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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在背上

        2024-12-31 00:00:00沐錄
        福建文學(xué) 2024年12期

        1

        回小鎮(zhèn)為兒子舉行婚禮是妻子的主意。

        小鎮(zhèn)在江邊一個長長的山坡上,夜晚能聽見輪船鳴笛聲。彈指五年沒回來了,坡頂?shù)牡鼗擎?zhèn)里獎勵給他的。建起來后,他一天都沒有住過,樓上樓下的馬桶和房子里的燈成了擺設(shè),到了夜晚宛如一座沉默的黑塔,下面是幽深的河水。鎮(zhèn)上的人習(xí)慣了一座沒有燈光的房子,到目前為止鎮(zhèn)上也沒有超過這棟房子高度的地標。

        時隔多年,回頭看時,他造了一個懸崖在江邊之上,好勢不可用盡,他的人生似乎從房子的最高處開始滑落。當時建這棟房子,他記不清花了多少錢,那時候他拿一支筆,仿佛人生就是一連串的數(shù)字,將小數(shù)點往前移還是往后挪,只是一念之間的事兒。如果不是妻子提醒,他不會把這棟房子作為他人生的退路,他寧愿面對銀行的貸款和生意上的伙伴,也不愿鎮(zhèn)上的鄉(xiāng)親知曉他的近況。他曾以一介儒商自居,讀書時聽過項羽不肯過江東的故事,他現(xiàn)在就缺一把橫在脖子上的劍,沒承想兒子遞了過來。

        兒子提出結(jié)婚是在一天清晨,夢里一群人在后面追,沒有聲音沒有五官跑得像風(fēng)。他的手機鈴聲響起,那群人停了下來,兒子在電話里說他要結(jié)婚,沒有一點鋪墊,像一塊巨石突兀在半空中。他腳后跟往被單上一蹬,頭、腰、臀三位一體刺溜上卷,靠在床頭的軟墊上與兒子說話。兒子出生時妻子的羊水不夠多,他像一條缺氧的魚兒游到人間。兒子讀書遠不如他,他幾乎耗盡心力把兒子送上大學(xué)。他知道兒子,學(xué)不會委婉,只會說真話,他不得不在清晨如臨大敵。捏穩(wěn)手機,貼緊耳朵,他等著下文時,那頭只有喘氣的聲音,好像話說完了。字少事大,如同一場簡短的新聞發(fā)布會,他聽明白了,兒子要結(jié)婚,等著他表態(tài)。不久前,妻子說兒子談戀愛了,他一轉(zhuǎn)頭就忘記了,然后這事就過去了。

        “兒子,你畢業(yè)多久了?”他一只手翻起額上的頭發(fā),一縷縷掀起、一絲絲落下,手掌上黏著掉下來的亂發(fā)。“六個月零四天?!眱鹤邮且粋€理工男?!澳銈儼嗌贤瑢W(xué)有這么早結(jié)婚的嗎?”他對兒子從小就循循善誘,讓兒子不知不覺掉入他的語境當中?!斑€沒聽說。”兒子回答?!澳桥⑹悄睦锶??今年多大?她家是做什么的?”“我們真心相愛?!眱鹤勇牫龈赣H的擔憂,但不想說那些報戶口的話?!澳懿荒芫徱痪彛磕銈兌嗔私庖幌?。”他感覺兒子旁邊似乎有一個人。“她有了,就五一?!眱鹤诱f出他結(jié)婚的理由以及成婚的日子。他停頓下來,屁股坐在枕頭上,膝蓋將被子拱起一個包,輪到他缺氧了。他定了定神,拿出從前教育兒子的一套。兒子小時候纏著他講故事,他把自己的想法融入故事里,那時候他希望兒子長大后像他。他用駕輕就熟的語氣告訴兒子,在他年輕的時候,小伙子和姑娘談戀愛,一句“我有了”可不是什么好事,那是一句逼婚的話,比如男孩要離開女孩,女孩就說“我有了”,男孩結(jié)婚后發(fā)現(xiàn)根本就沒那回事,就是不小心真的有了,那時候也是瞞著大人偷偷做掉……在兒子掛斷手機前,他趕緊勸說兒子,又得放低身段,“爸爸現(xiàn)在焦頭爛額,沒時間為你操辦婚禮,你聽清楚了沒有?要不要給你寄點錢?”

        在駕車外出的路上,乍暖還寒的空氣化成了風(fēng),從車窗縫隙溢進來,在他的臉上像雨刮器一樣掃來掃去。斑馬線上一個蹣跚學(xué)步的男孩被家長拖著走,他停下車,想起把兒子背在背上四處求醫(yī)的日子,想到兒子長大后遲早離開自己,突然不知自己要把車開向何方。

        原以為兒子畢業(yè)帶女孩回家是幾年后才有的事。那個電話之后的一個星期,她就登門,像一只緊張而高傲的小企鵝,修長的身段穿一件輕薄羽絨服,根本就看不出“有了”。不知為什么,他就是有點不舒服,像得了一場重感冒,忽冷忽熱。也許不是時候吧,剛收到法院的傳票,他甚至覺得這世間又多了一個催債的主。他出差剛回來,進門時,她牽著兒子的手,叫了他一聲“叔叔”。他一邊換上居家用的拖鞋,一邊“嗯”字回應(yīng),鼻腔里帶著混響。兒子接過他手里的隨身包,他開口問,什么時候到的?坐火車還是汽車?兒子對他的問題感到滿意,沒有覺得父親查戶口,但女友感受到不一樣的東西,輕聲吐出兩個詞:“下午”和“火車”。

        妻子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不想寒暄過后沉默,早早在餐桌擺上飯菜。四個人各坐一方,三杯紅酒和一杯可樂舉起來,在餐桌上方碰成四片盛開的花瓣。妻子說“歡迎”,他跟著說“歡迎”,女孩說聲“謝謝”,兒子沒說話,傻笑得有點甜,像淘到第一桶金的人生贏家。

