳步才發(fā)現(xiàn)是兩個正朝她這邊走來的人。她不愿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和人相遇,本能地想逃往相反的方向或是回到人行道上,但由于剛才長久的站立,她兩只鞋的鞋跟都已經(jīng)深深地插進土壤,一時難以抽出。她干脆赤腳踩在地面,蹲下身子用手把它們拔出來。當她再次起身,兩人離她已經(jīng)只有不到十步的距離。他們停了下來,張望著四周的地面。而她拎著她的高跟鞋,躲在一大叢蘆葦旁邊。她看到他們是一男一女,男的留著染成紅色的短發(fā),在夜間格外扎眼,他一手拿著一把小鐵鍬,另一手提著一只黑色口袋。女的頭發(fā)披散,長度及肩,挑染為幾種鮮亮的顏色,右手拽著身邊男人的衣袖,正在不停地哭泣。他們看起來都很年輕,衣著也和頭發(fā)一樣張揚。
“埋哪里好?”男人說?!安恢溃銢Q定。”女人聲音細小,似有些虛弱。她隔著蘆葦?shù)娜敿饪粗麄?,心里仍在猶豫要不要離開。如果離開,是穿上高跟鞋踮腳走還是手拿高跟鞋光腳走?兩種方式似乎都很怪異。男人同樣在猶豫,他在挑選一塊適合掩埋他所要掩埋之物的土地。時間在猶豫中流失。以她的處境,假如一開始不現(xiàn)身,往后就更不方便現(xiàn)身了。于是她就這樣躲在原地等候,并希望不要被他們發(fā)現(xiàn)?!胺凑睦锒家粯?,就埋在這花下吧?!蹦腥俗罱K選定腳下牽?;ㄅ赃叺目盏兀畔潞谏诖?,開始挖掘。女人蹲在旁邊,隔著袋子撫摸著里面的東西。
她很好奇那只粗布材質(zhì)的口袋里裝著什么,女人的哭泣和撫摸讓她心中產(chǎn)生疑慮。能讓兩個應(yīng)該是情侶或夫妻的人在夜間來江畔掩埋的,她首先想到寵物,出于某種原因而死去的貓或者狗或者別的什么。隨后她想到嬰兒。這一想法讓她感到驚慌。它并不是沒有可能。那件被布袋包裹著的東西的尺寸,看上去恰好像嬰兒那么大。她下意識地想起一些相關(guān)新聞,諸如棄嬰、埋嬰事件,它們像是正在她眼前發(fā)生。出于這種可能性,她更不能從她的藏身之地出來了。她輕輕地把高跟鞋放回地上,又將手機調(diào)至靜音,繼續(xù)窺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女人想把袋子打開,被男人制止。“別看了,已經(jīng)這樣了,有什么好看的。”他語氣強硬,她乖乖聽從。他已經(jīng)挖了一個很深的坑,遠超過人們通常用來埋葬寵物的坑穴的深度。他把布袋連同里面的尸體——姑且認為里面是一具幼小的尸體——小心翼翼地放入坑穴,又用雙手往下壓了壓。蹲在地上的女人哭出聲,并且說:“我們連名字都沒有給他想好?!惫们艺J為她用的是這個“他”。男人不作回應(yīng),開始填埋坑穴。她一邊繼續(xù)哭,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些什么,比如:“這樣埋著,他會不會被蟲子吃掉?”“我們沒照顧好他,早知道應(yīng)該帶他去醫(yī)院。”“昨天他哭的時候我還兇他了?!薄八€那么小,真可憐?!薄靶〖一锎_實可憐,是我的責(zé)任?!弊詈筮@句是男人說的。他做完了手里的活,把鐵鍬插在旁邊的土地上,俯下身子抱了抱女人?!澳阆氲脑?,我們再要一個?!彼f。女人搖了搖頭。他們在那些牽牛花前停留許久,最后他拉著她起身離去。臨走時她對那塊埋葬之地說:“對不起寶寶,媽媽會經(jīng)常來看你?!?/p>
兩人走后,她繼續(xù)站在蘆葦旁看著他們漸遠的身影。他們走出這塊植被茂盛的區(qū)域,穿過馬路,去向正是對面那棟大樓。她聯(lián)想到許多天以前她在窗前聽到的那聲噴嚏。很有可能打噴嚏的男人和拿鐵鍬的男人正是同一個人。當初帶給她慰藉的如今反使她恐懼。大樓就在眼前,她的居室斜下方四樓那扇窗戶亮著整棟樓唯一的燈光。一想到那里面住著的也許是一對剛埋掉自己誕下的嬰兒的情侶,她覺得不寒而栗。她不敢走進大樓,更不敢在這塊埋葬之地停留,甚至當她回到人行道上,也擔心被樓上那對情侶在窗口看到。于是她向市區(qū)方向走去,后來叫了一輛車,回到自己原來的公寓。
