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西村講古老的勾漏片粵語,罵人時嘴唇往前突半寸,噼噼啪啪噴射。人們不太用普通話,除卻根深蒂固的傳承習慣,還因為罵人沒威力。傻?是罵得極重的詞,和傻嗨相呼應,分別針對男人和女人。腦子失靈的人最容易失去本名,被這兩個稱呼之一指代?,F(xiàn)在被叫傻?的是真的傻人,生出來就這樣;叫傻嗨的不傻,是稱呼傻?的娘的,有種塘枯田裂的因果。
傻?被叫傻?是命中注定,誰先給傻嗨起這稱呼無法追溯,但大家都知道是被后驅動發(fā)揚。后驅動在改革開放后去廣東闖過幾年,揾了點錢,勾得個廣東女人,回來買了輛藍色的后驅動拖車,給人拉磚拉沙拉水泥,有時拉其他東西。拉了十幾年,成了村里首富,自己給自己起外號叫后驅動,從此別人叫他名字都得不到回應。后驅動看不起還下地干活的村人,喜歡罵他們,罵的時候耍瘋,講用車撞死人也不怕,有保險賠,村里沒人敢惹他。傻嗨和她兒子傻?被岑光正趕出家門后,住后驅動家旁的牛棚,靠后驅動家近,被后驅動罵得多。后驅動罵久了,見這對母子軟弱,就把車停在他家門口,讓自家院子空著。
后驅動罵傻?時,傻?只會嘿嘿笑,傻嗨也只擋在兒子面前瞪他。后驅動把罵這對母子當成了生活中的消遣,不罵就像不抽煙一樣不舒服,講了幾千次要撞死傻?。傻嗨當了真,每天早早起床,警惕地看著他開著后驅動出門,才放心做其他事。如此十幾年,傻嗨的頭發(fā)從灰黑變成灰白。傻嗨觀察多了,比后驅動自己還清楚自己開車的習慣:清晨起床,在車前抽一支煙再上車,車響一會兒,倒車擺正,往前開,攆著路爬出村子,震飛滿天黃泥土、灰石子和黑牛糞。
立冬后幾天,冷風南下,小雨,凍得腿毛發(fā)顫,在南方很少這么早就冷,因此后驅動抽了煙才跑出門,竄上車就開動。車轟轟咆哮,煙囪冒出的黑煙蓋住村子,讓雨更兇更密更冷了。后驅動發(fā)覺今天車跑得特別快、特別順,像剛翻新保養(yǎng)過。想起開著這輛車在這片土地上征戰(zhàn)的歲月,他感覺特別自信。車跑到磚廠,廠里的人說輪子有血。他跑去看,不但輪子有血,輪轂還粘著破毛巾一樣的爛肉。他沿來時的路看,兩條鮮艷的血痕鋪在公路上。他追著血痕往回跑,跑,跑,跑了三里地,見整條村路都是血。后驅動想起八年前在路上見過的一場車禍,人的小腿卷進車輪,大腿的皮被扯下——眼前泥路上細碎的泥土染了血,就像那條被剝了皮的大腿。后驅動嘴大大張著,發(fā)不出聲音。后驅動跪下來,村里出來兩個男人,拖著他去到血路的盡頭。傻?在自家門口愣愣張望。村里人說后驅動壓死了傻嗨,后驅動爭辯說沒見尸體,村里人說傻嗨的骨頭被碾碎成米了。
后驅動賠了錢給傻?,夢到傻嗨日日夜夜在家門口坐著,看著他、瞪著他。他感到懊悔,每天去洗路,洗了三個月還有血從土里滲出。他把后驅動拖車賣了,給村里修了條水泥路,帶著家人去廣東,再沒回來。
