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滿周歲的那天,小青在家熱熱鬧鬧地辦了一桌酒席。親友散去時已近傍晚,忙亂了一天的小青和婆婆終于可以有空坐在飯桌前就著剩菜吃晚飯。兒子此時已入睡,燈影下婆媳倆的影子映在墻壁上,像極了動畫片里面的兩個小木偶。小青常常陪著兒子一起看動畫片,心里頭總喜歡把眼前的情景往這方面靠,有時還會給兒子起個動畫片里的名字,婆婆聽見了,說小孩子還沒有定性,不能亂喊一些別的名字。喝剩的半杯酒捏在婆婆手中,慢慢喝上一口,便嗆得咳嗽了半晌。小青說,媽,別喝了,倒掉算啦。婆婆雙手撫弄著喉嚨,慢慢向上,把臉上咳出來的眼淚抹掉,拿起筷子夾了一口菜后把酒推到小青面前說,好酒呢,你喝一口試試,莫浪費了。小青趕緊把杯子推回,婆婆一向節(jié)儉,由她喝吧。據(jù)說,婆婆年輕時酒量還是不錯的,半杯酒當然不會醉。小青不希望婆婆今晚喝醉,等下她還要說正事呢。
一切收拾妥當,已是大半個晚上了,兒子已醒轉(zhuǎn),正哇哇大叫,婆婆跑過去,趕緊抱起小寶寶撒尿。一個月前,小青給兒子斷了奶,讓他跟著婆婆睡覺。斷奶的過程很痛苦,還差點失敗。寶寶一哭,婆婆心如刀割,央求小青再喂上兩個月,寶寶大了,或許斷奶會容易些。小青閉著眼睛不看在婆婆懷里掙扎的兒子,狠下心腸走出屋子,眼不見心不疼。這也是小青當初和婆婆說好了的,也是她今天要說的正事。給兒子斷奶,滿了周歲,她就要到丈夫那兒去打工。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的房子都新建了三層樓房,她家還是三間磚瓦屋,她要去幫家里掙錢,光靠四毛一個人掙的錢也不知要等到何年才能建房。在村子里,男人掙沒掙到錢,就看家里的房子建得好不好,也是大多數(shù)男人活在村里的臉面。
再次把孫子哄睡,婆婆哈欠連連,小青說,媽,你坐過來歇一會兒,給你說個事。婆婆苦笑了一下說,早點睡吧,當初答應(yīng)了的事,媽不會反悔的。媽也是過來人,年輕的夫妻長時間不在一起,出了事你們也會怪媽的。小青被說得滿臉緋紅,說,媽,看你說什么呀,我是為全家著想,幫著家里掙錢呢。婆婆揉著腦門說,這兩天你和我都有點累了,明天找五爺看個好日子出門吧。小青說,選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吧。
這么急呀。婆婆說出這句話后,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直到坐上了南去的列車,小青也沒有給丈夫四毛打電話。往常他們一個月至少要通一次電話,或者微信語音,后來四毛說手機沒流量,還是用電話。小青有一次給四毛打視頻聊天,里面半天沒反應(yīng),正要掛時,卻看到畫面中高高的腳手架,而后才出現(xiàn)四毛滿臉污汗的頭像。臉面有點變形,大概是鏡頭太近了的緣故。四毛說,正在做事呢。小青趕緊掛了,從此再也沒有給他打過視頻。
上車前沒給四毛打電話,小青心里是有自己的小九九的。丈夫快一年沒有回家了,在村里經(jīng)常聽到別的女人閑言碎語,當然不是說四毛,而是其他的男人。女人們說,男人都一個德行,要多多防備。防人之心不可無,四毛會不會和某些男人一樣做某些事呢?小青心里沒有大的把握。如果四毛真的如自己所說的那樣純潔,正好不也是給他一個驚喜嗎?