        這一頓有著特別意義的晚餐在兒子不斷給女友夾菜添水盛飯的節(jié)奏中結(jié)束。他從妻子的巧妙問話里得知,女孩叫柳如楊,比兒子大一歲,在一所青少年聾啞特殊學(xué)校教書。她父親年紀有點大,今年過六十了,比他要大一輪,在省城一家管道修理公司工作。在帶女友回來前,兒子已去過女友家多次,與未來的老丈人混得稔熟,只差喊一聲“爸爸”了,再加上兒子奉子成婚,這回“認門”是給父母出了一道填空必答題,而不是同意與否的選擇題,好在女孩氣質(zhì)不凡,舉止優(yōu)雅,不像是騙婚或者二婚的女人。他雖然將自己的人生底線一降再降,但他還是覺得結(jié)婚的日子離得太近,有一種路口撞車的感覺。

        晚飯后妻子與柳如楊在客廳閑聊,他走進兒子的臥室,輕輕掩上門,壓低聲音說,他對女孩沒意見,婚期能不能往后推一推?兒子兩手一攤,說不能,一副木已成舟的樣子。他把門關(guān)緊,轉(zhuǎn)身面對著兒子,干脆把話挑明,不要這么早要小孩,等工作穩(wěn)定再談婚事。兒子說,還以為你喜歡小孩呢。他的心臟像踩剎車停了一下,但他還是希望兒子聽他的話。

        這事我告訴她爸了,兒子打出底牌。他仿佛又收到一張法院的傳票,一下子跳起來,感覺兒子的智商不在線,咦,你還有臉對人家的爸爸講這些,是不是柳如楊教你的?兒子滿臉無辜,是我說漏嘴了,她爸爸要我像一個男人負責(zé)到底,她爸爸說誰也不準動他懷孕的女兒,她爸爸還夸我老實可靠不花心。兒子說話軟綿綿的,但眼睛卻與他對視。他從兒子的眼神里似乎看見一個花甲老人,他的女兒占據(jù)了兒子的心,然后又俘獲了兒子的身子。兒子從小患有輕度腦癱,說話辦事不轉(zhuǎn)彎兒,他生意興隆時曾擔心兒子能否接他的班,現(xiàn)在沒這個必要。相反,他很可能拖累兒子和妻子。

        是嗎?他看著兒子,你老丈人夸你?

        餐桌上的表情回到兒子的臉上,兒子一下子高興起來,老丈人說要一個體面的婚禮,把柳如楊好好嫁出去,老丈人說找時間來拜訪你和媽媽……

        這就是背在背上長大的兒子,除了西藏、新疆、黑龍江沒去,他背著兒子尋遍全國名醫(yī),請最好的家教,上了二本線。他和兒子說不到一起,妻子推門進來,耳朵里傳來輕柔的鋼琴聲,柳如楊一個人在客廳里彈奏。他說不上曲名,像是夜曲之類,仿佛在道晚安。妻子站在父子之間,與她跟未來兒媳在客廳切磋琴藝不一樣,她看得出這間一直關(guān)著的房間里有一次不投機的談話。

        夜里,他胸口掖著被子,脊背露在外面,側(cè)身對著仰面而躺的妻子。他憋住一口長氣后,吐了出來,吹在妻子的耳根上。從晚餐到現(xiàn)在,妻子要比他鎮(zhèn)靜,他知道妻子在默默觀察。妻子說,柳如楊進門看見客廳里的鋼琴,眼神有點奇怪,因為我們兒子不會彈,也沒說過家里人誰會彈,看來兒子不是什么都說,比如他小時候生病的事。吃完飯,我拉著她彈鋼琴,她臉紅了,不停地擺手,但又不能不給面子,老實說她彈得不錯,她還會畫畫和跳民族舞,是一個接受良好教育、多才多藝的女孩,只是她的嘴唇有點異樣,像是小時候天生的兔唇。還有,任毅,我告訴你,柳如楊說她是福利院長大的孩子,她在七歲時被現(xiàn)在的父親抱養(yǎng)長大,大學(xué)畢業(yè)主動申請去聾啞學(xué)校,她把這些都告訴了我們的兒子。

        他背過身去,不再面對妻子,在一片黑暗的海洋中尋找時有時無的睡意,一個長著兔唇的小女孩在海洋中朝他游來,似乎越游越近,又似乎越游越遠。

        第二天送兒子和柳如楊回程,他不便就近說話,擔心逼迫自己去看柳如楊整容后的上嘴唇,站在兩米遠的地方揮手。

        2

        親家之間要見三次面,提親、訂婚、結(jié)婚儀式一次不能少,這期間他要出庭調(diào)解。在見面之前,他和妻子得知親家是修馬桶和下水道的管道工,印證了兒子所說的,在省城一家管道公司工作。