傻嗨的男人岑心正是個勤勞的農(nóng)民,喜歡喝酒,喝醉了發(fā)癲。有次岑心正喝完酒發(fā)完癲,睡到半夜高燒,傻嗨摸出退熱散泡冷水灌他,過一會沒聲了。傻嗨心想這一毛錢兩包的玩意真靈。隔天醒來,傻嗨發(fā)現(xiàn)退熱散的白色包裝有銹色,再去看男人,男人雙眼大張,已經(jīng)沒了呼吸。
岑光正是岑心正的親哥哥,也就是傻?的伯,兩兄弟湊錢起了一層平房,沒住進去就因各種分配吵架,幾年未停歇。岑心正死后,岑光正立即把傻嗨和傻?趕去牛棚。牛棚里的牛是岑心正養(yǎng)的,被岑光正賣了,說是埋他的錢。岑心正死后,岑光正說他和傻?沒關系。傻嗨死后,岑光正又說他是傻?最親的人,要幫他給他娘辦酒。傻?不知什么是死,也不知為什么人死了要辦酒,可他喜歡別人辦酒。村里有人辦酒他都去,會有大盤飯和小盤扣肉吃,有時吃不完,把扣肉塞進衣服口袋,拿回家給阿娘放在青菜里煮湯吃。
傻?從沒見過家里來那么多人,縮在長凳、木板搭成的床,和縫隙還殘留著牛糞的墻夾成的狹窄空間里發(fā)抖,不時望向阿娘,希望如以往一般獲得她的指示。實際上,害怕兒子照顧不了自己,還想留下來陪他一段時間的傻嗨趴在房梁上俯視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時,也感到十分驚訝。人太多太多,她認得大多近親,認得一些遠親,娘家來的人也認得出些,可還有太多太多認不得的人,從她家門口排到村口。每一個到來的人都極為熱情,問傻?認不認得自己是誰,再說自己是傻嗨最親最親最最親的親人。每一個來的人都在酒席上賣力,從早忙到晚,一刻不歇,一口飯不吃。每個跟在棺材后面出山的人都哭得悲慟至極,仿佛棺材里那堆爛泥肉是自己的爹娘。真應該悲傷的傻?因為吃多了扣肉肚子痛。對于這場酒席,他唯一不開心的是自己端扣肉回房間給阿娘時,阿娘總是無動于衷。
送葬隊伍前所未有的浩蕩,隊伍前面的棺材已抬到埋人的地,傻?叫喊著不給他們埋自己的阿娘時,隊伍后頭還擠在牛棚里沒出門。
棺材剛埋下,這些人便爭起傻?得到的賠償款,他們扯著傻?問自己是不是他最親的人,傻?嚇得哇哇大哭。
天邊的云透亮鮮紅,內心的貪欲如用來燙扣肉的油鍋一般沸騰。隊伍中心的人忽然變得瘋狂,扭打、沖撞起來,人群像被暴風攪動的竹林搖擺,手腳如被旋渦攪亂的水草糾纏,推倒玉米地里的玉米,踩碎水田里的田禾。隊伍兩頭的人爭搶著涌向中間的混亂之地,或者說是被某種力量吸了進去。直到夜幕降臨,打斗的人恢復理智,才發(fā)覺人與人已黏成一團,疊成一座山,手扣著手,腳勾著腳,嘴巴咬著耳朵,脖子銜著大腿。無論如何掙扎,都無人能脫身。
好在老書蟲酒醒了,岑西村有解決不了的事,找他都能解決。
老書蟲問:“誰和傻?親,誰養(yǎng)他,是不是?”
養(yǎng)他,和他做親人,他拿到的補償款就是自家的。大家稀稀拉拉同意。
“傻?叫得出誰,誰和他親,得不得?”
