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晶晶接了孩子回來,意外看見丈夫已經(jīng)在廚房。他說菜都已洗凈備好,蔥姜蒜也已經(jīng)切成碎末,一會兒煎條魚。今天回這么早,還這么自覺,尋常日子,也沒有誰過生日。問他,他說等會兒再說。
吃完飯,他洗了鍋刷了碗,把桌子也擦了。沒有再拖延的余地。他支開孩子,說公司要黃了,裁了大半,補償金相當于沒有,畢竟不是正規(guī)的企業(yè)。之前公司說到手的錢多發(fā)一點,保險就上最低檔。
“那怎么搞?”何晶晶脫口而出。她原本計劃過完年就在附近找份工作。小孩差不多可以脫手了,這個9月就上一年級。一直是自己在帶,婆婆有時過來幫襯一下——她手里還有一家小賣部在做,香煙牌照也有,輕車熟路,生意可以維持,不能完全不管。
娃娃的小學離婆婆家很近,何晶晶盤算著到時可以“賴”給他們,至少可以接過去吃個晚飯。
婆婆說沒問題。因為她經(jīng)常說沒問題,所以何晶晶沒有婆媳問題。婆家結構簡單明了,一覽無余。雖然丈夫自個兒掙得不算多,但重擔爹媽扛了。從房子到車子,該有的都有。只有一個嫁在隔壁市的小姑子,條件挺不錯,大家都夸她能力強——能力強的人大概率也不會惦記家里的這點資產(chǎn)分配。說起來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里的肉還是嫩一點,丈夫得到的好處明顯更多。
何晶晶的公婆兩人手腳勤快,腦子也比較好使,早年間攢下了一點家業(yè)。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兩老住的這一套房樓上是臥房,樓下是門面房,除此之外,手里還有兩個收租的門面,小地方收得不多,比不了大城市,但養(yǎng)老肯定沒問題。盡管如此,真要是走不動道了,還得傍著兒子一家,只能由他來送終。這是婆婆的想法。
7年前,何晶晶家收到的彩禮是八十八萬。這在她的家鄉(xiāng)是一般的水平,畢竟當?shù)厝耸坑兄蚵涞睾灥拿?,有錢人多,彩禮高,陪嫁也豪。但這個數(shù)字在丈夫所在的省份是活見鬼的數(shù)字。他們這邊不興大額彩禮。但是為了表示誠意,也按著風俗給了。
給完這筆錢之后,婆家的老底是基本掏得差不多了,還是留了一半?沒有人公開談論過此事。整件事原本也沒有太多擴展內容可言。但是,這筆錢沒有進何晶晶口袋。她只拿到了八萬的現(xiàn)金和六萬八千八的金器。剩下的還在娘家。老媽說幫她存?zhèn)€定期?!凹捱^去,離得遠,要留一手”。她開過一次口,生孩子的時候她手里沒有啥錢,那一次她要到了十萬。
這幾年,她不太缺錢,丈夫管了開銷,開銷并沒有傳聞那么大,孩子也不是吞金獸、碎鈔機,普通家庭普通欲望,沒有虧欠,也不算全力培養(yǎng)。婆家三不五時會貼補一些,過年給小孩的紅包是一萬,上幼兒園貼補了三萬。何晶晶沒有跟他們提起過“空心彩禮”的事—按照此地常規(guī)的做法,彩禮只是過一道手,娘家還會再貼補一點給女兒,當作小家的啟動資金。一方面她覺得說出來惹是非,于事無補,徒增煩惱,一方面她也不想觸碰這個話題,怕之前的擔心成真。
“你別擔心,暫時還可以應付的,我再找找,阿凱那邊可能也需要人手?!卑P是丈夫的發(fā)小,很早就邀約過丈夫,但丈夫保守,心無大志,有個過得去的收入就可以了,他挺知足。何晶晶沉默了,她沒想好要不要先跟他交個底。算了,先不說。
等到9點,小孩要睡了,她陪著進了朝北的小屋,拉上窗簾,關上燈,坐在一旁,只有手機的白光。她給曉靜發(fā)了一條信息,問這種情況下,怎么拿回存放在母親那里的錢。曉靜是她的初中同學,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勞碌奔波。她跟她不一樣,倔得多,路都是自己選的?!爸苯诱f吧,說你要周轉,準備做點生意,先探探口風?!?/p>
“不給怎么辦?”“你先賭一下嘛,不給你就鬧。你媽后來再找的老伴也是有單位的人?!?/p>
“嗯,等會兒我寫一段,再發(fā)你過目。你幫我看看措辭?!?/p>
“不用斟酌,就照實說吧,說你現(xiàn)在困難,說慘點?!?/p>
何晶晶在文件傳輸助手里修改了兩遍,有點干巴,但該傳遞的信息都傳遞了。
是現(xiàn)在就發(fā)過去呢,還是明天早上再發(fā)?她又開始遲疑。晚上10點過5分,她估摸著母親已經(jīng)睡了,將消息發(fā)送了。
看了幾遍沒有回信后,她走出了兒童房。丈夫以為她的心事重重都是自己帶來的,他說:沒事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先不告訴咱媽也行,說不定我很快就找到更好的工作了。
何晶晶擠出了一點笑,這一宿她都沒有睡踏實,早上六點半,她的手機依然沒有信息。
母親的信息是7點發(fā)來的。她說這個錢依著老規(guī)矩都是長輩來決定的。父母怎么做,都是出于長遠的考慮。你去打聽一下,是不是這樣的做法。如果不是,你再來找我要。另外其中的五十萬她已經(jīng)投給別的地方,現(xiàn)在也拿不出。如果你們實在周轉不開來,她這幾天會轉五萬過來。年輕人要靠自己打拼才能給家人帶來福氣,不要總盯著父母輩手里這點。
最后一句,是說給女婿聽的語氣。因為何晶晶沒有這個膽,她認為消息是女婿拿著手機給她發(fā)的。
何晶晶手有點抖,她快速熄了屏幕,起身洗漱,熱了牛奶和面包,又煮了幾個雞蛋。等水開的時候,她又看了一眼手機。女兒起床了,丈夫正給她穿衣,平時早上也是他送。
7點50分,屋里只剩她一人。安靜,適合發(fā)飚。她編輯了一段很長的文字過去,表示失望。這個錢當時說好了只是保管,是為了給我以后一個保障,并不是全由你們處置。這筆錢也不是賣女兒的收入。這一句寫完后,她又刪了。
“我現(xiàn)在要用錢,不管是做點生意還是別的,總之需要周轉,小龍昨天失業(yè),我婆家他們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五萬肯定不夠,你盡快轉來一些吧。”
幾秒后,母親打電話過來,開頭就是哭腔,“晶晶,你現(xiàn)在怎么變成這樣。你以前從來都不是這種孩子,我投出去的錢哪能說取回就能取回?你現(xiàn)在要逼死我嗎?”
何晶晶嘴笨,她本來不想接這個電話,慌亂中接通的。現(xiàn)在好了,被懟得一句也接不上,只好自己也跟著哭了。最后她說,媽,這個錢你盡快想辦法吧。掛完電話,母親的電話又進來了,她這回把手機擱在了桌子上,任由它響。鈴聲凄厲,響了一分鐘后停了。何晶晶起身,燒了一壺水,過濾了第一泡,暗紅色的茶水看起來深不可測。
晚一點,丈夫送完孩子就要回來了。他如果不問,就先不說吧。她作好了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