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說
子貢曰:“然則夫子何方之依?”
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雖然,吾與汝共之。”
子貢曰:“敢問其方?!?/p>
孔子曰:“魚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相造乎水者,穿池而養(yǎng)給;相造乎道者,無事而生定。故曰,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shù)?!?/p>
子貢曰:“敢問畸人?!?/p>
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p>
今譯
子貢說:“既然如此,那么先生所要選擇的是哪一方呢?”
孔子說:“我是被天處罰的人,只能游于方內(nèi)。雖然是這樣,我還是向往著能與你一起游于方外。”
子貢說:“請問其中的緣由?!?/p>
孔子說:“魚,應(yīng)該生活在水中;人,應(yīng)該與道同在。生活在水中的魚,挖個池子就可以滿足生存;與道同在的人,內(nèi)心淡然無事,性情自然就會安定。所以說,魚當(dāng)相忘于江湖,人當(dāng)相忘于大道。”
子貢又問:“請問畸人是什么樣的人?”
孔子說:“畸人就是與常人不同而合于天的人。所以說,對天來說是小人的人,便是人間的君子;而人間的君子,對天來說卻是小人?!?/p>
說莊子
“天之戮民”,這是孔子通過對子桑戶喪事進行一番反思之后對自己的一生做出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我們還記得在《德充符》中叔山無趾也曾這樣評價孔子:“天刑之,安可解?!眱烧哂迷~雖不同,意思卻高度一致,那就是孔子一生都在遭受著“天”的折磨。這是實情。如果我們將《莊子》中的這兩句話與《論語·憲問》中那位石門守門人說孔子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相對照,看起來莊子筆下這兩段有關(guān)孔子本人的記述,還真不是捕風(fēng)捉影,很可能有一定的歷史依據(jù)??梢哉f《論語》與其他史料更多地記載了孔子畢其一生為國為民為教育“知其不可而為之” 汲汲奔走的正能量一面,而莊子卻把孔子人生的另一面記錄了下來。或許只有把《莊子》內(nèi)篇與其他史料中的孔子糅合在一起,我們才能看到一個更為真實,也更為全面的孔子。當(dāng)然,“天之戮民”說得是過于殘酷了些,卻也實實在在是孔子一生經(jīng)歷的寫照。
孔子與莊子在骨子里是有很多相通之處的,但兩人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他們的出發(fā)點不同。莊子早早就看清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救了,所以他壓根兒就沒打算救世,他只是希望人好好地活著,也許有一天會有位“卜梁倚”或者什么“大圣”出現(xiàn),才可解民于倒懸,而孔子卻認(rèn)為世界不應(yīng)該是現(xiàn)在這么個混亂的樣子??鬃訉ψ约旱恼伪ж?fù)一向信心滿滿,一心想著救世,但孔子同樣希望在完成自己的政治歷史使命之后,也要投在大宗師王駘的門下,與道相交,去實現(xiàn)他人生的第二個理想。只不過,孔子的第一個理想始終沒有實現(xiàn),也就遑論其他了。幸運的是,受孔子弟子顏回創(chuàng)立的顏氏之儒的影響,莊子不僅完成了孔子沒能親身實踐的第二理想,還為后人記下了孔子思想的另一面。
這段話中,孔子談到了兩種“魚”。一種是挖個池子,放上水,有點兒吃的就能活的魚;另一種是相忘于江湖的魚。顯然,池中之魚說的就是“以觀眾人之耳目”中的“眾人”,這“眾人”當(dāng)然也包括孔子自己。只不過活在池中的孔子仍然懷著對“江湖”的一種憧憬:“吾與汝共之”,就是打算在完成自己的歷史使命之后能與弟子一道“相忘于江湖”。而活在江湖中的魚,指的則是“相造乎道”的孟子反、子琴張、子桑戶們。他們“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所以能“無事而生定”,一旦歸去,便相忘于大道,沉浸在那個“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的世界。
可惜,子貢對孔子的這一番講解還是抓不住重點,不甚明了,便又提出了“畸人”的問題。想必“畸人”是當(dāng)時人們對孟子反、子琴張、子桑戶一類人的統(tǒng)稱。很可能這也是藏在子貢心中許久的一個疑問了。于是,孔子為“畸人”與“小人”下了這樣的定義:眾人眼中的畸人,其行為卻合乎于天;而眾人心目中的君子,其所作所為卻與天背道而馳,是地地道道的小人。所謂“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短短四句,互文往復(fù),讀來字字沉重,想來其中寄托了孔子多少的人生慨嘆!