昏昏沉沉中突然醒來,好像聽到有孩子的哭叫聲。小青心一驚,立馬給婆婆打了一個電話,問兒子哭鬧了沒有。婆婆說兒子正睡得香呢,你就放心吧,路上自己小心點,見到四毛后給家里打個電話。掛掉電話后小青自個兒笑了一下,說實在的,此刻是想早點見到丈夫,心里更是牽掛著兒子,兒子那粉嫩嫩的手摸在臉上和乳房上,讓她的心頭顫動,感覺世界上的幸福莫過如此。
一年多不見,這個城市好像也沒有多大變化,火車站還是那么多人,陽光還是如此熱烈,小青站在廣場上,一時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村里總是那么安靜,偶爾有小孩的哭鬧和女人的吵嘴,過后便是沉寂,特別是晚上,那個寂靜過于單調(diào),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幸好有兒子陪伴,幸好兒子滿了周歲她可以再次外出來到這個城市。真心地說,她還是喜歡城市的喧囂,總能讓人生出許多欲望,或者對未來的幻想。
對地鐵的線路小青還是熟悉的,公交站臺也一樣。坐完地鐵再上公交車,坐完公交車再步行十幾分鐘就可以到那個工地。小青在這個城市打工快十年,和四毛同在這個工地也做了兩三年,直到快要生產(chǎn)了才回到鄉(xiāng)下老家?,F(xiàn)在,她又回來了,她還是不想給四毛打電話,想直接給他一個驚喜。
走了十幾分鐘的路程,小青迷路了。
前面是已竣工的一排排高樓,小區(qū)的門衛(wèi)問她找誰。小青沒想到,短短一年多點的時間,這個工程就全部完工,那么四毛肯定也到了別的工地。小青急急地轉(zhuǎn)身,站在大樓轉(zhuǎn)角處的樹蔭下給四毛打電話,竟然無人接聽。小青一看時間,上午十點,丈夫正在工地做工吧,只有等中午再打啰。
前面不遠處另有一個工地正在施工,小青想,四毛會不會在那個工地呢?反正有時間,何不過去看看呢。天上飄來一朵碩大的云彩,讓小青感到四周生起一股涼爽之氣,擦了擦臉上的汗水,拖著行李箱,慢慢走了過去。
這是一種熟悉的場景,工棚中有一個女人正在做飯,小青上前打聽工地上有沒有一個叫四毛的男人。女人看上去有五十多歲,黑紅的臉,瞇起的雙眼像是沒有睜開一樣。女人搖了搖頭,說她來到這個工地還不到二十天,工地上有幾百號打工人員,她只負責十幾口人的飯菜,其他的不清楚。女人看著拖著箱子的小青,客氣地說,外面熱,進里面歇會兒吧。
棚子里面實在是太雜太亂,小青沒有進去,女人忙上忙下的樣子讓她想起娘家的母親,沒結(jié)婚前她在這個城市打工回家過年,母親總是歡快地忙碌著,什么活也不要她干。結(jié)婚后,婆婆不一樣,大事小事都要她幫忙,聽別人說,公公生前把什么事都攬給自己做,婆婆是村上最幸福的女人。
告別女人來到不遠處的一個石墩子上坐下來,小青從手機通信錄里面翻出一個號碼打了過去,馬上有人接聽了。
狗子啊,還在工地上吧?
你是——啊,小青呀,我沒在工地呢,今天休息,正陪著女朋友在游玩哩。
問你個事吧狗子,知道四毛現(xiàn)在在哪個工地上做事嗎?
四毛呀,他總是獨來獨往,從不跟我們聯(lián)系,你都不曉得,我哪曉得呀。怎么了,你聯(lián)系不上他?
