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是人間美好的代名詞?！坝绣X沒錢，回家過年?！敝灰軌蛳硎軋F(tuán)圓之樂，其他一切皆不重要。

春節(jié)是觀察世間萬象的窗口。透過一代一代普通人的春節(jié)記憶，我們能夠聆聽時代車輪前行的鏗鏘之音，看見繁花盛開的動人情景。

春節(jié)那些事兒，樁樁件件，記錄著變遷，也記錄著幸福。

母親和我的年

除夕那天一早，我和妻子開著汽車，從省城趕回故鄉(xiāng)。兩百多公里的路，只花了不到兩個小時。

柴火房里，七十多歲的母親正在往火盆里添加木柴，濃煙不斷升騰、翻滾，老人被嗆得連聲咳嗽。火苗搖曳中，那張寫滿歲月的臉時明時暗。

我心疼不已，勸她回臥室休息：“天氣這么冷，開空調(diào)更安全?！?/p>

母親用手指了指上方，說：“我給你們兄弟幾個每人熏了一塊臘肉?！?/p>

火盆上端，懸掛著一串串臘肉，還有幾只熏雞。

“如今過年啥都有，我沒事可做，反正每天都要烤火，正好順便熏熏臘肉?！蹦赣H擦了下眼睛，笑意從皺紋的溝壑間涌出，“我剛才還在想以前過年的情景，變化真是太大了啊?！?/p>

圍著火盆，我們聊起了春節(jié)的那些事兒。

20世紀(jì)七八十年代的故鄉(xiāng)，每逢臨近春節(jié)，家家戶戶的主婦都異常忙碌，因?yàn)樵S多年貨得自己動手做。母親是這方面的一把好手。每天一大早，柴火灶吐著火舌，油鍋里熱氣騰騰，穿著圍裙的母親圍著灶臺轉(zhuǎn)悠，要么熬制紅薯糖，要么煎炸糯米丸、面花，或者炒米、煎薯片。香氣彌漫著整座土墻屋，一壇壇年貨擺在那兒，仿佛一個個神秘的誘惑，讓我們這些饞貓直咽口水。

印象最深的莫過于制作凍米糖的過程。母親先將細(xì)沙倒入鐵鍋炒熱，再將之前蒸熟、晾干的糯米拌入細(xì)沙中，之后用竹篩過篩。下一道工序是將紅薯糖加熱化開，再倒入炒米和爆米花，不斷攪拌。最后起鍋，放入模具中碾平、切片。

年味，在勞作中一點(diǎn)點(diǎn)溢出。

有些年貨，還是得去縣城采購。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別說汽車，就連拖拉機(jī)都難得見個影子。家里買不起自行車，母親便背著一個竹編的大背簍，徒步十幾里去集市，偶爾也會推著三輪車吱吱呀呀地來回走半天。她帶回來的有香菇、木耳、豬肉、葵花子和糖果，都是平常難得一見的稀罕物。有一次，母親采辦年貨的金額達(dá)到了五十元，她心疼不已，拔腿就往回趕。可是，該置辦的年貨還是不能少，畢竟過年是大事，從春節(jié)到元宵，有那么多親朋好友要招待。最后，在父親的勸慰下，母親不得不再次返回縣城唯一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當(dāng)天夜里，我看見母親滿臉倦色，枯坐在一角，呆呆地在想什么心事。

記憶中，平常我們兄弟幾個鮮有新衣服，基本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那句“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bǔ)補(bǔ)又三年”描繪得十分形象。自懂事起，我就眼巴巴地盼望著過春節(jié)，因?yàn)橹挥械侥菚r，我才可以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新衣服。衣服是母親從縣城買來布匹，自己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除夕夜，縫紉機(jī)的聲音往往要響到半夜。當(dāng)新年的第一縷曙光照向大地時，一件件新衣裳擺在了我們的床頭。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倍嗄旰?，只要讀到這首唐詩，我耳邊就會依稀傳來歲月深處的縫紉機(jī)聲，頓時淚流滿面。

女兒的年

正月初一一早，女兒從大洋彼岸的加拿大打來視頻電話，向親人們一一拜年。

像往常一樣，我拿著手機(jī)讓女兒四處看看家鄉(xiāng)的變化。她感慨地說：“門口的馬路修好了，終于不再怕顛簸了?！?/p>

在女兒的記憶中，從火車站到老家的路一直是坑坑洼洼的，顛簸得厲害。每次春節(jié)回故鄉(xiāng)，我們一家三口先從省城乘火車到縣城小站，再由兄長開著三輪車接回家。寒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不斷抽打著臉頰。盡管兄長小心翼翼地駕駛，還是無法避開那些大大小小的泥坑，而車上的我們像在扭秧歌一般。

