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文章以追溯世界語言學史上的四大語音研究傳統(tǒng)為前奏,強調漢語等韻學為“中國經(jīng)典音位學”。繼而依據(jù)原著,探究博杜恩區(qū)分音位與音素并創(chuàng)立音位學。作為一種具有影響力的理論,音位學形成于19世紀70—90年代的俄國喀山學派?,F(xiàn)代語音學的各個分支(生理語音學、心理語音學、歷史語音學、普通語音學、比較語音學、胚胎語音學、病理語音學),博杜恩皆已涉及,并且提及語音與思維、語音與生態(tài)的研究,其理論基礎包括“語言雙重劃分論”“語言能量論”“語言心理論”“發(fā)音行為示意論”“形態(tài)化和語義化表象論”等。任何原創(chuàng)學說的形成過程都是不平坦的。創(chuàng)立者需要反復醞釀和思考,其論述可能前后不完全一致,其觀點也可能不斷演化。
關鍵詞 音位 音位學 喀山學派 博杜恩 原創(chuàng)學說
一、 引 論
人類語言具有音節(jié)性、音素性、音位性等特點,語音分析源遠流長。從公元前3000年古埃及文字中出現(xiàn)音素符號算起,已有5000年。從巴尼尼(約前4世紀)依據(jù)發(fā)音生理機制分類,波顛阇利(約前2世紀)提出恒定“字母音”算起,已有2400~2200年。從亞里士多德(前335)將言辭語音析為字母、音節(jié)、語音合成物算起,已有2355年。從狄奧尼修斯(前100)強調“練習朗讀和注意韻律”并定義元音、輔音算起,已有2120年。從弗萊(1799)收錄405套字母考察語音史算起,已有221年。而西方音位學從博杜恩(1881)區(qū)分音位和音素算起,僅有140年。
在同源語言中,詞形平行的術語在不同語言、時期或學派中的含義可能有別。英語的phonology一詞在20世紀初以前通常指“語音史”“歷史語音學”。(Sweet 1874,1892;Jespersen 1899)而在1899年,博杜恩(Бодуэн де Куртенэ,1845—1929)在《音位學》中已用波蘭語的fonologia(與phonology詞形對應)指稱這一新學科?!耙粑粚W(фонология)源于希臘語的φων?(語音)與λογο?(知識)?!保ěⅶ唰乍濮铵撸?] 1963,Ⅰ)353該術語可能來自德語的Phonologie,博杜恩1870年在《奧古斯特·施萊歇爾》中提及其師對語法學分支的劃分:
為了區(qū)分語言中的詞語及其成分的聲音、形式、特征以及句子的構造,施萊歇爾將語法分為:1. 音系學(фонологию)或發(fā)音學,2. 形態(tài)學或形式科學,3. 功能科學或意義關系科學,4. 短語,句法。(Бодуэн 1870a/1963)41[ 2]在《19世紀的語言學》(1901)中,博杜恩首先提到的分支學科就是語音學。
在語言學的所有這些分支中……既有一般的,也有獨特的:語音學(фонетика)是關于音響表象或發(fā)音的科學,分為人類語音學(антропофонику)和心理語音學(психофонетику)。[3]
(Бодуэн 1870a/1963)10-11人類語音學,即“言語生理學”“生理語音學”;心理語音學,即“音位學”。
20世紀20—30年代,布拉格學派發(fā)揚博杜恩的音位學說,采用法語的phonologie和德語的Phonologie。英美學者接受之初,也用與之平行的詞形phonology(傳統(tǒng)義“語音史”),后用新造的術語phonemics(音位學)。20世紀50—60年代,生成語法不再使用phonemics,而只用phonology(音系學)。20世紀70—80年代之交,首先向國內介紹generative phonology的論文中,徐烈炯(1979)將其譯作“生成音位學”,王嘉齡(1980)譯作“生成語音學”,吳宗濟(1980)譯作“生成音系學”。周紹珩(1980)將phonology譯為“音系學”,并指出節(jié)律學和音位學共同構成整個音系學。此后,陸致極(1985)介紹非線性音系學仍譯為“生成音位學”。王嘉齡(1987)介紹詞匯音系學時將generative phonology改譯為“生成音系學”,此后漸成通行漢譯。
細而論之,布拉格學派將凸顯音位功能的語音研究稱為phonologie。就詞源而言,phonologie 或phonology(lt;希臘語φων?“語音”+λογο?“知識”)并無“系統(tǒng)”之義。布拉格學派的含義就是以音位為基本單位的語音學,如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1896—1982)1928年在海牙第一屆國際語言學家大會上發(fā)表的《什么方法最適合對任何語言的音位學進行全面而實用的介紹》及其1932年為《捷克斯洛伐克百科全書》撰寫的詞條“音位學”所用術語均為phonologie,而他1931年執(zhí)筆的《音位學標準化術語方案》所用術語卻是法語的phonologique。20世紀30年代,美國學者Swadesh(1934)為了與phonology(語音史)區(qū)別,依據(jù)基本單位phoneme,稱這門學科為phonemics,準確的詞形應為phonematics。20世紀50年代,中國學者漢譯的“音位學”(李振麟 1955;田恭 1955;桂燦昆 1956),可能來自美國學派的phonemics,也可能來自蘇聯(lián)學派的фонология、布拉格學派的phonologie或Phonologie。根據(jù)歷史原則,指稱音位研究仍當用20世紀50年代的漢譯術語“音位學”,指稱語音生成研究則可用20世紀80年代的漢譯術語“音系學”或“生成音系學”。
本文以追溯世界語言學史上的四大語音研究傳統(tǒng)為前奏,繼而依據(jù)原著條分縷析,展開博杜恩區(qū)分音位和音素并創(chuàng)建音位學的樂章。作為一種具有影響力的理論,音位學形成于19世紀70—90年代的俄國喀山學派。長期生活在俄羅斯帝國轄下的波蘭學者博杜恩,其論著多以俄文、波蘭文或德文(帝國通用的學術語言)撰寫,因此這段學術史英美學者難免感到陌生。史實表明,任何原創(chuàng)學說的形成過程都是不平坦的。創(chuàng)立者要經(jīng)歷反復醞釀和思考,其論述可能前后不完全一致,其觀點也可能不斷演變。與之相關,新學說不但有其時代的學術背景,而且受其個人的精神驅動。
二、 語音研究的四大傳統(tǒng)
在人類歷史上,文字的發(fā)明出于對其母語語音的直接感知并隱含了語音要素分析的自發(fā)方法。從世界語言學史中,可以梳理出語音研究的四大傳統(tǒng)。(李葆嘉 2002)
(一) 閃含傳統(tǒng):音素離析和字母創(chuàng)制
任何原初文字的發(fā)明,都包含著發(fā)明者對其語言結構,尤其是語音要素的自發(fā)分析。公元前3000年,古埃及象形文字中出現(xiàn)了最初的音符,此后固定為24個單音音符。這些由象形符號演變而來的音符體現(xiàn)了人類最早的音素分析能力,但并非所有語言都能自發(fā)孕育出“離素原則”(principle of phone dissociation),只有閃含語清晰的三輔音結構(C-C-C)才能促使其語言使用者形成音素可分解的直覺。公元前1500年,西奈半島的閃米特人從古埃及文字中挑選出二十多個音符組成了最初的音素文字。閃含語的詞根通常由三輔音構成,由輔音詞根之間的元音屈折構成形態(tài)標記或派生新詞。例如希伯來語的詞根K-T-L(殺),通過其中的元音屈折形成:KeToL(“殺”的動詞不定式)、KoTeL(殺人者)、KaTuL(被殺者)等。這種反復出現(xiàn)的詞音結構,促使說話者把輔音理解為主要的音素,閃含人由此掌握了音素分析法。
因此,人類最初的輔音分析并非出于自覺的技能,而是三輔音結構中的音素繼起性和元音屈折性賦予了智者這種才能。音素分析的古埃及—西奈—腓尼基—阿拉米傳統(tǒng),伴隨著字母的西傳東播,而其離素原則成為古希臘人和古印度人的語音分析工具。(李葆嘉 1998)4-5
(二) 希臘傳統(tǒng):基本要素和元輔字母
公元前10世紀,腓尼基字母傳入古希臘。由于語言結構類型不同,古希臘人將其中幾個改為元音字母,由此形成最初的元音—輔音字母表,開啟了希臘語的語音分析。古希臘哲學家認為,語言是由能組成意義整體的語音單位構成,這種單位即“基本要素”(στοιχε?ον)。德謨克利特(Democritus,約前460—前370)在尋找一個可證實物質世界原子論的類比時,引證了作為語言最終成分的音素。東羅馬文法學家普利西安(Priscian,約480—560)也曾說過:“正如原子聚合產(chǎn)生各種有形事物一樣,語言的音素構成了就像某種有形實體的清晰言語?!保≒riscian 1855)這揭示了原子論與音素論的同構性。
柏拉圖(Plato,前427—前347)認為,如果不能從語流中區(qū)分出一定數(shù)量的語音,就無法聽懂這種語言。語言如同音樂,我們需要了解如何把基本單位組織成連貫系統(tǒng)。該系統(tǒng)包含數(shù)量有限而具有固定聯(lián)系的可離散語音單位。其弟子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前384—前322)在《詩學》(前335)中討論了言辭中的成分。
言辭由下列幾種成分組成:字母、音節(jié)、聯(lián)接、名稱、陳述、屈折或變形、句子或慣用語。……聯(lián)接成分是無意指的語音……。名稱成分是有意指的語音合成物,不標記時態(tài)。……陳述成分是有意指的語音合成物,需要標記時態(tài)。……名稱成分和陳述成分都有屈折變化,以表示組合、狀態(tài)關系或諸如此類,或表示數(shù)量范疇……。句子或慣用語是有意指的語音合成物。(Aristotle 2008)22-23
