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日回鄉(xiāng),我?guī)Ш⒆拥酱蟠蠹易商?。一到家,嬸子正拎起擺滿包子的蒸籠往灶上放。我連忙安頓孩子,自己坐到灶前,重操老本行——燒鍋。
我輕輕地拉動風箱,灶火“呼”地躥上去煨住鍋底,灶塘里橙紅的火光亮得像除夕的夜。幾層籠上的蒸氣“滋滋”叫著向高處冒,看上去更長、更粗、更有精神頭。
我的心緒卻忽地落了下來,注滿一種很輕又似很重的東西。我拉一下風箱,看一眼鍋沿處的煤灰,那東西就往上泛一毫厘,再泛一毫厘。
是這個老灶啊!
老灶是我熟悉的,幾層饃籠也是我熟悉的,它們比老灶年輕一點,剛來的時候還是銀亮發(fā)光的鋁,此時徑自繪出了暗黃的色澤和紋路——不知那是籠里食物洇出的油氣,還是過去的歲月幫忙畫出的花紋?灶底的磚塊也還是舊時形狀,只是顏色舊了,它們被這塵間煙火烘烤、熏染著,漸漸同煤灰和整間屋子有了近乎同樣的色澤。你要叫它時光或記憶,也可以。
小學一年級,我跟爺爺奶奶搬到這里時,這個灶就在?,F(xiàn)在老灶前面的屋子變了,大大把兩個房子中間的墻壁打通,變成了個大屋。我燒鍋時,媽媽在大屋里繼續(xù)做饃饃、包包子。老灶旁的格局也早變了。以前靠窗支著的、兩米多長的大案板拆掉了。案板對面粘著黑煙灰的藍綠色櫥柜,也不知是被扔了,還是被移到哪里。后門外,另一個天熱時用的灶也廢棄了。每次我?guī)Ш⒆尤ズ笤嚎词竦臅r候,總習慣瞟它兩眼。灶邊堆著幾個空空的臟化肥袋子,還有木棍兒、廢鐵……
老灶卻沒變。
小時候,每到臘月二十八這天,奶奶就會和一大盆面,醒著。然后擇菜、洗菜、切豆腐、泡粉條、泡腐竹。拆開新買的黑糖、白糖,把糖粉分別倒到兩個搪瓷碗里,稍稍捏一點面粉放進去,拌勻放著。等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把包子餡兒切好,按口味放進盆里,不放作料不攪拌,只拿些嶄新白籠布蓋住,放在邊上備用。差不多下午一點多,蒸饃才算正式開始。奶奶把袖子挽過胳膊肘,走到黑色大瓷盆邊,將醒好的、渾身氣孔的面從盆底慢慢搓開、拉起,抱到撒了干面粉的案板上,地動山搖地揉。
面要切成塊,反復揉上四五遍,因為是蒸年饃,就揉得更細。奶奶干瘦,胳膊卻有力,拄在面團上咬牙揉。她叫我蘸上油刷子,給一旁清洗得锃亮的四五個蒸籠細細擦油。油擦得好了,包子、饅頭上鍋蒸后,才不會粘了底。
這事很重要,雖然看起來簡單,奶奶說。
揉面、團饅頭、壓花卷,搟包子皮,包菜包子、清油包子、糖包子 ——年頭好的時候,還有大油包子,我最愛吃這個。媽媽也會加入進來,和奶奶一起做。一大家子連同客人們從初一吃到初五的主食,一個人忙不過來。我什么都不會做,大人們一般會給我?guī)讐K面疙瘩,讓我坐在暖烘烘的灶火前面,自己捏著玩兒。有興致的時候,我也自己偷學著揉點饅頭、花卷之類的,但大多數(shù)時候,我捏的是雞蛋、長蛇,還有看不清樣子的貓狗——這些都簡單。
午間,爺爺或大大要把鐵鍋從灶上拎下來,放到后院兒,再挑把好鏟子,將攢了半年多的鍋底灰齊齊整整刮下來?!班徉徉帷?,金屬撞擊金屬的聲音聽著又亮又鈍。亮是鐵鍋碰鐵鏟,干脆利落;鈍是鏟進又厚又酥的灰,跟鏟在土皮上似的,脆亮的感覺就被捂住一小半。
