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閘艙里的空間只能勉強容納下一個身位，K有些吃力地轉過身關上外閘門。綠燈亮起，艙內開始復壓，沒過多久K便能聽見艙壁中氣泵發(fā)出的“咝咝”的氣流聲。那聲音聽起來像是海風吹過山體上石縫的呼嘯，“巨大的能量從可有可無的豁口穿過”，K心想。不知道為什么，他感覺周遭更加寂靜了，頭罩內的空氣越來越沉悶。氣流聲逐漸微弱，取而代之的是尖銳的提示音：艙壓此時已經平衡。K輕飄飄地躍進內艙，接著熟練地脫下宇航服。K不假思索地做著動作，這套流程他完成過成百上千次。就在思考被剝離的這一小段時間，記憶中的景象同剛剛的氣流聲聯(lián)系了起來。

那是一次驅車前往都柏林的路上，K停下車走到路旁小便。這條路綿延在海峽頂坡的平原上，天空陰郁，落著細雨，抬頭望去看不見一片落單的云朵。路旁不遠處的山崖邊有一座鋼鐵結構的廠房，背朝著陰森的大海，從遠處看去便能察覺到那兒早已經被廢棄。K并不急著趕路，他漫無目的地朝著崖邊走去，那座建筑越來越近，如他所料的破敗映入眼里，廠房毫無痕跡地融進了周圍的陰沉中。雨下得大了一些，K裹緊衣領走進建筑內，一絲動靜從磚石的廢墟中傳來。K小心翼翼地探去，一只野狗更加謹慎地從瓦礫中伸出了腦袋。它的毛色淡黃，出人意料的還算干凈。它似乎察覺到K不構成威脅，便大膽地走到K跟前搖著尾巴。野狗咧嘴吐著舌頭，急促的呼吸中夾雜著興奮，K看著它渴望的眼神，輕輕用手撫摸著它的腦袋?？諝庵羞€是一片荒蕪，海風的聲音響在耳旁，那個當下，他沒有能力想象這座建筑還留存著生氣時的樣子，但他感覺旅途已經完成了。

K換上了起居的衣服坐在主監(jiān)控臺前，他心想像這樣的神游最近越來越頻繁了，但他并不愿意去檢測自己的神經狀況，“沒必要了”，他默默呼出這幾個字。屏幕上是飛船的整體外形縮放圖，圖中的飛船沒有保留實際造型中的質感，這幅粗略的示意圖在K的指令下僅簡單顯示了外部結構上特定的細節(jié)，屏幕中船身外表面的大部分區(qū)域閃爍著琥珀色的光。左下角的方框內有如下信息：

#外殼光伏板系統(tǒng)失效

#能量轉換效率：0%

#系統(tǒng)狀態(tài)：全部離線

#能量供應：中斷

#故障時間：94小時前

#可能原因：外部沖擊導致的結構破損

K面無表情地盯著屏幕陷入沉寂，他剛剛在艙外的真空中進行了最后的嘗試。所有可能行之有效的辦法都宣告失敗，再也沒有能夠做的了。K沒有著急消化自己將要到來的命運，他在這一切終于塵埃落定之后，久違地感到如釋重負。

更早之前。

“抬頭看，?？肆λ?！”

K赤裸著上身凹陷在一張半圓的金屬“躺椅”上，指向空間站艙壁窗外的深空對面前的男人說道。那人正坐在K身側，有些漫不經心地打量著眼前的全息投影。那是U，與K相識已久，是前哨站的醫(yī)生，這會兒正在為K做臨行前的全組學解析。U不緊不慢地地轉著頭，他的眼珠還依依不舍地盯著全息投影，直到腦袋徹底轉向窗外才遲遲跟上。

“什么？”U望向深空有些不解。

“武仙座，就在那兒！”K更加用力地指向同一處，然而依然收效甚微。

U白了K一眼，隔空對著窗戶比劃了幾下，輕聲念道：“武仙座”。接著透明的壁窗上開始生成連線，將深空中的武仙座投印了出來，還自動渲染了一幅?？肆λ拱牍蛑茏【蓬^蛇的示意圖。

K盯著窗外道：“武仙座，夏季夜空中正上方的星座，它的恒星并不耀眼，最亮的也只是二等星，在地球上肉眼看不太清，但在這兒看清晰多了。”K將頭轉向U繼續(xù)道：“你知道很久以前地球就向那兒發(fā)送過信息嗎，那還是人類剛把腳步邁出去的時候。那信號現(xiàn)在還飄在路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才到得了?！?/p>

“很久很久，數(shù)字大到你的大腦根本無法理解?！盪戲謔道。

K點了點頭：“說得沒錯，不過總是能到的。”