亞里士多德區(qū)分了言辭的語音單位:字母(音素)、音節(jié)、語音合成物;確定了語音的意指功能:無意指的語音(聯(lián)接成分)、有意指的語音(名稱成分、陳述成分);識別了語音的形態(tài)功能:標記時態(tài)的語音、表示關系的屈折語音。
作為西方文法學的原典,狄奧尼修斯(Dionysius Thrax,前170—前90)的《文法技藝》(前100年),第一部分就是“練習朗讀和注意韻律”。所謂韻律,包括重讀、送氣、音節(jié)數(shù)量。狄奧尼修斯確認希臘語共有24個字母:其中7個元音(φων?εντα),表達完整的語音(φων?ν);其余的17個輔音(??μφωνα),與相關元音結合才形成音節(jié)(?υλλαβ?)。此后,拉丁文法家多納圖斯(Aelius Donatus,320—380)的《文法技藝》(約350)第一卷包括語音、字母和拼音知識。普里西安的《文法原理》(約525)卷一是“語音(voce)和字母(litera)”,卷二是“音節(jié)(syllaba)和詞素(dictione)”。法國阿爾諾(Antoine Arnauld,1612—1694)和朗斯洛(Claudc Lancelot,1615—1665)的《普遍唯理語法》(1660)第一編是“語音(sons)和字母(letters)”,包括論元音(voyelles)、論輔音(consonnes)和論音節(jié)(syllabe)。早在12世紀,冰島佚名學者留下《第一篇語法論文》。據(jù)說僅用11個符號(9個字母+2個附加符號)就區(qū)別了冰島語中36個音素的書寫形式,并提出“獨特語音”(son distinctif)和“代償原則”(principe de commutation)。但該文1818年才得以出版,20世紀下半葉才有專門研究。
(三) 印度傳統(tǒng):語音生理與永久實體
公元前6世紀,或中亞商人將阿拉米字母帶到印度,由此催生了早期婆羅米字母。古印度稱“語法”為vyākara?a(離析),源于婆羅門信徒對語言和知識女神吠陀圣體的“精細分解”。前4世紀后期,巴尼尼(Pā?ini)撰成《八章書》(A??ādhyāyī)。梵文學家提出語音研究包括發(fā)音過程、音素、音素組合。首先分清口腔內外發(fā)音器官,其次根據(jù)發(fā)音器官及其作用區(qū)分音素,具體分類如下:(1) 根據(jù)口腔張幅度可將音素分為四種:完全閉合(爆破音和鼻音)、不完全閉合(摩擦音)、口腔半開(半元音)、口腔全開(元音);(2) 根據(jù)聲帶顫動區(qū)分帶音和不帶音;(3) 根據(jù)聲門狀態(tài)區(qū)分送氣及不送氣爆破音; (4) 根據(jù)氣流通過鼻腔區(qū)分鼻輔音與非鼻輔音;(5) 根據(jù)輔音氣流受阻部位識別喉音、軟腭音、硬腭音、卷舌音、齒音和唇音。(莫旭強,張良春 1983)梵文學家主要分析的是輔音。一是婆羅米字母的藍本阿拉米字母是輔音型,二是音節(jié)型字母反映梵語切分的自然單位是音節(jié)。雖然元音是構成音節(jié)必不可少的音素,但可作為獨立成分的元音相對簡單,而作為從屬成分的輔音相當復雜。除了生理語音研究,印度梵文學家發(fā)現(xiàn)了“連接音變”(sandhi)現(xiàn)象,提出了語素的音變規(guī)則和語素的聯(lián)接規(guī)則。
前2世紀,瑜伽派創(chuàng)始人波顛阇利(Pata?jali)就《八章書》撰成《大疏》(Mahābhā?ya), 提出任何語言要素都有兩方面:一是說話者表達的實情,即“外顯即時表達”(dhvani);一是在口語或書面語上并未展現(xiàn)卻長期存在的基礎,即“內涵永久實體”(spho?a)。與語音層面相應的“永久實體”即“字母音”。7世紀,巴迪哈里(Bhar?rhari)提出還要區(qū)分兩種即時表達:排除說話者個人因素的práik?ta-dhvani(唯一即時表達),以及包含說話者個人因素的vaik?ta-dhvani(實際即時表達)。這種觀點已經(jīng)意識到音位與音素之別。(莫旭強,張良春 1983)
(四) 中國傳統(tǒng):漢字反切與等韻原理
基于漢語音節(jié)的聲韻調,古人對語音的自然感知是音節(jié)性的,由此導致文字中的假借、形聲以及訓詁中的讀若、譬況、直音。漢魏以降,受梵文胡書影響,出現(xiàn)了為漢字注音的反切。基于反切辨音,進而編撰四聲分韻的韻書。受梵藏字母啟發(fā),唐宋時期出現(xiàn)了三十字母(后為三十六),由此形成四等審音和韻圖呈示的等韻學。薛鳳生(1931—2015)所揭示的等韻學的基本精神與西方音位學不謀而合。
中國傳統(tǒng)音韻學的主旨是區(qū)別字音。起初便用的方法是分韻與標注反切,而不使用語音符號。到了等韻時代,更利用圖表與文字來表達不同字音間的韻類與聲類等關系,這種表達方法自然只能是音位上的對比,而不是細微的語音描述,其基本精神與西方晚期的音韻理論是不謀而合的。我們也可以說,西方新起的音韻理論其實在中國古代早已廣泛應用了。(薛鳳生 1985)
漢語等韻學或“中國經(jīng)典音位學”,采用聲韻調分析漢語單字的成果。與西語的繼起型音素組合不同,漢語的音素組合是共起型,并且音節(jié)與單字具有對應性。這種音素組合的差別導致西人音素的抽象化與漢人音節(jié)的附義化。當對語音進行音素式分解時,繼起型組合為之提供了便利,因而西方學者較易析出元音和輔音,但音素組合的復雜性與音節(jié)的非表義性卻限制了對其辨義功能的研究。與之相反,漢語音素組合的共起型以及音節(jié)的附義性,則便于其音義辨析的研究。以四等審音和韻圖呈現(xiàn)音節(jié)(漢字),必然導致聲韻組合規(guī)則的揭示,自然會通過音義對勘得出音位系統(tǒng)。中國古代學者利用辨義功能區(qū)別音位,并非出于先知先覺,而是漢語音節(jié)的附義性使然。與古埃及用離素原則分析語音一樣,語言類型或語音結構類型制約著語音分析模式。(李葆嘉 1998)86-89傳統(tǒng)等韻學符合趙元任(2002)30-34提出的音位歸納六原則:相似性、對補性、系統(tǒng)性、簡約性、語感性與歷史性。
明清習用“等韻”,宋代稱“切韻”“切韻圖”“切韻之法”。但唐末五代比丘守溫《韻學殘卷》內有《四等重輕例》等,北宋有《四聲等子》,南宋《玉?!分杏猩趶端穆暤鹊趫D》,蓋佛門習稱“等”或“等第”?!俄嶇R》(1161)與《七音略》(1162)的原型是《七音韻鑒》(推測成書于五代)。如從五代(907—979)算起,“中國經(jīng)典音位學”已有千年之久。
三、 音位概念的形成
(一) 18世紀英語的phonology(語音史)與19世紀英語的phonetics(語音學)
自古以來,西方學者把音素稱為“字母”(litera,letter)。所謂字母表,大體是當時的語音系統(tǒng)(后世出現(xiàn)變化)。1728年,德國斯庫爾策(Benjamin Schulze,1689—1760)刊行《東西方語言大全:包括100種字母表,多種語言附錄,數(shù)詞和名詞以及200種語言或方言的主禱文》。1741年,德國亨澤爾(Gottfried Hensel,1687—1767)刊行《所有知識概覽:包括世界各地語言的主要群體及其親和性奧秘,及字母、音節(jié)、自然發(fā)音和衰變》,展示了西方已知語言的樣本、書寫系統(tǒng)及字母發(fā)音,使用了拉丁文的vocumque(發(fā)音)。1797年,意大利古埃及文字學家佐伊加(Georgio Zoega,1755—1809)在《論通常方尖碑的起源》中使用了拉丁文的phoneticus(語音的)。
1799年,英國字母學家弗萊(Edmund Fry,1728—1787)的遺作出版,其書全名《書寫圖形;包含世界上所有已知字母表的復制;以及對每套字母特殊影響力的英語說解,增加了所有經(jīng)過充分核實的口語樣本,由此形成對語音史的綜合梗概》。英語的phonology始見于此,意指(古老字母反映的)“語音史”。phono-(聲音、嗓音)lt;希臘語 phōno- (聲音、發(fā)音、語言),-logy(言談、學說、理論)lt;法語 -logie 或中世紀拉丁語 -logialt;希臘語-logia。全書收錄164種語言的405套字母樣本,如古希臘、腓尼基、伊特魯里亞、迦勒底字母等。網(wǎng)上有如此評價:
我們可能會在這些書寫系統(tǒng)加密的一些語言景觀中學習吟誦和生活,但其余的將永遠是我們眼前殘留的空虛符咒,其生機勃勃的力量已逝。就像語言每年都在不斷地消亡,以至于悄無聲息地滅絕,弗萊該書初看更像字母的陵墓,而非語言的廣場。(Dukes 2004)
英語的phonetics(語音學)始見于1841年,來自始見于1803年的phonetic(聲音的、語音的)。phoneticlt;現(xiàn)代拉丁語phoneticuslt;希臘語phōnētikos(發(fā)聲的)。1841年, 英國萊瑟姆(Robert Gordon Latham,1812—1888)在《英語語言手冊》中首次使用phonetics。 此后,埃利斯(Alexander John Ellis,1814—1890)的《語音學基礎》(1848)、斯威特(Henry Sweet,1845—1912)的《語音學手冊》(1877),皆沿用萊瑟姆的術語。
