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左傳》產生于戰(zhàn)國中期,這個時期的社會文化發(fā)展已經(jīng)進入了戰(zhàn)國諸子時代,《左傳》的寫作也受到諸子著作創(chuàng)作的影響。通過對《左傳》本身的特點與戰(zhàn)國時期諸子作品的特點進行比較,探尋《左傳》中存在的諸子著作特征,同時從諸子著作的角度為《左傳》的創(chuàng)作動機再添新證據(jù)。
[關"鍵"詞]《左傳》;戰(zhàn)國時期;諸子著作;創(chuàng)作動機;敘事性
引言
自《左傳》產生以來,對其性質的判斷就一直沒有停止過。這個問題從漢人的今古文之爭開始發(fā)展至今,已經(jīng)有了較為可觀的成果。經(jīng)歷了20世紀的近現(xiàn)代學術繁榮,現(xiàn)在學界主要持三種觀點——“《左傳》經(jīng)學論”“《左傳》史學論”,以及折中的看法“《左傳》以史解經(jīng)論”。從其寫作方法的角度入手,或許能為這個問題增添新的證據(jù)。
一、從多個角度看《左傳》的諸子性寫作特征
(一)用“敘事”的方式記錄歷史
中國古代寫史的傳統(tǒng)早就存在,《春秋》就是魯國史書,《竹書紀年》應是晉、魏國的官方史書。其他諸侯國也應有史官的存在,只是其記錄歷史的著作未能流傳至今。而與同時代的這些官方史官所著的史書相比,《左傳》的敘事性特征明顯更強。
相較于當時國家記錄的歷史,《左傳》的故事情節(jié)完整,且多有文學化表述?!洞呵铩贰吨駮o年》的敘事極為簡略,而《左傳》可以稱得上詳盡,對同一事件表述的豐富程度完全不同。例如,記錄發(fā)生在閔公二年的“狄人伐衛(wèi)”事件,《春秋》是這樣記載的:
十有二月,狄入衛(wèi)。[1]222
《竹書紀年》更改了表述方式,但仍是概括地以一句話說明整個事件:
衛(wèi)懿公及赤翟戰(zhàn)于洞澤。[2]101
《左傳》的表述從篇幅上來說遠比另外兩書要多,且將故事發(fā)生的前因后果記錄得十分詳盡完整:
冬,十二月,狄人伐衛(wèi)。衛(wèi)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將戰(zhàn),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zhàn)?”……衛(wèi)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務材訓農,通商惠工,敬教勸學,授方任能。元年,革車三十乘;季年,乃三百乘。[1]225-233
哪些事件與“狄人伐衛(wèi)”這個歷史事件有關,而這些事件中又應選取哪些寫入書中,《左傳》作者明顯有自己的考量,使之成為情節(jié)化表述。不同于用最簡練的語言記錄歷史,《左傳》作者拿到的記述材料顯然是極為豐富的,但是作者并不是將有關的材料全部羅列,而是有選擇地從中摘取。趙伯雄在解釋《左傳》成書時有過這樣的推測:“左氏在編撰《左傳》時,面對著的是各國的各類史冊以及其他各種類型的歷史資料,左氏一般是片斷地摘取這些現(xiàn)成的材料?!保?]19其摘取資料后,形成的仍是一個完整的故事。
《左傳》“能寫盡寫”的特點還體現(xiàn)在其在敘述中對“閑筆”的運用。童慶炳說:“所謂閑筆,是指敘事文學作品在人物和事件主要線索外穿插進去的部分,它的主要功能是調整敘事節(jié)奏、擴大敘述空間、延伸敘述事件、豐富文學敘事的內容,不但可以強化敘事的情趣,而且可以增強敘事的真實感和詩意感,所以說‘閑筆不閑’?!保?]在《左傳》的行文中,時常能看到突然冒出一兩句與主要情節(jié)似乎無關的話語。例如,在記錄齊晉鞌之戰(zhàn)的戰(zhàn)前時,《左傳》本在描繪齊晉雙方的軍事布陣與陳列,故事的氣氛此刻是凝重又緊張的,但作者不知為何突然插入齊侯的一句話:“余姑翦滅此而朝食?!保?]678意思是“等我打完這一場戰(zhàn)斗再回來吃早飯”,緊接著便是緊張的戰(zhàn)斗開始。《左傳》作者在寫作歷史時,會刻意地調整敘述節(jié)奏,讓文章讀起來更舒服。
(二)“虛構”的歷史