實際上,《流光練習(xí)曲》她可以選擇不再繼續(xù)練習(xí),以現(xiàn)在的熟練程度也足夠去參賽。但是一想到那些評委的名字,想到他們會以最嚴苛的標準判斷演奏者的優(yōu)劣,琴就還得要練下去。于是第二天下午她又回到那棟建筑。與搬進來的那天一樣,是個星期天。和她一起回來的還有她的恐懼感,這次不是由建筑本身,而是由建筑里的人造成的。由人造成的恐懼更加真實,也更難消除。
不管怎樣,她又開始彈奏了。她不再像往常那樣反復(fù)練習(xí)同一首,而是在它的間歇更多地彈一些其他曲目。演奏是這樣一種東西,每位演奏者對曲子的理解不同,彈出的效果也各異。因此對于《流光練習(xí)曲》,她需要揣摩它每個音的輕重強弱,而不是機械地重復(fù)。其他音樂恰好可以幫助她更好地理解和感受它。此外,一場演奏還受到許多因素的影響,演奏者的心情、現(xiàn)場環(huán)境、是否有聽眾、鋼琴的材質(zhì)和音色……總之,曲譜固定不變,演奏卻沒有唯一的答案。而在接下來不論對任何曲子的彈奏中,造成最大影響的莫過于窗外馬路對面那塊她彈琴時一抬頭就能看見的埋葬尸體的地方了。那塊地方會引誘她一邊練琴,一邊憑著一己之意揣度昨晚那對男女的過往。于是,她的曲子很輕易地和一些想象中的故事與場景掛上鉤。他們年紀輕輕,說還是學(xué)生也不為過。但是看他們的打扮,更像是那些中學(xué)未畢業(yè)就輟學(xué)的青年。他們行事標新立異,不顧父母的反對外出同居,在同齡人聚集的場所做一些工作。他們不小心懷上孩子,發(fā)現(xiàn)時已來不及墮胎,只好把他生出來,卻并不知道該如何負起這個責(zé)任。類似的事在青年中是常有的。又或許他們并非名正言順的情侶關(guān)系,而只是在這塊偏遠地方偷偷往來,終因為不慎而導(dǎo)致她的腹中有了如今已被埋在土壤中的那個小家伙??偠灾N種可能性都指向?qū)γ婺菈K土地。而她的音樂也不可避免地被這些臆想中的故事牽引,變得果敢又怯懦,矛盾又自洽,變得稀松平常又無可奈何。
假如事情真如她想象的那樣,這是一樁罪行,那么她應(yīng)當報案。證據(jù)僅僅是這對男女的幾句對話?!澳阆氲脑挘覀冊僖粋€?!薄皩Σ黄饘殞?,媽媽會經(jīng)常來看你?!睂τ谧镄卸侄?,它們并不充分。她不是一個會僅僅因為懷疑就報案的人。此外,假如警察接到電話后只是在那里挖出一只死貓,他們白跑一趟倒在其次,四樓那對情侶一旦看到土地被警察挖掘,會立馬知道是六樓那個彈鋼琴的報的案。這棟大樓似乎別無其他住戶。但是,倘若牽?;ㄏ抡娴氖莻€意外誕生又倉促離世的嬰兒,作為唯一的目擊者,她的置之不理是否也是一種罪行?她往后的演奏生涯是否都會像此刻這樣,被死嬰審視?這天晚上她撥通電話,打給她的朋友。她問他是否認識住在四樓的兩個青年,都染著頭發(fā)。朋友說他知道他們,但不認識。“那個男的脾氣很暴躁,他們經(jīng)常吵架,但是女的發(fā)起火來更厲害。我在樓下還碰到他們打起來過。怎么了嗎?”“沒事,只是好奇?!彼f。他囑咐她最好不要跟他們來往。
她不再敢于在黑暗中彈琴了,往往太陽一落山,夜幕初降時她就開燈,晚上睡覺也重新讓臥室燈光長明。《牧歌》彈起來不再使她全然放松,《流光練習(xí)曲》速度較快的部分也平添了一些急躁。終于在幾天后的一個傍晚,她剛坐在琴前練習(xí)第一遍時,就彈錯了一個音。這在她看來不可思議。她已經(jīng)練了一個多月,這時候彈錯音,好比數(shù)學(xué)老師算錯十以內(nèi)的加減法。她和眼前的琴鍵都沉默下來。她起身拉開紗窗,遠遠地看著對面那塊土地。別人造的孽,正折磨著她這個毫不相干的人。她討厭這棟建筑,骯臟、羞恥、陰暗、下流、破敗。它根本不應(yīng)延長壽命,早該一毀了之。它就像個鬼魅,起初她被它駭人外表下一些沉靜的特性迷住了,她喜歡上了這里的空洞、單一和黑暗,現(xiàn)在看來它和它最初所顯示的一樣惹人厭。