        他和妻子登門提親,不知是誰的主意,安排在一家西餐廳見面。柳如楊挽著一個西裝革履的人在門口迎接,他個頭比兒子矮了一截。彼此寒暄后,進入餐廳落座,親家問他的生辰屬相,然后說他是哥。親家不時用手指攏衣領(lǐng)子,像是緊一顆松動的螺絲。柳如楊輕聲咳嗽時,親家會將手指移開。在上菜間隙,他小聲接了兩個電話;用餐時,每道菜他都是第一個吃完,然后看著另外四個人吃。親家拿著刀叉的手肘不高不低,手腕從白襯衫袖子里露出來,骨節(jié)比一般人要突出,嘴里細嚼慢咽,盡量不發(fā)出聲音;親家中途離席一次,用盤子壓住餐巾的一角,讓它從桌沿垂下,臟的那一面朝內(nèi)側(cè)。如果不是那雙碩大的手掌、粗壯的手指、凸出的指骨,親家一舉一動像是一個常吃西餐的人。他卻隨意得多,穿著休閑夾克,頭發(fā)一個多月沒理,除了睡覺和開會,五分鐘不接手機,他就覺得這世界缺了一角。他已經(jīng)好久沒吃西餐了,覺得西餐浪費時間,不如一個火鍋,地上爬的土里種的水中游的天上飛的,煮熟了就行,撈起來便吃。他的座位靠窗,對面的樓房在建時,他感覺自己有印象,但就是想不起來。一小塊牛排送進兩齒之間時,他咬了一下叉子,牙齒在銀質(zhì)細齒上細微地梭動。在法院判決生效前,或許他要加緊考慮留一筆錢給妻子和兒子。他突然產(chǎn)生一種奇特的感覺,好像今天的見面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只是陪同妻子和兒子見兩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妻子不斷地找話題,他一句都聽不進去,更不插話,親家不是點頭便是笑,手里的刀叉越握越緊,給人的感覺是親家前世修下的福報,女兒找了一個好小伙和一戶好人家。他從上下牙之間取出叉子,用餐巾擦去嘴角的胡椒汁,借故去了一趟洗手間,排不凈的尿意如同滴水的閥門,他在便池邊待了一會兒。

        西餐廳設(shè)在商場的頂樓,用完餐后,妻子帶著兒子和柳如楊去買點首飾。他和親家對坐著喝茶,親家琢磨著說點什么,他望著窗外的燈光,想著明天法院開庭的事兒。

        “沒吃好……吧?下回,我們,換一個地兒?!庇H家斷句很特別,感覺像外國人說中文,馬上他就意識到親家說話結(jié)巴。

        他轉(zhuǎn)過頭,客氣起來,“西餐不錯,謝謝你,我吃飯比較快?!?/p>

        “我在工地上,吃飯……”親家舉起手指頭,“五分鐘,快吧?晚上回家,喜歡,抿兩口……你呢?”

        “我……在家吃飯的時候少。”他壓了壓褲袋里振動的手機。

        “嗯,怪不得你。我和你,沒法比;要不是,兒女的事,我哪能見到,像你……這,這樣的人?!”親家把兩手平放在膝蓋上,襯衣的衣領(lǐng)和衣袖露出的尺寸恰到好處,筆挺挺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像一個接受面試的公司員工,偶爾會不自然地收緊肩膀,感覺被西服困住了手腳。

        “都一樣,一天三餐飯,睡覺一個枕頭。”他由衷地說。

        “你建工地,我搞裝修;我們……挺有緣的喲?!庇H家身子微微前傾,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幾厘米。

        “你在我的工地干過活?”他有點不敢相信。

        “沒有。我在別的工地上,干活;我聽說過,你的名字?!庇H家的拘謹去了一半,那個有身份的人坐在自己的對面。

        “兩個,兩個孩子,我都喜歡?!庇H家像跑題一般,突然說起兩個孩子,兩只手離開膝蓋,跳到桌面上,手指并得筆直,指間不留縫隙。

        除了對兒子滿意,親家流露出對柳如楊的喜悅,似乎女兒長大成人后,親家搭上了時代的列車,一起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與這個世界平起平坐。他知道他不會再有新的工地了,親家卻可以在有馬桶和水管的房間繼續(xù)干活。

        “是呀,柳如楊多才多藝,看起來很懂事。”他覺得自己該夸夸親家的女兒。

        “哎呀,算你說上了。人家的女兒,學(xué)啥子,我也送她去學(xué),畫畫呀,跳舞呀,鋼琴呀,我可不能讓女兒,輸在……哪個……”親家努力地想著什么,額頭的皺紋重疊在眉心處。

        他接口道,起跑線上。

        “對,對,就是那條線,把我給累的?!庇H家打了一個飯嗝,像是找到了共同話題,直直的舌頭轉(zhuǎn)過彎來。

        誰也不知道這世界上的起跑線畫在哪兒。從年齡上推算,親家在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七歲的孩子,那時候的親家多少有點積蓄。他想問點什么,但一時也沒想好,但他怎么也不會想到,一個福利院長大的女孩、一個天生兔唇的人,即將成為他的兒媳,從感覺上加速了他人生的下滑。這段日子,他不是夢見自己被人追,就是夢見自己背著兒子奔走,一只手托著兒子的臀部,一只手不斷敲各式各樣的門。在西餐廳用餐時,兒子和柳如楊坐在一側(cè),他盡量控制不去看她,但在她小口喝湯時,他像吃了麻醉藥,眼睛無力轉(zhuǎn)動,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妻子的腳尖踩了他一下。

        柳如楊挽著妻子的胳膊回來了,兒子提著大包小包跟在后面。妻子又說了幾句感謝親家的話,準備告辭。親家從餐桌底下拿出兩個禮盒,妻子伸手接過來。兒子在一邊提醒,另一個座位上放著一份禮品。妻子彎腰拿過來回禮,親家笑瞇瞇收下。

        到了餐廳門口,柳如楊止住腳,回頭發(fā)現(xiàn)親家沒跟上來。去洗手間了吧?大家一起在出口等。過了一會兒,還不見親家,柳如楊轉(zhuǎn)身回餐廳,大約三分鐘的樣子,她快步過來,把兒子拉到一邊,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子一副不敢相信的樣子。就像小時候玩?zhèn)髟挼挠螒颍瑑鹤踊剡^頭來對著父母一頓輸出,今天什么日子?雙方見面,男方提親,你們倒好,端著架子,不定一個日子就急著回去。還有老爸,干嗎呢?接電話、上廁所、開小差,打不起精神,你熱情點好不好?妻子一愣,你們說好五一,這日子不是定下了嗎?柳如楊一個人站在明暗交織的角落里獨自抹淚,兒子心疼女友,說話像擰開龍頭的水往外噴,先訂婚再結(jié)婚,今天要定一個訂婚的日子,喂,這些父母操心的事兒,好意思讓我們開口,今天要不是柳如楊事先準備禮物,看你們丟不丟人,干啥呀,這是……妻子意識到什么,把丈夫拉到一邊,兒子轉(zhuǎn)頭去安慰女友。