傻?從來叫不出人,這事就像賭博,概率一樣。大家都同意。
老書蟲哈哈大笑,瘋瘋癲癲,拄著桃木拐杖要爬上人群疊成的山,踩著他們的頭顱肩膀后背,桃木拐杖戳著他們的心臟眼睛肚臍。還沒到山頂,老書蟲發(fā)現(xiàn)了什么,舉起桃木拐杖,往里一戳,拐杖避過所有人的嘴巴耳朵屁眼,戳到一個黏糊糊的東西。老書蟲仍舊哈哈大笑,用力一堆,轉身就跑,人群嘩啦啦彈開。他們踩著不知從哪里流出的散發(fā)著屎臭味的黏液,味道令人作嘔卻沒有一個人要離開,幻想著傻?來認自己是他最親的人。
傻?從棺材地回來,不知被什么拉著,只有他本人看得清在前面引路的阿娘。他對眼前的一切一無所知,剛才見阿娘躺在木箱子里,被八個人抬去玉米地,也不知阿娘為什么被人埋在土里。他小時候被別人埋過,知道不好受,叫著喊著要拖阿娘出來,別人把他拽住、摁住,有個人還掐他的肚子,讓他痛得沒力氣站起來。大家把棺材埋完,堆起土,他感到悲傷,嗷嗷大哭起來,好在阿娘又從地里爬出來,拉著他往村里走。
阿娘帶著他走過人群,來到老書蟲面前。老書蟲對阿娘點點頭,阿娘帶著他鉆入人群,看一個又一個人,每個人都笑著和他打招呼,讓他叫自己,可他不知道叫他們什么。走了好久好久,阿娘停在岑光正面前,這是她第三次停在岑光正面前了。她又想了好久,才湊在傻?耳邊說了什么,傻?露出燦爛的笑臉對著岑光正喊道:“阿伯!”岑光正回以更燦爛的笑臉,抱著傻?拍他的后背、親他的臉。周圍的人唉聲嘆氣,垂頭喪氣,走進黑夜里,消失在黑暗中。
岑光正笑著跳著帶傻?回家,煮了一大鍋扣肉給他,把他在牛棚里用長凳和木板搭成的床搬到自家大廳,藏好從床頭翻出的存折,還給了他一床嶄新的棉被。這是傻?記憶中睡得最美的一晚,盡管棉被暖得他滿頭大汗。
岑光正當晚就計算著那筆賠償款的用處,首先是把家里的一層平房加到三層,刮膩子,貼瓷磚,再買一輛本田摩托車,其他的錢等兒子長大了買小轎車,也要日本的本田轎車。他要讓兒子成為村里第一個開小轎車的人。不過這樣好像不太對,房子一下子起高,會被別人說閑話,要不給傻?一間?還是幫他把牛棚翻新?或給他建個新的紅磚瓦房?想到半夜,響起轟轟敲門聲。傻?睡得死,床邊似乎站著個人,岑光正沒來得及理,去打開門,見門外密密麻麻的人頭,看不清人臉。門外的人說他們在酒席上出力,問岑光正要辛苦費,岑光正賴死不給,張嘴閉嘴,勾漏片粵語特有的臟話突突射出,罵得這群人說不出什么,罵得他們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早晨,岑光正被人叫醒,發(fā)現(xiàn)辦酒席用的鍋碗瓢盆桌椅爐灶都不見了,剩菜剩飯、柴米油鹽也被擄走,傻?住的牛棚沒了頂沒了墻沒了里面的任何東西,只剩地基沒被挖走。岑光正罵罵咧咧,嘴里的臟話像大炮、像導彈,卻沒有擊中任何目標。他昨天當著村里村外人的面認養(yǎng)了傻?,按理要幫傻?出他娘的酒席錢,辦酒席的用具是前幾年村里集資買的,現(xiàn)在都不見了,賠償也落到他頭上。他問傻?存折的密碼是什么,傻?嘿嘿笑著表示根本理解不了密碼這個詞的概念。他問了好多人才電話聯(lián)系到后驅動,后驅動說存折是傻嗨辦給傻?的,轉錢進去是不要密碼的,他不知道。當晚,傻?回去睡覺,看見搭成自己床的長凳和木板還有席子被丟出門外。新棉被也被丟出,是岑光正不再愿意用他碰過的東西。門緊緊閉住,怎么敲都沒人回應。