不是不是,我剛跟他打電話,沒人接,可能是沒下班,手機沒帶在身邊吧。
狗子的聲音忽然小了下來,小青姐,別那么大聲叫我小名了,女朋友在身邊呢,記住我叫陳先進。
電話掛斷,小青的手機在耳邊半天沒有放下來。
狗子是她娘家村上人,來這個城市比小青還早,每年打工的錢沒有一分錢到家,索性連過年也不回了,三十多歲的人至今還沒有成家。三年前狗子找小青借過錢,才留下了這個手機號碼,據(jù)說他曾跟過一個大他二十歲的女老板,后來不知什么原因被人家給踢開了。
想到狗子低聲下氣地叫她別叫他小名,小青不由得想起他那張瘦猴似的臉,一雙滴溜溜的眼和一張大嘴巴,自個兒在心里笑了,剛才緊張的心情立馬輕松下來。她站起身漫無目的地走著,希望手機鈴聲會突然響起來。
手機捏在手上靜悄悄的,睡著了一樣。
小青再翻找手機電話本,希望里面能找出一個能幫忙的人。先前打工的時候四毛跟他們都聯(lián)系得少,再說同在這個城市的鄉(xiāng)親也不多,現(xiàn)在小青突然覺得當初的做法有點孤傲,如果結(jié)識了一兩個好姐妹,也不會出現(xiàn)今天如此尷尬的局面。
有一個電話號碼在里面,小青不想打。電話的主人叫趙小平,是四毛的同學,比四毛要早來這個城市四五年,據(jù)說混得還不錯。當初四毛來這個地方打工都是落腳在他處,這樣說來,他對四毛還是有幫助的。只是后來發(fā)生的事,讓他們都遠離了他,或者叫老死不相往來。
那年四毛跟小青談戀愛,四毛帶著小青去見趙小平,得到他的熱情接待。讓小青萬萬想不到的是,此后趙小平不斷地給她打電話或者發(fā)短信,要請她單獨吃飯和游玩,都被小青給拒絕了。趙小平甚至在給小青的電話里說四毛的壞話,幸好小青的耳朵不軟,有自己的主見。趙小平的目的顯而易見,從實際能力看,四毛確實不如趙小平混得好,人也沒有他長得好。但對小青來說,外表并不完全代表她以后的幸福,她曾經(jīng)吃過這方面的虧,只想找一個老實人過日子。直到有一天趙小平直接開了一輛車子要把小青拉上車,才激發(fā)了小青的怒火,把一切都告訴了四毛,讓一直蒙在鼓里的四毛跟趙小平破裂,從此不再相見。
這事過去有好幾年了,聽說趙小平也已結(jié)婚生子有了家庭,只是對他的成見還在,讓小青不敢打這個電話。
手機還是沒有動靜,小青只好再打四毛的電話,還是無人接聽。小青站起來,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前面有一個小飯館,小青感覺肚子有點餓了,走了進去。先吃點東西吧,吃飯的時候四毛總要下班吧,總會把手機拿出來看一看吧,看到自己打過去未接的電話,四毛會及時回的,這點小青有把握。
小飯館開始人不多,小青隨便點了一個青菜和肉絲湯。老板的面孔似曾相識,也許先前在她店里吃過吧。吃完飯,店里漸漸人多起來,老板看著還坐在空位上的小青,臉色不好地問她,吃完了嗎?小青點了點頭,趕緊讓出位子。店本來就小,進來的人多,小青坐著不走,影響人家做生意。小青明白過來,臉色紅通通地走了出來。
外面的陽光正熱,中午呢,工地上幾乎見不到人影。
四毛,你這個鬼東西,難道就不看看手機嗎?小青想對著手機大罵一聲,想了一想,又把號碼撥了出去。
還是無人接聽。
小青心開始慌了,一絲不祥的預感從腦袋里冒了出來,揮之不去。小青坐立不安,她頂著毒辣的太陽走向剛才的工地,她要一個個尋找。工地上靜悄悄的,大家都在午休,找個人打聽都不方便。小青一狠心,撥出了那個她不愿打的號碼。
響了三聲就有人接聽,小青自報家門,對方似乎愣了一下,很快熱情地說,小青呀,許久不見,聽說你回家生孩子去了,還在家里嗎?
問你個事吧,你這段時間見到過四毛嗎?