        西餐廳里的人走了大半,親家的背影映入眼簾,在他們離開時,沒人注意到親家起身又坐下,姿勢和原來一樣,潔白的衣領(lǐng)襯著一個渾圓的腦袋,直挺挺的上身像坐在榻榻米上,對面兩把椅子空著。西餐廳不斷循環(huán)背景音樂,仿佛晚餐永遠不會結(jié)束或者根本就沒有開始。他和妻子繞過親家的后背,同時坐了下來。親家正襟危坐,似有似無地看著他們夫妻。妻子笑著賠不是,說急著給柳如楊買首飾,忘記與您商量了,其實這訂婚的日子,我們早就想好了,定在下一個周末,在我們老家一個小鎮(zhèn)上,親家您看?親家慢悠悠喝了一口水,大拇指朝上放下杯子,仿佛從一場不辭而別的失禮中回過神來,說道,下周啊,有些緊,回小鎮(zhèn),嗯,人多熱鬧……他搶過妻子的話頭,您有話直說,行還是不行?他看得出親家重儀式,接下來的訂婚、結(jié)婚,如果禮節(jié)不到位,親家會像今天一樣讓他們夫妻二人賠禮。親家伸手松了一下領(lǐng)結(jié),行,回老家。親家似乎要用盡今天這個日子,就像求婚的外延,男方父母對女方家長須恭敬有加才行。妻子知道丈夫想從簡,擔心第一次見面留下不愉快印象,就不再給丈夫說話的機會。她告訴親家,這次籌辦婚禮,全由她做主,親家就這么一個寶貝,我們也只有這么一個兒子,我們一起商量,辦一場讓孩子們滿意的婚禮,下周訂婚我們派車來接您,請您一定賞臉。

        親家步出西餐廳,一個人大步走在前頭,皮鞋踏著地板咚咚響,兒子和柳如楊跟在中間,他們夫妻落在后面。電梯來時剛好他們五個人,在下降過程中,兒子站在電梯中間,身后擋著柳如楊,無意中切斷他的目光。他看不出柳如楊的嘴唇有什么不對勁,身為外科醫(yī)生的妻子告訴他后,他似乎有一種難以擺脫的病態(tài)心理,總想看出一點痕跡,越是看不出來他越想看。

        回去路上,由妻子開車,他坐在副駕上接電話、吵嘴、罵娘、發(fā)牢騷或者打盹,車窗外倒退的高樓、變幻的招牌、不經(jīng)意的街角,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堵在心口,他像一個找尋出口的人。然而這世界只有走不完的路,他想起親家說他是一個有身份的人,有一天卻成了兒女親家,然后用緣分來解釋世間事,那份既高攀又自怡的神情,似乎又有一個男人印證他的挫敗感。他想與妻子說說話,談?wù)勊麑τH家的看法,妻子沒有搭理他,專心致志開車。他看著窗外,一個人自言自語,這個親家,不知跟誰學(xué)的,吃餐飯那么費勁,上過西餐禮儀速成班吧?

        3

        一個星期后,訂婚宴結(jié)束時,他才從城里往鎮(zhèn)上趕。在此之前,他給親家打電話道歉,他要簽一筆生意上的合同。其實是一次準備很久的債務(wù)調(diào)解。當時妻子隨口說下的日子,他忘記調(diào)解這件事,不早不晚時間剛好沖突了。親家在電話里支支吾吾,大意是能理解、你去吧、我等你回來,看來親家打算在小鎮(zhèn)過夜了。

        調(diào)解債務(wù)吵了一天,那些熟悉的面孔似乎還想攔著他,不讓他回家,對他咆哮。他們出現(xiàn)在車子前方,他開車作勢要走,他們像不死鳥爬起來又堵著他,恰如夢中再現(xiàn)。經(jīng)過一個服務(wù)區(qū),他去趟洗手間,他一天蹲了兩次馬桶,起身時水還是清的。他沖了一下水,感覺自己又想蹲。今晚他又可以見到修馬桶的親家,一個從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女孩的男人不會比生意上的伙伴難纏,在法院判決前,兒子成婚未嘗不是件可以接受的事,他第一次這樣想。聽著馬桶抽水的聲音,看著馬桶里的旋渦,他突然覺得執(zhí)意吃西餐的親家有那么點可愛。

        從高速公路下來,經(jīng)過一段江堤,就到了小鎮(zhèn)。上中學(xué)后,家人帶他回來探望親戚,當天來當天走。他對小鎮(zhèn)談不上留戀,但小鎮(zhèn)上的人來城里找他,不論有事無事大事小事,他都熱心相助。與他在朋友圈中聲名狼藉相反,他在小鎮(zhèn)的名聲極好,在鎮(zhèn)上,連剛讀書的小孩都知道哪條路哪棟樓是他出資修建的。

        長長的山坡下有一座輪船靠岸的碼頭,他避開那條通向碼頭的主干道,從外圍繞上山坡。坡頂上的樓房亮著燈,遠遠望去,既像孤立無援的碉堡,又像一座鎮(zhèn)江的寶塔。院門的柵欄自動打開,他將車開進去,進屋后他換了雙鞋子。妻子看向他,也不說話,眼神里有掩飾不住的惶恐。從妻子的臉上,他聽見破產(chǎn)的聲音,便一下子倒在沙發(fā)上。

        兩個人沉默了許久,似乎忘記兒子訂婚這回事。江邊傳來輪船的馬達聲,他把身子坐直了些,問親家去哪里了。妻子這才告訴他,今晚的訂婚宴還算圓滿,親家喝了一些酒,我們這邊敬他酒,他都喝了,還一個個地回敬。散席后,兒子和柳如楊趕回城里,親家留下來等你,說是與你說好的,要與你見上一面。

