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有個房產(chǎn),那就是有根,有臉面。就算你們后面不回來了,那臉面總得要的吧?!焙翢o意外,得知我打算把老陳老家的宅基地讓給他的兩個哥哥時,母親便開始抱怨。
老陳是某部一名軍官。我和他是同學(xué),我們兩家所在的村子也離得不遠。因為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哪怕我隨軍到了部隊駐地,村里紅白喜事、過年過節(jié),該隨的禮,我們一份不少;回老家該走的親戚,一個不落。
在親戚和村里人看來,我雖長年生活在外,也算個通情達理之人??墒抢详惣业摹岸Y數(shù)”太多,饒是這樣的我,依然有“不懂事”的時候。
2014年,我們回家過年。吃過年夜飯,老陳對我說:“大哥想帶我去村里走走,你要不要帶著孩子一起去?”
老陳的大哥為人豪爽,但要強好面子,覺得自己當(dāng)“官”的弟弟回鄉(xiāng)了,就得出去走走,見見人。
“我們就不去了,在家看‘春晚’,你早去早回?!蔽艺f。
老陳跟著大哥出了門,我在家看著兩歲出頭的雙胞胎女兒,她們正是愛哭鬧的年紀(jì)。大概10點多,到了我哄孩子睡覺的時間,果然“鬧”了起來。
“媽媽,媽媽,我也要你抱抱……”我剛把哭得稀里嘩啦的老大抱了起來,老二又抱著我的大腿,像只小考拉一樣,想順著腿往上爬。
我想把老大放下,去抱老二,老大卻扒著我的脖子不肯松手。
家里雖然還有婆婆和大嫂在,但無論她們怎么哄,兩個孩子還是拼命地擠在我身邊,哭著喊著要我抱……最后,我只好坐在客廳沙發(fā)上,一手抱著一個,一動不敢動。
婆婆心疼我,給老陳打電話,想讓他快點回來幫忙,老陳卻死活不接電話。我又給老陳打電話,好不容易接通了,沒等我說話,那邊一句“我一會兒就回去”就掛了。
電話那頭,依稀傳來推杯換盞的聲音,而我這邊卻是你哭我喊的狼狽……
大年初一凌晨2點,老陳回來了。見我冷著臉沒理他,便開始跟我解釋:“對不起啊,你們打電話那會兒,我剛到陳武(化名)家。過節(jié)嘛,非得拉著我喝上幾杯。那種場面,我走不開啊。不過我沒喝酒,大哥替我喝的,我喝的是茶。陳武家走到了,總不能不去陳文(化名)家吧,還有那誰誰家,這些面子都得給的?!?/p>
“什么場面讓你挪不動腿?你有什么面子?你有多大的面子能給人家?孩子到點會哭鬧,你不知道嗎?場子、面子比孩子都重要嗎?”老陳的解釋讓我更加氣憤,說出來的話也不好聽,“大哥每年都這么遛著你,真當(dāng)你有多大面子了?我?guī)е⒆踊啬慵疫^年,不就是圖個團圓嗎?你倒好,往外一跑就是大半夜,那以后我們不回來了,你去跟陳武、陳文團圓好了?!?/p>
“大哥這不是……”老陳想解釋又不敢解釋,默默地閉了嘴。
那時,老陳一大家子都還住在老屋,房子也不隔音,許是我們屋里“溝通”的聲音不小,也可能是婆婆數(shù)落了大哥,天亮后大哥還向我道了歉。從那時起,每年除夕大哥“遛”老陳的習(xí)慣并沒改,但是會事先專門跟我“請個假”。
老陳村里除了習(xí)俗多,各種人情份子也多。我們除了孝敬婆婆的錢,親戚結(jié)婚、生孩子,村里人一些事,都得隨禮,每年加起來將近萬元,還不包括偶爾冒出來的其他事。
2017年,老陳接到大哥電話:“村里祖祠需要重修,現(xiàn)在正募資?!?/p>
老陳和我商量。我說:“該出的錢咱們肯定得出,就是出多出少的問題。你先等等,看看大家都出多少,咱們到時候再說吧?!?/p>
沒隔兩天,老陳支支吾吾地對我講:“捐獻重修祖祠的錢,大哥幫忙墊付了?!?/p>
見老陳那樣子,我知道他有話還沒說完。我也不作聲,等著他往下說。
“大哥說,我名聲在外,就捐了6000元,這樣才夠面子?!?/p>
“什么,6000元?你的面子還挺值錢的?!蔽矣悬c氣不過來,冷嘲熱諷地說著。
6000元對我們來說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當(dāng)時,我為了照顧孩子,就近找的工作,一個月工資就2000元,老陳的工資也就1萬元出頭,除了養(yǎng)我們這個小家,還得寄回部分補貼婆婆。之前,我和老陳商量的是,滿打滿算出個兩三千元就好了。沒想到,大哥出手闊綽,慷他人之慨,代出了6000元。
“大哥說,村里還有人出得更多,有1萬元的,8000元的,還有很多5000元的。所以他就幫著出了6000元,算是中上檔次吧?!?/p>
“大哥這叫打腫你的臉,充胖子嗎?我就想問問,這錢咱們是還,還是不還?不還,咱們也不是那樣的人;還吧,我這心里就是不舒服。他在做事情之前,能不能先問問咱們的意見呢?”