春節(jié)前到超市買年貨時，女兒總是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像個小導(dǎo)游。只要看到心儀的食品和玩具，她就毫不猶豫地拿起往購物車?yán)飦G。有一年春節(jié)，女兒跟她的姨媽一起去購物。姨媽見孩子花錢大手大腳的樣子，便提醒說：“寶貝，差不多了，不要再挑了?！闭l知道女兒看了她一眼，嘟囔道：“姨媽，沒有錢逛什么超市？”這句話，瞬間讓大家笑出了眼淚。

21世紀(jì)初期，實(shí)體店十分火爆，尤其是春節(jié)前后，更是人山人海。妻子拉著女兒的手，一家一家商場逛過去，精心挑選過年的新衣服。我則像個跟班，只管拎包，眨眼間，兩手不空。大街小巷充盈著喜氣，采購年貨的人們像洶涌的潮水，把這座城市給淹沒了。那時的南昌還沒有禁止燃放煙花爆竹，我們從萬壽宮商城買回一大包煙花。興奮不已的女兒快樂地點(diǎn)燃煙花，不停地飛舞、轉(zhuǎn)圈。結(jié)果，一件嶄新的羽絨衣被濺出的火星末子給燒出無數(shù)個小洞。

女兒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我們家買了一輛小汽車。從此，故鄉(xiāng)不再遙遠(yuǎn)。每次回家陪父母過年，后備箱里總是塞滿各種水果和特產(chǎn)。去親戚家拜年，也是一腳油門便直達(dá)對方的家門口。村村通公路的舉措，讓鄉(xiāng)村的交通無比便捷。

17歲那年，女兒飛越關(guān)山，遠(yuǎn)赴北美洲留學(xué)。每逢春節(jié)，她總是以視頻通話的方式與親人們互送祝福。母親覺得不可思議：“相隔萬里，這人怎么好像就在對面？”

其實(shí)，是科技創(chuàng)造著一個又一個奇跡。

我和女兒開心地聊著，達(dá)成了一個共識：這些年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

“你可知道，老爸年輕時去走親戚，都是靠腳板走路的?！备糁謾C(jī)，我感慨地說。

女兒笑了：“知道知道，老爸又在憶苦思甜了。我們這一代人比你們幸福多了。”

可可的年

可可是我外甥女的大女兒，從小生活在井岡山，乖巧伶俐，惹人疼愛。后來，她的父親到成都任職，把她帶到成都去讀幼兒園了。

臨近過年時，可可一家決定回井岡山。我說：“坐臥鋪車吧，又便宜又舒適?！笨煽傻母赣H卻毫不猶豫地回答：“不呢，我們還是坐飛機(jī)，直接到井岡山機(jī)場?！逼拮釉谝贿吢犃耍锌灰眩骸叭缃竦暮⒆诱嫘腋?，又是高鐵，又是飛機(jī)，趕上了好時代?！?/p>

像往年一樣，我和妻子驅(qū)車數(shù)百里，到井岡山拜年。一見面，穿著紅色唐裝的可可展開雙臂，像鳥兒一般投入妻子的懷抱。我則被她臥室里的情景驚呆了：地板上堆滿了積木、拼圖板等玩具，形同一個小型游樂場。我對外甥女笑道：“你們這是搬家的節(jié)奏啊，成都離江西那么遠(yuǎn)，多不容易?！蓖馍笭栆恍?，說：“不復(fù)雜呀。我們隨身只帶了簡單的行李，其他東西全部交給物流公司托運(yùn)，可省心了?！?/p>

為了讓可可的春節(jié)過得無憂無慮，外甥女小兩口可謂用心良苦，甚至把一輛能坐兩個孩子的電動玩具汽車都運(yùn)了過來。可可嫻熟地駕駛著這輛玩具車，滿院子轉(zhuǎn)悠，很是拉風(fēng)。那古靈精怪的樣子，逗得長輩們哈哈大笑。我不由得感嘆，如今的玩具車也制造得越來越棒了。

井岡山人好客，我們和可可一家挨家挨戶拜年，把盞言歡自然是免不了的。幾天下來，外甥女婿鎖起了眉頭，覺得這種傳統(tǒng)的過年方式有些浪費(fèi)，可以適當(dāng)改一改。他悄悄地跟我說：“姨父，我們一家準(zhǔn)備明年去海南島過年，到時邀請你和小姨一起飛過去，我會安排好吃住行?！边€沒等我說話，可可便把小腦袋湊了過來，咧嘴一笑：“我爸爸可會釣海魚了?！?/p>

頓時，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如此一幅畫面：椰子樹下，一張吊床，一根釣竿；海面上，白鷗群飛，浪花飛卷……是的，我們的春節(jié)不再僅僅是團(tuán)圓和守歲，還有更多的詩和遠(yuǎn)方。

（插圖：馮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