埃利斯界定了廣義語音學和狹義語音學。斯威特強調,同一語音細節(jié)可在不同語言中具有不同地位,區(qū)分了寬式與嚴式標音。然而他們都沒有把描寫語音細節(jié)的研究和描寫音義關系的研究分為不同學科。埃利斯論著中的phonology指特定語言或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在《早期英語的發(fā)音》(1869—1889)中多次提及的英語各方言phonology都屬于語音史研究。斯威特(1874,1892)筆下的phonology也通常出現(xiàn)于語音史論述中。(曲長亮 2021)
葉斯柏森(Otto Jespersen,1860—1943)繼承其師斯威特的觀點,在《語音學:語音學說的系統(tǒng)闡述》中認為丹麥語的fonologi(與英語phonology對應)就是“語音史”。
Lydhistorie(丹麥語的“語音史”——引注)若要以希臘語術語稱之,則 fonologi是個恰當術語。實際上許多研究者也都是這樣用的。將fonologi視之與fonetik(語音學,與英語phonetics對應——引注)相區(qū)別,且在一定程度上對立。(Jespersen 1899)長期以來,英語phonology的通行含義是“語音史”,即在歷史語音學意義上使用該術語。
(二) 1873:法語新詞phonème(音素)
現(xiàn)代音位學的核心術語是“音位”(法語phonèmelt;古希臘語φ?νημα“發(fā)音、口語、聲音”),初義指“語音、音素”。19世紀50年代,法國航海商人和語音學家德斯熱奈特(A. Dufriche-Desgenettes,1804—1878)回到巴黎,1866年成為巴黎語言學會的創(chuàng)始成員。(Koerner 1976)他在出國經(jīng)商期間收集各地語言以試圖制定通用字母,撰寫過幾篇語音論文,并提出用法語的phonème翻譯德語的Sprachlaut(語音),代替法語原用的son de langage(語音)。這在他1865年3月的手稿中得到證實,但1868年他才發(fā)表第一篇語音論文。有學者認為,德斯熱奈特可能并沒有新造該詞,而是從哲學家貝?。≒et?r Béron,1799—1871)那里借用的。此前幾年,貝隆曾用phonème指語音。(Mugdan 2011)從1861年起,貝隆在巴黎刊行法語的《普世科學》(Panépistème),德斯熱奈特可能看到其書中所用的phonème。
在1873年5月24日的巴黎語言學會會議上,法蘭西學院教授哈維特(Louis Havet, 1849—1925)宣讀了德斯熱奈特的《論鼻輔音的性質》(Sur la nature des consonnesnasnases)。
此后刊登紀要(Revue critique d’histoire et de littérature 7 1873)——我們借用德斯熱奈特的phonème指任何一個清晰的語音。(參見伊·克拉姆斯基1993)12
(三) 1879,1911:索緒爾的phonème(音素)和phonologie(普通語音學)
此后六年,即1879年,時在萊比錫大學攻讀比較語法專業(yè)的三年級學生索緒爾(Ferdinand de Saussure,1857—1913)撰成《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他從哈維特文中借來phonème,仍在“音素”意義上使用。該文第二章目錄是:
第二章 歐洲語言中的音素A
§4. 北方語言的元音a具有雙重起源
§5. 希臘語α和意大利語e的等效性
§6. 北方語言中的音素A(Saussure 1879:Table des matières)
該文中四次(Saussure 1879)32,55,197,285提及或引用哈維特的論述。索緒爾于1876年加入巴黎語言學會,熟悉哈維特的研究和巴黎語言學會信息。
20世紀初,在《普通語言學教程》(1907—1911年講授,以下簡稱《教程》)中,索緒爾定義了兩種完全不同的語音研究。
語音生理學(德語Laut-或Sprachphysiologie)通常稱為“語音學”(德語Phonetik,英語phonetics)。我們認為這個術語不合適,而用“音位學”(phonologie)來代替它。因為語音學(phonétique)起初是指、現(xiàn)在還應繼續(xù)指語音演化的研究;這兩種完全不同的研究不可混淆。語音學是一門歷史科學(science historique),分析在時間中運行的事件和轉化。因為發(fā)音機制總是一樣的,“音位學”卻不受時間限制。(Saussure 1916)55-56
根據(jù)用語,《教程》把語音生理學(physiologie des sons)改稱為所謂“音位學”(phonologie),而認為“語音學”(phonétique)是歷史語音學。這與當時及此后的通行看法相悖。與之相反,斯威特(1874,1892)用英語的phonetics指“語音學”,用phonology指“語音史”;葉斯柏森(1899)用丹麥語的fonetik(與法語phonétique、英語phonetics詞形平行)指“語音學”,用丹麥語的fonologi(與法語phonologie、英語phonology詞形平行)指“語音史”。
因此將《教程》中的phonologie漢譯為“音位學”,雖然漢譯本有校注,[4]但是讀者仍然可能望文生義,誤認為索緒爾討論了真正的音位學。雖然遵循20世紀50年代的共識,將法語的phonologie漢譯為“音位學”,但據(jù)《教程》對phonologie的辨析,當改譯為“普通語音學”或“生理語音學”,而phonétique應譯為“歷史語音學”。
在《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中,phonétique/phonétiques共出現(xiàn)15次,而phonologie 未見。文中稱“(歷史)語音變化”為changements phonétiques(Saussure 1879)30,稱“(歷史)語音的轉化過程”為cours des transformations phonétiques(Saussure 1879)40,稱“(歷史)語音定律”為lois phonétiques(Saussure 1879)48。據(jù)此,索緒爾一直在“歷史語音學”或“語音史”的意義上使用phonétique,蓋與他在萊比錫大學接觸的知識或形成的思維定勢有關。
(四) 1870—1881:喀山學派區(qū)分фонема(音位)和звук(音素)
音位的詞形借自法語的phonème,但音位概念的發(fā)源和成熟地卻在俄羅斯。1862年,高加索語言文化學家烏斯拉爾(Пётр Карлович Услар,1816—1875)在《高加索民族志·語言研究》(Этнография Кавказа. Языкознание)中指出:必須把基本的、典型的語音與其在連貫語言中的變體區(qū)別開來。(謝爾久琴科 1956)971870年,博杜恩在《十四世紀以前的古波蘭語》中意識到,語音的物理性質與其民族感覺意義可能不一致。
由于語音的歷史變化,在不違背其語言結構及發(fā)展的生理條件下,波蘭語和其他所有斯拉夫語一樣,也發(fā)生了語音的物理性質與其民族感覺意義不一致的情況。(Бодуэн 1870b/1963)451871年,在《關于語言學與語言的若干一般性看法》中,博杜恩對此進一步闡明:
語音在語言機制中的作用,就該民族的感覺意義而言,不一定與該語音相應的物理性質范疇永遠一致。一方面,意義受到語音生理特點的制約;另一方面,意義受到該語音發(fā)生及其歷史的制約。這是從形態(tài)學即構詞角度分析語音的方法。(Бодуэн 1870b/1963)66
博杜恩從形態(tài)學即構詞角度揭示了語音的物理性質和意義功能具有雙重性。博杜恩的所謂“形態(tài)”,指的是構成詞語的要素(詞素或語素)。
此后,在研究斯拉夫語和其他印歐語的歷史語音過程中,博杜恩越來越覺得術語“音素”(звук)不能滿足需求。尤其是在語音交替的過渡階段,同一“語音單位”(фонетическая единица,相當于音位)的不同變體需要一個表達方式,博杜恩由此提出不同變體與其語音單位之間的“映射”(рефлекса)關系。直至1881年,在《斯拉夫語言“比較語法”的若干章節(jié)》中,博杜恩采納了其學生克魯舍夫斯基(Николай Вячеславович Крушевский,1890—1938)的建議,使用新術語“音位”(фонема)??唆斏岱蛩够?881)在碩士論文《元音規(guī)則問題:古斯拉夫語元音系統(tǒng)研究》中首先使用了該術語,博杜恩對此有所說明:
克魯舍夫斯基跟我聽課,并從1878年起至今參與我指導的語言學訓練,由此形成了更準確地表達這一切的想法,并為不同類型的語音交替設計了專門術語。他還提出了“相關關系”“對應關系”(我以前用過“映射”отражения)和術語“音位”(фонема)(借自索緒爾的論文,但在另外意義上使用)。關于這個主題的想法,克魯舍夫斯基在其碩士論文……前言中提出的看法,比我講的更精確和更科學。(Бодуэн 1881/1963)125-126克魯舍夫斯基在其論文中提出:
用該術語(фонема)作為“語音單位”的名稱有其優(yōu)勢,而術語“音素”則可以用來表示生理的語音。其理由在于,語音單位不一定是單獨的語音,也可能是兩個語音的聚合。(轉引自Зиндер amp; Матусевич 1953)63
克魯舍夫斯基從索緒爾《論印歐語元音的原始系統(tǒng)》中借來法語的phonème,指稱與音素有別的“語音單位”。沿著其師博杜恩的思路,通過親屬語言同源形態(tài)的比較,將音位與語音交替研究結合起來??唆斏岱蛩够鶑娬{,如果不接受“語音單位”這一概念,也就不可能科學地闡述語音和形態(tài)。(楊衍春 2011)