你往地上瞅,簌簌地,落著一層環(huán)形的黑渣子,那是四季里草木燃燒余下的記憶。奶奶說草木灰是一味中藥,能治病呢,至少小時候,我的手指頭被西瓜刀“咬”下小口子時,就是撒了鍋底的草木灰,再包扎上的。我瞅瞅右手食指,多神奇啊,連一點受過傷的印子都沒有。
鍋底灰刮過了,鐵鍋似乎薄了一大截,饅頭籠搭上去蒸的速度同樣也快一大截。輪到我坐到鍋前用小火慢煨的時候,只用隨意扯幾下風箱拉桿,鍋底燒黑的干柴就自己“呼呼呼”紅起來,跟過年打著的燈籠一樣通紅透亮,橙色、藍色的火苗兒逃也似的往上躥。
這個灶最初是用磚和泥巴砌的,灶膛外拿青灰的水泥抹過一圈兒,簡單而體面。過了兩年,村里時興給鍋臺子貼瓷磚,看著干凈、闊氣,爺爺就也買了幾片瓷磚,給我們的灶臺也圍上一圈雪白雪白的衣服領子。但灶膛里頭始終是泥面,我們這些黃土地上生活的人,總覺著貼著土地才放心又健康??攫z頭、煨紅薯什么的,把它們靠在灶膛肚皮上,拿草灰圍著,瞧著看著都來得舒坦、自然。這些糧食貼著大地、草木灰,即便落上泥土,某種程度上也算草木歸根。
于我,最好玩的就是拽開風塞,拿著炭锨掏鍋底漏下來的灰,一扒一炭锨,有時候還帶著未盡的火星兒。我掏出來,邊燒鍋邊戳著玩,也不會嫌臟……
轉眼,我在這個灶臺邊整整晃悠了二三十年!
七歲,奶奶在案頭和面,做我愛吃的涼皮、漏魚兒或是夾老虎頭,我坐在這里燒鍋,灶膛兩邊還埋著紅薯,烤著干饃。
十五六歲,我從高中回來取饃,奶奶麻利地在案板上準備好吃的,叫我再稍稍等一下。我就坐在灶前一邊跟她說著話,一邊燒鍋。鍋燒得“哐當哐當”響,時而像咳嗽,時而像咆哮,我和奶奶的話卻一直說得順順溜溜、樂樂呵呵。
二十六歲,我工作后第一年回家過春節(jié),奶奶還在案板前和兒媳婦一起忙活,炸麻糖、蒸甜飯……有時得空,就給我做些在外念想許久的辣子沫糊,還有攪團、芹菜麥飯之類的稀罕吃食,和些水兒蘸著吃——雞鴨魚肉太多,那時大家都已經不愛吃這些了。我依然坐在這口灶前,聽奶奶學著家長里短,說些美好愿景……
如今我坐在老灶前默默地燒著鍋。灶間前前后后走動的人,變成了幾個小孩子和忙碌的嬸子。
二十六歲以后,鍋還在,只是再沒了奶奶,只剩爺爺一個人在原地生活。大大、嬸子開著收割機在外,一去就是半年,爺爺就用前面新廚房的煤氣灶煮飯、做菜吃。除了過年過節(jié),老灶幾乎派不上什么用場。偶爾燒起來,也只是燒一鍋開水,把幾個水壺灌滿,連同爺爺住的火炕也灌滿了溫暖。
一個老灶,一個火炕,一個大紅色的收音機,一臺從我有記憶起就在看著的老電視,它們陪著爺爺,走過了最后那段孤老歲月。
后來,爺爺也走了。
好些年過去,我再沒見這口灶活起來過。今天看見大大坐在這里燒鍋,那一瞬間,時光和故事仿佛一下子從風箱拉桿上抽出來,又送進去,蘇醒著、雀躍著、溫暖著,與火和鍋一同沸騰著。
我靜靜地坐著,拉幾下風箱,撥弄幾下硬柴,似乎與過去一模一樣。
爺爺奶奶在這口灶前坐過,忙碌過,又都走遠了。我從一個跟著大大鬧嘴的小屁孩兒,長成了小屁孩兒的媽媽,此刻仍坐在這老灶前。
看一眼手機,半個鐘頭已到。我慢慢從老灶跟前站起來,到前院廚房喊嬸子,等包子出鍋。這一鍋的包子呀,看著和舊年的不一樣,吃起來卻一樣香。