沒有,好久沒聯(lián)系過他了。怎么了,有什么事要我?guī)兔幔?/p>
沒什么事,我剛來這個城市,先前做工的地方早完工了,也不知他現(xiàn)在在哪個工地,打他的電話也沒人接,問下你知不知道。你也不清楚那就算了,我再等等他的電話。
小青,小青你先別掛電話,這大熱天的來到工地,也沒個落腳的地方吧?要不這樣吧,你給我說個位置,我開車找你。
小青猶豫著說,不麻煩你了。趙小平急著說,小青,你還客氣個什么呢,先到我的辦公室休息一下吧,等和四毛聯(lián)系上了,我再送你過去。小青不好再說什么,只好說了她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站在路口的樹蔭下等著趙小平的到來。
不到半個小時,一輛車子停在小青的身邊,下來一個中等個子的男人。小青記得他左前額有一道淺淺的疤痕,聽四毛說那是他在學校打架時留下的印記?,F(xiàn)在疤痕沒有了,臉上光亮照人,比當?shù)氐某抢锶诉€要白嫩??粗矍八剖嵌堑哪腥?,小青倒安心了許多。只是趙小平張開熱情的雙手向她走過來做握手或擁抱狀時,小青后退了兩步。趙小平站住,笑了笑說,小青,你還是沒有變,只不過是生了孩子,更有女人味啦。小青想要回懟,沒有那種心情,只瞪了他一眼。趙小平忙掩飾尷尬說,小青,快上車吧。
趙小平興致很好,問這問那。小青回答得心不在焉,趙小平轉(zhuǎn)過頭來問,有心事嗎?小青說,沒找到四毛嘛。趙小平又呵呵笑起來說,他一個大男人還能丟了?等他回了電話,叫他晚上一起過來吃個飯。許久沒有在一起聚聚了,今天正是個好機會呀。車上的趙小平還不住地講他這些年來的奮斗經(jīng)歷。在家鄉(xiāng),大家都把趙小平看作是一個成功人士,有房有車,結(jié)婚生子,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扎下了根,回家時也是衣錦還鄉(xiāng)般的榮耀,這是許多農(nóng)村男人終極的目標。小青想,要是自己當初嫁的不是四毛而是趙小平呢?她被這個想法給嚇了一跳,忙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按下車窗玻璃,一股熱風撲面而來。趙小平說,我把車空調(diào)溫度調(diào)低一點吧。
不多大會兒,車子在一棟高樓前停了下來。小青問,你在這兒上班呀?趙小平說,也是最近兩年才跳到這個公司,現(xiàn)在工作難找,也不敢輕易跳槽。趙小平上身穿著T恤衫,下身穿著一條牛仔褲,一身輕松。在坐電梯的時候,小青一直低著頭,趙小平嘆了口氣說,小青,你在害怕我嗎?誰個年輕時不犯點兒錯誤呢?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有什么戒備心?小青被他說得不好意思,抬起頭瞧了一下他,又趕緊扭轉(zhuǎn)了。
跟在趙小平身后走出電梯門,七彎八拐地來到一間大屋子,里面有一間小辦公室,趙小平打開后說,先在這兒休息吧,吃了飯沒有?我下去給你買點吃的。小青趕緊說午飯吃飽了,不用買吃的,她就在這兒坐坐,等四毛的電話。
房間有空調(diào),涼爽。旁邊有一個長沙發(fā),趙小平說有時加班晚了他會在這上面休息。兩人坐下后,氣氛有點沉悶。趙小平站起身說,要不我出去幫你打聽一下四毛的情況吧,離上班還有一個多小時,你先在這兒休息會兒,晚上我叫四毛一起過來吃個飯,盡個同學之誼吧。說完,看了一眼小青,見她點了點頭,就輕輕帶上門。
趙小平一走,小青全身在沙發(fā)上放松下來。
也不知什么時辰,小青感覺到四毛回來了,小青問四毛,你怎不回我電話呢?四毛沒有作聲,而是把嘴唇壓了上來。
一睜眼,小青真的感到眼前一閃,對面站著的人卻是趙小平。小青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分不清剛才是做夢還是現(xiàn)實。趙小平嘻嘻地笑著說,你睡得真香啊。
你什么時候進來了?