在《斯拉夫語言“比較語法”的若干章節(jié)》中,博杜恩進一步闡明了為什么要區(qū)分音位和音素,并從語音交替角度賦予“音位”(фонемаlt;法文phonème)以新的含義。
音素是純粹的生理語音學(антропофонически)術語,是生理語音的不可分解單位。因此,只有涉及語音的生理基礎以及討論一定發(fā)展時期中的語言,在其內在而必要的生理語音連貫體和變異條件下,術語“音素”才用于語言的語音學研究。然而,在相關關系(корреллтив)和對應關系(корреспондент)場合,我們不能滿足于只有這樣一個術語。主要因為:1. 通過界定相關關系(在一種語言領域中)和對應關系(在比較多種語言時),我們不應僅見由活躍的連貫成分(когерента)結合引起的同一語音的各種變異(видоизменений),而且必須完全剔除其隨機性趨異(дивергенции)。這就需要用語音的一般表達式(общее выражение)代替并分化這些趨異的變體(дивергентные видоизменения)。據(jù)此,這個概念不會是一個音質固定的概念,而只能是對一種已知音素現(xiàn)象的概括。2. 從生理角度,音素具有不可分解性(неделимы)。因此就生理語言學而言,連貫成分和趨異成分(дивергенты)也是不可分解的。然而,單一的相關成分或對應成分的不可分解性,與生理語音學的音素、連貫成分和趨異成分(дивергента)的不可分解性并不總是一致。
顯而易見,通過相關關系和對應關系所體現(xiàn)的語音值(величин)不應與音素混同,必須采用不同的術語。我們認為這個術語就是“音位”。(Бодуэн 1881/1963)120-121
博杜恩當時所用術語антропофоника(直譯“人類學”)、антропологичесая фонетика (直譯“人類語音學”),來自希臘語?ν?ροπο?“人類”和φωνιχ?“語音”,即指“人類生理語音學”。
在該文中,博杜恩區(qū)分了音位學說中的主要關系:一般表達式和趨異的變體。博杜恩繼續(xù)定義音位,并進一步解釋了音素、音位、詞素的不可分解性。
因此,音位是詞語中就某個語音成分所概括的生理發(fā)音特征之總和,它在一種語言內部建立的相關關系,或多種語言之間建立的對應關系中是不可分解的。
換而言之,音位是從單詞語音成分的可比性角度而確定的不可分解語音體。就生理語音學角度而言,音素是不可分解的;就語音學角度而言,音位是不可分解的;就形態(tài)學角度而言,詞素(морфемы)是不可分解的。正是詞素(無論活躍的,還是已無形態(tài)的)分解為音位,而非分解為音素。(Бодуэн 1881/1963)121
博杜恩指出,詞素在形態(tài)學上是不可分解的,只能作為整體理解。而從語音學角度,詞素可以分解為音位,即一個詞素可由多個音位組成。
1899年,在《音位學》中,博杜恩從心理立場進一步闡明了音位的本質。
音位(希臘語φων?,φ?νημα,“聲音”),語言學術語,含義是心理上活躍的語音單位。當我們處理短暫易逝的談話和聽覺時,音素這個術語就足夠了,它指的是產(chǎn)生一個單獨音響印象的簡單語音或發(fā)音單位。然而,如果我們立足于作為言語行為世界(мир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й)存在于我們心理連貫性中的真實語言基礎,那么對我們而言,音素的概念則不敷使用,我們務必要尋找另一個能表示音素心理等價物(психический эквивалент)的術語。而這個術語只能是“音位”。
音位g在此包含兩個音素:g 和弱化的k。因此,音位是在語言上密不可分的單一的生理語音印象。該印象由一系列同一而統(tǒng)一的印象引起,且與音響表象和(發(fā)音的)示意動作表象發(fā)生聯(lián)想的印象引起。換言之,音位是單一的語音表象,在心智中將從所發(fā)相同語音中獲得的印象進行心理融合。與音位的單一表象發(fā)生聯(lián)系的是生理語音表象部分的總和。生理語音表象既是已經(jīng)實現(xiàn)或可能完成的生理功能表象,也是被聽到的表象或所聽到的這些生理功能的結果。簡而言之,音位是語言聲音的統(tǒng)一而恒定的表象。(Бодуэн 1899/1963)351-352
該文中強調音素是短暫易逝(преходящее)的生理聲學現(xiàn)象,音位是心智世界中恒定的(непреходящее)語音心理表象。本質上,音位是音素的心理等價物。
1917年,博杜恩在《語言學概論》中從心智表象和語言價值實現(xiàn)兩方面再次討論了音位。
語音單位的表述,通常稱為“言語的聲音”(звуком языка),它存在并持續(xù)存在于個體心智中。發(fā)出聲音時伴隨的肌動感覺,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聽覺印象,只不過是我們心理上存在的相應聲音表象的痕跡?!覀冃闹侵谐掷m(xù)存在的,即由復雜的發(fā)音動作及其引起印象同時構成的這個“聲音”表象,我們稱之為音位。(Бодуэн 1917/1963)249
從語言思維和基于語言科學(語言學)思維的角度而言,孤立的音位和所有發(fā)音和聽覺要素本身都沒有任何意義。只有當它們成為綜合的、活躍的語言要素的一部分時,才會顯得具有語言價值(языковыми ценностями),才能從語言學上加以思考。這些語言要素就是詞素,因為詞素與語義表象和形態(tài)表象相聯(lián)系。(Бодуэн 1917/1963)276
音位和音素的語言價值,在于實現(xiàn)其擔任語言要素即詞素的功能。具有語言價值的音位和音素,才能成為語言學的研究對象。
(五) 索緒爾的espèce(音種)與博杜恩的фонема(音位)
博杜恩區(qū)分“音位”和“音素”,緣于19世紀70年代,他在喀山大學講授普通語言學課程,撰有《普通語言學課程大綱》(1876)、《1876—1877學年度詳細教學大綱》(1877)、《1877—1878學年度詳細教學大綱》(1879)等。1907—1911年,索緒爾也曾三度講授普通語言學。他在《教程》中提出的“音種”,指的是抽象地考慮不可化約的一個音段。
我們首先分析從口語鏈中獲得的要素,這些要素就像鏈條中的環(huán)節(jié),這些環(huán)節(jié)是不可化約的瞬間。我們不能在其所占時間之外加以考慮。因此像ta這樣的音組總是一個瞬間加上一個瞬間,一個特定長度的音段加上另一音段。另一方面,不可化約的音段t,我們卻可以在時間之外抽象地考慮。如果只關注其獨特性,而不關心依賴于時間延展的任何情況,那么我們可以將一般的t稱為音種(l’espèce)T(我們用大寫字母表示),將一般的i稱為音種I。(Saussure 1916)65-66
索緒爾的用語espèce,高名凱譯為“音種”(1980)74,裴文譯為“音類”(2001)44。法文本《教程》索引未收該術語。所謂“音種”,據(jù)《教程》下文說明,即“各種類型的音素”(Saussure 1916)70或“ 音素的不同種類”(Saussure 1916)71。
博杜恩基于語音交替過渡階段的需要提出“ 音位”(語音類型),索緒爾針對口語鏈的音段分析提出“音種”(音素種類),但是索緒爾的觀點與博杜恩具有某種一致性。
首先,音位具有概括性。索緒爾認為音種是抽象的,與博杜恩所說音位是抽象的、概括的相一致。博杜恩在《斯拉夫語言“比較語法”的若干章節(jié)》)中寫道:
最好將音位符號(знаки фонем)與音素字母(знанов звуков)加以區(qū)分,以便人們能夠一目了然地知道在說什么。使用這兩種符號的目的完全不同:當我們表示音素時,我們的意思是盡可能準確而完整地呈現(xiàn)其所有的生理語音特征。而音位符號——語音類型(фонетический тип)的符號,是剔除了實際出現(xiàn)或存在的活躍特征,僅作為概括結果的抽象性符號。(Бодуэн 1881/1963)122
其次,音位具有區(qū)別性。索緒爾強調音種的獨特性。博杜恩將音位分為可比的和不可比的兩類,以說明區(qū)別特征的重要性。
就可比或不可比而言,音位能夠分為兩類:可比的和不可比的??杀纫粑唬ě妲唰擐支蕨?соизмеримая)是一個給定的音素或多個音素特征之總和,這些特征的復雜性不僅可與同一語言的其他音位(相關關系)對比,還可與其他語言的音位(對應關系或“映射關系”)對比。不可比音位(фонема несоизмеримая)不能以這種方式進行比較或對比……可以說,不可比音位是從所有可比音位中分離出來而殘留的沉積物。(Бодуэн 1881/1963)123在《語音交替理論初探》中,博杜恩舉例說明,音位之間的區(qū)別表現(xiàn)為特征的數(shù)量和單位的質量。如果依次替換一個特征,就可得出一種語言的全部音位。
在隨機測試中,我們可以從一個聲音切換到另一聲音,并在必要時改變其發(fā)音器官的相應動作。例如,從b到т的過渡最容易,只需通過降低軟腭以開放鼻腔,同時其他發(fā)音器官的活動狀態(tài)保持不變。例如,可以從“硬”р到“軟”р′,從е到о,從о到и,依此類推。因此每次僅改變一個特征(признак),我們就可從р到а逐步轉化為所有其他語音:p→p′→b′→b→m → n→d→z→?→?→s→x(ch)→k→g→g′→γ′(h′)→[-j]→i→e→o→u→y→a。(Бодуэн 1895/1963)277
再次,音位具有不可分解性。索緒爾的音種建立在“不可化約的要素或音段”上。博杜恩強調音位的密不可分,更多地從心理角度加以闡釋,他在《拉丁語語音學講義》中寫道:
無論拉丁語還是原始雅利安語的音位,在心理上都是密不可分的,即根據(jù)印象而保留的表象或心理圖景(психической картине)。就心理角度而言,它們是最簡單的不可分離的語音要素或語音單位。但是某個音位的獨特表象總是與其固有的聲學特征相聯(lián)系。一方面,我們描述該音位,即它的音素甚至零音素;另一方面,我們描述該音位與發(fā)音器官各部位若干運動行為的聯(lián)系,即與多個詞的表象相聯(lián)系。(Бодуэн 1890/1963)257
該文從心理學角度強調音位是根據(jù)印象保留的心理圖景。在《語言學概論》中,博杜恩則強調音素是執(zhí)行任務的語音單位,音位是心理中持續(xù)保存的語音單位。(Бодуэн 1917/1963)253
(六) 1910:音位可分解為кинема(動素)和акусма(聲素)
雖然博杜恩在早期論著中認為音位是密不可分的語音單位,但在《語音定律》中卻提出——音位可以分解為更小的要素。
根據(jù)形態(tài)化(морфологизованы)和語義化(семасиологизованы)關聯(lián)的性質,集體—個體語言的不同心智單位,可以表現(xiàn)為密切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也可以表現(xiàn)為由不同部分組成的整體。因此,我們逐漸得到:作為句子構成部分的句段;作為句段構成部分的詞素;作為詞素構成部分的音位。然而,科學分析的要求——必須考慮到心智現(xiàn)實——不允許我們糾結于音位。我們可以將音位分解為不再進一步分解的心理要素(發(fā)音要素和聽覺要素)。從語言表達即從發(fā)音角度,可以將音位分解為發(fā)音要素或“動素”;從感知角度,可以將音位分解為聲學要素或“聲素”。我認為,這些術語對于闡明我們科學的抽象思想是必要的。(Бодуэн 1910/1963)198-199
同時,音位分析也就是對客觀而復雜的概念加以分析,這將導致其分解為最小要素,即分解為從心理角度密不可分的最簡現(xiàn)實表象。就發(fā)音而言——這些是發(fā)音特定行為的顯示(在我看來,它被誤稱為“發(fā)音”),就聽覺而言——這些是由發(fā)音行為表達的協(xié)同性導致的聲學細微差別的顯示。我將這些相互連貫的發(fā)音動作表達稱為“動素”,而將從心理角度密不可分的聲學細微差別表達稱為“聲素”。動素與聲素結合的整體便是音位。音位并非單獨的音符,而是由若干要素組成的和聲。內在的音位即動素和聲素的集合,在任何語言心智中都形成語音表象系列,客觀地聚集在人們“心靈”之中。(Бодуэн 1910/1963)203
“動素”即從發(fā)音角度的發(fā)音動作要素,“聲素”即從感知角度的聲學差別要素,兩者結合成“內在的音位”。即音位具有兩類區(qū)別性特征:發(fā)音動作特征和聲學感知特征。
1917年,博杜恩在《語言學概論》再次提出音位可分析為更小的單位,并且提出新的概念“動聲素”。
然而,音位并非完全不可分析的單位。它們是由多個發(fā)音器官在不同部位協(xié)同工作的結果,并且這些工作大體上同時進行。在此情況下,從聽到的和音響的角度而言,就產(chǎn)生了一個整體印象,盡管可以進一步分析為音響組成部分。(Бодуэн 1917/1963)253
在“術語解釋”中,他對動素、聲素、動聲素的簡明解釋是:
音位——由于所有的相關行為及其成果同時發(fā)生,將幾個不可進一步分解的發(fā)音和聽覺要素(動素、聲素、動聲素)結合為一個統(tǒng)一的整體。
動素——從語言思維角度,它是一種無法進一步分解的發(fā)音或動作元素。例如,唇部的表象、軟腭的表象、舌頭中部的表象等。
聲素——從語言思維角度,它是進一步不可分解的聽覺或聽力(聽到的)元素。例如,由緊閉發(fā)音器官之間的爆破而產(chǎn)生的瞬間噪音表象,由嘴唇動作引起的聽覺表象,還有鼻腔共鳴引起的表象,等等。
動聲素(кинакема)——當動素同步引發(fā)聲素時,動聲素是動素和聲素的結合。例如,雙唇的動量與口音的色調一起構成了雙唇的動聲素;然而,緊閉運動或器官的閉合此時排除了聲素,聲素只有在爆破停止時才能出現(xiàn)。因此在第一種情況下,該動聲素的動素和聲素是一致的,而在第二種情況下,動素和聲素相互排斥。同樣地,我們可以討論喉部聲帶顫抖的動聲素;然而在軟顎運動和鼻腔共鳴音響之間,我們觀察到相互排斥的關系:當軟顎起作用時,即抬起并擋住鼻腔氣流入口時,則沒有鼻腔共鳴的意味,反之亦然。(Бодуэн 1917/1963)289-290
1927年,博杜恩在《語音學與心理語音學之間的差異》中再次重申:
作為語言思維的現(xiàn)實存在和可再現(xiàn)性的語音單位,音位是源于自然“音素”的心智替代物(психический субститут)。其中還有一些音素的剩留要素,可以通過分析來辨別,但在語言交流過程中卻意識不到。動素是指語言思維過程中的發(fā)音行為要素。聲素是指來自聲學領域、聽覺感知領域的最簡心理要素。動聲素是發(fā)音、動作示意與聽覺、聽到含義的復雜雙重性結合體。(Бодуэн 1927/1963)326-327
博杜恩關于音位可進一步分解的設想,可以追溯到1881年。當時他提出“音位”應區(qū)分為兩個不同的概念:(1) 簡單概括的生理發(fā)音特征;(2) 詞素的可變成分及形態(tài)范疇標記。30年后,博杜恩(1910)正式提出音位可分解為“動素”和“聲素”,此后又提出雙重結合體的“動聲素”。實際上反映了音位(心理的、感知的)與音素(生理的、物理的)的區(qū)分,又吸納音素特征的輪回,即心理要素和生理要素的綜合。也許,后來者不一定知道這些,但就學術史的立場而言,這一學說是音位的區(qū)別特征系統(tǒng)(Jakobson, Fant amp; Halle 1952;Jakobson amp; Halle 1956)研究之先導。
四、 博杜恩創(chuàng)立音位學
既然區(qū)分了“音素”和“音位”,廣義語音學也就勢必分化為兩個分支學科。1881年,博杜恩提出“形態(tài)語音學”,凸顯的是與形態(tài)化(即詞素化)發(fā)生聯(lián)想的語音單位。又于1888年、1895年提出“心理語音學”,凸顯的是與心智印象發(fā)生聯(lián)想的語音單位。1899年,他闡明音位學并提出廣義語音學的三分(生理語音學、心理語音學、歷史語音學)以及比較語音學、普通語音學、胚胎語音學和病理語音學,揭示了音位學的性質及其地位。1910年,他又提出“詞源語音學”(與歷史語音學類似),凸顯的是與形態(tài)化、語義化表象發(fā)生聯(lián)想的語音單位,綜合體現(xiàn)了形態(tài)語音學和心理語音學的內容。
(一) 1881:基于“語言雙重劃分論”的生理語音學和形態(tài)語音學之分
在《斯拉夫語言“比較語法”的若干章節(jié)》中,博杜恩首次區(qū)分了兩種語音學:生理語音學(антропологичесая фонетика)和形態(tài)語音學(фонетичесно-морфологической)。
一般來說,至少在雅利安語的應用中,我們必須接受人類語言的雙重劃分:(1) 從精確的生理語音學角度:可聽的完整發(fā)音能劃分為生理語音學的短句,短句能劃分為生理語音學的詞語,詞語能劃分為生理語音學的音節(jié),音節(jié)能劃分為生理語音學的音素;(2) 從形態(tài)(語義的和綜合的?)語音學角度:完整的語言連貫體可以劃分為明顯的句子或短句,句子可以劃分為形態(tài)音節(jié)或詞素,詞素可以劃分為音位。
僅憑此點,就可看出所謂“音位”(фонема)應當區(qū)分為兩個不同的概念:(1) 簡單概括的生理發(fā)音特征;(2) 詞素的可變成分及已知形態(tài)范疇標記。這些內容與兩個范疇有關。在進一步發(fā)揮這些觀點時,有必要嚴格區(qū)分該“音位”術語的這兩個方面,同時為它們設置各自術語。(Бодуэн 1881/1963)121-122
俄語的фонема(在“音位”意義上使用)借自法語的phonème(在“音素”意義上使用),有可能繼承了來源詞的錯誤含義。因此博杜恩才強調,有必要嚴格區(qū)分фонема,設置各自的術語。博杜恩的“形態(tài)”指構成詞的詞素形式(詞根、詞綴、前綴、詞尾),在此基礎上以音位為語音單位建立形態(tài)語音學。
(二) 1888,1895:基于“語言雙重劃分論”的生理語音學和心理語音學之分
1888年,在《尼古拉·克魯舍夫斯基的生平及其科學著作》中,博杜恩基于此前觀點再次從邏輯角度闡述語言雙重劃分論,以彰顯語音應劃分為心理角度和生理角度。
為避免不合邏輯的跳躍式劃分,在我看來,有必要將人類語言進行雙重劃分:(1) 從心理角度劃分,是從大腦語言中樞角度而言?!纱藙澐譃榕c一系列語言表象和語言以外表象相結合的有價值單位。這就要將言語劃分為復合句或完整句,將完整句劃分為簡單句,將簡單句劃分為單詞和詞組,將單詞劃分為形態(tài)—語義單位或詞素,最后將詞素……劃分為相關的音位。(2) 從語音角度劃分……從這個角度來看,是從代表連續(xù)性音素鏈的單個語音表現(xiàn)而言。首先分解為一口氣發(fā)出的一系列音素。這些相同的單個呼吸線被分解成更小的線段,用單詞之間的停頓相互隔開。此外,音節(jié)之間的分界給出音素的組合,伴隨著單獨的停頓和呼氣,也就形成了音節(jié)。(Бодуэн 1881/1963)182-183
1881年的語言雙重劃分論,先是生理語音學角度,后是形態(tài)語音學角度;1888年的語言雙重劃分論,先是心理或大腦語言中樞角度,后是語音角度。