        他又問,親家人呢?今晚住哪兒?我去看看。妻子說親家去鎮(zhèn)上轉(zhuǎn)轉(zhuǎn),應(yīng)該快回來了,我把親家住的房間收拾好了。

        輪船過后,窗外傳來江水的拍岸聲。妻子說親家回來了,他起身迎接,不知為什么他想和親家聊聊天,拉拉家常,或者隨意坐坐也行。除了妻子,親家是另外一個等他回來的人。他正想向親家再一次道歉,親家兩只手臂往后一擺,像搖動的船劃進大門。

        親家酒氣很重,全沒有上次見面的拘謹,沒等他開口,親家像是等急了似的,搶先說道:“回來啦!我們,今天,該……喝兩杯?!?/p>

        親家好像喝多了才結(jié)巴,而不是生來就有,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豪爽之氣。妻子倒好茶水,擺上水果和點心,他扶著親家坐下。親家一身暗紅色的唐裝,立領(lǐng)對襟系著盤扣,織錦緞散發(fā)柔和的光澤。換下西裝以及不再把雙手擱在膝蓋上,親家倒像這座房子的主人,而他和妻子面無血色地坐在對面,電視墻上無聲地播放一部黑白戰(zhàn)爭片。妻子見時候不早,就把五一節(jié)婚禮的安排,當著親家的面又說了一遍。妻子做事妥帖周全,他沒有過問的習(xí)慣,倒是好奇親家一個人去鎮(zhèn)上都看了些什么。親家說他去了江邊,去了輪船碼頭,去了跳舞廣場,還去了一家酒館子。夫妻二人又是一陣賠不是,晚上招待不周,讓親家沒吃好,一個人下酒館。親家抬高下巴,眼光越過他們的臉,投向臨江墻面上的一扇窗戶,說道,遇上,你們家,親戚了。他與妻子快速對視一眼,仿佛親家成為空間上的某個點,緊接著把他和妻子的眼光吸了上去。親家伸直腿,兩只腳搭在一起,邊搖晃邊說,問路時遇上一個人,是你家堂叔呢;堂叔是很親的人,不知道兩個孩子今天訂婚,那可不行,不招呼堂叔,將來兩個孩子怎么走親戚?你們忙忘記了,我得給補上,于是親家反過來拽著堂叔去了鎮(zhèn)上一家小酒館。自始至終,親家才像一個辦喜事的人,藏不住的喜氣漾滿他的臉龐,說話也比上次見面利索多了。

        這個鎮(zhèn)上,他的堂叔至少有一打。他摸了一下妻子的后背,這些平日無甚往來的人,他壓根兒就不想通知,選擇在鎮(zhèn)上辦訂婚宴,就是盡可能不讓無關(guān)的人知道。

        親家叫不出堂叔的名字,反復(fù)說酒館可熱鬧了,滿屋子人,還有三個是你表兄弟呢。

        “那——你和他們,我的堂叔、表兄弟,喝酒了嗎?”他問。

        “咦,哪能不喝酒?一聲親家公,可,招呼人了。”親家像是辦了一件大事,似乎他可以做他們的主,濃烈的酒味猶如滿上的酒杯,“五一節(jié),大家都來——喝喜酒?!庇H家在酒館里發(fā)出邀請。明天鎮(zhèn)上的人就會口口相傳,并且知道他有一個結(jié)巴親家公。他想辦一個低調(diào)的婚禮,親家感到冷清才去鎮(zhèn)上轉(zhuǎn)悠吧。妻子起身上樓,她沒說去休息,也沒說她還來不來客廳。他隱約感到妻子有些不適,也不便多問。他和親家坐在客廳沒動,失敗的調(diào)解、錯過的訂婚宴、未經(jīng)他同意的請?zhí)?,沒有哪一天能像今天這樣來描述他的人生了,一個無可挽回的日子卻涂上一道喜慶的色彩。

        他從車子后備廂搬出一些酒,都是平時備著待客的白酒、紅酒、啤酒,欲與親家一醉方休。他不好意思叫妻子過來幫忙,就自己去廚房將喝茶的杯子倒干洗凈,然后將兩頭的沙發(fā)往中間靠攏,用茶幾上的干果點心下酒。他先斟白酒。都是讓親家一夜三頓酒,他有一點想把親家灌醉的意思。

        “倒多少?你說停,我就停?!彼叺惯呎f,晶瑩的酒花就像人生的泡沫,一層層上升,沒有人說停,一直到了杯口,他才將酒瓶立起來。

        “來,我們,搞幾杯?!庇H家提起酒杯,不想杯中酒會灑幾滴出來,親家的頭主動迎接酒水的到來。

        茶杯里的酒去了一半,他好久沒有這樣釋放自己了,很快就有了幾分酒意,親家卻不見底。就憑親家這身暗紅色的唐裝,往鎮(zhèn)上酒館一坐,著實風(fēng)光,他想象這樣的情景,禁不住把話題又扯回那個酒館,“那些人,就是你說的堂叔、表兄弟,都喊你什么?”

        “咦,當然,叫我,親家公了?!庇H家開始自斟自飲。

        “哦,那也是?!彼X得親家是那種不把自己當外人的人,不像他與人隔著幾層皮,“你沒跟那些人說說別的?”