傻?消失了,連帶著長凳木板席子棉被,大家留意了好久都不見傻?在村里出現(xiàn),便用這事指責岑光正做人不行。岑光正敢一張嘴頂一百張,他從不主動罵人,卻也從不給人罵??纱蠹叶荚谒澈笾v他的不好,從他和弟弟建房子的事講到過去更遙遠的事,又從過去更遙遠的事講到眼前的事,在那些歷經(jīng)歲月還清晰的或早已模糊不清的往事里,他做得差的自然繼續(xù)差,可做得不差的甚至做得好的都變成做得差的。岑光正走在村里,時常聽到背后有人議論自己,等他轉過頭時又空無一人。有時候一個人議論,有時候很多人同時議論,可從未離開村子的他竟然無法憑借音色判斷誰在說話。他女人和孩子都說是他的幻覺,就在當晚,睡夢中的一家人同時驚醒,無數(shù)比發(fā)絲還細、比針還尖的話語從門縫、窗縫、墻縫鉆進來,扎他們的耳朵、扎他們的腦袋。岑光正無法忍受這些人的刻薄,眼球爆起血絲,掄起菜刀沖出門打算砍個誰來泄憤,結果門外一個人都沒有,無處不在的聲音卻仍在傳來。他抬頭看見無數(shù)密密麻麻的嘴巴遮住夜晚的天空,圓月灑下的冷光給這些嘴巴涂抹上瘆人的輪廓,像一只只精神飽滿、斗志昂揚的蝙蝠。
第二天,岑光正按照丟失的數(shù)額買回酒席用具,找來老書蟲做證人和撰寫賬本。岑光正想到第一次找老書蟲做證人,是和弟弟建房子生了矛盾。房子剛建好,兩兄弟就翻臉,最后請來老書蟲根據(jù)各自所出數(shù)額,劃定各自擁有面積,再抽簽選取房間。岑光正忽然想到什么,掐指計算,算了六遍,發(fā)現(xiàn)弟弟當時建房子用的數(shù)額和他這次在酒席中用的數(shù)額一樣。
老書蟲合上賬本,聽到大家說起消失不見的傻?,哈哈大笑,告訴大家:“傻?在我家。”
最該因這話生氣的岑光正咬著牙,他想到自己還拿著傻?的存折,沒有選擇翻臉,那筆賠償款遠比這場酒席的花費多得多,他還是賺了,還順帶找個借口再次把傻?趕出去,不虧。回去的路上,他越靠近家門越感到不安,剛走到無人看見的地方就邁開腿跑起來,跑回房間,翻出專門用來存放存折的小木盒,打開后嚇得丟開,還沒跑出門就嘔吐起來。往后好幾年的睡夢中,他都會再次看到那天打開木盒時潮水般涌出的爬滿雙手的白蛆,那些畫面致使他再也不敢貪戀任何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成為一個腳踏實地的老實人。
岑光正自覺是被老書蟲算計了。過去誰敢算計自己,他會想方設法加倍奉還,可現(xiàn)在他絲毫不敢有這種心思,沒有人傻到要去算計岑西村最聰明的人。
岑西村最傻的人被岑光正趕出家門那晚,岑西村最聰明的人看見本該離開這個世界的老婦女站在門口,明白了她的心愿。他去把傻?帶回老書院,給了他一間房。往后的日子,最聰明的老書蟲翻書,最傻的傻?玩蟲子,傻嗨坐在院子的角落沉默不語。季節(jié)更替后,傻嗨的身體已被地上的草和頭頂上的葡萄葉蓋住,再被青瓜的藤蔓爬滿,她得以安詳?shù)亻]上雙眼。
老書院坐落在村子后頭的竹林中,古時用來教書,學生有學校上學后,荒廢了許多年。三十多年前村里籌建祠堂,看中了風水最好的書蟲家的宅基地,當時的村長拉著最有聲望的老人,試圖說服這個孤兒,說讓出宅基地是造福村民的事,也做好了他獅子大開口的準備,畢竟每個人都希望這樣的機會落到自己身上。年輕的書蟲提出自己只要破敗的書院,還有每家每年三斤米酒。大家應允,書院不屬于誰,給就給了,給米酒這種承諾可虛可實。那之后他便扎在老書院里,慢慢熬成了老書蟲。老書蟲成為最聰明的人不是誰的刻意塑造,而是公認的結果。他進書院的第二年挖出傳言中的地下室,找到祖宗留下的千萬冊書籍,啃讀了一年又一年,成了什么事都通達的人。只要有事問他,不論耕種、禮數(shù)還是人事,他都能給出無可挑剔的答案或辦法,慢慢地村里人有事都去問他,帶上當初允諾的三斤酒,有時還會拿上其他吃食、錢財,去老書院的人比去祠堂的還多。這樣的人要是到外面的世界,肯定能闖出一番天地,大家舍不得他離開,也相信他不會離開,畢竟他除了看書和喝酒外對其他事的興趣都不大。
老書蟲最好的酒友是傻?他爹,兩人喝顛了又唱又跳,引得許多蝙蝠鳥雀駐扎竹林。老書蟲愿意收留傻?或許也是出于這個原因。往后,老書蟲多次試圖教導傻?都以失敗告終,這個傻人會認真把每一句話聽進去,聽完后笑呵一下全給抖出來。老書蟲便教他喝酒,給他酒他就喝,喝半杯便暈乎乎倒頭睡去,不唱歌不瘋癲,沒有樂趣。有日,老書蟲睡到中午才酒醒,看見傻?在院子里一會兒抓螞蟻,一會兒拔草,最后望著天空發(fā)呆,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著打開門,從此村子里又出現(xiàn)傻人溜達的身影。大家這才明白為何最近總覺得生活少了什么,原來是這個他們平常最容易忽略的傻人。