1895年,博杜恩在《語音交替理論初探》中正式提出心理語音學(психофонетика)和生理語音學(антрпофоника)。博杜恩在“弁言”中說明:
補充的副標題《心理語音學章節(jié)》聽起來有些標新立異,但我想以此說明,我承認自己是語言學某個流派的擁護者。在語言的所有現(xiàn)象中,這個流派首先考慮的是心理因素。(Бодуэн 1895/1963)266
在此論著中,音位被理解為一種心理現(xiàn)實,即同樣的音素多次發(fā)出引起的印象在心理中綜合而成的統(tǒng)一表象。
音位=統(tǒng)一表象(едииое представление),屬于語音世界的單個表象,它通過融合從同一音素發(fā)音中——語言聲波的心理等價物——獲得的印象而保存于心智中。與音位的單一呈現(xiàn)相關聯(lián)的,是一些個別的生理語音表象之總和。一方面是發(fā)音表象,即已經(jīng)或可能完成的生理解剖行為之表象;另一方面是音響表象,即這些生理行為已被聽到或可能聽到的結果之表象。
語音學作為一個整體涵蓋了所有語音事實。既包括生理語音事實,即影響我們感官——如觸覺感知(生理行為時)、聽覺感知(這些行為引起的音響)的事實,也包括對生理語音事實和感官事實做出“映射”(反映)的心理語音事實。因此,語音學可分解為兩部分:生理語音學和心理語音學。(Бодуэн 1895/1963)271-272
作為心理語言學流派的擁護者,博杜恩把音位歸結于心理語音事實,即對生理語音和感官事實的反映,音位是音素的心理等價物。與生理語音學不同,心理語音學研究的是心理語音事實。在博杜恩提出的音位學學科名稱中,“心理語音學”最為常見。
(三) 1899,1927:闡述音位學、語音學的分支學科及其性質
區(qū)分了“音位”和“音素”,也就確立了音位學的基本單位及其理論基礎。1899年,博杜恩在《音位學》中首次闡述了“音位學”這一學科名稱。
音位學(фонология,源于希臘語的φων?“聲音”“ 音素”+λογο?“詞語”“言語”“知識”。λογιο?義為“ 專家”“科學家”)或語音學(фонетика,源于希臘語的φωνητιχ??“語音”,或φωνητιχ? τεχνη“聲音或語音的藝術技能”),其字面義是“關于音素的、語音學、聲學、聲學知識”。這個詞的定義不夠準確,因為“音位學”僅是這個詞的一般意義。首先,作為語言學的一部分,它所關注的不是自然界中的所有聲音,而是人類說話的聲音……。其次,音位學的任務不僅研究作為音響現(xiàn)象的人類言語,而且在研究與描述產(chǎn)出這些人類言語的生理功能方面也是必需的。(Бодуэн 1899/1963)353
接下來,博杜恩提出,任何語言的語音學都包括生理語音學(антропофоника)、心理語音學(психофонетика)和歷史語音學(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фонетика)。
雖然在基于心理的活語言中,轉瞬即逝的發(fā)音表象或生理音響表象直接依賴于心理或大腦,但至少還有與第三種事物有關的普遍依賴性,它們之間存在密切的因果聯(lián)系。除了發(fā)音表象或音響表象,發(fā)音顯然依賴于言語器官的結構及其固有的神經(jīng)肌動機制。因此,研究發(fā)音的純粹外部特征的科學是合法的。這門科學就是——生理語音學或人類言語生理學。大體而言,無論一般語言還是特定語言,任何語言的語音學(фонология,фонетика)都由三門科學組成:生理語音學、心理語音學和歷史語音學。(Бодуэн 1899/1963)354
在此,博杜恩提及與活語言存在密切因果聯(lián)系的三種事物:第一種是發(fā)音表象或音響表象,第二種是心理或大腦,第三種是言語器官的結構及其固有的神經(jīng)肌動機制。
接下來,博杜恩依次闡述這三門學科的性質。首先,生理語音學研究言語的生理功能及人類說話的語音,屬于自然科學。
生理語音學這一學科包括對生理功能的研究和描述,而生理功能的結果卻是人類說話的聲音。生理語音學(來自希臘語?ν?ροπο?“人”+φωνιχ?“聲音”,即一種“技藝”“科學”)并非研究人類發(fā)出的所有聲音,而只研究實際上的全部人類語音,即人類說話的語音。(Бодуэн 1899/1963)354
其次,心理語音學研究發(fā)音動作示意的表象,屬于心理—社會科學。
與生理語音學不同,心理語音學研究發(fā)音動作示意的表象,即語音表象和音響表象,無論是它們自身的,還是與其他表象有關的表象。這些表象不僅在準確感知上是語言的即形態(tài)化的,而且也是語言之外的即語義化的。(Бодуэн 1899/1963)354
博杜恩認為,發(fā)音是一種示意行為。語義反映的是語言(語音)之外的內容。
最后,歷史語音學在時間序列中考慮語言的發(fā)音或示意行為的語言,屬于社會科學。
歷史語音學的主題是在時間序列中考慮語言的發(fā)音或示意行為的語言。歷史語音學既指不斷興起的人類生理語音現(xiàn)象,也指恒定而持續(xù)不斷的心理語音表象。生理語音學和心理語音學依靠對個體語言的觀察,更準確地說,依靠對大量個體語言的觀察。作為一門完全與部族語言有關的語音學,歷史語音學在相互影響和社會傳統(tǒng)條件下探討其語言,它是一門社會科學。(Бодуэн 1899/1963)355
歷史語音學既包括生理語音現(xiàn)象,也包括心理語音表象。博杜恩把歷史上存在的語言稱為“部族語言”,而歷史語音學的任務就是在相互影響和社會傳統(tǒng)條件下探討其語言變化。
在該文中,博杜恩進一步提出語言學屬于“心理—社會科學”,音位學是自然科學和心理科學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
語言學通常屬于心理科學(психическим наукам),或者更準確地說——屬于心理—社會科學(психическо-социальным)。然而,音位學卻是一系列自然科學和心理科學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這些科學是由外部的、人類之外的聯(lián)系引起的。對于這些科學而言,唯一的理由、唯一的原因應在觀念聯(lián)想中找到。(Бодуэн 1899/1963)353
除了這三門語音學,博杜恩還提到普通語音學、比較語音學(普通比較語音學、比較歷史語音學),以及研究個體發(fā)音的語音學(胚胎語音學和病理語音學)。
合乎理想的情況是,普通語音學(общая фонетика)應將人類言語所有可能的聲音及其所有可能的組合劃分為大量單位。但是由于這種普通語音仍是遙不可及的理想,引入一些特定語音系統(tǒng)更加實用。(Бодуэн 1899/1963)358
“比較”語音學(?Сравнительная? фонетика)既可以是普通“比較”語音學(общей ? сравнительной ? фонетикой),它顯示語音變化的趨同性,而不考慮語言之間的任何歷史聯(lián)系;也可以是“比較”歷史語音學(?сравнительной? исторической фонетикой),它以部落語言的親屬關系或相互影響,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語音借用為基礎。
除了基于整個語言學習的語音學,還有專門研究個體發(fā)音的語音學,既包括幼兒語言的萌芽期發(fā)音,也包括各種發(fā)音障礙者的異常和病態(tài)發(fā)音,即語障人們的發(fā)音。語音的胚胎學(эмбриология)和病理學(патология)研究,這些都屬于音位學。(Бодуэн 1899/1963)361
關于心理語音學的學科性質,博杜恩在《語音學與心理語音學之間的差異》中有進一步的闡述,生理語音學從生理學觀點研究語音,而心理語音學則用心理學方法研究與語言思維中的語義化和形態(tài)化相關聯(lián)的語音表象。前者屬自然科學,后者屬人文科學。
在語言學中,“語音學”(?фонетика?)術語有雙重含義,有時會造成概念混亂:一方面,我們有個體或集體特定語言的“語音學”(?фонетику?)和“音位學”(?фонологию?),或不同語言的“比較語音學”;另一方面——我們有生理語音學,即實驗語音學,利用實驗工具研究一般人類語音。(Бодуэн 1927/1963)325
博杜恩在此提醒,研究時需要識別術語фонетика(語音學)是指特定語言的фонетику(與德語的Phonetik對應)和фонологию(與法語的phonologie對應),還是指一般生理語音學(即實驗語音學)。
綜上,我們必須區(qū)分兩種類型的科學:1. 作為自然科學,發(fā)音學(語音學)或生理語音學與力學(動力、動力學)和物理(聲學、光學)密切相關;2. 作為“人文”科學,心理語音學與心理學和社會學相聯(lián)系。當然它們之間沒有一堵墻,而是相互溝通。在心理語音學中,只有作為發(fā)音—聽覺表象存在的東西才被視為語言學的一部分。
然而,心理語音學或音位學與某些集體—個人、部落和民族的語言思維相關,也應包括生理語音學或自然語音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研究。從這種方式的物理和實驗研究中,需要獲得仍然存在于語言思維中的語義化(和形態(tài)化),或者預測未來語言思維要素的特點和未來語音聽覺差異的語義化。(Бодуэн 1927/1963)327