        “說了。兩個孩子,親家,緣分啦?!?/p>

        親家在第一次見面時就說過的話,當時他以為是套近乎,從親家不容置疑的神情,也許這樣的緣分扎在親家的心里,任何人也拔不走。

        “親家,你和柳如楊,也是緣分吧?”他用酒杯的杯口頂住下巴,這個不大禮貌的問題,也許只適合酒中提,他盯著身子往后靠的親家。

        酒后的紅暈涌到親家的臉上,古銅色的皮膚像鍍了一層釉,散發(fā)出紫醬色的光澤。親家放下酒杯,抬眼而望,仿佛一段過去就投射在臨江的窗戶上。寂靜的夜空傳來輪船的汽笛聲,親家第一次連續(xù)說了一段話,一時舌頭僵直,像是舌尖頂著牙齒,一時又能繞過彎來,發(fā)出輕柔的轉(zhuǎn)舌音。親家一口咬定,那就是緣分,多年前他去一家名為慈光的福利院修管道裝馬桶。福利院的老房子因年久失修,請人修理多次,沒過多久又會出問題。第一年去,他干了三個多月,常常加班加點沒個準兒,有時就在屋檐下打地鋪過夜。一個小女孩好奇地瞄他,他撕下一片面包,小女孩接過去塞到嘴里,像一只被喂食的小鳥。第二年,福利院又請他去修理別的房子,他干活時想起那個女孩,買點零食去看望,女孩兒高興地對別的孩子說,他是她的叔叔。那幾年,福利院只要下水道和馬桶出了故障,一個電話他隨叫隨到。他總?cè)タ茨莻€女孩,別的孩子陸陸續(xù)續(xù)被人領(lǐng)走,慢慢只剩下兩三個熟悉的孩子。有一年,那個女孩抓著他的衣角,叫了一聲“爸爸”,他的眼淚出來了,覺得這個女孩就是自己放在福利院的孩子。

        親家始終沒說那個女孩天生兔唇,女孩沒被領(lǐng)走,與她的身體缺陷多少有點關(guān)系,但親家與一個女孩結(jié)下緣分,決定領(lǐng)養(yǎng)她,給她所能給予的教育,然后又在某一天將成為他的兒媳。兩個男人開始你一杯我一杯喝起啤酒,像喝自來水一樣。親家上了兩趟廁所,回到沙發(fā)上繼續(xù)喝,夸他們家的馬桶不錯,出水量大,下水快,沒異味,然后開起玩笑,說這世上最遭罪的是馬桶,最離不開的也是馬桶。親家聽聲音就知道馬桶的好壞,有人喊他“馬桶醫(yī)生”,因為親家喜歡一邊吹口哨一邊給馬桶“看病”,就像給小孩子端尿一樣,說得他哈哈大笑。親家接著吹噓大城市的好,那么多的高樓,密密麻麻的房子、密密麻麻的馬桶、密密麻麻的活兒,可是沒人愿意跟他學(xué)手藝。他聽親家說“密密麻麻”特別利索,恰好發(fā)揮親家結(jié)巴的優(yōu)勢,他想也許與詞本身的結(jié)構(gòu)有關(guān),親家適合說疊詞,就像剛學(xué)會說話的小孩,后來親家生造了一個詞,叫“背背駝”,就是背在背上的意思,加上窗戶上吹來的江風(fēng),他酒醒了一半,差點爆發(fā)出爭吵。

        喝酒的人就像走山路,話題又繞回鎮(zhèn)上的小酒館。親家進酒館,被圍得里外三層,鎮(zhèn)上的堂叔、表兄弟以及搭上關(guān)系的人,很快就有說不完的話。親家借著酒興,說他們村里就是這樣的,本是一家人,來的都是客,結(jié)婚就圖一個熱鬧。酒館里有好事者拿親家開心,鎮(zhèn)上結(jié)婚要想熱鬧,有一個節(jié)目不可少,就是背媳婦,不是兒子背,而是公公背,你親家公是有頭有臉的人,絕對不會背媳婦,才不會熱鬧呢。親家見圍著他的人越來越多,大家似乎都想知道這個節(jié)目會不會在那一天上演,親家不想酒館里的人掃興,說,不就是“背背駝”嗎?回鎮(zhèn)上,就按鎮(zhèn)上的“規(guī)矩”辦,結(jié)婚三天無大小,大家鬧一鬧,有啥臉不臉的。親家把那一天的事兒給答應(yīng)了。

        他停下開啤酒的手,手指上一股麥芽香,咦,親家,都是陳規(guī)陋習(xí),過去的事了。

        親家說酒館里好些人背過媳婦,堂叔說他背過,你表兄弟去年還背過。

        該死的堂叔,他罵了一句,然后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后他給親家講起風(fēng)俗的來歷:我們這里是水鄉(xiāng),傳說江水里有黑魚精,一個文弱的新郎娶媳婦,黑魚精施展妖術(shù),讓新娘的花轎原地打轉(zhuǎn),新娘進不了家門,急得直哭,公公大喊一聲,嚇走黑魚精,趕緊幫文弱的兒子將媳婦背回家。這么多年過去了,一般人家鬧一鬧,早該用馬桶沖走了,酒館里的人起哄呢。

        親家沒再說什么,轉(zhuǎn)頭去看電視。黑白戰(zhàn)爭片到了尾聲,獲勝的一方清理戰(zhàn)場,重傷的人用擔架抬下,輕傷的人則背在一個戰(zhàn)士的背上。他回到小鎮(zhèn)為兒子操辦婚禮,就是想避開人群,悄悄完成兒子人生中的一件大事,而親家卻指望一場熱鬧的婚禮。他壓根就忘記了鎮(zhèn)上那個所謂的“傳統(tǒng)”,剛才上廁所時,他聽著馬桶的聲音,才想起那個傳說。他想象夜晚的小酒館像開了鍋一樣熱鬧,城里人看他出丑,生意伙伴落井下石,小鎮(zhèn)上的表兄弟等著他的“好戲”,他產(chǎn)生一種逃無可逃、生無可戀的感覺,親家卻渾然不知。他懷疑他被親家壯實、憨厚、結(jié)巴、虛榮的外表迷惑了,他怎么也沒想到小鎮(zhèn)幾百年的陋習(xí)降臨到他的頭上,他還不知道那個多嘴的堂叔是誰,喝到胃里的啤酒像馬尿一樣難受。