《左傳》中有大量的預知夢、應驗的預言、君臣間的私密對話等。周須勇總結過先秦諸子寫作中的一個特點:“在先秦諸子的散文中,卻有一種特殊的論說方式,就是虛構故事以明理?!保?]這不僅可以運用在諸子寫作特征的分析中,而且整個戰(zhàn)國時期的寫作都受到相同時代背景的影響,自然會體現(xiàn)出很多相似的特點。從宏觀的角度分析這些“虛構”內容的作用:夢語、應驗的預言是為了證明占卜者技巧的高明,使前后情節(jié)形成呼應,讓整個故事渾然一體;君臣間的私密對話起到了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作用。用他人之口對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進行評價,使《左傳》作者想要表達的思想與整個故事融為一體,讀者自然而然地就會認可其傳達的深層含義。
《山海經(jīng)》中不乏大量虛構的內容,推論這些虛構內容產生的原因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但有學者曾系統(tǒng)研究過《山海經(jīng)》與《左傳》之間的聯(lián)系,認為戰(zhàn)國五行家存在故意將《左傳》中的內容進行帶有豐富想象力改編的行為[6]。并且其在選取《左傳》《國語》這類史書中的內容時,會有意地選取本就帶有部分神話虛構色彩的內容,再進行玄之又玄的加工。例如,在《左傳·昭公二十八年》的傳文中提到伯封的來歷:
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鑒,名曰玄妻。樂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實有豕心,貪惏無饜,忿纇無期,謂之封豕。[1]1303
而到了《山海經(jīng)》中,伯封卻已經(jīng)不是人了:
并封在巫咸東,其狀如彘,前后皆有首,黑。[7]
《左傳》對于伯封的記載本就存在明顯的虛構色彩,后文還將其與傳說中的人物后羿聯(lián)系起來,但《山海經(jīng)》的記述明顯不是從歷史的角度出發(fā)。戰(zhàn)國時期的五行家在進行創(chuàng)作時選取《左傳》中的材料,說明他們認為《左傳》有很多內容稍加處理便可以轉而為己所用。
故事中人物的行為與歷史不同,說的話也不能反映歷史上人物的思想,但是這種杜撰故事的創(chuàng)作卻是很多的。諸子著作中的這種寫作方式,雖然最終形成的不是歷史故事,展現(xiàn)方式也是一個個獨立的小故事,但是其使用這種虛構方法的原因卻與《左傳》大致相同——都是為了闡發(fā)自己的思想。虛構的寫作方式已經(jīng)被當時的士人完全接納了。
(三)議論的方式
從史書的角度出發(fā),《左傳》中的議論特征是十分明顯的。當時的其他史書,大都沒有直接議論作者觀點的語句。發(fā)生在僖公二十八年的“晉文公召見周襄王”,《竹書紀年》《春秋》《左傳》的記錄形成了一種極為有趣的現(xiàn)象?!吨駮o年》的記錄比較實事求是,符合當時大部分史書的寫作格式,并沒有持什么特殊的觀點:
周襄王會諸侯于河陽。[2]101
而《春秋》則發(fā)揮了它的微言大義,揭示了這個事件的特殊背景:
冬,公會晉侯、齊侯、宋公、蔡侯、鄭伯、陳子、莒子、邾子、秦人于溫。
天王狩于河陽。壬申,公朝于王所。[1]384
《左傳》則說得更明白,作者與《春秋》持有相同的觀點:
是會也,晉侯召王,以諸侯見,且使王狩。仲尼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訓。”故書曰:“天王狩于河陽?!毖苑瞧涞匾玻颐鞯乱?。[1]404-405
《左傳》是其中將作者態(tài)度闡釋得最明顯的一位。書中的議論方式有解經(jīng)語、引詩、引仲尼言等多種方法,這些議論方式在先秦諸子的著作中亦十分常見①。例如,將描寫與議論的發(fā)表穿插進行的“夾敘夾議”。
《論語》被稱為最早的諸子著作,體例是語錄體。有人認為,《論語》中的話大都缺少歷史背景,也因此形成了閱讀與體察孔子思想的障礙。這樣的說法照顧到了《論語》中的大部分,但仍有個例并非如此。如《鄉(xiāng)黨》篇,整篇全部記行。這在語錄體著作中是十分特殊的。從記錄話語的宏觀角度來看,《論語》中記載孔子的所有言行都是基于某個事件發(fā)表自己的看法與議論。
“夾敘夾議”特點體現(xiàn)得更加明顯的著作是《晏子春秋》,陳濤老師稱整本書都是由以對話為主的短小故事組成,文字樸實無華,非典型的戰(zhàn)國文風[8]。每一個故事基本上都是晏子與君王之間的勸諫故事,而勸諫的行文方式都是先寫具體的時間,后記錄勸諫言行。例如《景公燕賞無功而罪有司晏子諫》一篇中,先寫景公與官員之間的矛盾,再寫景公詢問晏子、晏子諫,最后景公采納建議,也就是事件的結果[9]。這種“起因、經(jīng)過、議論、結果”的情節(jié)構造,與《左傳》的諫言格式極為相似,這在先秦歷史記載與諸子著作中都是一種常用的方法。