人們家里飯菜煮多了,或者隔夜不想吃,便分給傻?。傻?會對給他吃的人傻呵呵笑著,不斷點頭表示感謝。大家都感慨,傻嗨教了他一輩子,只教會得到吃要感謝這一樣事。
夏至后,天熱得人發(fā)瘟,孩子們撲通撲通跳進水里泡著。傻?喜歡看,從不敢下水。有天傻?哇哇叫著跑回村里,指著村后的大塘,人們跑去看,有個小孩浮在水面,臉埋進水里,手腳充水漲成冬瓜。這事蹊蹺在于孩子不會獨自去游水,那天只有傻?在那片區(qū)域徘徊,他家人自然而然懷疑孩子被淹和傻?有關,外加此后傻?從不敢靠近那池塘,別人跟他說去哪里看看,他就嚇得蠟黃的臉泛白,這不就是做了虧心事的反應?死了孩子的父母為自己的失職找到理由,在言語和態(tài)度上將這沒證據(jù)的推理變成事實,加上閑著沒事干又渴望有事發(fā)生的婦女們助推,而傻?本身沒有辯解能力,能幫他辯解的傻嗨已經(jīng)長眠于老書院的墻角下,他就此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殺人犯。
大人們給了傻?罪名,將罪名傳播,孩子們爭先恐后去實施判決。他們化身猿猴虎豹,在傻?身前身后徘徊、跳躍、喊叫,不時用棍子戳他,拾石頭砸他。令他們驚喜的是,總是晃悠悠走路的傻?竟然跑了起來!以前孩子逗他玩他打他,他總是無動于衷,過段時間大家就失去興趣,現(xiàn)在他跑了,孩子們反而喜歡了,在他身后追著嚎著罵著。這場追逐持續(xù)到秋天,又持續(xù)到冬天。孩子們有閑暇便組隊去追他,知道他不敢靠近淹死人的大塘,刻意把他往哪里趕,終于日落西山時把他逼得哇哇大哭。即便如此,傻?每日都要出去。
在一次奔逃中,傻?跑過寬闊的稻田,又跑過密集的玉米地,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這是他主觀記憶中第一次離開村子,驚訝于世界原來這么大!于是接下來的春夏秋冬,他走遍了村子四周的村子,甚至有時穿過這些村子去更遠的村子。有時他不敢出去,就主動找孩子們,在孩子們的追逐中受到恐懼,再把恐懼轉化為沖破心靈障礙的勇氣。
傻?知道了越來越多村子,認識越來越多人,與貓狗熟絡,與草木相識,與云朵對話。在他新認識的人中,他最喜歡給死人唱歌的道公佬。他們穿著紅黃青紫各種顏色的道袍出現(xiàn),喃麼、敲鑼、吹嗩吶、擊鐃鈸、搖鈴鐺,為死亡營造熱熱鬧鬧的送別。當?shù)拦忻撓碌琅?,在他眼里便失去了吸引力,所以為了尋找這些人,他才知道死亡是什么,并奔著死亡而去。
人們逐漸發(fā)現(xiàn),有人死時,奔喪的人還沒走多遠,岑西村的傻?就來了,從酒席開始跟到酒席結束。見到他,本家都會給他送上大盤飯菜,有時人手不夠需要他跑腿,他也從不推辭。大家以為傻?是為這口飯來。道公佬發(fā)現(xiàn)每次葬下死人,傻?總是最后走,有次留下來偷偷看,發(fā)現(xiàn)他在給死人磕頭,便覺得他是為給死人磕頭而來的。這事傳開,大家又都說傻?是個好人。先前死了小孩的男人見到傻?,不由分說就打他出氣,大家都表示理解,說人家死了兒子,打打人也沒事?,F(xiàn)在他再打傻?,大家便說他壞話,他沒敢再打。接著又有人發(fā)現(xiàn),有人死的夜晚,傻?都不睡覺,拿著棍子之類的學著道公佬跳來舞去,后來他撿到根桃木棍,或許覺得順手,就沒再換過。大家并不在意他為何學這些,只害怕他傷到孩子,可再有孩子追他時,他仍舊是撒腿就跑,從不反抗,大家就都放心了。
老書蟲整日喝酒讀書,不知道外面的事,煮飯時見傻?在就給他整多一份。如此過去幾年,越來越多人認識傻?。傻嗨則在人們的記憶中遠去,像村尾倒下的樹,像天邊飛過去的云,像路邊爛掉的屎。
