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農(nóng)歷十月十二日,網(wǎng)上掀起鋪天蓋地的紀念——“今天是蘇東坡大半夜去承天寺找張懷民941周年”。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懷民亦未寢”,都成了網(wǎng)上被二創(chuàng)的一個流行梗。
我們?yōu)槭裁聪矚g這篇文章?因為我們太希望人生中有張懷民這樣一個朋友了。
張懷民是誰?三千年的史書太濃縮,甚至幾乎都看不見這個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位和蘇東坡一樣,被貶謫到黃州的北宋官員。
他沒有東坡有名,也沒有東坡的官職高。據(jù)說,他當時被貶到黃州,擔任主簿,也就是知縣下面的一個掌管文書的秘書,這么一個小官。
現(xiàn)實一點來說,蘇東坡當年在京城大紅大紫的時候,張懷民應該是沒有機會認識他的。
當年的蘇軾正是意氣風發(fā),看他文章里所寫到的,往來的都是政壇要客、文豪大家。他后來說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兒”,其實真正做到這一點,反而是他人生最落魄的時候。
當花落到泥土間,才開始慢慢接了地氣。蘇東坡認識了張懷民,他們同命相憐,彼此又有共同的志趣和愛好,所以在黃州,就常常結伴出行。
好朋友的標志是什么呢?可能就是《記承天寺夜游》這篇文章前幾句所描寫的那樣——
這個晚上,我剛脫下衣服準備睡覺,恰好看到月光灑進了屋子。好美??!我想出去看看月亮。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找誰和我一起呢?
于是我走到了承天寺,來找張懷民。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
然后就是這句頗為深意的:懷民亦未寢。
可能人家真的還沒睡,可是千年后的我們不一定這么想。
我們腦補了很多畫面,比如蘇東坡可能是這樣——
溫柔地:懷民,懷民,睡了嗎?
也可能是——
粗魯?shù)兀簯衙駪衙?,開門吶,我知道你在家!
但不管是怎么樣,我覺得重點不在于蘇東坡是怎么把人喊起來的,也不在于張懷民到底是不是已經(jīng)睡了,關鍵在于不管他睡沒睡,他都愿意起來,大半夜,陪著這個朋友。
真正的好朋友,是不會那么客氣,去計較是不是被打擾的。
于是他們倆信步于庭院中。
那一定是個很美好的夜晚。
月光照進庭院里,灑了一地,就像清水一樣澄澈透明。水中的水藻、水草縱橫交錯,那是竹子和柏樹的影子。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
蘇東坡真的是一個寫景高手。他要寫月光,卻沒有一個字提到月光,他寫的是水面的澄澈;他要寫竹柏,卻不抬頭看,他低頭看的是水中縱橫交錯的影子。
月光如水,藻荇交橫,在這個清冷的深夜里,孰幻孰真,若醒若夢。
于是蘇東坡感慨——
哪一個夜晚沒有月光?哪個地方?jīng)]有竹子和柏樹呢?只是缺少像我們兩個這樣清閑的人罷了。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
閑人,才能有閑情?;蛘呦茸屪约河幸活w閑心,才能看見這清閑、悠閑之景。
而最美好的是什么呢?
是全天下不只有我一個閑人——還有你。
清風明月,咱倆一人一半。
就像蘇東坡那首《點絳唇》詞:“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別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么。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
因為有你的應和與共鳴,所以這份快樂,就加倍了。
蘇轍曾經(jīng)在《黃州快哉亭記》里寫到張懷民,他說,張君不把貶官當成憂愁,在處理公務之余,在大自然中釋放自己的身心,即使用舊蓬草編門,用破瓦罐做窗,都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快樂,這就是他超脫于常人的地方??!
今張君不以謫為患,竊會計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間,此其中宜有以過人者。
對于史書中那些王侯將相而言,也許張懷民很小、很平凡,但是他的性情和志趣,卻遠遠超過了大多數(shù)在宦海浮沉中患得患失的他們。所以同樣胸中有天地的蘇東坡才會和他成為好友,才會寫《水調(diào)歌頭·快哉亭作》向他致敬!
落日繡簾卷,亭下水連空。知君為我新作,窗戶濕青紅。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一千頃,都鏡凈,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葉白頭翁??靶μm臺公子,未解莊生天籟,剛道有雌雄。一點浩然氣,千里快哉風。
我們以前讀語文課本里的這篇短文,最早賞析的是良辰美景,是蘇東坡行云流水、返璞歸真的文筆,可是長大以后才發(fā)現(xiàn),這篇文章里最珍貴的,是張懷民;是我們渴望這樣的友誼,看到美好就想分享給你,并且不介意是否會打擾到你;是我們共同能欣賞這平凡景色中的浪漫,是踏著月色尋你而來,哪怕沒有互訴衷腸,僅僅只是靜靜地待著的松弛與信任。
我想,這也許就是我們愿意為941年前,這段樸素又神仙的友情,每年都過一個紀念日的原因吧。
(源自“意公子”,方可薦稿)
責編:小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