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正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皺眉頭，忽然眼前一片明亮，像是燦爛的陽光涌進(jìn)窗戶，晃得我直閉眼睛。片刻，我緩緩睜開眼睛——哇！窗外站著一個多么漂亮的女孩兒啊。她光彩奪目，美得讓人窒息，更讓我屋里的所有東西都扭過頭來看她，包括那本我千呼萬喚總也不打開的書，也一下子立起來，書頁“嘩啦啦”地上下翻飛——那是激動的表現(xiàn)。

“哼，個個都是外貌協(xié)會的……”我尚未說完，它們一齊朝我“噓——”，又狠狠地瞪我一眼。

“既然我不好看，你們也討厭我，那干嗎還賴在我這里啊！”我嘟囔。

話音剛落，掛鐘、書桌、椅子、杯子等物件就“噔噔噔”地朝外走去，頭也不回一下，連那扇門也邁開腳步，準(zhǔn)備離開。

“別！別！不要走啊，開個玩笑也不行嗎？”我忙喊住它們。

它們互相偷笑，然后各自歸位，繼續(xù)欣賞那個漂亮女孩兒。

窗外有棵桃樹，和我的年紀(jì)一般大，此時(shí)桃花灼灼，像是一樹的早霞。女孩兒站在樹邊，摘了一朵桃花，然后將它撕得粉碎，再摘一朵，又撕得粉碎。

“疼！疼！”桃樹痛得齜牙咧嘴，但女孩兒像沒聽到似的，繼續(xù)摘，繼續(xù)撕。

“住手！”我沖過去，一把將女孩兒拉得遠(yuǎn)遠(yuǎn)的。

“莫名其妙！”女孩兒白了我一眼。忽然，從她的口袋里滑出一個小瓶子，女孩兒眼疾手快，一把接住。

我被那小瓶子吸引了，因?yàn)樾∑孔雍团阂粯悠?，里面裝著五彩繽紛的液體，那流光令人目眩神迷。

“這是什么？”我不禁問女孩兒。

“漂亮液?！迸捍蜷_精致得不得了的小瓶蓋，優(yōu)雅地喝了一口。我發(fā)現(xiàn)，她更漂亮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直了，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可不、可不可以……讓我……喝一口？”我做夢都想讓自己變得漂亮?。?/p>

女孩兒很認(rèn)真地思考了大半天，然后看看眼巴巴的我，搖搖頭：“不可以?！?/p>

我泄了氣。忽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對了，請問你是誰呀？”

女孩兒瞇起眼睛：“我叫克拉拉，來自美噠噠星球?！?/p>

我向克拉拉伸出手：“你好，我是萬物國的烏烏，一個小妖物，很高興認(rèn)識你。”

克拉拉卻哼一聲，眼睛朝天看去。我尷尬地收起手，然后跑進(jìn)房間，從里面拿出一個粉嘟嘟的大桃子，說：“給，這是那棵桃樹結(jié)的果子，你吃吧！”

克拉拉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來。

“你晚上住哪兒呢？”我問。

克拉拉搖搖頭。

“如果不嫌棄的話，就住我這里好了。”我說。

克拉拉疑惑地看著我，問：“你不會是為了這瓶漂亮液吧？”她搖搖手里的小瓶子。

切！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沒理她，扭頭進(jìn)了房間。過了一會兒，她也進(jìn)來了。

2

早上，和往常一樣，我又對著鏡中的自己唉聲嘆氣。一直以來，我對自己黑不溜秋、毫不起眼的容貌耿耿于懷，生活中相當(dāng)不自信，經(jīng)常一個人窩在家里不出門。任憑朱朱和茶茶在外面敲門如擂鼓，我也一聲不應(yīng)，假裝自己不在家。

朱朱貌美如花，茶茶清秀可愛，我不配和她們在一起玩兒。

“唉，我長得太一般了！”我再次感嘆。我羨慕地看看克拉拉，如果我有她十分之一美，那也行啊?？死蚪蛴形兜爻晕易龅男窃碌案狻Ｗ蛲斫鹦呛显?，月光和星光會散發(fā)出一種隱秘的醇香。我很幸運(yùn)地捕捉到這種醇香并采集成功，然后將它做成蛋糕。

“嗚——哦?！笨死贿叧砸贿叞l(fā)出滿足的呢喃，雙腿愜意地支在椅子上的毛絨兔上，壓得毛絨兔直吐舌頭。

“快把腳放下，毛絨兔都要被你壓死了?！蔽姨嵝芽死?。但她卻像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我只好親自將她的腿挪下去。