其實,無論是《莊子》內(nèi)篇中的孔子還是《論語》以及其他史料中的孔子,始終都是一個悲劇人物。他用盡一生勾畫出的社會藍(lán)圖,努力追求的政治理想,何曾實現(xiàn)過?與之相同,創(chuàng)造出藐姑射之山以及一位位至人、神人、圣人的莊子,又何嘗不是心在江湖而身在池中?做天之小人易,做人之“畸人”難。但每一個時代,總會有極少數(shù)的畸人試圖把池子鑿穿,使之通向江湖,通向大海。魏晉時期最看重《莊子》的那批人,不就是如此“畸人”的典型代表?
莊子說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p>
仲尼曰:“夫孟孫氏盡之矣,進于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將化,惡知不化哉?方將不化,惡知已化哉?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
今譯
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的母親去世了。他哭泣時沒有眼淚,心中沒有悲傷,居喪沒有哀痛。眼淚、悲傷、哀痛這三樣,他都沒有,卻以善于辦喪事而聞名魯國。難道真有這樣名不副實的情況嗎?我覺得很奇怪。”
孔子說:“孟孫才辦喪事完全盡到喪禮之道,已超過那些懂喪禮的人。喪事應(yīng)該簡辦,很多人做不到,但孟孫才做到了。孟孫才不知道什么是生,也不知道什么是死;他不求生,也不求死。如果人死化而為物,那就等待將來所不知道的變化吧,如此而已!生死變化即將發(fā)生,又怎么知道不會變化呢?對尚未發(fā)生的變化,又怎能知道不是已經(jīng)變化了呢?特別對于我和你來說,也許都還在夢中沒有醒過來吧?!?/p>
說莊子
莊子對生死這個話題,的確情有獨鐘。在莊子筆下,不但人對待死的態(tài)度超然塵外、讓人驚心動魄,就是辦喪事的方式也出人意想,足以叫人瞠目結(jié)舌。真人死了,活著的朋友編曲、彈琴、唱歌,好像把喪事辦成了喜事。就連母親去世,也可以“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難怪子貢要對“畸人”憤憤了!
不過,這里真正有意思的,還是這些與世俗傳統(tǒng)大相徑庭的“畸人”,在家庭倫理道德上,卻與傳統(tǒng)的“孝”“順”觀念不謀而合:“父母于子,東西南北,唯命之從”(子來語),簡直就像是出自儒家之口一樣,正面肯定了唯父母之命是從的合理性,這也算得上達到了儒家推崇的父子倫常的極致了。因此,像孟孫才這樣為母親辦喪事,盡管“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與孔子主張的“喪,與其易也,寧戚”(《八佾》)頗有差距,但孔子仍然說“夫孟孫氏盡之矣,進于知矣”,認(rèn)為他的喪禮算得上是盡善盡美,“以善處喪蓋魯國”也是名副其實的。
這里,莊子借孔子之口,提出了所謂五“不知”,即“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以及“不知之化”,借此重申了他的“物化”生死觀。在莊子看來,人不當(dāng)求生,也不應(yīng)尋死,不必知道生死的來龍去脈,生就快快樂樂地生,死就高高興興地死,該怎么化就怎么化,一切順其自然。這才是真正的“知”。而對于“游于方之內(nèi)”的孔子,莊子最后只能讓他落到虛擬的“吾特與汝,其夢未始覺者邪”上來。這種“夢”“覺”之間的幻化,誠如莊周夢蝶一樣,暗示著人是無法辨清的。
莊子說
“且彼有駭形而無損心,有旦宅而無情死。孟孫氏特覺,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且也相與吾之耳矣,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不識今之言者,其覺者乎,其夢者乎?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p>
今譯