傻?名聲加大除卻這個名字帶著的意味,還有他變成了十里八鄉(xiāng)跑得最快的人。有個大嘴婆騎電車時看見他在村口游蕩,去橫嶺圩后竟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在撿爛果吃。這蹊蹺之事在當天入夜前就傳遍岑西村,繼而傳出更多關于他跑得快的說法:某天早晨同時出現(xiàn)在三個村子的死人酒席,能捏住正在飛的蜻蜓,甚至有人見過他晚上急著回家時踩在竹子樹葉上健步如飛。
從又一年立夏開始,老書蟲頻繁走出書院,去每家每戶走訪,問他們有沒有事要幫忙。難得有這樣的機會,大家把難事都說出來,天文地理、鄰里關系、人生大事,經(jīng)他提點的去做,即便不完全解決得了,也能比先前好。大家以為他是想喝酒或者要什么,主動獻上酒、吃食和錢財,他都接過去,也有一毛不拔的,他也不怪罪。到了秋分,他在村里連走幾圈,已經(jīng)沒有人主動請他進門,意味著所有人的事都解決了。村子進入祥和、寧靜、幸福的狀態(tài),老書蟲已變得可有可無??扇兆硬⒎且怀刹蛔?,問題會不斷出現(xiàn),再有人遇到無法解決的事,又想到了老書蟲,才發(fā)現(xiàn)他已多日不出門。那人去到老書院門前喊,沒有人應,推門進去,見老書蟲被壓在書架下,已經(jīng)沒了呼吸。
這事驚動了岑西村所有人,不到兩個小時,老書院門前已圍得水泄不通。大家議論紛紛,不少人想起先前聽老書蟲說過,他想治好傻?的腦子,便推測他是翻書尋找醫(yī)治之法時拉倒了書架。傻?本人早出晚歸,并未發(fā)覺異樣,或許看見了,也只當老書蟲是蓋著書睡覺。人們立即為這事定論:老書蟲是為救傻?而死,或者說是傻?的傻害死了最聰明的老書蟲。
大家嘰嘰喳喳過后,一致覺得要給老書蟲辦場隆重的葬禮。關于這場葬禮的討論持續(xù)到半夜,其間發(fā)生過許多爭吵,多數(shù)因為錢財?shù)木栀洈?shù)額。葬禮越隆重,意味著每個人出的錢越多,很多人猶豫或反對。
所有人都走完,只剩下傻?和房中的老書蟲,后者躺在木板床上,蓋著被子,被子下的臉安詳恬靜,像平時喝多酒睡著了。院子的墻角傳來動靜,傻?過去看,見一雙蒼老的手從那堆干枯的藤蔓中伸出來。傻嗨的身體舊得像倒在水溝里的老樹,懷里的存折卻新得像剛打印出來。她把存折交給傻?,跟他說了什么。第二天人們再聚集時,多數(shù)人已經(jīng)從老書蟲死亡的悲傷中走出,都在想著怎么反對辦大葬禮。傻?舉起存折揮舞,嘴里念叨什么,他們仔細聽才發(fā)現(xiàn)是一串數(shù)字,岑光正趕來時已經(jīng)阻止不了他們要用這筆錢給老書蟲大辦特辦。
酒席上,人們大口喝酒大塊嚼肉,張嘴大笑捂眼大哭。出山那天,全村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留在家里,全都出門送別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連狗都識趣地排在主人身后。前頭打鑼開路,后頭撒紙錢、燒鞭炮、引幡,再后跟著花圈、紙馬紙人紙樓、金山銀山,再到棺材,最后是道公佬和送葬的隊伍。行到半路,八仙們忽然停下腳步,個個面爆青筋,其中一個先頂不住肩上如山的壓力,跪倒在地,其他人應聲而倒,棺材摔在地上發(fā)出巨響。人們屏住呼吸,盯著那震動的棺材板。道公佬大喝一聲,手持銅劍沖上去,跑到一半猛地停下腳步。棺材板轟隆飛開,穿著壽衣的老書蟲爬了出來。
老書蟲目視四周,沒理會眾人,向紙馬招招手,那紙馬的身體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響,竟邁開腳步跑了過來,蕩出一片碎紙。他爬上馬背,回頭看一眼村人,發(fā)出哈哈大笑,揮手道別。紙馬邁開腿狂奔起來,眼看要栽入玉米地,彈腿一躍而起,踩著玉米花繼續(xù)跑。跑著跑著,紙馬四腳離開附著物,踩踏空氣奔騰,直到遙遠的天邊,唯有老書蟲哈哈大笑的聲音飄蕩回來。