        不知什么時候,妻子站在二樓內(nèi)庭的走廊上,手扶欄桿,先叫一聲他的名字,再叫一聲親家,說時候不早了,該去休息了。電視里播放戰(zhàn)士背傷員下山的畫面,親家也失去了精神,連連打哈欠。他領(lǐng)著親家去一樓的客房,然后回到二樓的臥室。

        關(guān)燈之后,一道黑幕降臨,他突然想起傳說中的黑魚精,一個看不見的黑色幽靈在頭頂游動。妻子在枕邊告訴他,她站在內(nèi)庭的走廊好一會兒,你的手機擱在茶幾上,一閃一亮的,親家有時會看,我在想,親家看什么呢?后來我才明白,親家在看你的手機屏上的照片。

        他像一個被打敗的人趴在床上,酒精在胃里翻江倒海。妻子坐起身,幫他揉捏后背,朝著他的后腦勺,繼續(xù)說,你背著兒子小時候的照片,親家看了好多遍,我在想,柳如楊,親家也是這樣背她出來的,如果柳如楊是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孩,我也不會答應(yīng)讓你感到不自在的事,親家會不會在試探我們,把柳如楊當作自己的孩子?你想想,是不是這個理?我看這個親家可不傻。

        他在黑暗中翻轉(zhuǎn)身,一只腳差點踢到了妻子。妻子拉著他,并坐在床頭,彼此的呼吸像鐘擺一樣慢慢變得同步。

        妻子靠在他的肩頭,你看親家這個人吧,有點熱情過度,也許在親家眼里,媳婦和女兒是一回事?親家年紀不小了,他想把柳如楊托付給我們家,就像福利院把柳如楊托付給親家一樣,再說了,柳如楊的肚子里不是有一個小的嗎?你背的可是我們家的未來呀!

        4

        在籌辦兒子婚禮的日子里,生活突然安靜下來,再沒有那些糾纏不清的電話,好像人生中多出一段時光,讓他放空自己。

        一個人圍著樓房走來走去,他會俯視半城半鄉(xiāng)的小鎮(zhèn),會去船碼頭聽輪船過后的濤聲,也會爬一爬半山坡上的臺階。夜晚來臨,他喜歡去屋后的陡坡,月色下的江面閃耀幽暗的藍光,水波下暗藏的旋渦讓他想起馬桶下水時的樣子,一個通往江底一個通向下水道,在他心里一樣深不見底。妻子忙完來陪他,一起坐在江水邊,如同年輕時一個個戀愛的黃昏,誰也不說話,等待的那個日子將是他們?nèi)松姆炙畮X。

        親家再來小鎮(zhèn)是4月底的一天,也是婚禮的前一天。入住酒店之后,親家不時與人打招呼,宛如鎮(zhèn)上的熟客。至于婚禮儀式,親家不再過問,只要到時出席就行了,那是男方家庭操心的事。親家留了堂叔的電話,堂叔陪著去江邊轉(zhuǎn)轉(zhuǎn)。他這才見到堂叔,一個遠房的親戚,他落得清閑,懶得多管。

        五一節(jié)常下雨,臨江小鎮(zhèn)沉浸在煙雨之中。鎮(zhèn)上有幾對新人舉行婚禮,扎花帶彩的汽車在小鎮(zhèn)街道上行駛,這其中就有兒子帶車隊去酒店接新娘和在福利院一起長大的伴娘。上午十點過后,鬧哄哄的嬉笑聲一陣陣傳來,鎮(zhèn)上禁鞭后,結(jié)婚儀式上最奪人眼球的便是“公公背媳婦”了?;ㄒ粯拥呐淤橘朐谝粋€沉重的老男人的背上,老男人的手不知往哪兒放,不能頂在大腿,不能托住臀部,不能反摟腰圍,更不能讓媳婦從背上滑溜下來,手臂下垂著,兩條腿一步一步往前挪,活像一只爬地的烏龜,而年輕力壯的新郎被晾到一邊,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人群拍手歡笑,老男人的樣子越滑稽越好玩,似乎這樣鬧一鬧,婚禮才有意思,小鎮(zhèn)才有生機,傳說中的黑魚精被嚇得躲了起來。

        兒子去接新娘時,妻子換上粉色的套裝,望著他笑,希望他能想起點什么。他穿上妻子為他定做的衣服,一套藍色的中山裝,除了衣領(lǐng)加了一個紅顏色的內(nèi)襯,他對這套復(fù)古又別致的衣服似乎殘留某種記憶,但是他不愿意深想,包括妻子穿的套裝,一切與過去有關(guān)的人和事在他的腦子里不斷刪除,他的人生似乎只剩下從山坡通向樓房的臺階。他數(shù)了一下,四十三級,比他的年齡少一道,他要趕走“黑魚精”,打破他會壞了鎮(zhèn)上“規(guī)矩”的傳言。

        江風(fēng)吹送的雨滴時下時停,有些客人舉著傘,一邊恭喜他們夫妻,一邊等著“看戲”。鎮(zhèn)上的人像趕場子似的,看了這家看那家,人與人之間的界限突然消失了,不再有高低貴賤之分,只有美麗的新娘英俊的新郎和尷尬的公公以及喜劇一般的快樂。他甚至想,幸虧只有一個兒子,這鎮(zhèn)上的男人真夠倒霉的。

        婚車魚貫而上,減速停在人群的半包圍圈中,他現(xiàn)在想撤退還來得及,卻被人簇擁著往前擠,回頭看時,妻子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也許是被人哄走,也許是她默默地回了房間。

