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父親握住不同的器具，不同的使用方法，會不會畏懼。按照有學識的人來講，使用說明或是致電咨詢，很多事情可以迎刃而解，但我們好像忘了學習成本和面對新事物接受的快慢給一個正在老去的父親帶來的持續(xù)性痛感。

當他一臉無辜站在露水地看著那些參差不齊的苗時，失去了心氣，面對母親的抱怨依然一聲不吭，這是父親空洞的樣子，不知道在想什么，安靜籠罩的氛圍總讓人失去語言，我覺得他孤單又弱小，很多事情想不通，但是迫于生活卻又不得不去做，面對突如其來的問題，胸口如湖面升起的漣漪一層一層涌向一顆其實并不擅長解決問題的心臟，一切都很糟糕，很無頭緒，一束光打在他身上時，父親憔悴的臉逐漸清晰起來，他很想說些什么，話語最終還是陷入喉嚨。

當父親從祖父的手里接過易制的工具，挽起袖子，在那個年代這樣算傳承，自然賦予一種使命，需要承擔養(yǎng)活家庭的責任。十三歲的父親有了父親的模樣，種地之余還種了很多樹，那片樹林在之后的很多年成為一定的經(jīng)濟來源，有一年冬天我跟父親駕車去撿柴，父親說起一些故事，覺得自己還算聰明，比如告訴我一件事，他是如何正確認識鐘表時間，同行的學徒反而就吃力一些，靠木工這個本事成了家。我想父親要是多讀一些書或許有更大的成就，可能是個藝術(shù)家，他在冬日冰霜凝結(jié)的玻璃上總是趕早畫上不同的花鳥畫，我覺得驚奇，顯然他確實有這方面的才華。而外公是覺得父親手藝不錯，人也老實，養(yǎng)家沒問題，才肯把女兒嫁給他。

當意識到父親正在衰老，我發(fā)現(xiàn)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模樣讓他難行。包產(chǎn)到戶的年代一個家庭考慮的首要事情是多收獲糧食，勞動技能是嫻熟地傳承，并不需要過多學習，出現(xiàn)的問題也可以自行解決。加上父親聰明，日子過得還不錯，有余糧，平日做點家具來貼補家用，但是這段時間持續(xù)并不長。他們收到種植轉(zhuǎn)型的通知時，一片嘩然，討論最多的事情是，能不能做，會不會成功。新生事物帶來的陌生感顯然給一群老實巴交的人帶來了恐慌，收麥的工具在那個夏天被束之高閣，麥田里啄食的雞失去最后的自由，就是那天父親跟很多位父親都有了同樣的愁緒，蹲在空曠的院子里發(fā)呆，慘白的月光將整個村莊照亮，偶有雞鳴狗吠，那張堅毅的臉龐被愁緒一絲一絲地拉扯，月光下棱角分明，放進深秋里父親像一片葉子開始枯黃，風等同愁緒，吹得他緊緊吸附在枝頭，不敢跌落。

前期的困難總是折磨人心，走得很慢就做得仔細一些。六月份的露水是潛伏在黑夜里的一場雨，白晝一到便稀里嘩啦地隕落，鞋子和衣服通通被打濕，太陽升起時我們就說“洗雨”。把一棵苗扶正，然后煨土保暖，出現(xiàn)壞死的苗他們會嘆息不易，邊勞動邊積累經(jīng)驗，等到后面的日子一切便駕輕就熟，但是問題總不會消失。新的器械使用，耕種模式的創(chuàng)新，甚至把每兩株苗的間距都用尺子測出準確距離，技術(shù)員說如此可保證通風，使植被長勢更好。一把卷尺成了口袋的必需物，時不時就有人蹲下來測一測植株的距離。父親自然跟隨著這樣的步伐，盡管有很多東西不理解，只要大多數(shù)人那么做了，他認為也沒錯，只是具體實施時，總會遇到困難，機械使用不熟練導致的問題，或者農(nóng)藥比例的多少。父親像一口缸，新生事物一件件地往里面裝，只有他自己知道缸體的材質(zhì)。石頭的耐心變成了彈性包容，這個時候那種患得患失的感覺還不明顯，但開始吃力。那些擔心隨著被一顆種子吸足水分破開土壤而打消了，不知道為什么會擔心種子呢？我們切身美麗的思想容許我們犯錯，但不允許失敗。