話雖這么問,但是這錢,我們是肯定得還的,大哥就是打定主意我們會認(rèn)下這筆賬,才這么自作主張的。
等把錢還給了大哥后,我和老陳好好地聊了一下面子問題。
“別人都以為你在外面當(dāng)了個‘官’,聽起來光鮮亮麗,可實際上呢?怎么就那么要面子呢?咱們一家四口在駐地,消費水平還高,一年都攢不下幾個錢,咱們做事情是不是應(yīng)該量力而行呢?至少得把小家的日子過好了,才有精力去考慮其他的事情吧?”
老陳有點無奈:“還是怪我沒有本事呢。不過你說得也對,咱們在外面,確實也不容易,老家人不知道,可是咱們的日子自己最清楚了。以后還是多聽你的意見吧?!?/p>
前不久,老陳告訴我一個好消息,兩個哥哥終于決定翻建家里的老宅了,我也替他們高興。
但問題來了:宅基地原本登記在公公名下,公公去世后,按老家習(xí)俗,宅基地一分為三,老陳三兄弟每家面積大概80多平方米。
由于我們?nèi)覒艨诙疾辉诶霞?,老陳那份宅基地就落在婆婆名下。婆婆也去世后,那份宅基地至今也沒法更名。如今,兩個哥哥打算翻建房子,老房子連成一片,一拆就得全部拆除,那就意味著我們家也得重建房子??墒俏覀円簿兔磕赀^年回去幾天,建個房子干什么用呢?
“有用啊,我是村里的一分子,在村里也得有自己的房子?!崩详惍惓<?。
“你想過沒有,建房子需要花多少錢?房子建完,咱們一年也就回去住幾天,怎么算,性價比都不高。”
老陳的興奮勁被我一點點熄滅,有點沉重地說:“好像也是這個理兒??墒抢戏孔硬徊鹨膊恍邪。腋缢麄儾荒芾献∧俏7?。拆了房子,咱們要是不建新房的話,回去也沒得住啊?!?/p>
老陳說的也是事實。為了這事,我特地請教了在老家從事建房工作的表姐夫,如果在80多平方米宅基地上建房,大概需要花費多少錢。
我們老家,地處沿海,受地震帶影響,建造房子要特別注意抗震問題,所以地基必須足夠扎實;老陳家的房子地處村中,道路狹窄,建材運輸極其不便,要多家借道,還要人力搬運,所以若是翻建,最好一次到位,村中標(biāo)配是三層小樓。
經(jīng)過表姐夫預(yù)算,如果我們要翻建的話,不算裝修也得花費近50萬元。那時,我們剛在駐地購了房,除了欠銀行的大額房貸不說,還有一屁股的外債,哪來這蓋房子的50萬元呢?
“要不,咱們再借點錢?這樣的話,我們?nèi)齻€兄弟,三家都起新房子,看上去有面子?!崩详惖摹懊孀印庇珠_始作祟了。
經(jīng)過兩天考慮,我給老陳算了筆賬。
“你看,如果借錢去蓋房子的話,就算不用利息,咱們50萬元投下去,一年住個10來天,有時候甚至10來天都不到——那一天的‘住宿費’價值多少錢?如果把這50萬元存銀行定期,一年的利息也夠咱們回家住酒店了吧?”我接著提議,“要不這樣,咱們把宅基地給你哥,既不影響他們拆房子,還能讓他們蓋大點。就是得跟他們說一下,給咱們預(yù)留出兩個房間,保證咱們回去有地方住,你看行嗎?”
聽我這么說,老陳若有所思。其實我猜他也想過這個法子,唯一讓他猶豫的是,沒了房子,他似乎就不是村里的一分子了,于情于面過不去。
接下來的近一個月里,老陳常常拉著我分析。
“給我哥他們也行,要不三兄弟一家80多平方米,顯得小里小氣的,給他們了,他們就能蓋到120平方米了。”話音剛落,他自己又開始猶豫著“反駁”,“可是80平方米要說也可以的,小是小了點,咱們回去至少有房子啊?!?/p>
…………
“老陳你有什么放不下的?宅基地給了兩個哥哥,又不是給別人。再說,你一年回去幾天啊,回去住你哥家,還怕他們把你當(dāng)外人嗎?我都不覺得可惜,你倒矯情了?!蔽覄裰详?,“要我說,咱們要是有閑錢,你別說回家蓋小三層,就是蓋大別墅,我也舉雙手贊成。你猶猶豫豫,說到底還是面子問題,可是面子再重要,有當(dāng)下的日子重要嗎?”
在老陳猶豫了快一個月后,終于決定把宅基地送給兩個哥哥。哥哥、嫂子們得知后異常激動,都對我們表示感謝,并保證我們每次回家,都有地方可住。
只是我媽聽到這個決定后,有些不淡定了,才有了開頭那一幕。
“媽,我覺得,臉面也不是靠一處房產(chǎn)支撐起來的,不用那么在意臉面,你越在乎它,它越可能讓你寸步難行。面子是給別人看的,日子才是自己過的。我們都認(rèn)真考慮過了,不想為了蓋房子,再背那么多債務(wù)?!?/p>
聽我這么一說,母親也沒有了多余的話。
其實,面子這個東西,無論場面、情面還是臉面,放下并不代表不要,而是不能被它們束縛。
只有看事更加通透,做事才能更加純粹。就像一路走來的老陳,也終于明白:面子只是皮毛,日子才是根本。
(作者為軍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