        婚車上的人和女方的伴娘紛紛下車,主婚車卻像一個端莊的公主沒有動靜。人群的包圍圈越縮越小,兩個小伙子舉著彩筒站在主婚車旁邊。有人從背后推了他一把,喧鬧的人群安靜下來。車門把手就在鼻子底下,他伸手握住,輕輕拉開一條縫,似乎就沒了力氣。車門從里面推開,新娘用手捂著鼻子和嘴巴,眼簾低垂,耳釘閃耀著亮光。兒子趕緊從另一邊車門下來,想到這邊來幫忙,卻被人群隔斷。彩筒轟轟地響,粉色的紙片飛向空中,形成一道猶如彩虹的拱門。他背轉(zhuǎn)身,往車門的方向退,直到小腿被車身擋住,然后彎腰,然后下蹲,然后等候……主婚車選的是一輛越野吉普,與兒子小時候睡過的木床一般高,兒子從床頭爬上他的后背……他閉上眼睛,用過去的記憶抵抗一半荒唐一半喜慶的風(fēng)俗,抵抗他的人生一路下行。

        歡鬧聲從人群中爆發(fā)出來時,他的后背附上了重量,面積比兒子小時候大,如裝滿東西的布袋一樣重,又像棉花一般柔軟。他知道手不能亂放,抱在自己的胸前,半昂著頭看路。他不再有選擇,唯有順著人群讓開的方向一步步往前。當他踏上第一級向上的臺階時,一個伴娘伸出手去扶新娘,但很快被人拉開。

        天空飄散著小雨,他盡可能每一步都踩在濕漉漉的臺階的中間。他將自己的家想象成診所,診所里坐著一位老中醫(yī),他正背著兒子去看病。他想給今天的儀式一點理由,只有這樣他才會有更多的力氣背著兒媳婦。他一步步默念到了第十二級臺階。

        人群的笑聲小了些,好像被什么人攔在了臺階下面,聽聲音像堂叔。兒子跟了上來,叫了一聲“爸”,一把紅色的雨傘遮在柳如楊的頭上和他的肩上。

        這些天他熟悉了臺階,妻子為他買了一雙防滑又輕便的軟底皮鞋,因擔心硌到背上的兒媳婦,妻子在他的后背上,另加了一道厚厚的內(nèi)襯,像是穿著防彈背心。他的眼睛向下,臺階既在往后退,也在往前延,不一會兒他的額頭上開始冒汗,他感覺到吃力,越來越難以想象背上背著的人是小時候的兒子。

        “爸,您把手往后一點。”兒子在一邊說。

        他不知何意,按兒子的說法去做,手指碰到一塊凸起的東西時,兒子摁了一下他的手臂。柳如楊的褲腿上打上兩個結(jié),就像木門上兩個暗藏的鐵環(huán)。他把手伸過去,四只手指握成拳頭,大拇指在外扣住,從遠處看,他只是把手臂從胸前移到柳如楊小腿的外側(cè),頓時從肩到背輕松了許多,就像有人分擔一樣,他的脖子能夠上仰,頭也能抬起來了。

        “媽媽告訴我們的。柳如楊還減了五斤呢?!眱鹤釉谒媲安夭蛔≡挘鞍?,您穿的衣服也是媽媽設(shè)計的吧?看起來挺傻的,像一個店小二。”

        臺階走了一半,目光可以觸及浩渺的江水,他像是想起了什么。

        “媽媽還告訴你什么?”他問。

        “媽媽說她今天也穿新娘裝,我還沒看見媽媽呢?!眱鹤右恢迸e著傘,成了一個打傘的新郎官。

        他感到眼眶有點發(fā)熱,手機屏上的那張照片,他穿著藍色的中山裝背著兒子,站在旁邊打傘的人是妻子,今天卻換成了兒子打傘。妻子試裝時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著他,也許妻子早就動了這個心思,讓那一段艱難的歲月在小雨中重現(xiàn),鼓起他重新開始的勇氣。他聽見一聲“爸”,這次是女聲,從他的后背發(fā)出,他輕輕地“嗯”了一下。柳如楊第一次登門叫他“叔叔”時,他也是“嗯”,那時“嗯”在鼻子里,這次鼻子不通,卻從肺部頂了出來。

        后背上的女聲說道:“爸,十五年前,我也是這樣被那個爸背出來的,那一天我可高興了,一直唱歌,唱啊唱的,一直唱到在那個爸的背上睡著了?!?/p>

        “從今往后,還有我這個爸?!彼巢康募∪庖魂嚢l(fā)緊,一個兔唇女孩的童話時光,讓他感受背著兒子的那份異曲同工。

        “嗯?!边@次是柳如楊在嗯。

        “你在特殊學(xué)校教些什么?開心嗎?”他突然想與背上的女孩多說幾句話。

        “教的東西可雜了,看不見的孩子我教鋼琴,聽不見的孩子我教舞蹈,不愛說話的孩子我教畫畫,一天到晚可忙了?!绷鐥钶p聲說。

        “不能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你那個爸說的?!彼A艘幌履_步,接著說,“也不能中途倒下。我們快到家了。”

        離家門口不遠,他的腳步變得輕盈,從這個高度能看清兩側(cè)的江面。這時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圍觀的人群向沿江的方向走去。汽笛聲不同以往,聲音越來越大,像若干條船在一起合奏。他停住腳步,手掌扣緊柳如楊小腿上的暗結(jié),半站直身子。在煙波浩渺的江水中,他看見一條、兩條、三條輪船??吭诖a頭,同時拉響汽笛,空曠激越的聲音如同穿云的海燕,躍上天空又伴隨細雨落下,在江闊云低的陰雨中久久回蕩。他眨了眨眼睛,一個身影佇立在船頭,暗紅色的唐裝宛如江面上一顆漂浮的紅蘿卜。他感覺脖子被雨滴一樣的東西浸濕,柳如楊望著江面上的“那個爸”,眼淚卻滴落在“這個爸”的頸窩里。親家給了女兒一場汽笛齊鳴的婚禮,妻子讓他回憶那段走過的日子。在連續(xù)不斷的汽笛聲中,他將視線轉(zhuǎn)向不遠處的家門,站在臺階最高處的妻子穿著粉紅的套裝,一只手向他們伸過來,一只手輕輕抹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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