國家推行小康住宅的建設，父親自然是高興，他裝修制作的手藝又可以用起來了，塵封的技藝從箱子里拿起，他吹掉那些塵埃，用指尖試試刨花機刀刃。本村匠人們組成一個團隊，各家包攬生意，一直到本地房屋失去所需時他們才準備去更遠的地方，父親開始成為游牧人員。是的，這次他們干活的地方靠近山巒和草原，主家的藏民很客氣，為他們準備了牦牛肉和鹿血，我很難想象他如何將那熾熱的鹿血灌進嗓子，成為奔波勞碌路途上的父親。

我厭惡父親說出模棱兩可的話，例如“還行吧”“湊合能用”等等。就像此刻他說出“還行”。肢體的疼痛會用上一種并不強烈的詞匯形容，像是一副滿不在意的樣子，“剛開始疼，那個疼勁一過就好了，還可以?！蔽铱粗咨啿紝⒛侵皇軅氖止脟缹?，偶有滲出的鮮紅成為傷口最后的掙扎，我意識到這可能是他有意規(guī)避事情的影響。后來，通過跟醫(yī)生詢問我才知道這有多嚴重。萬幸保住了手。目光再一次放到那只被紗布裹滿的手上，像巨大的球體鼓囊的山丘，看起來如此不和諧，另一只此刻明顯短了一截。我?guī)е榫w向他表示不滿，本該給予安慰和照顧。我認為父親做事粗劣，完全把安全置之腦后，很不負責。為什么總是覺得事情不應該被知道，以此掩埋存在的過失呢？父親啞口無言，成為孩子的模樣，小心翼翼開始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當時覺得沒什么危險，誰知道呢，嗐！父親使用機械不當，鋒利的刀刃沖進血肉，我立刻就想到高速旋轉(zhuǎn)的齒輪帶著聒噪的聲響鋸斷木頭，讓粗心的父親傷到手指。那個燥熱的秋天父親身上混合著兩種味道，一種是消毒水刺鼻的怪味，另一種是傷口散發(fā)肉體腐爛的味道，只是混合在一起時，就會失去嗅覺，只是嗅到一個受傷的父親。

那年冬天，父親結(jié)束了自己的木工生涯，就像一場干脆的雪結(jié)結(jié)實實地落下。父親背著一挎包工具，拖著那口榆木箱子站在門口抖落著雪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好像發(fā)生了一切都被這場雪掩蓋了。

2

我錯失重點高中。當把普通中學錄取的通知單遞給父親時，他什么也沒有說，繼續(xù)點燃著爐火，良久才說出一聲“哦”。

那是五月末，班主任通知凡是獨生子女或者重女戶考重點高中均可以享受加分政策，這對于常年成績在中部徘徊的我無疑是件好事。那個周末跟父親說了這件事，他把需要簽字蓋章的操作流程跟父親詳細講完，父親說等玉米灌溉結(jié)束便動身。此時，我們還未意識到后來的麻煩，對于常年在家耕作的父親，政府那樣的高樓大廈很少出入。帶著一份任務，父親出發(fā)了，村里和縣里的簽字蓋章很快就辦好。問題就出在區(qū)上，證件必須要農(nóng)業(yè)戶口，這是硬性條件，恰好我跟父親是非農(nóng)業(yè)戶口（為了預留天然氣使用權(quán)，當時的鄉(xiāng)鎮(zhèn)擴了一部分這樣的戶口），不知所措的父親頓時失去思緒，陷入了久久沉默，低沉的聲音在電話里告訴我結(jié)果。我偏執(zhí)地認為這是命運不好，先回來，父親什么也沒有說。直到三天后，那張獨生子女加分的紅頭箋紙出現(xiàn)在班主任手里時，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情。