她只想投身于她的音樂之境,不愿與這建筑和建筑背后的事物扯上任何關(guān)系。但它們已經(jīng)把她綁架。它們不僅入侵她的音樂,還入侵她的生活。當她在機構(gòu)教學(xué)生彈琴,或是被請去學(xué)生家里做私教時,這些平時常見的人仿佛都與那件遠在郊區(qū)的事產(chǎn)生了關(guān)聯(lián)。這件事猶如某種病毒被她從那棟死氣沉沉的建筑體內(nèi)攜出,傳播給這座城市健康的人群。病毒還未爆發(fā),或者不會爆發(fā),并且只有她知道它的存在。
一天傍晚,她下班后在前往郊區(qū)的漫長地鐵上遇到了那對青年。他們于中途上車,恰好來到她所在的車廂,起初站著,后來坐到她的正對面。當然,他們不認得她,她也盡可能避免直視他們。他們手挽著手,看起來都不大高興。男人另一只手上還拎著一個透明塑料袋,里面是幾盒藥。塑料袋上印著他們上車的地鐵站附近一家醫(yī)院的名字,而袋子里具體藥名就看不清了。女人有時會朝他低聲耳語幾句,他表情嚴肅地說些什么回應(yīng)她。車廂噪聲較大,過道中還有許多站著的乘客,她聽不到他們在講什么。不過,她已經(jīng)不由自主地把女人蒼白的臉色和男人手里的藥與某些產(chǎn)后癥狀聯(lián)系起來了。地鐵行駛到城市邊緣,乘客已越來越少。到了郊區(qū),車廂只剩下他們?nèi)?,于是她不敢再看他們。他們下車時,她故意多坐了一站,再乘返程的地鐵回來,以免和他們同行。
往后的幾天陰雨不斷。雨水讓她首先想到埋在地下的嬰兒。僅僅是因為違背父親和母親的意愿而意外降生,所以死去后連棺木也沒有,她這樣想。潮濕會加速他嬌小身體的腐爛。有時她甚至感到并非是那一小塊土地困擾著她,而是她主動牽掛著它,仿佛那里面是由她埋下的屬于她的東西。她不止一次動過索性挖開看看的念頭。一個不算太深的坑穴,挖開再填埋并不困難。如果怕被那對情侶瞧見,等待一個他們外出的時刻就好了。有時一個明知不會去做的想法在心里重復(fù)多次,其效果就好像它已經(jīng)被實施過一樣。她好像果真挖開了那塊土地。雨天挖掘并不容易,她弄得渾身都是泥巴。她果真打開了那個黑色布袋,她膽戰(zhàn)心驚,只敢小幅度地扒開袋口窺視一眼,里面確然無疑是一具死嬰。她忍著尸臭把他放回去,又連土壤帶泥水地把坑穴填埋。她總算看到他了,那個既可憐又可怕的小東西。
她的音樂開始徹底為他而彈。他成了她唯一的聽眾。當晚她反復(fù)彈一段《D小調(diào)安魂曲》,她的焦躁漸漸隱沒,似乎當她和他彼此接受,一切也就變得容易了。當她不再企圖甩掉他獨自進入,而是甘愿帶著他一同進入她的音樂之境,她的彈奏也就復(fù)歸平靜。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沒有再遇到那對情侶,也沒有在窗邊聽到過他們的房間傳來任何動靜。距離比賽的日期越來越近,盡管每一遍彈奏都有一些細微的差別,但它們已無優(yōu)劣之分。她能夠想象她在另一個場所,在眾人矚目的時刻彈奏這首曲子時,這棟建筑,連同對面的嬰兒,四樓的染發(fā)青年,路邊被遺棄的物品,全都在她指尖出現(xiàn)又消失。是它們構(gòu)成她此次的演奏,而聽眾們并不知曉。等到比賽結(jié)束,她可以選擇立馬搬回市區(qū),也可以繼續(xù)住在這里,直到有人來拆毀這棟建筑。不過這不是她現(xiàn)在要考慮的。