剛剛呀,四處打聽了一下,他們都說最近沒有見到過四毛,四毛這個人還是老樣子,不喜歡跟人家交往。小青看了一下手機,說,快到上班的時間了,我走了。趙小平拉住小青的手說,你在這兒多休息會兒吧,我可以到外面的大辦公室上呢。小青感覺到趙小平的手的溫熱,連忙掙脫開。趙小平說,小青,你還是在回避我,還是不信任我,其實,四毛這個人還是有很多壞毛病,我還真瞧不起這個老同學。
小青生氣地說,我喜歡。
說完話,小青拉開門就走。趙小平一下把小青抱住,嘴臉同時跟上來,小青聞到了剛才夢中的那種味道,不由得伸手一巴掌打過去。
小青拉著行李箱跌跌撞撞跑下樓,也不記得是跑了多少圈樓梯。她不敢坐電梯,怕趙小平跟進來。
一出大門,外面停著來時的那輛車,趙小平從車里面出來,臉上戴著一個太陽鏡,看不出實際的表情,他禮貌地對小青說,我送你回去,上車吧。小青賭氣往前走,不小心腳下一崴,差點摔倒在地。趙小平接過她的行李箱,給放上車,說,你從哪里來我送你到哪兒,等下你走丟了,四毛找我要人可擔當不起。事已至此,小青只好坐上車。趙小平仍像沒事人一樣,只是沒有來時的那么多話。他吹著口哨,回頭對小青說,真是老樣子,一點也沒有變。
車子停下后,趙小平幫小青拿下行李箱,對小青說,我還是那句老話,如果遇到什么困難,盡管打我電話。
小青賭氣似的坐在先前坐過的石墩子上,好在旁邊有一棵樹,擋住了熱烈的陽光。從這里可以看到遠處的工地,工地上開始有人晃動,機器的響聲傳到小青的這邊,讓她越發(fā)煩躁。索性回頭看不遠處的街道,這兒離市中心有點遠,烈日下的街道行人很少,不時有車子從街道開往工地,或者從工地開往街道,灰塵揚起來,讓小青聞到了在鄉(xiāng)村那種熟悉的味道。她不由得想起了家里的兒子和婆婆,拿起手機想給婆婆打個電話,又怕她擔心,放下了。
有好奇的貨車司機經(jīng)過小青身旁會停下車,伸出頭望了一下,見小青目不斜視,便開走了。
日頭有點西斜,小青坐的石墩處的陰影往前跑了,熱浪撲面而來,小青坐不住了。她沒有攔住過往的貨車,一個人推著行李箱往前面的街道走去。她在心里不住咒罵著四毛,又不甘心地拿出手機,還是靜悄悄的,沒有聲響。再撥打那個號碼,依然可以打通,就是沒有人接。這段路程讓她走得極為艱難,不過,相對于在村里干農(nóng)活來說,也不算什么。
先找個地方落腳吧。
小青走進了一家小旅館,住進去后,疲憊的身子一下子倒在床上,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晚上四毛總會打電話來吧。這樣想的時候,小青漸漸睡了過去。
睡夢中小青聽到手機響了起來,以為是幻覺,她急忙拿起手機,終于看到那一排熟悉的數(shù)字,她賭氣地讓鈴聲多響了一秒,一接通,果然是四毛的聲音。
你給我打過電話了,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給你打電話?手機是擺設(shè)嗎?怎么不接電話?
在做事呢,手機忘了帶。
中午吃飯時也不看一下手機?
嘿嘿,俺沒那個習慣,你不知道,做工累得半死,哪個還會拿個手機來看哩。
小青心里軟了下來,可以想見,不像現(xiàn)在那些閑得無事的人整天端著手機,在工地上做事是很累人的事,只有到了傍晚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后才有心情拿出手機瞄一下,或者給家里打個電話,甚至還可以約些朋友去喝個酒,到街道上玩玩。
我到你工地來啦。
電話里的四毛顯然非常吃驚,問,怎么不早點給我打個電話呢,你現(xiàn)在在哪里?
我在哪里不要緊,你現(xiàn)在的工地在什么地方?