后來，我聽親戚重新講到這件事時，才說出其中的辛酸。一向沉默的父親在簽字蓋章的大廳幾乎要哭出來，就要觸摸到手的東西，在透明玻璃一側(cè)清晰可見，自己無能為力。我在想那時的他該有多么的孤單和無助，堅硬的大理石墻面是父親唯一的依靠，手掌深處的顫抖從心房漸而滲出，黏濕的汗液源源不斷地從父親的額頭流淌，但此時他卻像一條干涸的河流，河道上布滿了荊棘和石頭。求人辦事，木訥是父親的本性，但他還是鼓足勇氣去做這本不擅長的事情，兩瓶好酒是父親唯一拿得出手的貴重。不喝酒的父親跟人喝了一頓大酒，回來吐得一塌糊涂。其實當時有人告訴父親只要有足夠的理由來證明此件事情的原委，村里和縣上都是愿意幫助非改農(nóng)的，但父親還是認為需要做點什么。后來的事情就是父親一遍遍地奔波，我記得親戚說了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幾個地方跑，就為了那張證明鞋底都要磨破。那張證明來之不易，忽略了父親木訥的言行是怎樣跟人解釋和溝通，父親文化水平不高，那些條條框框的文件他該讀寫艱難。某天村里的書記看到放學回家的我一臉認真地說好好學習。一切塵埃落定，那張鮮紅的證明出現(xiàn)在父親手里時一定滿是激動，我一臉疑惑地看到班主任把證明拿給我看時，思緒空白，開始想起此時的他在做什么，哦，七點一刻了，牛羊需要喂飽，莊稼也需要施肥。

中考結(jié)束，正是農(nóng)忙時節(jié)，他們并沒有問我考得怎么樣，其實心照不宣的習慣就是他們認為學習與我有關(guān)，莊稼的好壞與他們相關(guān)。我們一起清除了地里的雜草，給拔節(jié)的玉米施了化肥。月末時刻，我們等來了通知，是市里的普通高中，好像重點高中就跟當時隔在玻璃一側(cè)那張證明一樣，父親難以企及，但至少努力過。，我開始失落，因為在這件事上的辛酸對不住的也只有父親，父親用并不標準的普通話讀了通知單上那一行錄取結(jié)果，抬頭說去吧，上學總是對的。

那年的夏天好像格外忙碌，太陽總是著急落山，地里的很多活總是來不及干完天就黑了，我給父親的大碗里舀滿飯，他獨自坐在花墻上一邊吃飯一邊跟鄉(xiāng)親們拉著閑話。我將皮膚曬成成熟的麥子色，兩只寬厚的肩膀也更加有力，手掌也一點點變粗，好像站在鄉(xiāng)村田野上的兩只小腿那么沉穩(wěn)。黃昏是一幅優(yōu)美的畫卷，遠處的合黎山像涌來的幕布宣告著一天的結(jié)束，黑色逼仄的時空越來越小，風一吹那些楊樹嘩嘩作響，一定有一只一千只腳的蜈蚣在練習爬行。

開學那天，我讓父親和母親送我，母親一向不喜歡坐汽車，覺得汽油揮發(fā)的味道會讓她難受，在眾人鄙夷的目光里母親暈得天昏地暗。新打的棉絮和褥子格外柔軟，他們跟同鎮(zhèn)的幾個家長聊著，回家時，母親往我手里塞了一百塊錢。其實我很想告訴他們這個夏天存在和發(fā)生在我內(nèi)心的變化，但我遺傳了父親的不善言辭，卻將那時的變化像是一根魚刺卡在嗓子里，吞咽不下。他們靠窗而坐，我不停地揮手目送，像是道別過去，重新開始。

3

當我給父親和母親換了智能手機，他們像被攔在屋外的人群，無動于衷，我說可以視頻通話，這才同意換下。最大的問題是習慣，先是保存手機號碼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練習很多次，但母親還是會忘記，很多不會的字常常用相近的字代替。看著那些名字我覺得好笑，但那是一位母親努力的樣子，她認得就好了，比如寫的字永遠都是歪歪扭扭的。我說像小學生，她也不急，是的，本來就念到一半不去了，有什么好解釋呢。