此處,博杜恩提及利用實驗工具研究一般人類語音的“實驗語音學”。加上在《音位學》(1899)中討論過的生理語音學、心理語音學和歷史語音學,以及普通語音學、比較語音學(普通比較語音學、比較歷史語音學)、個體發(fā)音語音學(胚胎語音學和病理語音學),現(xiàn)代語音學的各分支學科,博杜恩皆已涉及。值得注意的是,博杜恩不僅提到了心理語音學與語言思維的相關研究,所述還涉及自然語音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研究。
(四) 1910:基于“語言能量論”的生理語音學和詞源語音學之分
1910年,博杜恩在《語音定律》提出“語言能量論”。
存在于個體心理系統(tǒng)中的發(fā)音和聽覺的概念具有潛在能量,它們通過適當?shù)钠鞴倌軌虮磉_出來,并轉化為生理能量,即從同一生物體中釋放出來,從而激發(fā)工作器官的神經(jīng)支配。這種控制可以表現(xiàn)在發(fā)音器官的工作中,通過發(fā)音器官反過來又轉化為宇宙中的物理能量,不僅形成聲學現(xiàn)象,而且通常形成機械性秩序的現(xiàn)象,例如熱現(xiàn)象、電現(xiàn)象、新陳代謝現(xiàn)象等。物理世界中的聲波振動通過聽覺經(jīng)驗影響生物體的感受力,并在生物體內引發(fā)相應的生理能量類型,這些能量最終轉化為心理系統(tǒng)的感知能量。聽覺印象也會激發(fā)感覺神經(jīng),感覺神經(jīng)將這些印象傳給大腦的心智中樞。這一中樞感知從相關觀念中獲得的印象,其感知結果是一個潛在而積極的、由所有其他表象激活的表象聯(lián)想。(Бодуэн 1910/1963)192
博杜恩主張語音是“發(fā)音特定行為的示意”,前人誤稱為“發(fā)音”,由此認為語音是基于神經(jīng)肌動機制的示意行為。與以往的話語交流圖示不同,博杜恩在此展開論述的是“語言能量論”:心理潛在能量→生理能量→物理能量→生理能量→心理感知能量。
接著,博杜恩把語音研究劃分為生理語音學和詞源語音學。
在此基礎上,我們必須區(qū)分兩種語音學:一種是生理語音學(人類的,甚至動物的發(fā)音),即精確發(fā)音和聽覺的語音學(具有種族和民族特性);另一種是詞源語音學(этимологическую фонетику),即與形態(tài)化和語義化表象發(fā)生聯(lián)想的語音學(用于歷史學、民族學等)。(Бодуэн 1910/1963)192
可用于歷史學、民族學等的詞源語音學,實際上也就是《音位學》(1899)中討論過的歷史語音學,凸顯的是與形態(tài)化、語義化表象發(fā)生聯(lián)想的語音單位,綜合體現(xiàn)了形態(tài)語音學和心理語音學的內容。因此,后人稱其為“形態(tài)—詞源音位學”。(陳重業(yè) 1981;郭谷兮 1985)(五) 1894:博杜恩的音位學與語音交替理論作為原創(chuàng)學說,博杜恩的音位學是逐步成長起來的。在這一過程中,音位學理論與語音交替理論互相促進,在《語音交替理論初探》(1895,以下簡稱《初探》)[5]中彰顯了這一聯(lián)系。
“語音交替”這一概念是博杜恩在《初探》出版 18年前形成的。1876年的《適用于一般雅利安語,尤其是斯拉夫語的普通語言學教學大綱》中出現(xiàn)了“對一般的同化、替換(перестановка)和追求簡便加以推測和直觀的心理解釋”“可替換張力(заменительное растяжение)”(Бодуэн 1876/1963)81,“用更輕的音素替換(замена)該音素本身”(Бодуэн 1876/1963)85等。1877年的《1876—1877學年度詳細教學大綱》中出現(xiàn)了“語音變化的不同類型:同化、異化、替換(перестановка)”(Бодуэн 1877/1963)88,還有“時間詞的交替(чередование)”(Бодуэн 1877/1963)100等。
1874—1883年,博杜恩在喀山大學和當?shù)厣駥W院講授比較語法和普通語言學。當時語言學論著中常見的語音變異研究,就是不斷發(fā)現(xiàn)一個音素向另一音素過渡,然后提出語音定律。這些研究既沒有考慮語言年代學或歷史層次,也沒有對語音變異事實做出充分而準確的描述。博杜恩認為這些變異雖然各不相同,但親屬語言同源詞的語音之間存在相容性,從而用俄語的“替換”(перестановка)和“交替”(1877年用語чередование,1888年用語 альтернация)表示這種語音演變。博杜恩研究的開拓性表現(xiàn)為:首先是形態(tài)分析,即將詞的構成劃分為詞素(詞根、詞綴、前綴、詞尾),在此基礎上區(qū)分生理的音素和形態(tài)的音位(詞源的、心理的);然后從生理語音學和形態(tài)—語義化角度確定語言之間的差異,進一步區(qū)分語音交替的一般成分和變異成分,并對語音交替加以分類。當時對音位的理解就是語音特征的總和體。在一種語言內部或親屬語言之間進行比較時,該總和體都是不可分割的統(tǒng)一體。
《初探》的基本觀點是:交替項(альтернвнты)或發(fā)生交替關系的成分,嚴格說來是詞素(形態(tài)),因為只有詞素才是語義上密不可分的語言單位。不過,既然詞素語音結構的組成單位是音位,那么整個詞素的語音交替也就可以分析為單個音位的交替。換言之,所謂交替項就是在同源詞素同一位置上交替出現(xiàn)的音位或音素,即發(fā)音有別而來源相同(由同一音位演變而來)的音位或音素。(Бодуэн 1895/1963)273-274
博杜恩從不同角度對語音交替詳細分類,其中重要的分類是根據(jù)產(chǎn)生原因劃分的四類。(1) 變異交替,發(fā)音生理條件制約產(chǎn)生的分化,又稱現(xiàn)代語音交替;(2) 相關交替,與詞和詞形的心理區(qū)別(形態(tài)或語義區(qū)別)相聯(lián)系,又稱心理語音交替;(3) 傳統(tǒng)交替,這種交替當初也受發(fā)音生理條件制約,后來條件消失但已成為世代相傳的習慣,又稱古代語音交替;(4) 轉借交替,產(chǎn)生于從親屬語言中借入大量詞語或詞素。(信德麟 1990b)除了以上這些,博杜恩還提出了一種萌芽交替(зарждающиеся)。
當兒童語言接近成人語言時,兒童在交替方面后退一步,拋棄了差距太大的變體(варианты"或модификации),并用萌芽交替取代了明顯的變異狀態(tài)等。(Бодуэн 1895/1963)338
從現(xiàn)代的觀點看,博杜恩沒有明確區(qū)別不同音位之間的交替和同一音位各變體之間的交替。然而,博杜恩的貢獻在于促使人們探討音位的規(guī)律性、形態(tài)功能以及語言系統(tǒng)中不同層次的歷史關系,在此基礎上形成了形態(tài)音位學(морфонология)。
博杜恩說明,《初探》刊出的只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擬包括:(1) 語音交替的產(chǎn)生條件;(2) 產(chǎn)生時刻的語音交替分類;(3) 繼續(xù)狀態(tài)的語音交替分類;(4) 用于心理研究的語音交替分類;(5) 確定語音交替不同方向的界限;(6) 分析語音交替的不同層次;(7) 闡明不同語言之間的語音交替對應。此外,博杜恩還試圖分析:(1) 印度語的語音交替;(2) 雅利安語的語音交替;(3) 所有斯拉夫語的共同語音交替。(Бодуэн 1895/1963)266當然,這一藍圖并未完成。可見博杜恩的音位學研究緣起于歷史上的語音變異研究。雖然語音交替既包括一種語言內部的相關交替,也包括同源語言之間的對應交替,但是我們仍可認為,博杜恩的音位學研究植根于語音史,即側重于“歷史音位學”。這就是博杜恩(1871/1963)提出的語音動態(tài)研究,而生理語音學則與他提出的語音靜態(tài)研究有關。
(六) 博杜恩音位學理論的要點
綜上,博杜恩的音位學理論可以大體概括如下:(1) 音素是可以直接感知、轉瞬即逝的物理現(xiàn)象,音位是在音素基礎上抽象概括的恒定心理表象;(2) 音位是形態(tài)(詞素)語音結構的可變部分或形態(tài)化標志,音位通過詞素與語義發(fā)生聯(lián)系;(3) 音位和音素是一般表達式和趨異變體的關系;(4) 音位彼此之間的區(qū)別,既表現(xiàn)為語音特征的數(shù)量,也表現(xiàn)為語音單位的質量。如果依次替換一個特征,就可得出一種語言的全部音位;(5) 音位在語言功能方面是密不可分的整體,但從發(fā)音動作和聲學感知角度可以分解為“動素”和“聲素”;(6) 區(qū)分一般語音學(生理語音學、實驗語音學)和音位學(先后提出形態(tài)語音學、心理語音學、詞源語音學);(7) 曾提出廣義語音學的三分(生理語音學、心理語音學和歷史語音學),討論過比較語音學、普通語音學、胚胎語音學和病理語音學;(8) 生理語音學屬于自然科學,心理語音學屬于人文科學,音位學是自然科學和心理科學之間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后來的不同學者強調不同的側面,從而發(fā)展或演變?yōu)椴煌膶W派。(參見信德麟 1990a)博杜恩還提及語音與思維、語音與生態(tài)的研究,其理論基礎包括“語言雙重劃分論”“語言能量論”“語言社會—心理論”“ 發(fā)音特定行為示意論”“形態(tài)化和語義化表象論”等。