“況且他認(rèn)為死者有軀體的變化卻沒有心神的損傷,精神獲得新的處所卻并沒有離去。對此孟孫才十分清醒,別人哭他也跟著哭。這就是他之所以這樣表現(xiàn)的原因。人們相互說‘我是我’,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所說的‘我是我’就真的是我呢?你夢作鳥飛翔于天空,夢作魚游于深水。不知道現(xiàn)在說話的我們是醒著還是在夢中?心中愜意的時候來不及笑出聲,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不是人所能安排出來的,聽任自然的安排,順應(yīng)‘化’,這就進入了與道同在的空寂境界?!?/p>
說莊子
自打莊子在《齊物論》中以夢覺比喻人的死生相繼,以“物化”詮釋生命形式的轉(zhuǎn)換,幾乎每次談及死生,都離不開“夢覺”或“物化”這兩個話題,這次卻頗有些新意。莊子發(fā)展了《德充符》中提出的“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的說法,認(rèn)為人死,形體雖有“駭形”之變,但“心”卻可以無損傷地進入“旦宅”這樣一個新處所,精神并不隨著形體的變化而離去,就像《養(yǎng)生主》中所說的那樣,“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有了如“火”般的心的傳承,人的循環(huán)是永無窮盡的。這才是“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的真正原因。
這里,莊子提出“庸詎知吾所謂吾之乎”,其實就是個“我是誰”的問題,很是耐人回味。本來,我不是你,也不是他,我就是我,這樣的問題,絕大多數(shù)人想都不會去想。可是,孔子卻煞有介事地把它提了出來。他說夢為鳥而在天,夢為魚而在淵,哪個是真“我”?哪個又不是真“我”?焉知不是鳥或魚夢為我,抑或我、魚、鳥相互為夢,相互為“我”?這么一想,這個問題就很有意思了。我,究竟是什么?我又是誰?今日之“我”與明日之“我”又是不是同一個“我”?一旦“物化”完成,“我”又將變成什么?是雞?是彈?是車?是馬?是鼠肝?是蟲臂?是鳥?是魚?還是蝴蝶?誰又可以知道?莊子真正要說的是,“我”永遠(yuǎn)處在不停地物化過程之中,總是以各種不同的形式出現(xiàn)。既然如此,人又為什么要糾纏于這一個“我”,偏執(zhí)地強調(diào)“我就是我”而與“他”的不同呢?莊子還要告訴人們的是,人不必為自己的生死打算那么多,籌劃那么精細(xì)。人生其實是“造適不及笑,獻笑不及排”的,再精心的安排,也無濟于事。最重要的還是聽任自然的安排,不以生喜,不以死悲,懷著隨遇而安的心,“安排而去化”,那就可以“乃入于寥天一”,進入一個空寂永恒的境界了。說白了就是,大家都想開了吧!別再執(zhí)意于一己之執(zhí)念。這才是莊子提出“我是什么”命題的意義所在。
莊子說
意而子見許由。許由曰:“堯何以資汝?”
意而子曰:“堯謂我:‘汝必躬服仁義而明言是非?!?/p>
許由曰:“而奚來為軹?夫堯既已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矣,汝將何以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乎?”
意而子曰:“雖然,吾愿游于其藩?!?/p>
許由曰:“不然。夫盲者無以與乎眉目顏色之好,瞽者無以與乎青黃黼黻之觀。”
意而子曰:“夫無莊之失其美,據(jù)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
許由曰:“噫!未可知也。我為汝言其大略。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p>
今譯
意而子拜見許由。許由說:“堯用什么教導(dǎo)你的呢?”
意而子說:“堯?qū)ξ艺f:‘對仁義,一定要身體力行,明辨是非?!?/p>
許由說:“那你為什么還要到我這里來呢?堯既然已經(jīng)用仁義給你施以黥刑,用是非給你施以劓刑,你還能憑借什么游于逍遙自在、無拘無束、隨自然而變化的境地呢?”
意而子說:“雖然如此,我還是希望能夠游于這個境地?!?/p>
許由說:“不行。視力差的人無法看到美麗的容顏,盲人無從欣賞衣服上漂亮的花紋色彩。”
意而子說:“無莊忘卻了自己的美麗,據(jù)梁忘卻了自己的力氣,黃帝忘卻了自己的智慧,這些都是在‘道’的熔爐中錘煉而成的。你怎么知道造物者不會療好我受過黥刑的傷痕,養(yǎng)好我受過劓刑的鼻子,讓我恢復(fù)完整的形體而追隨先生呢?”