真正的難是在一場秋收后，母親忽然打來電話，她的聲音里夾雜著哽咽和急促，卻又極力地控制情緒把事情的起因和結(jié)尾闡述清楚。電話外我明白另一頭的她一定強忍著淚水。

他們?nèi)ペs集，父親卻誤將三百輸成三千支付給賣豬肉的商販，回家后他們核算金額發(fā)現(xiàn)了這個很大的紕漏。性急的母親開始呵斥父親如此粗心，短暫而壓抑的對話并沒有帶來解決問題的方法。父親拉起母親往集市趕去，鄉(xiāng)村的夏季總是天黑得早，一片狼藉的集市哪里還有人群。母親帶著無奈，父親帶著委屈，站在集市路口的大燈下化為一團墨影。

而現(xiàn)在，打電話給我是母親最后的宣泄方式，我告訴她，不要將此事一直放在心上，說著破財免災的一類安慰話，實在難受我轉(zhuǎn)三千塊給你，她仍然在那一頭怪著父親的大意。在此之前母親就勸父親不要把錢放在微信上，這幾年父親的眼睛近視得厲害，總是瞇著一條縫看東西，母親總是會在他們拌嘴時說父親以后可能有患眼病的危險，那時候她可不管?，F(xiàn)在他誤將金額輸錯，給了母親更大的理由埋怨，我知道父親一定沉默不語，這畢竟是辛苦錢。那頭的父親終于發(fā)話了，實在不行他就去集市上打聽和報案。他們冒著涼意在附近的幾個大集上蹲守。當父親一把拉住商販的手，像是握住了決定命運的手，告訴他事情的經(jīng)過，那真是喜極而泣。好在商販明事理，失而復得，母親這才高興起來。

記憶中的那通電話只有短短數(shù)分鐘，但是其中摻雜的情緒和事件對他們來說是頂大的難事，他們總覺得造成的失誤是命運的捉弄，他們辛苦的半生就像荒地上的溝壑，填平、壓肥、除草，收獲當季那并不飽滿的麥粒。自此父親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微信上的金額每次輸入一個數(shù)字都要認真核對并在嘴里念熟，他害怕再次的錯誤會將他引入糟糕的生活，尤其是母親火捻一樣的性格。我明白這一切，父親也明白。

冬季如期而至的時候，父親發(fā)來一張結(jié)算賬額的單據(jù)，讓我核對，我很麻利地把金額的驗算過程寫在一張紙上發(fā)了過去，父親比了個OK的表情。起初我并未詢問，以為父親看明白了這一過程，后來跟母親視頻時才知道，因跟人爭執(zhí)一小塊隔離田的補助金，父親給人訓斥。他怎么也沒有想清楚那些少掉的金額是怎么回事，那人對父親的無理很是惱火，說他沒學問，不會數(shù)學。

我害怕父親跟母親與人爭執(zhí)。其實很小的時候我就害怕，年輕的父親干活賣力，但是總是在某些時刻受到不公平的待遇。爭論的失敗是因為父親的學識，特別是產(chǎn)生肢體沖突時，那種無力感更為明顯，我突然覺得在外這十幾年他們是多么的瘦弱。一頭的母親在電話里傾訴著父親的種種不是，我有些煩躁，很想打斷她這種持續(xù)性的講話，胸腔里的憤懣讓體內(nèi)的水分漸漸沸騰，試圖爭論的結(jié)果也迅速被母親理解為不孝。她最終結(jié)束了這場對話，像火舌被突然澆滅，一臉的無辜和瘡痍。