“你長得確實(shí)不好看。”克拉拉瞥我一眼，冷冷地說道，然后繼續(xù)吃蛋糕?？龋y道她不知道這蛋糕是我做的嗎？還這么無情地說我。

我將毛絨兔抱在懷里，輕撫它那長長的絨毛。漸漸地，我感到自己那顆悲傷的心也好了一些。

毛絨兔忽地跳下來，說：“我差點(diǎn)兒忘了，我要去看望一位親戚，它住得好遠(yuǎn)，我現(xiàn)在就得去！”

我趕快跑到院子里，拔了一籃子甜甜的胡蘿卜，對毛絨兔說：“把這個送給你親戚?！?/p>

臨近黃昏，毛絨兔回來了。它脫下帽子，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直喘粗氣，眼里泛著淚光。

“怎么啦？”我問道。

毛絨兔抹一把眼淚：“我那親戚真可憐?。〔恢趺吹?，它五個窩周邊的野草一夜之間全都‘離家出走’了！現(xiàn)在那里光禿禿的，大家一眼就能發(fā)現(xiàn)它的窩，這讓它怎么住呢？很不安全??！”

“這事兒確實(shí)有些麻煩。”我思忖道，“也許那些野草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好啦，不要為這事兒發(fā)愁了，我有個辦法。”

我?guī)еq兔來到院子里，克拉拉也跟了過來。院子西北角長著一大片野草。幾年前，在一個暴風(fēng)雨的夜晚，它們被連根拔起，無家可歸。我收留了它們，悉心照料，還經(jīng)常給它們讀詩聽——它們喜歡詩。

也不知是誰把我收留野草的事兒傳了出去，那些破舊的桌椅啊、流浪的碗啊、被丟棄的掛鐘和門啊都過來了，成為我家的一分子。

“麻煩你們先照顧一陣子毛絨兔的親戚，等它的野草回來了，你們再回家，好嗎？”我俯下身子，對野草們說。

野草們搖搖頭：“我們不愿意離開你，哪怕只有一天?！?/p>

“大家要互相幫忙嘛！這樣吧，我答應(yīng)你們，等你們回家了，我每天給你們讀三首詩，是我自己寫的哦！”我準(zhǔn)備用詩歌誘惑它們。

野草們想了想，終于答應(yīng)了。它們抬頭對毛絨兔說：“你的親戚住在哪兒？請你為我們帶路吧！”

當(dāng)我將毛絨兔和野草們送出院門，克拉拉看著我，良久才說：“我忽然覺得你不那么丑了?！?/p>

我沒理她，因?yàn)椋f話好難聽啊。

3

朱朱和茶茶又過來喊我出去玩兒了，但我裝作沒聽見。我正對著鏡子用手指撐大眼睛，將自己的臉揉成瓜子型，讓鼻子翹翹的，嘴巴嘟成一朵花的模樣。

“說實(shí)在的，我真覺得你好看了一些?！笨死唤?jīng)心地把玩著那瓶漂亮液。

嗯，今天的她，說話不那么尖酸刻薄了。

“你真的想變漂亮嗎？”克拉拉問。

我眼睛一亮，莫非她愿意讓我喝一口漂亮液了？我急切地看著她。

“沒門兒！”克拉拉揚(yáng)揚(yáng)手里的漂亮液，“漂亮有啥好？如果讓你漂亮得沒有朋友，你還想要漂亮嗎？”

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我白了她一眼，沒作答。

舊書桌上的一本書正翻來覆去地折騰，書頁瘋狂地扭來扭去，整本書忽地一跳三尺高，又“啪”地落在書桌上，嚇了克拉拉一大跳。

“它這是怎么了？”克拉拉問。

我嘆口氣。這是一本被作家寫了一半又丟棄的故事書，我遇到它時(shí)，它正風(fēng)塵仆仆地尋找那個作家。聽了它的遭遇，我決定陪它一起尋找。最終，我們在一座繁華的大城市找到了那位作家，可作家早已棄文從商。

“你還是走吧，這是一個毫無意義的故事?！弊骷遗e著一杯美酒，醉醺醺地說。

故事書一路默不作聲，里面的字句像眼淚似的掉了一路，我跟在后面又一個個地?fù)炱饋?。后來，我請它住在了家里。任憑我如何好言相勸，它始終難以釋懷，終日不言不語，還時(shí)不時(shí)地大發(fā)脾氣，搞得我也很郁悶。不過我很理解它——誰愿意做一個毫無意義的東西呢？