許由說:“ 唉,雖然這么說,我還是不知道是否可行。不過,我可以為你大致說說。我所尊崇的是道。大道,調(diào)和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存在于上古之先而不算老,覆天載地、創(chuàng)造了萬物的不同形態(tài)卻不顯示其巧。這就是得道者所游的境界?!?/p>
說莊子
大宗師是傳道的老師。是老師,就得有學(xué)生。那什么樣的人可以作“大宗師”的學(xué)生呢?從帝王將相到販夫走卒,各色人等都曾在莊子筆下露過尊容,而像意而子這樣的學(xué)生我們還是頭一次見到。
意而子是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位深受傳統(tǒng)仁義道德浸染的人,現(xiàn)在卻一心一意改換門庭投到許由門下,這就有意義了。顯然,最初許由并不看好他,刻意選擇了“黥”“劓”這樣刺眼的用詞來形容仁義是非給予意而子的戕害之深,說他的心靈就像受到過“黥刑”“劓刑”一樣,再難以平復(fù)。意思是意而子沒救了。
盡管許由的話說得夠狠,詞也用得夠殘酷,意而子卻是做足了功課,打定主意要追隨許由學(xué)道。“夫無莊之失其美,據(jù)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庸詎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補我劓,使我乘成以隨先生邪?”短短幾句,引經(jīng)據(jù)典,說得斬釘截鐵,表示出了只要心中有追求“道”的愿望,即便有再深的傷痕也可以為“道”所撫平修復(fù)的堅定信念。雖然許由起初仍堅持說“不然”,而且用“盲者”“瞽者”指出意而子自身的局限,但最終還是為意而子的一片誠意所打動,決定收下意而子,為他講道。或許本來許由就是想用這樣一口回絕的方式來測試意而子學(xué)道的決心如何,也未可知。
于是,莊子借許由之口,再次為他最為尊崇的大“道”作界說。這一次,莊子特別通過與儒家“仁義”道德的比照,指出堯教給意而子的所謂“仁義”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仁義,而能“齏萬物”“澤及萬世”“覆載天地、刻雕眾形”卻“不為義”“不為仁”的大“道”才是世間萬物的根本所在。
這段意而子背叛師門、改換門庭的故事用意明顯。大宗師真人并不拒絕任何真心真意修德之人,假如像意而子這樣被嚴(yán)重洗腦的人都能徹底脫胎換骨,“游夫遙蕩恣睢轉(zhuǎn)徙之涂”,那還有什么人不可以走上這條路呢?
莊子說
顏回曰:“回益矣。”
仲尼曰:“何謂也?”
曰:“回忘仁義矣?!?/p>
曰:“可矣,猶未也。”
他日,復(fù)見,曰:“回益矣。”
曰:“何謂也?”
曰:“回忘禮樂矣。”
曰:“可矣,猶未也?!?/p>
他日,復(fù)見,曰:“回益矣?!?/p>
曰:“何謂也?”
曰:“回坐忘矣。”
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
顏回曰:“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p>
仲尼曰:“同則無好也,化則無常也。而果其賢乎!丘也請從而后也?!?/p>
今譯
顏回說:“我進步了?!?/p>
孔子說:“你指的是什么?”
顏回說:“我忘仁義了?!?/p>
孔子說:“很好,可是還不夠?!?/p>
過了幾天,顏回又去見孔子說:“我進步了?!?/p>
孔子問:“是哪方面的進步呢?”
顏回說:“我忘禮樂了。”
孔子說:“很好,可是還不夠。”
又過了幾天,顏回又去見孔子:“我進步了。”
孔子問:“是哪方面的進步?”
顏回說:“我坐忘了?!?/p>
孔子吃驚地問:“什么叫坐忘?”