世上很多的事情并不照著心意的方向前進，但我們很想扶正走歪的勢頭，以此來證明合理合適。有朝一日我們會變成此時的父親和母親，或許更加的怯弱和失去耐心。我記得教他們存電話的時刻，打開電話，就這個長得像電話的圖標，找到這個加號輸入姓名和電話保存。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在那里練習，認為這樣算幫他們打開了一扇門，其實這只是我自認為的那扇門，其后還有更多的門，他們每次打開一扇都要耗費時間和精力。昏暗的燈光下，他們學習著這個時代的發(fā)明，父親敲好一個個名字在那里炫耀，母親則是一臉鄙夷地看著父親。

4

我們儲存糧食的耳房因為連天的雨水坍塌了，檁條裸露的部分讓完整的房屋看著極其糟糕。雨停了，父親把向里倒塌的泥磚一塊一塊地撿出，重新砌墻用自然是不行了，雨水已將泥土泡松軟，腳底全是沾滿的淤泥。

父親通知幾個親戚過來搭手，商議重新砌墻，買了青磚和水泥，腳手架也很快搭好，一個晌午的時間一堵結(jié)實的墻就重新立起來。之后，我問父親為什么不自己砌好這面墻，父親砌墻的功夫自然不差，不過花點時間罷了。父親抹掉那些斑斑點點的水泥印子，我們進入另外的故事。

生活好起來的那些年，開始翻新屋舍，所有消耗體力的大活都結(jié)束了，就差搭一個柴棚。父親挑選著巨大的木樁和橫梁，我跟母親向棚上的父親抬舉著一根根沉重的椽子，很快初具規(guī)模的柴棚就已成型。這時候只要固定好兩側(cè)支撐的木樁，打好橫梁的鉚釘，這件事就成了?？墒瞧馔鈦砼R，木樁以難以察覺的速度傾斜，危險悄悄逼近，轟然一聲，等塵土消散時，我看見父親蒼白著臉全無表情地坐在一堆爛泥里。滾落的椽子四散得到處是，有幾只雞被砸斷了翅膀和腿，驚慌失措的母親沖過去打量著父親的身體，萬幸都是皮外傷，只有一只腳被砸傷而動彈不得。事后，父親連說后怕，那種身體從高空墜落的感覺從腳下直達心底，畏懼讓他找不到下沉時可以握住的依靠，他只有順著那股自然形成的力量一同掉落，只有他坐在那一灘爛泥里，心才回到自己身體。

那一年制種田在快速發(fā)展，形成了大規(guī)模集約化生產(chǎn)，所有的土地全部要鏟平統(tǒng)一分配。開會的那天父親眉頭緊鎖，最后形成了兩種聲音，有能力的分配好土地可以繼續(xù)耕種，另外就是土地流轉(zhuǎn)包給外來的商人。父親打電話問了我的意見，說是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事情，農(nóng)民不種地種什么、吃什么，我說麥子都不種的這些年也沒把人餓死，說了一些國家新的農(nóng)業(yè)政策。父親在一頭嗯嗯啊啊地點頭，我知道其實他沒有明白，這種狀況要等他落實在自己手里才算明白。那年的冬天推土機噴著黑煙嘶鳴著，棗樹、梨樹這些常見的果樹被推機連根拔斷，植物斷裂的根莖上還有血色，但寒冷讓血液凝固。我們都知道來年的春天再也不會有枝葉長出，我們擁有了寬廣的土地但我們好像并沒有高大起來。父親跟著機器在自家的土地上一同咆哮著，他用雙腳丈量著被挖毀的田埂和泥墻，一個時代修砌好的田埂和泥墻是父輩一錘一锨夯實的基礎，才有了后來那些翠綠的麥子。

嘆息隨著寒冷降臨到了冬天，蔓延成那個時節(jié)最為堅硬的寒冰。我在電話里聽著父親談起關(guān)于土地興起的話題風波，像風一樣來回旋轉(zhuǎn)，母親的抱怨冗長而清晰。

冬天的一切都被時間拉長，但并未帶來適宜的答案。我極力想象父親沉默的樣子，卻始終回避了他的眼睛，這無疑是在窺探他并不強壯的心底秘密。根據(jù)母親的講述，父親在那個冬天的大部分時間趕著羊群進入巨大的雪地，羊群啃食的同時也啃食了他的思緒，他像一顆遺失在雪地里的種子，連一向多話的母親也開始沉默起來，沉默進入沼澤，越掙扎陷得越深。