“我有個辦法?！蔽覍适聲f，“如果你不嫌棄的話，我想我可以把這個故事寫完?！?/p>

故事書一下子立起來，直直地看著我。

我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說：“我覺得我會把你寫完，讓你成為一個既有趣又有意義的故事?！逼鋵?shí)，我對自己的寫作水平并沒有把握，但我愿意試試，因?yàn)槲覍?shí)在不愿意讓它這么痛苦下去。

說寫就寫。我將故事書攤開、撫平，深吸一口氣，開始寫下第一個字。書桌上的臺燈自動亮起了光。

我寫啊寫，寫啊寫，從夜晚寫到白天，又從白天寫到夜晚，句子像綿綿不斷的流水一樣從我筆下流淌出來。對此，我感到非常驚訝——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寫得這么順利，仿佛天生就是寫故事的。故事書漸漸安靜下來，鬧脾氣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克拉拉一直在我身邊看著，時(shí)不時(shí)遞來一片面包、一顆糖果、一塊餅干什么的。嗯，她現(xiàn)在學(xué)會照顧人了。

奮戰(zhàn)七天七夜后，我終于把故事寫完了。

“辛苦你了，烏烏。”故事書終于說出第一句話，它在閃閃發(fā)亮。

“快讓我瞧瞧！”克拉拉一把拿起書，翻開第一頁，開始讀起來。

讀著讀著，她那雙晶瑩剔透的大眼睛里泛起淚光，冷冰冰的、極其漂亮的臉變得柔和，一直繃著的、迷人的嘴巴也輕輕上揚(yáng)，露出微微一笑。

“還行吧！”當(dāng)她看完最后一行字，合上書時(shí)說，“還行?！?/p>

“我想出去走走，烏烏?！惫适聲鴮ξ艺f。

我點(diǎn)點(diǎn)頭。

第二天，整個萬物國都在談?wù)摴适聲斑@是我讀過的最好的故事！”“它太動人了！”“讀過之后，我仿佛獲得了新生！” ……

故事書坐在我面前，向我傳達(dá)大家對它的看法，它的每個字、每個符號都在閃閃發(fā)光。“謝謝你！”故事書說，“我想我該離開了。”

是的，它需要被更多的人讀到。它是一本富有意義的書，讀到它的人會感到幸福。

我將故事書送到小河里的一葉扁舟上，它將順著河水一路西下，把它的愛與力量傳播到四面八方。

回家的路上，克拉拉對我說：“我覺得你并不丑，真的。”

這一次，我沒有不理她，而是感激地看了看她。

4

昨晚我睡得特別香，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還未醒來。

“你必須起床了！”最后，是克拉拉把我喊醒的。

她的語氣雖然冷酷、堅(jiān)決，但她的眼神里透著焦急?？次倚褋恚终f：“茶茶說朱朱遇到了危險(xiǎn)，她在外面喊你半天了?！?/p>

我蓬頭垢面、迷迷瞪瞪地跑出來，那模樣一定丑得可以，因?yàn)椴璨枰豢吹轿?，先怔了一下。她拉住我的胳膊，緊張地說：“快救救朱朱，她被黑夜纏住了！”

待我們來到朱朱的住處，才發(fā)現(xiàn)外面是明亮的白天，朱朱家卻是一團(tuán)漆黑。

“我喊她喊得把天上的云彩都震下來一堆，也沒喊醒她?！辈璨杞辜钡卣f道，“這樣下去，她會睡過去的！”

“黑夜為什么會纏著朱朱呢？”我很疑惑。

茶茶想了想，說：“朱朱經(jīng)常說她喜歡黑夜，昨天我們在一起玩兒時(shí)，她還說前段時(shí)間她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頭巨大的鯨，在黑夜里游來游去?！谝瓜窠z滑的綢緞滑過我的身體，每游一陣，我就會變得小一些，直至消失，與黑夜融成一體。我成了黑夜，黑夜也成了我?！@是朱朱的原話……”

我一下子清醒了，喊道：“是的，因?yàn)橹熘焯矚g黑夜，黑夜便被她招引過來了！”