風吹過玉米地,玉米稈搖搖晃晃。
傻?注視著和人們相反的方向,娘已經(jīng)走過水稻田,走過花生地,走到了他從未去過的永恒未知之地。
村里人都感謝傻?,是他愿意拿出錢,送走了他們最敬愛的仙神。如果這錢沒人出,仙神責怪就不好了。他們把傻?當成仙神留在人世間的代言人,給他吃給他喝,禁止小孩子欺負他。有解決不了的事,大家也去找傻?,傻?不說,他們也不敢有抱怨。
岑西村沒再下過雨,直到來年,所有的池塘都干枯。有人傳言仙神還是生氣了。大家去只埋有空棺材的墓地,連拜了半個月,還不見雨下。又有人說不是仙神生氣,仙神還是老書蟲的時候就心胸寬廣,不至于走了再折磨大家。大家又尋找其他原因。年輕人走出村子,去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沒有干旱的跡象,甚至有些村子池塘的水已經(jīng)滿溢而出。市區(qū)相關部門知道此事,派人來到岑西村,朝天空連著發(fā)射了幾百枚干冰火箭彈,周邊的村子連續(xù)兩個月被暴雨澆灌,這里還是滴水不落。好在那口死過人的大塘有水,大家能從中抽水耕種,不至于貽誤時令。大塘的水位一日比一日低,普通的抽水機沒辦法繼續(xù)抽上來,村民又向相關部門求助,相關部門送來遠比干冰火箭彈便宜的強力吸水泵,日日夜夜轟轟響,塘水途經(jīng)沿用了千百年的水渠去到村子每一片需要水的土地,就像毛細血管流經(jīng)身體的每一寸肌膚。
大半年后,岑西村還是沒有雨,大塘的水還在源源不斷被抽上來。過去人們都聽老人說大塘水好深好深,卻不知這“好深好深”是什么概念,直到今日,用橫嶺圩能買到最亮的手電筒射下去,才能看清這恐怖的巨洞以不太大的曲度蜿蜒向下。數(shù)十米深的水面泛著光,被黝黑潤滑的內壁襯得恐怖,好在不用人下去,只要不斷放下吸水管就行。抽出的水清澈、冰冷,喝起來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味道,不算好不算差,更多是不適應,好在自來水基本覆蓋了每一戶家庭,足夠平常生活。不過,用了這個水,村民種下的糧食蔬菜瓜果草木比去年更茁壯,養(yǎng)出的豬狗牛雞鴨比以前更強壯,交配起來更兇猛,生下的蛋更圓,產(chǎn)下的崽更跳脫。村民們喜悅的同時又感到有種難以言說的異樣,可能源于代代流傳的說法:遙遠的過去,開發(fā)這片土地時,大塘里爬出過什么,先祖?zhèn)冑M了很大的勁才把那些東西趕下去。至于是什么時代、什么東西無從得知。時間模糊了歷史上發(fā)生的很多事情,或許只是先人用來嚇唬后人的話。
傻?依舊悠閑,人們反復確認了他和仙神一點關系都沒有后,又把他當成以前的傻人對待。他這樣的人被嘲笑被欺負被無視的同時,也獲得了另外的樂趣:可以不遵循人們世代遵循的生活規(guī)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傻?吃著百家飯,整日拿著桃木棍跳舞,瘋瘋癲癲人畜無害,對村莊的災難毫不關心。
奇怪的事發(fā)生在燥熱夏日的白天,有個男人淹死了。用水泵抽水后,每天都安排人看守,死的那人就是看守的。他來值班時并無異樣,下一班人來時,見他躺在塘邊,周身濕漉漉。塘里的水離地幾十米,他淹死后怎么上來的?想到那個古老的傳說,換班的人嚇得四肢發(fā)顫,連滾帶爬回到村里。村長帶幾個膽大的人把死的人抬回去。那幾個人回到村里,也濕了身,尸體太重了,全然不像血肉筑成。尸體被放在老書院,村里人都聚集過來,商量著要怎么做。
隔壁村的道公佬來時神情自若,看了一眼淹死的人,說要馬上埋下。村里人聽他說的,立即把人埋在竹林里。道公佬為這個死去的人喃嚒完,去到大塘喃嚒,轉了三圈再也走不動了。他突然跪下來,額頭冒汗,大口喘氣,像被什么壓住。過了好一會兒,他站起來,一句話沒說,頭也不回離開岑西村。