“說真的，我一直不太明白為什么總有那么多人熱衷于一頭栽進太空里，就好像地面燙腳似的。當然，閣下就是其中之一，并且名列前茅?！盪對著K調侃道，后者苦笑著輕輕搖著頭。U繼續(xù)說道：“就拿我來說吧，我認為沒有比地表更好的地方了。好奇心當然誰都有，我小時候還整天吵著要去看大角星日出呢。不過真上天了才知道這日子沒那么好玩兒。吃的東西千篇一律不談了，這人造重力總是讓我暈船。超距旅行就更別說了，我這副身板絕對受不了那么多道改造，況且真的需要花這么多功夫飛那么遠嗎，別說為了解開什么宇宙之謎，愛因斯坦可沒飛出過地球，牛頓連飛機都沒見過?！?/p>

K打斷道：“別誤會，我對大地的熱愛絕不比你少。況且你的說法有點不公平，每顆行星上的居民可都受惠于星際探索帶來的技術革新?！?/p>

“這個說法可有些陳詞濫調了，照你說的，戰(zhàn)爭帶來的技術進步比星際旅行大多了?！盪沉吟了一會兒繼續(xù)道：“我只是想說，跟你不一樣，冒險精神早已經離我而去?！?/p>

K沒有繼續(xù)接話，他仰臥著看著窗外的太空發(fā)起了呆。繁星無休止地閃爍著，無論多少次望著星空，K的心中總會升起一種奇妙的感受：宇宙是那么難以想象的空曠，但群星又讓夜空顯得黏稠，像是油畫一樣?！懊半U精神嗎”，K回味著這幾個字。確實，未曾飛出地球之前K便喜歡去到遠方，他喜歡身處陌生的地方，在異鄉(xiāng)K總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太陽和月亮看上去也與記憶中不一樣。這種感覺來臨時往往是他內心最安寧的時候。他自認還是富有冒險精神的，盡管他從不刻意涉足荒險，對于舒適安樂的追求他從來不曾摒棄。他認為冒險是純粹的，甚至不需要依托曲折顛簸的過程。某種程度上來說，如果他能轉瞬間到達目的地，冒險帶給他的滿足感也不會消減，那是一種純凈不帶雜質的愉悅。他只是想去到遠方，去沒有去過的地方。

“好了，解析已經完成，你身體狀況滿足任務需求。”U抬手示意K可以從“躺椅”中站起來了。K背對著U準備穿上衣服，這時U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指著K的后背道：“那個裝置運行還正常嗎？”K轉過頭，意識到U說的是他背部皮膚上一處復合材料組成的開口，那是維持K生命體征的改造部件，進入冬眠時需要同飛船連接組成一個與飛船主動力組件隔離的單獨系統(tǒng)。由恒星發(fā)出的光芒為K提供維生所需的部分能量。接受過改造手術的人都戲稱自己是真正意義上的“植物人”。

“沒問題，運行情況挺好，再說超距旅行對我來說等同于睡覺，感覺不到什么東西?！?/p>

“那就好，你千萬保護好飛船別擦著碰著，那船身的外表面相當于你另外一層皮膚，要是不留神弄壞了小心回不來，別枯死在路上?！?/p>

“沒那么脆弱，除非撞上隕石，這概率比中頭彩還低不知道多少億倍，真遇上了得算我運氣好?！?/p>

屏幕上還閃爍著琥珀色的亮光，監(jiān)控臺前已經不見了K的蹤影。他正悠閑地躺在床上，手持著便攜計算機做著最后的工作。

#樣本采集進度100%

#礦物樣本回收完成

#生物樣本回收完成

#數(shù)據(jù)收集進度91%

#星圖繪制完成

#資源評估完成度87%

#系統(tǒng)技術性能報告

#推進系統(tǒng)效率97%

#通訊系統(tǒng)穩(wěn)定性99%

#維生系統(tǒng)部分組件失效

……

“行了，任務可以交差了，飛船自己也能回去，大功告成?！盞放下計算機閉上了眼睛，一絲困惑浮上心頭，K有些奇怪自己為什么這么平靜。他無疑熱愛著生命，生命給予了他所擁有、所感知的全部。他自認為堅定地選擇了自己的事業(yè)，事實上這一點上他無需掙扎，他一直深愛著探索、前行。K是幸運的，他對生命真摯地感激。但他仍舊有著恐懼，這種恐懼伴隨著他生命的全程。K害怕自己沒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他知道自己心中依然存在堵塞。

K重新拿起計算機，對飛船輸入了最后一串指令。他走向氣閘艙，熟練地將宇航服穿戴好，接著伸手打開了內艙門。K的身體已經探出了外艙的閘口，他朝著所有方向張望著，隨即發(fā)現(xiàn)了自己尋找的目標。武仙座，它看上去依舊平和、從容，永遠存在于深空中的某一處。K此時站在飛船的外殼上，突然笑了起來：要是U知道自己打算干什么肯定會把白眼翻到后腦勺去。看起來同自己相對靜止的武仙座可沒有表面那么平靜。K遙望著?？肆λ沟摹邦^部”，那是武仙座最亮的恒星。他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向著那顆星跳去。

“管他的，反正這次去得比什么時候都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