顏回說:“忘卻自己的形體,廢除聰明才智,超脫形體的束縛,毀棄智慧,與道融為一體,這就是坐忘。”
孔子說:“與道融為一體就不會再執(zhí)著于是非,與萬物同‘化’就不會囿于常理,你果真是一位賢人!你對道的理解已經(jīng)超越我了?!?/p>
說莊子
顏回“坐忘”看上去是一段獨立的故事,實際上是意而子故事的續(xù)篇。
許由收下了意而子,現(xiàn)在就該按照真人大宗師的方式教課授徒了??纱笞趲煹氖谕椒绞酵耆恰按笕霭选笔降?,“立不教,坐不議”(《德充符》),學(xué)生席地而坐,就跟后世和尚道士打坐差不多,一切全憑自己去“悟”。這種“悟”的修心方式,簡單地說,就是一個缺什么補什么的過程。從《齊物論》中南郭子綦的“吾喪我”、《人間世》中顏回的“心齋”、《德充符》中的修德忘德,到《大宗師》中卜梁倚的“守”、意而子的“爐捶”、顏回的“坐忘”,由于各人的社會地位不同,經(jīng)歷不同,扮演的社會角色不同,各自遇到的障礙也不同,因而也就有了各自不同的學(xué)道內(nèi)容。君主要忘的是“名”,南郭子綦要喪的是“我”,鄭子產(chǎn)要丟掉的是“功”,老百姓要舍棄的是“己”,卜梁倚要“外”的是天下,而像意而子、顏回這樣深受仁義禮樂熏染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忘掉仁義禮樂與聰明才智了。于是,就有了顏回的“忘仁義”“忘禮樂”“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最后進入了“坐忘”。
顏回的“坐忘”對那些飽讀《詩》《書》的人意義重大。假如顏回都能脫胎換骨,其他人豈不是更不在話下?應(yīng)該說,“坐忘”是莊子為那些受“天之刑”的懲戒卻仍有救的文人士子開出的一副排除“毒素”的良方。在莊子看來,不管你是什么人,無論你需要“忘”的是什么,最終的目標(biāo)只有一個,那就是還原一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真我,最終與“道”融為一體。
莊子說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
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
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zé)o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
今譯
子輿和子桑是朋友,連綿陰雨已經(jīng)下了十天。子輿說:“子??赡莛I病了?!庇谑前诵╋埲ヒ娝?。
子輿走到子桑家門口,聽到子桑像是在唱歌,又像是在哭泣,子桑彈著琴唱道:“父親啊!母親啊!天啊!人?。 甭曇粑⑷?,歌聲急促且斷斷續(xù)續(xù)。
子輿進屋后問道:“你是在唱詩嗎?為什么是這樣的聲調(diào)?”
子桑說:“我在思考是什么使得我處于如此絕境卻找不到答案。難道是父母使我這樣貧困嗎?天無偏私,覆蓋萬物,地?zé)o偏私,承載世上所有的一切,難道是天地讓我這樣貧困嗎?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我眼下正處于這樣的絕境之中,這就是命吧?!?/p>
說莊子
這是《莊子》內(nèi)篇中寫得最為悲愴凄涼的一段。得道的真人子桑,餓得連以歌當(dāng)哭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的歌聲時斷時續(xù),嗚咽凄切。盡管子桑仍堅持著真人的底線:“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也就是莊子不止一次說過的“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人生態(tài)度,但在他呼天搶地的悲嘆中,我們不但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對現(xiàn)實的責(zé)難怨懟,還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他對曾堅守的信念即將崩潰的質(zhì)疑與悲哀。
以往,莊子也多次寫到得道的窮人,如支離疏、申徒嘉、子祀、子輿、子來、子犁等等,他們都既窮且病,或嚴(yán)重殘疾,卻又都有著一顆平靜、平常、順從一切苦難之心,從沒有人像子桑這樣哭訴得悲慘凄迷且充滿了哀怨。于是我們第一次看到莊子竟然沒有要子輿用“不知說(悅)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拒)。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這樣的話來為子桑打氣,而且也不再用那么斬釘截鐵的口氣發(fā)出“亡!予何惡”這樣視死如游子返鄉(xiāng)的誓言。此刻的子桑,既不像當(dāng)年子輿那么瀟灑堅定,也沒有了子祀等人“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那樣的超然豁達。
《大宗師》的結(jié)局究竟傳達出的是怎樣的信息呢?難道莊子也意識到了這樣一個嚴(yán)峻的現(xiàn)實?那就是一個理想的逍遙世界必須有足夠的銀子為保障。沒有銀子,餓得前胸貼后心,恐怕連逍遙二字想都想不起來,還能做什么?長歌可以當(dāng)哭,卻無法當(dāng)飯。在子桑家,一切美好的幻想都無法化解饑腸轆轆的窘迫。對不得不正視現(xiàn)實的莊子來說,擺在面前的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他將如何去調(diào)解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的尖銳沖突?在命運無從掌握的現(xiàn)實世界,無論是混跡于社會夾縫,還是用“無用之用”的護身符保護自己,或者不分是非地虛與周旋,“處于材與不材之間”地見機行事,真人都已經(jīng)走進了一條沒有退路的死胡同,他們再也無法擺脫自身的困境,真人以及他們所獨有的真知在現(xiàn)實世界中已日趨式微。莊子對真人和真知的禮贊與謳歌,最終卻成了一曲挽歌、一首悲歌。 真知將會隨著真人的餓死而消失。人類社會將進入一個沒有真人與真知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