四毛沉默了會兒說,小青,我真的不知道你會偷偷地來,我現(xiàn)在的工地離先前的很遠,再說,我現(xiàn)在也不在工地……
你不在工地,到哪里去了?小青打斷四毛的話,吃驚地問。
我,我跟老板出差去了。
出差?你又沒有什么文化,老板怎么會帶你出差呢?到哪個地方去了?四毛你給我說實話,要是打了半句謊話,我可不客氣。
是北方的一個小縣城。小青,這樣吧,你先在客店住下來,我明天,不,最遲后天就可以回去了。哦,老板找我有事了,等會兒再打電話吧。不容小青再說話,四毛把電話給掛斷了。
聽著四毛前后矛盾的話,小青心頭疑惑不已。顯然,四毛在刻意隱瞞著什么。為什么要對自己的老婆隱瞞事情?除非像村人們所說的男人跟別的女人的事情,否則還要扯什么謊話呢?
小青的心一下涼了。
她再次給狗子打電話。
狗子呀,姐再問你個話。
小青姐,你不要老叫我狗子狗子,我叫陳先進。說吧,有什么事呢?正好女朋友現(xiàn)在不在身邊。
你知道四毛最近有什么情況沒有?
姐,我不是給你說了嘛,四毛沒跟我聯(lián)系過,我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在哪個工地做事。
好好想想,有沒有關(guān)于他的消息,比如他跟什么女人有交往。
聽筒里面的狗子撲哧一聲笑了起來,小青姐你是擔心四毛有這毛病吧?要說其他人我相信,四毛他一個整天穿著做工的泥巴點子衣服的人,又摳門小氣,就是有女人看上了他,他也舍不得那個錢喲。讓我再想想,還真有一個關(guān)于他的消息,是在酒桌上大家閑聊到的,好像四毛接連換了幾個工地,不是結(jié)不到賬,就是工錢少,換來換去也不知現(xiàn)在換到哪兒去了。小青姐,你不知道,現(xiàn)在的工也難找哩,沒有文化,靠力氣都難掙到爽快的錢。
掛了電話,小青的心更懸了起來。聽人說有人找不到工作,被人家引進了傳銷的陷阱,那么,四毛會不會也掉進去呢?
小青坐立不安。她給四毛撥打電話,立刻通了。四毛說,正在吃晚飯呢,你吃了嗎?小青說,你現(xiàn)在在哪里,我要立即過去。
四毛說,說胡話哩,你一個女人家,好好在旅店里等著吧,最遲我后天就到。
不行,你告訴我那個縣城的位置,我過去找你。
這樣不好,讓老板笑話哩。
就讓他笑話!
四毛猶豫了會兒說,我跟老板說一聲吧,等下回你電話。
半個小時后,四毛打了電話過來,說,小青,你可以不過來嗎?
小青說,不行,我得過去。
你真是犟。那好吧,我告訴你這個縣城的位置和坐車的線路,到了再給我打電話。說著,四毛就把具體的坐車路線告訴小青,叫她不要焦急,路途遠,人容易疲勞。
在掛電話的那一刻,小青聽到里面的一聲嘆息。
連夜買了去那個縣城的車票,第二天一早小青就坐上了車。車窗外是一片陌生的田野,一望無際,陽光下的人影就成了一個個小黑點。一夜沒睡好,小青困得不行,只好低頭趴在窄小的小桌子上,昏沉沉地睡去。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小青睜眼朝窗外一看,卻依然是一望無際的田野,小青一時疑惑,車子沒有在開嗎?不多大會兒,外面就黑暗了,間或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燈光,小青看了看時間,離那個縣城還有十多個小時,她伸了伸腰,上了一趟廁所,看到四周的人們都在昏昏欲睡的樣子,便坐下靜了一會兒心,對自己說,再睡一覺吧,再一睜眼就到了。
時間真是個難熬的東西,小青從未有如此強烈的感覺。
一覺醒來窗外還是黑暗,小青睜著眼再也睡不著,一直看著窗外。直到窗外有了模糊的影子,小青才感覺到,現(xiàn)在的場景變成了另一番景象,到處都是山,不像家鄉(xiāng)那樣的小山,是大山,它們朝著小青壓過來,小青不由得喘了口大氣。
到站時已是大半個上午,天空有些灰蒙,太陽的光線顯得有點淡,小青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是一個小站臺,有出租車到縣城,小青立馬坐了上去。司機問,到哪兒?小青說,到幸福廣場。上車的時候,小青給四毛打了電話,他們約好在縣城的幸福廣場相見。來到這個北方小城,一切都是陌生的。
車子走了有半個小時,小青下車后給四毛打電話,四毛叫她不要走動,就在下車的那個路口等他。不到一分鐘,小青就一眼看到丈夫四毛朝她跑過來,小青拖著行李箱子也緊奔過去。
先前黑瘦的四毛臉色有點兒蒼白,新生出的皺紋里積滿了黑線,像是長年沒洗過澡一樣,或者像女人化過妝后沒有洗凈殘留物。四毛看著小青,眼睛瞇成了一條線,好像不適應(yīng)剛剛冒出來的陽光。四毛緊摟住小青,喘著粗氣沒有說話。小青發(fā)現(xiàn),丈夫的手指甲縫隙滿是黑色的污垢。四毛是個隨便的人,長年累月做粗活,手都洗不干凈。小青心口隱隱作痛。
小青問,你老板沒來嗎?