六月初,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她在房間練琴時身上穿得極少。七點半的時候天還沒有黑,但室內(nèi)的光線已經(jīng)逐漸暗下來。黑暗早就不再使她懼怕。她正彈奏一首李斯特的《鐘》,曲子快速又高亢,以致敲門聲響起的時候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聽。直到彈奏結(jié)束,敲門聲又實實在在地響了三下,她才從音樂中抽神出來。她首先警覺地想到樓下那對情侶,轉(zhuǎn)而又猜測是拆遷部門的人來通知最后的搬離時間。她輕輕地走到門口,把眼睛湊近貓眼,看到外面赫然是一個染著紅頭發(fā)的腦袋。她有些不知所措。鋼琴聲那么大,假裝屋里沒人是不可能了。正猶豫時,門又被敲響三下。她故意與門拉開一段距離,問外面是誰?!笆悄銟窍碌泥従印!蹦腥苏f。她問他有什么事。他說:“今天端午,給你拿了幾個粽子?!边@讓她更加進退兩難了。許多入室行兇的案件瞬時涌上腦際。獨居的單身女人,以送粽子為借口的紅發(fā)男青年,在這樣一棟空蕩蕩的大樓,她不知道一旦打開房門她將會遭遇什么。她的腦袋飛速轉(zhuǎn)動,思索著回絕的措辭。
大概是因為遲遲不見回應(yīng),門外又傳來女人的聲音。她用不確定的語氣叫了聲:“姐姐”,隨后說,“我們每天都聽你彈琴。過幾天要搬走了,所以來表示一下感謝。如果不方便,我們把粽子掛在門上,你記得拿一下?!彼穆曇糇屗械桨踩?。她又一次透過貓眼看去,這次女人站在前面,低著頭,大概是正在門把手上掛粽子。“等一下,我換件衣服。”她說。女性的存在博取了她的信任。她從衣柜中拿了件外套穿上,給他們開門。她沒有請他們進屋,而是就站在門口說話,如有異樣,隨時準備鎖門。
女青年把一袋沉甸甸的粽子遞給她,她單手接過,說了聲謝謝。三人都有些局促,在窄小的門縫間六目相對,似要說些什么,又似乎沒什么可說。男人一言不發(fā)地站在女友身后,兩手交握在身前,看上去規(guī)規(guī)矩矩?!安挥弥x,”女人說,“其實我們這段時間心情很差,他工作丟了,我身體又不好,這里要被拆,我們一直沒找到便宜又合適的房子,上個月養(yǎng)了一只小狗,還死掉了。不過每天晚上聽你彈琴,心情就會好起來。我們經(jīng)常坐在窗戶旁邊專門聽,真的。”這些話讓她徹底放下戒備。她打開門,請他們進屋,她擺手拒絕?!安挥昧耍覀兙褪莵硭汪兆??!彼龁査」窞槭裁此懒?。她說:“可能是病死的。是搬走的人丟下的小狗,我們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餓了好幾天?!薄安还怵I,還凍。”男人補充道。她繼續(xù)說:“以為好好照顧就行,但后來還是沒能養(yǎng)活?!苯又麄冇至牧诵﹦e的。他們互相詢問什么時候搬走,禮貌地打聽對方的工作。男人說:“我記得這里以前是個唱歌的,還是個男的。結(jié)果歌聲變成了彈琴?!彼嬖V他們,唱歌的是她朋友,她搬來這里是由于鄰家小孩要高考,怕她的琴聲打擾。簡短地聊了幾分鐘后,兩人就告辭了。她笑著向他們道謝與道別。
回到鋼琴前,她面部肌肉上還停留著剛才談話時的笑意。這次倉促的見面否定了多日以來她對江邊那塊土地的理解和對樓下這兩位鄰居的印象。一只被人遺棄又被他們撿來,由于多日饑寒和沒有及時送醫(yī)而最終殞命的小狗。這只小狗冒充一個死嬰在她腦中折磨許多時日,這讓她覺得有些好笑。小狗的靈魂嚴肅地愚弄了她一番,現(xiàn)在她知道真相,卻并沒有如釋重負之感,反倒因為那個她費了很大力氣才接受的可憐嬰兒霎時間成為虛妄而覺得有些空落。不過,她的體驗并非虛妄。它們早已成了她近期彈奏的音樂的一部分,由它們造成的這種彈奏的感情和狀態(tài)并不會隨著真相的出現(xiàn)而消失。她默默地玩味著剛才在門口的對話,進而想到那天夜里在江畔偷聽到的他們掩埋小狗尸體時說的話?;叵胪赀@些,她才平靜地開始彈琴。
她的琴聲和昨日沒有什么區(qū)別。那個隨她進入音樂之境的不存在的嬰兒仍然存在。此外,她還得知她有兩個一直存在于四樓窗前的聽者。他們的存在同樣不能使她的彈奏再有任何變化。建筑的挽歌,嬰兒的安魂曲,對江邊小狗嚴肅玩笑的回應(yīng),對四樓傷心者的慰藉?;蛘婊蚧玫囊磺卸茧s糅在琴鍵發(fā)出的聲音當中,而她能做的不過是盡可能嚴絲合縫地依照自己的意愿,輕撫或是重擊它們。
責(zé)任編輯 晨 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