也許，父親明白，無論怎樣的掙扎都好像是他一個人的戰(zhàn)爭。父親是否在想有能力是怎樣的想法，承包又是怎樣呢？但一切終歸以一場事實結(jié)束，更多落后的機器和技術(shù)被淘汰，他們站在原地繼續(xù)守著土地。不知父親有沒有悲傷。

或許就是從這個難以估算日子長短的冬季開始，父親的電話里開始問詢很多盡管內(nèi)心不愿意承認也不得不面對的事物。時間會讓很多同樣的事物以另外一種樣式重新出現(xiàn)，盡管我們會掌握一些方法，初見時的陌生還是會讓大多數(shù)人失措，我知道他還有更多的事情要做，但惶恐和不安就像鯊魚嗅到了血腥那樣敏感。

5

時間在迅速燃燒，灰燼留在田野里。父親帶著半生的經(jīng)歷和故事繼續(xù)出發(fā)，與時間對抗。我意識到了父親面臨的危機，我從不懷疑父親用心去做的每一件事，但又無法規(guī)避一位父親正在衰老的事實，顯然他不再強壯，聲音也變得低沉。

今年盛夏，我乘飛機以求時間盡量縮短路程的遙遠，日子卻流逝得飛快。我跟父親去趕集，鄉(xiāng)村巨大的變化，道路平坦，貨物繁多，路遇熟人父親就向?qū)Ψ浇榻B南方工作的兒子。父親在一家賣瓜的攤位上特意買了西瓜，母親交代所羅列的購物清單也一一置辦，午飯的那個間隙，父親靠著沙發(fā)睡著了。

聯(lián)想所有發(fā)生的事情，真實的父親熟睡在我面前，好像終于有一刻在與父親面對時，靜靜的沉默代替了語言。他全身半仰在沙發(fā)上，雙臂耷拉在懷中，密密麻麻的胡須仍然結(jié)實，平穩(wěn)的呼吸隨著嘴巴翕動，黝黑的脖頸布滿了細紋。我把目光留在那雙手上，扭曲和變形，肥厚的手背上凸顯著青色的血管，血管崎嶇像是受損的蜿蜒山路，周遭的皮膚粗糲而失去水分。如果這是一塊地很可能營養(yǎng)不良，掌心和手肚均是發(fā)黃發(fā)硬的老繭，這是常年勞動積累的結(jié)果。事情就是這樣讓人詫異，如此近距離看著父親，你開始承認事物下降的過程，那些清晰而真實的局部細節(jié)，讓我不知所措，就在那個時刻一種莫名的酸楚刺入心臟。我的潛意識里想到那種陳舊的毛毯，表層的柔軟已經(jīng)消失，局部大量禿斑，很難被人憐愛。沉睡就像一只冬眠的動物擁有薄霧般的眼睛被一聲驚叫喊醒而顫抖，即便在被母親提醒吃飯時他仍舊覺得那只是一不留神的困意而并非乏力。這個過程被我一覽無余地記錄，漫長夜晚的空洞里那些畫面在腦海里飛速閃過，我更加確信他正在老去，狄蘭·托馬斯的兩句詩被我念出來：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xiàn)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大部分的時刻，跟父親的談話都是以沉默結(jié)束，嘴巴似乎都已做好了準備與父親暢談，但是內(nèi)心卻不斷拉扯著精神斗爭。與父親的對話變得謹慎而莊嚴，事先準備的話題在彼此的臉龐上打量一番后，父親成為父親的樣子，無形之墻慢慢升起，一切啞口無言。

當我開始意識到父親那種患得患失的思緒漸次起伏時，有了一種危機感，這種感覺來自身體某種機能反應，就像一只木蜂做好準備圍著腐朽門窗開始嗡嗡作響?！?/p>

原載于《群島》202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