四毛搖了搖頭,表情奇怪地搓著雙手。
小青說,我們到你住的地方吧。
四毛猶豫了一下說,好吧,我?guī)氵^去。
四毛拖著行李箱,把小青帶到一家賓館門前,小青心情輕松下來說,你和老板就住這家賓館呀。四毛點了點頭,正要掏出身份證開房,忽然怔住了。對小青說,拿你的身份證吧。小青疑惑地問,你的身份證呢?四毛避開小青的目光說,忘了帶來。
不可能,你跟老板出差,怎么會不帶身份證呢,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外面的陽光很溫暖,小青看到四毛身體的顫抖。
小青一把把四毛拉到門外,目光凌厲地盯著四毛說,你給我說實話,瞞著我做了什么事?是不是在外養(yǎng)了女人?還是跟著人家做傳銷?
四毛憤怒起來,臉色由赤變綠,大聲說道,小青,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半晌過后又說,好吧,小青,實話跟你說吧,我沒有跟老板出差,我是到這里來打工的。
到這里來打什么工?小青看著四毛的臉,那張臉現(xiàn)在已平靜下來。
先去我住的地方吧,不過,路程還有點遠,要坐一個多小時的班車。
在鄉(xiāng)下?
在山里。
一種不好的預感再次從小青腦海里冒出來,她在手機上再次搜索了一下這個縣城的介紹,突然睜大眼睛問,是去煤礦?
四毛低下了頭。
你竟然在挖煤?
四毛抬起了頭說,挖煤怎么啦?正式的廠礦,工資又高,你和我媽不是天天念叨著要改建家里的房子嗎?在南方那個城市又找不到合適的事,到這里來不可以嗎?等到明年房子就可改建了。
小青說不下去了,只好細聲說,你不知道這工種有多危險嗎?
做哪樣事沒有危險呢,就是在家里躺著也怕地震呢,大街上走路也有車子哩。再說,現(xiàn)在的煤礦安全措施都做到了位,你就放心吧。
心頭的石頭終于落下來,卻砸得小青心頭疼痛。
等班車的時候,小青想起來該給婆婆打個電話,很快接通。
媽,我見到四毛了。
他還好吧?
小青把電話遞給四毛,四毛對著手機說,媽,我好著哩。又把手機拿給小青,小青輕聲地對四毛說,就一句話?四毛嘿嘿一笑。
小青喊,兒子呢,他還記不記得叫媽媽?
很快,聽筒中傳出稚嫩的聲音,媽媽。
小青意識到什么,對兒子喊,叫爸爸。
里面半晌沒有回應(yīng),婆婆說,孩子還沒見過爸爸的面呢,從沒叫過爸爸,喊不出來哩。
掛了電話,小青挽起四毛的手臂說,跟我回家吧,我想兒子了。
四毛不說話,只嘿嘿地笑著,一轉(zhuǎn)頭,擦掉閃出來的淚花。
班車這時過來了,四毛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挽著小青,朝車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