茶茶嚇得一哆嗦，問：“那該怎么辦？”她即使害怕起來，看著也是那么清秀、可愛。

“我想，大概只能將黑夜趕跑了。”我的話音剛落，黑夜就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嘶吼。一個猙獰無比的面孔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茶茶竟嚇得暈了過去，克拉拉還算鎮(zhèn)定，她緊緊地攥著我的胳膊。

“我不怕你！”我鼓足勇氣，又往前邁一大步，“你不能這樣對待朱朱，她喜歡你，但不屬于你，你懂嗎？”

黑夜的吼叫更加可怕，像曠野上的驚雷，震得朱朱的房子搖搖欲墜。

我繼續(xù)往前走。

“你瘋了！”克拉拉說著，想拉住我。我掙脫了她的手。

黑夜撲過來。

我伸開雙臂，輕輕抱住它，溫柔地說：“你也非常喜歡朱朱，對嗎？”

黑夜僵在那里。

“最好的愛，是給予彼此自由。如果你繼續(xù)這樣下去，朱朱就會死去，世上再沒有朱朱，你也會永遠(yuǎn)失去她的愛?！蔽依^續(xù)對黑夜說。

良久，黑夜開始消散。當(dāng)最后一縷黑暗離開房子時(shí)，它輕輕地吻了吻熟睡中的朱朱，然后消失于蔚藍(lán)的天空。

朱朱醒了，她激動地說道：“啊，是你啊烏烏！我和茶茶好幾次到你家找你，你都不理我們，現(xiàn)在你主動來啦?！彼v如花，美得不可方物。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茶茶也清醒了，她走過來，說：“烏烏，我來給你梳頭，瞧你的頭發(fā)多亂??！”朱朱也起來幫忙。她們將我打扮一番，然后端詳我，一起感嘆：“烏烏真是一個美麗的小妖物?！?/p>

“是嗎？”我臉紅了，第一次被同類夸獎，我感到既激動又興奮。

那天，我和朱朱、茶茶、克拉拉玩得好開心，直到黃昏，我們才離去。

5

這天早晨，我沒有像以往那樣沒完沒了地照鏡子。說也奇怪，自從克拉拉到了這里，又經(jīng)歷了一些事之后，我對自己有了新的認(rèn)識。

克拉拉發(fā)覺后，她笑了——這是她第一次笑，笑得很溫暖，又那么好看。

“有時(shí)，人們過于關(guān)注某樣?xùn)|西，反而會忽視自身更可貴的東西。比如你吧，以前太在乎自己的容貌，卻對自己的善良、才華和勇敢視而不見，其實(shí)，這些遠(yuǎn)比容貌重要得多。再說，其實(shí)你一點(diǎn)兒也不丑，朱朱和茶茶說得沒錯，你是一個美麗的小妖物。”克拉拉說著，嘆了口氣，眼睛望向窗外。

“在美噠噠星球，人人都很美，但我并不是最漂亮的，不過后來是了——在我從女巫那里得到這瓶漂亮液之后?！彼龘P(yáng)了揚(yáng)手里的精致小瓶，“我一度以為，只有最漂亮的人，才會擁有更多的朋友，更多的關(guān)愛和更多的幸福。所以，即使女巫告訴我，喝了漂亮液之后，我會失去自己身上所有美好的品質(zhì)——這是最漂亮的代價(jià)，我依然毫不遲疑地喝了它?！?/p>

我專注地聽著。

“喝了漂亮液，一夜之間，我成為整個美噠噠星球最漂亮的人，但與此同時(shí)，我也成了整個美噠噠星球最冷漠、最自私的人。我沒有任何感情，不會哭，也不會笑，就像一個木偶人。朋友們一個個離我而去，我越來越孤獨(dú)，最后只得離開美噠噠星球，一路流浪到這里。”

克拉拉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是你，讓我有了眼淚和笑容，讓我重新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你的善良、你寫的故事、你的勇敢與智慧，破解了漂亮液的魔力，我真不知道該怎么感謝你！”

我笑了：“我也謝謝你，沒有讓我喝這瓶漂亮液?！?/p>

克拉拉也笑了。她打開瓶蓋，流光溢彩的液體傾瀉而下，瞬間消失在泥土里?？粗烈海f：“任何人都不需要它，任何人！”

“那么，我想我該離開了。我要返回我的星球，我非常想念我的朋友們?！迸R走，克拉拉抱抱我，“再見！”

“珍重！”

我久久地?fù)]著手，看著她漸漸走進(jìn)陽光中，直至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