(四)《左傳》中的諸子思想
張文儒這樣評價過《左傳》中體現(xiàn)的思想傾向:“《左傳》中摻雜有兩種不同的文化傳統(tǒng)。一種是遵循自我國西周以來形成的等級意識或貴族意識,另一種則反映了摒棄貴族意識而出現(xiàn)的新的平民意識或反傳統(tǒng)意識。”[10]
在著名的“泓之戰(zhàn)”中,《左傳》引用了子魚對該事件的評價,這也代表了《左傳》作者的觀點,認為宋襄公固守作戰(zhàn)禮節(jié),過于迂腐。而《公羊傳》對此事的評價卻截然不同:“故君子大其不鼓不成列,臨大事而不忘大禮,有君而無臣,以為雖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此也。”[11]大肆宣揚宋襄公的“正”,并認為其“雖文王之戰(zhàn),亦不過如此也”?!豆颉反砹藵h代正統(tǒng)的儒家觀念,而《左傳》與之觀點截然相反,作者并非恪守儒家理論。
除了間接表示對儒家思想的反叛,《左傳》有時還會直接體現(xiàn)其他諸子的思想,比較典型的是兵學思想在其歷史記述中的體現(xiàn)。整部《左傳》244年的歷史中就有400多次戰(zhàn)爭描寫。其雖然不像先秦諸多兵學著作那樣直接講戰(zhàn)爭理論,但其對戰(zhàn)爭過程的詳細描寫也蘊含著或多或少的兵家思想。例如,《曹劌論戰(zhàn)》中說到了軍隊作戰(zhàn)時的三個階段,并闡明不同階段的特點。[1]322對于《左傳》的思想定性是一個較為復雜的問題,仍需要繼續(xù)探尋。
二、從《左傳》的諸子性再談其創(chuàng)作動機
從前代學者的研究思路來看,大多將這個問題的重點放在《左傳》是“經(jīng)”還是“史”這個問題上,先確定其性質,再在這個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作動因的分析。筆者認為產生分歧的關鍵在于《左傳》中對于思想的闡發(fā)相比其他傳經(jīng)之書過少,導致其思想性不夠強,史學性因此凸顯出來。
說《左傳》“以史解經(jīng)”的觀點從邏輯上來說是成立的?!洞呵铩繁举|上是一部史書,《左傳》通過補充歷史事實的方式對這段歷史進行了完整的闡釋,可以幫助后來人更好地理解《春秋》寫作時為什么要采用種種微言大義。經(jīng)史的界限有時并非如楚河漢界那般明晰。事實上古人對這個問題的實踐要早于理論的總結,唐代呂才的《敘祿命》《敘葬書》均采用“以經(jīng)證史”的方法,這從反面證明了經(jīng)史之間本就可以互通。清代章學誠徹底對這種現(xiàn)象做出了理論上的總結——“六經(jīng)皆史”??梢姟蹲髠鳌返淖龇ū緵]有問題,說明其是解《春秋經(jīng)》之傳也有充足的理論證據(jù),而《左傳》作者在這方面的疏忽卻是將寫作中心更多地放在了對史事的撰述上,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對經(jīng)義與史識的闡發(fā),使其經(jīng)學特征或多或少地隱匿在波瀾壯闊的歷史敘述中,使后世讀者難以明晰地體悟。
同時,承載文學、史學、經(jīng)學、哲學的書寫體系在先秦時期并不成熟。趙輝提出:“史與論是同一行為方式的產物。”[12]而歷史撰述更是一種需要結合多種學術思想來進行的寫作過程?!蹲髠鳌纷髡呦雽懸徊拷忉尨呵锏娜鍖W思想著作,但是又需要用歷史撰述來表述,且可能有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感性動機。這也導致《左傳》看似體例煩亂,實則從其創(chuàng)作動因出發(fā),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內含著作者的思路,這也是當時能夠達成其目標的最科學理性的寫作方式。趙伯雄提到《左傳》采用材料的方式:“《左傳》抄錄其他史料,自撰內容很少。”[3]58選取哪些材料是作者自己決定的,無論是生動的敘事,還是明顯虛構的情節(jié),抑或是各種發(fā)表議論的歷史材料,這樣的寫作方式甚至不是《左傳》作者經(jīng)過長期的深思熟慮所刻意創(chuàng)造的,而是在其閱讀諸多材料后自然而然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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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