作為生活在沙俄帝國陰影下的波蘭學者,博杜恩遭遇歧視、顛沛流離,先后任教于彼得堡大學、喀山大學、沙俄轄下的多帕特大學、奧匈帝國轄下的雅蓋隆大學。1900年返回彼得堡大學,生活相當拮據(jù),“連最起碼的花銷(飲食、子女學費等)都入不敷出”(轉引自信德麟 1990a)。即使如此,他仍然堅持獻身語言學。用其學生謝爾巴(Л. В. Щерба,1880—1944)的話來說,他“不是任何人的學生,也不屬于任何學派,他自稱是自修者”,他的“整個一生在所有問題上都持有(即使并非故意如此)其獨特見解”(轉引自郭谷兮 1985)?,F(xiàn)代語言學的理論觀點、分支學科或研究方法大都是博杜恩首先提出的,如理論語言學和應用語言學、語言年代學、語言的三分法和二分法、外部和內部、靜態(tài)和動態(tài)、語言的系統(tǒng)性、語言聯(lián)盟和混合理論、語言經(jīng)濟原則、現(xiàn)代音位學和生理語音學、心理—社會語言學、神經(jīng)語言學、病理語言學、胚胎語言學、演化語言學、語言科學方法論、對比語言學方法等,而主要觀點最初見于《關于語言學和語言的若干一般性看法》(1871/1963)。
五、 余 論
語言學史表明,真正原創(chuàng)學說的形成過程都是不平坦的。創(chuàng)立者要經(jīng)歷反復醞釀和思考,其論述可能前后不完全一致,其觀點也可能不斷演變。與之相關,原創(chuàng)學說不但有其時代的學術背景,而且有其個人的精神驅動。音位學形成于19世紀70—80年代的喀山學派,其形成背景值得思考。
一方面,19世紀中期比較語法熱衷于發(fā)現(xiàn)歷史音變及其定律,而博杜恩(1871/ 1963)卻提出語言(首先是語音)的動態(tài)和靜態(tài)研究,不僅要研究歷史演變,而且要研究某一階段各種要素之間的關系,由此認識到語音存在于相互依賴和區(qū)別之中,并通過相互結合而形成組合并發(fā)生變化。受制于特定語言發(fā)展階段中的組合條件,親屬語言的同源詞才形成變音。針對語音交替的過渡階段,博杜恩(1876/1963,1877/1963)提出同一語音單位不同變體之間的“映射”關系,此后采用新術語“音位”(博杜恩 1881/1963)。因此博杜恩曾把音位學稱為形態(tài)語音學、詞源語音學。
另一方面,在青年語法學派形成之前,博杜恩(1868/1963)已在《波蘭語變格使用類推的若干現(xiàn)象》中強調心理類推機制對語言演變的影響。而這正是青年語法學派的兩大原則之一(另一原則是音變定律無例外),因此有人稱他為該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博杜恩卻認為:“如果在一系列問題上其觀點與青年語法學派吻合,那么只能歸功于這些語言觀形成的共同基礎,即斯坦達爾著作的影響?!保ㄞD引自楊衍春 2010)98博杜恩直言不諱:“我承認自己是語言學某個流派的擁護者。在語言的所有現(xiàn)象中,這個流派首先考慮的是心理因素?!保ěⅶ唰乍濮铵?1895/1963)266青年語法學派的哲學基礎,主要是赫爾巴特(Johann Friedrich Herbart,1776—1841)的表象心理學(個體心理聯(lián)想),而博杜恩在采用表象心理學的同時受到了斯坦達爾(Heymann Steinthal,1823—1899)民族心理學的影響。因此,他從個體心理學出發(fā)認為語言是個體或心理現(xiàn)象,而從民族心理學出發(fā)又認為語言是集體或社會現(xiàn)象。其語言理論始終貫穿一條主線:通過心理分析,對語言規(guī)則、語言功能和語言演變加以解釋,并主張把心理學和社會學融合在一起作為語言學的基礎,從而把語言學界定為“心理—社會科學”。作為心理學派的擁護者,博杜恩提出音位是音素的心理等價物,是長期保持在心理中的語音表象。因此,博杜恩更多地把音位學稱為心理語音學。
由此可見,博杜恩的音位學研究緣起于同族語言歷史上的語音變異現(xiàn)象,服務于特定語言過渡階段的語音交替分析。這種基于語義化和形態(tài)化的音位交替,既體現(xiàn)為同源語言之間的對應關系,也包括特定語言內部的相關關系。由此認為,博杜恩的音位學研究植根于歷史語音學(包括語音的動態(tài)和靜態(tài)研究),而歸結于長期保持在心理中的語音 表象。
有人提出,博杜恩著作中出現(xiàn)過兩種音位理論的表述:形態(tài)—詞源音位學(1881/1963,1910/1963)和心理音位學(1888/1963,1895/1963,1899a/1963,1899b/1963,1927/1963)。(陳重業(yè) 1981;郭谷兮 1985)其實兩者一致,前者是從研究現(xiàn)象著眼命名,后者是從理論基礎著眼命名。音位的形態(tài)體現(xiàn)(音位是形態(tài)—詞源中的可變成分)后來成為莫斯科音位學派的理論基礎,而音位的心理特性(音位是音素的心理等價物,具有辨義功能)則由列寧格勒學派發(fā)揚光大。與之有別,英國語音學派和巴黎國際語音協(xié)會——英國語音學家丹尼爾·瓊斯(Daniel Jones,1881—1967)長期擔任協(xié)會秘書——更多地關注音位的應用(從物理屬性界定,不涉及辨義功能)。布拉格音位學派轉向音位的對立關系及區(qū)別特征理論探索,美國結構主義關注音位發(fā)現(xiàn)及音系描寫的實用研究。博杜恩的后期理論(1910/1963,1917/1963,1927/1963)提出音位可分解為動素和聲素,成為區(qū)別特征理論之先導。雅各布森等(Jakobson,F(xiàn)ant amp; Halle 1952;Jakobson amp; Halle 1956)的音位區(qū)別特征系統(tǒng)可稱為“特征音位學”。無論是歷史分析(語音交替)還是當前描寫(語音系統(tǒng)),無論是凸顯功能(辨義)還是強調結構(分布),無論是側重于理論探索(布拉格學派)還是更關注應用研究(美國學派),上述內容都在博杜恩倡導的音位學理論方法之內。直至喬姆斯基學派(Chomsky amp; Halle 1968)的生成音系學取消音位,代之以音段或語音表達式,但是仍然擺脫不了識別音位的區(qū)別特征系統(tǒng),即博杜恩提出的音位可分解為動素和聲素的思路。
這些流派對基本單位“音位”的理解,概括起來主要有五點:(1) 以博杜恩為代表的心理學派,把音位視為心理表象,音位可分解為動素和聲素特征;(2) 以瓊斯(Jones 1918,1931)為代表的物理學派,認為音位只是相關的一族音素,辨義功能并非其特性;(3) 以特魯別茨科依(Трубецкой 1939)為代表的功能—結構學派,認為音位的本質是對立關系;(4) 以雅各布森(Jakobson,F(xiàn)ant,Halle 1952;Jakobson amp; Halle 1956)為代表的特征系統(tǒng)學派,認為音位可分解為區(qū)別性特征;(5) 以喬姆斯基(Chomsky amp; Halle 1968)為代表的虛構學派,認為音位是抽象的虛構,在實體和心理上都不存在,實為移花接木??傮w而言,音位學經(jīng)歷了四大階段:第一階段,博杜恩建立音位學理論;第二階段,在蘇聯(lián)是列寧格勒學派的心理音位學和莫斯科學派的形態(tài)音位學,在西歐是布拉格學派的功能—結構音位學,在美國是描寫主義的結構音位學;第三階段是以雅各布森為代表的區(qū)別特征音位學;第四階段是以喬姆斯基為代表的生成音系學,因其脫胎于音位區(qū)別特征理論,姑且視為第四階段。
生成音系學及其流派沖擊了以音位為基本單位的音位學,導致“音位學”術語被排斥、被霸凌?!耙粝祵W”甚至成為囊括了音位學、區(qū)別性特征理論、生成音系學以及當代許多功能語音學流派理論的巨無霸。顯然,先前以音位為基本單位的phonology(phonemics),與后來以特征為基本單位的phonology已同名異實。在漢譯中也就必須區(qū)分,如前者仍稱“音位學”,后者則稱“音系學”,但這并不意味著音位學就此銷聲匿跡。并非所有的語言學家都會去研究所謂的“語言(語音)生成”,基于經(jīng)驗的語音系統(tǒng)描寫仍然離不開音位學,比如特定語言的語音系統(tǒng)調查描寫、不同語言之間的語音系統(tǒng)對比,以及歷史語言學的音變研究、原始語的重建等。簡言之,生成音系學不可能取代“音位系統(tǒng)學”。
附 注
[1] Бодуэн де Куртенэ漢譯:博杜恩·德·庫爾德內,庫爾德內是姓,博杜恩是名。因為通常漢譯是博杜恩,如果參考文獻中用Куртенэ Б,會使人難以想起博杜恩。另外,正文中的引文出處如都改成Куртенэ,也與人名博杜恩不一致。所以此處用Бодуэн,下同。
[2] 本文中的外語引文,原附外語原文,因篇幅所限已刪,漢譯皆為李葆嘉試譯。
[3] 譯文術語后括號內附注的俄文,通常是原著行文中的詞形,并非該詞的原形。
[4] 《教程》(1980)60漢譯本校注:本書所說的“音位”即通常所說的“音素”,它同后起的“音位”概念其實不是一回事。本書所說的“音位學”,也和當前的“音位學”概念不同。我們認為,索緒爾雖然沒有明確提出現(xiàn)代音位學的概念,卻為它的產(chǎn)生奠定了理論基礎。今按:在《教程》講授之前30年,博杜恩已提出現(xiàn)代語言學的“音位”概念;不晚于1881年,音位學理論也已創(chuàng)立。
[5] 該文初刊于克拉科夫科學院1894年印行的《語言文學系論文集》(Rozprawy Wydzialu flologicznego)第20卷(219—364頁)并出了單行本。(Бодуэн 1894/1963)2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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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郎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