人們慢慢可以肯定這個夜晚不屬于人世間,因為他們肚子餓了又吃飽,吃飽了又餓,沒有哪個夜晚能夠如此漫長。所有能判斷時間的事物都已失效,鐘表不再運轉,天上的月亮星辰不見蹤跡,四周的村莊沒有燈光。村長派出去的幾撥人都已回來,得知村子正被無窮無盡的黑暗包圍,他們去到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所有的吶喊都沒有回聲。人們在老書院中生起火堆,火燒完了加柴,加了柴又燒完。他們睡了又醒,困了又睡,在夢中看見遙遠過去的記憶,也是如此的黑暗、如此的絕望。
在睡夢構成的集體記憶中,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時常出現(xiàn),當那個身影在竹林頂上若隱若現(xiàn)時,人們已經(jīng)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
“傻?……”岑光正先認出來,“傻?!你在上面干嗎?”
人們都認出來了,那個站在竹子頂上的人就是傻?!他們也終于想起來,怪不得總覺得這個漫長的夜晚少了什么,原來就是傻?。這個岑西村最傻的人,竟然在這種時候成為人們心安的寄托。
傻?從竹子頂上跳下來,穩(wěn)穩(wěn)落在門前。他手持桃木棍,環(huán)視眾人。這眼神,完全不是個傻人。他看中一個人手上的番薯,朝那個人伸手,那個人把番薯給他。他拿過吃。在時間失去概念的時候,人們結隊回到家中拿食物和工具到老書院,把這里打造成了避難所。傻?吃完番薯,又看向另一個人的米飯,那人把米飯給他,他扒拉扒拉吃,很有胃口,盡管飯里沒有菜。人們陸陸續(xù)續(xù)送上吃的,米粥,玉米、土豆、芋頭、魚干、豬肉、牛肉、雞鴨……傻?吃了很多很多,仿佛連下輩子的東西都吃完了,直到人們再也拿不出什么。
傻?走出老書院,人們跟在他后面。傻?朝大塘走去,人們送到村子邊,再也不敢送了。傻?抓著那根帶了幾年,被抓得光滑的桃木棍,走到黑暗要將他淹沒時立住。他目視大塘,似乎在想什么,過了好久,才走進黑暗中。
人們聽到傻?在叫、在罵、在吼、在哭、在笑。人們聽到不知何物的尖尖的響聲,有時候密密麻麻,有時候寥寥無幾。這些聲音透露出黑暗中在進行某種極其激烈的打斗。聲音持續(xù)了幾個小時,如果人們對時間的感覺還靠譜。其間人們看見傻?模糊的身影像貓一樣弓著,他似乎被黑暗里的東西逼了回來,但他扭頭看了一眼給他食物吃的村民,又朝黑暗中撲去。接下來,人們聽到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傻?的聲,什么人的聲,什么獸的聲,豬的聲狗的聲牛的聲,蟲聲鳥聲風聲水聲。種種聲音在黑暗中碰撞、消解、碎裂,越來越低,越來越少,直至完全消失。人們也已精疲力竭,回到老書院睡著了。
岑西村的人被雨聲雷聲吵醒,跑出門,驚喜笑著,感動哭著,雨終于下了,雷終于打了。他們都說自己做了一場夢,說著說著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做了那樣的夢,才發(fā)覺有可能是真的。他們找了院里院外,都不見傻?,竹林里有個新墳……不是夢,是真的。他們來到大塘,大塘的水滿了。他們分散到周邊的村子,其他村子的人都笑話他們,竟然舉全村之力去找一個傻?。找不到,傻?消失了。后來的日子,他們都自覺在更遠的地方尋找傻?,都沒有消息,直到所有人徹底接受他不存在了,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在這個世界。
責任編輯夏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